女冠 第十章

天終于亮了,十月的風帶著秋的涼意,天邊壓著黑色的雲,像心上沉沉的陰郁。

無名半眯著眼看著天上發白的太陽,記起去年的十月。似乎離別總是在深秋,才會有那種淒涼之意。只是去年是妙清送他,而剛剛卻是他躲在暗處默默地看著妙清形單影只地步上馬車。看著妙清眉間的黯然、轉身的淒涼,他幾乎沖動得想撲過去抱住她。可是他不能,妙清始終跟他不是一類人。說白了,妙清是善良樸實的鄉間女子,而他是不擇手段的陰謀者。他的恨與野心讓他無法隨她而去,只能在這里作最後的廝殺。若勝,則得回所有;若敗,則血濺當場——或許許多年後,在他身體倒下的地方,青石板的縫隙之間會生出一簇青草或是一朵怯怯的小花,如果妙清從這里慢慢走過,他的枝葉會勾掛她的裙裾,可能她也會在風中听到他的呢喃……

嘴角微揚,無名收回目光,看著大隊的禁軍逼近。明晃晃的刀槍炫得讓人心生畏怯。無名卻笑了,「終于又見面了,英王。」

「又見面了。」只一句,已百感交集。他們本不該是仇敵,若一切可以重來,他該親親熱熱地叫他一聲皇兄。他們該是一起長大,一起學習,分享著開心不開心的事。對酒當歌,飲茶傾心,然後他和皇兄一起輔佐他做個聖朝的明君。三兄弟一起……哼,其實他知道自己是在發夢,就算是事情真能重頭來過,他們也不過是變得他和皇兄今日一般的君與臣,相互猜疑,相互提防——生在皇家,哪里來的骨肉親情呵!

「你不如束手就擒吧!」嘆一聲,龍昊禎看著面前的這些人。有士兵,也有江湖人物,但更多的卻是百姓,他看見那個當街大叫的大漢,那個不願意讀書的少年,甚至還有年輕的婦人和年邁的老者——幸好未見到妙清——這樣的人,就算是拿著刀槍也無法讓人興起懼怕之心吧?「你該知用兵貴于精而不在多,憑這些烏合之眾,能成什麼大事?你投降,我保你平安!」

「是嗎?」無名看著他,笑起來,「這是你說的還是他說的?你該知道現在他的話在我面前可不算是聖旨了,我可不必听什麼狗屁旨意。」

「你這又何苦呢?」龍昊禎一聲長嘆,也知再無法勸他,無奈後退一步,沉聲道︰「皇上有旨,抵抗者格殺勿論!」世上有很多事是無可奈何的,就算是知道要說的話要做的事會造成怎樣的殺孽,他不情願也必須去做。沒有選擇的余地,就算是不忍、不願看,他卻沒有辦法阻止也沒有辦法回避。

那一場悲壯、激烈、哀淒、慘烈的戰斗——不,是一場殘酷的屠殺。四濺的鮮血,橫飛的殘肢,慘烈的叫聲……死亡籠罩在京城的上空,鮮血在這條通往皇宮的青石板路上盛開妖艷的花,長長的一條街四散著尸體與殘肢,那種場面,即便是曾久經沙場的士兵在多年以後的夜里都會自噩夢中驚醒。

為什麼?連殺人的人在刺出長槍、劈出大刀時都會心軟手軟,那些夾雜在士兵里的普通百姓卻似著了魔似的無動于衷。從來沒有想過「視死如歸」這四個字也可以用在那些手無縛雞之力的老太太、半大孩子身上,心存不忍,心驚膽寒,但在當時卻沒有一個人敢疏忽大意。因為誰也不知道當你心軟收回刀時會不會有另一個毛小子突然躥出來像干掉你的同伴一樣干掉你。鮮血、哀嚎、殺戮中,所有的人都赤紅了一雙眼,如野獸般瘋狂……

在很多年以後,聖朝大地上流傳著這樣的故事︰說有一些會法術的惡道,會收集人的毛發或心愛之物,再以法術迷惑住人的魂魄,使其受控制而做出各種無法想象的恐怖事情。尤其是在京城一帶,所有的人都會告訴你——小心!小心那最惡毒的「招魂術」!

妙清趕到時,一切都已結束。沒有士兵也沒有尸體,只有十幾個老兵用水沖洗著青石板。那些本該干涸凝固的血因水而又滋潤起來,像小溪一樣漫過來……

本該已經遠遠離去,但命中注定在她磨蹭猶豫時耽誤了時辰,城門已經緊緊關閉。車夫氣得大叫,她卻莫名地松了口氣,等听到守城的官兵說是奉英王之命封城,妙清心里突地一跳,開始有種不祥的預感。

「我們回去!」

「那怎麼成?無名仙師叫我一定要把你送出城的。」任妙清怎麼說,那車夫就是不肯回頭,急得妙清跳下車一路狂奔。

在路上就听說玄冥觀出了事,有好些大官也都讓人抓了起來。她當時只想著「就算要死也一定要和師父死在一起」,等到了地方卻已經遲了。

「人呢?那些人呢?」她的腳軟軟的,抓著一個老兵再也不肯撒手。

「死的都拉到城外埋了燒了,活著的也都抓到大牢里了,可也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拉到城外去了!」

「那……」她吞著口水,從來都不覺得說話原來是這麼困難,「無名仙師呢?」

老兵唬了一跳,急忙掙開她的手,遠遠地避開一邊,過了半晌,見妙清仍是失魂落魄地站在那兒,忍不住叫了一聲︰「我說姑娘,你還是快走吧!小心一會兒也把你抓起來,就糟了!」

應了一聲,妙清搖搖晃晃地走了。拐進巷子里就再也撐不住,靠在牆上直用後腦勺撞牆,「妙清,你真是個混蛋!怎麼可以這時候離開他呢?混蛋,混蛋……」頹然跪在地上在牆角蜷作一團,她怎麼也停不住眼淚。哭了好久,她突然一抹眼淚,爬起身,「師父,不管你是死是活,我總會找到你——這次,就算是我要親眼看著你死,我也要跟著你。地獄也好,天堂也好,我都會跟著你。」

妙清從來都不知道自己的膽子居然那麼大,在城外的墳場,雖然駭得要命,吐得要死,怕得腳軟,卻仍是繞了整整一圈。沒有他!放心的同時,她忍不住淚如雨下,「師父,這些人都是為你而死的,如果你看到這些尸體,會不會後悔?」其實,她是知道答案的,卻不肯說出口,甚至不敢在心里頭想。

入夜,輾轉難眠。龍昊禎相信,無法成眠的絕不止他一個人。他不是沒見識過大場面的人,也不是神經脆弱,但現在一閉上眼仍能看到那種血淋淋的場面.他知道自己這一輩子是無法忘記了。就算他沒有親自動手,但雙手仍然染滿鮮血,甚至比任何一個人更當之無愧「劊子手」這個稱呼。他為自己竟然下那樣的命令而羞愧內疚,想不通為什麼和他面臨同樣情形的無名竟仍然保持那樣若無其事的態度。

「成大事,總是要有犧牲者的。你翻翻手上的史書,哪一頁不是用鮮血寫就,通往帝王的道路本來就是用無數的白骨與尸體鋪就的……英王,你現在穿的衣服、吃的糧食、喝的美酒、住的宮殿,騎的駿馬,不都是老百姓的血與肉嗎?你難道沒有听到那些織在錦緞里、埋在玉階下的怨魂的嗟嘆與哀嚎嗎?其實,你我都是同一種人,你並不比我仁慈多少呵!」當無名用一張因疼痛而扭曲的臉面對他,嘴上卻輕描淡寫地好像在談論天氣時,龍昊禎真的不知道他是瘋了還是真的根本就沒有心沒有感情甚至沒有痛覺。狂人!但這世上狂人最多的莫過于皇族——越接近權利就會越瘋狂吧?他的血液是否也潛伏著那種瘋狂?

龍昊禎不喜歡無名,但面對他時卻無法去恨他,甚至還有些同情他。但無名可以接受憎恨接受迫害,卻絕不容忍他人的同情。「收回你的同情吧!我不需要——勝者為王,敗者為寇,我早就想得很清楚。別說是現在這樣,就是千刀萬剮,凌遲處死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哼,我想你一定是沒嘗過死亡的滋味,但我卻已經死過很多次了——從我出生被人活埋,跟著恩人流浪,為了一口剩飯被人往死里打扔在亂喪崗……我已死過太多次了!」

這世上的人和事並不是只有黑和白、對與錯那麼簡單。至少從龍昊禎懂事起所見所聞所歷從來都是沒能分得清對錯黑白。江湖多事者總要分個黑道、白道,若照此推論,其實官道倒也可稱之為「灰道」。他是灰中帶白,而無名則是灰中透黑,雖有差別,其實也是差不太多。若他是無名,怕也會變得一樣瘋狂吧?

想起無名的下場,也不禁心下戚然。

長空如洗,皓月皎皎,秋風起時,帶來淡淡的菊香。

執杯對月,半醉半醒中,龍昊禎忍不住笑,後悔強趕張生和方五離去。這會兒連個喝酒的伴都沒有了。搖晃著站起身,在檐下扶住朱漆圓柱,彎著腰嘔了幾聲卻什麼都沒吐出來。含糊地咒了一句,他直起身瞥見光滑的漆柱映過一抹白光。還沒等他反應過來,泛著涼意的刀鋒已抵在他的頸上。

「人在哪兒?」

就算是心頭驚駭,流了一頭汗醒了三分酒,龍昊禎還是听出那刻意壓低的聲音。但他卻明知故問,帶了三分怨怒,「什麼人?本王可不知我府里竟有得用刀子才請得動的人物!」

一抹淡青的袖色在他眼前晃動,那是府里下女常穿的服色,想必她就是這麼混進來的吧。身後的聲音微微遲疑,「你抓起來的人都關在哪兒了?」

「你是說今天早上抓回來的?」他問著,又故意冷笑,「該關的關,該放的放,該殺的殺,我哪里知道哪個是姑娘你要的人呢?」

一陣沉默,她的聲音好像在一剎那兒就軟了下來,「我知道他還沒有死,至少你不會殺他。」刀慢慢滑下,龍昊禎不動,等著她在月下現出一張清秀的面容,「也不會把他和別人關在一起。」

「你既然走了,為什麼還要回來?」龍昊禎看著她,「妙清,是不是只要是為了無名,你什麼都肯做?」

妙清看著他,平靜地笑著,「如果他真的遂了心願成了皇上,我自然是要離他遠遠的,但他要是死了,我又怎能獨活于世。」

龍昊禎低著頭,好像沒听到她的話,過了好久卻突然大笑,笑得既瘋狂又囂張,直到觸到妙清那柔柔的霧樣的眸光才驟然停止,「因為你,我羨慕無名!」

「羨慕?這世上又有多少人是羨慕王爺的。」

妙清的低語讓他凝目相望,「你有你的決定——但無名未必會想你這樣!讓自己喜歡的人目睹自己的失敗與悲慘,是每個男人最大的痛苦。你真的不顧他的尊嚴、他的感受嗎?」

「就算是我任性我固執,我不顧他的感受他的尊嚴,但即使他拒絕,我還是要堅持。」妙清低下頭,模糊地笑了笑,「是啊!他或許不想……但我這些年來從來都是他的應聲蟲,好不容易自己拿了一次主意,他總也要听我一次吧。」

龍昊禎皺眉,要說什麼卻被張生的叫聲打斷。張生披著外衣,拖著鞋子,顯然來得匆忙,看見妙清怔了下,還未站穩身形,就听見方五的吼聲,中間雜著一個尖利的叫聲——「主子,您沒事吧?都是這小道姑礙事!」

被方五夾在胳膊下的璞玉揮手蹬腿,像頭張牙舞爪的小豹子。見了妙清立刻齜牙叫起來︰「好啊!真的又是你出賣師父,你還要臉不要臉啊?」

妙清臉色一白,卻沒有看她,只專注地看著龍昊禎,「求王爺成全妙清的心願。」

「跟你一快來的?」龍昊禎扭過頭只看著璞玉,好像挺有趣似的,「方五,你放開她吧,一個小丫頭還能鬧到哪去?」

「小丫頭?小丫頭怎麼了?要不是這個大快頭,我早就模進你屋里宰了你這個大壞蛋了!」璞玉嚷嚷著,又轉向妙清,「早知道你和這個狗屁王爺又混在一起,還不如讓瓊玉兩姐妹毒死你呢!哼,你現在可好,可憐咱們大家死的死、散的散,連潤玉師姐也沒了下落,好好一個玄冥觀也一把火燒個精光……」璞玉越說聲音越小,最後只剩低低的抽泣聲。

妙清挺直了腰,一句話也不說。潤玉——那個看似冷淡卻極溫柔和的人,還有那些曾和她生活在同一個屋檐下的姐妹……

猛地合上眼,她突然跪倒在地,「王爺,妙清不奢求你會幫我救他,只求你讓我見他,讓我和他死在一起就好。你想想,如果我逍遙法外總是一大隱患吧?」

龍昊禎也不扶她,愣愣地看著她,「你真的要見他?不後悔?」

「不後悔!」

「好!」龍昊禎終于作出了決定,「我帶你去!但是,我不保證真的會遂了你的心願。」

其實她早該想到無名是被關在宮里的。除了皇宮,還有什麼地方能讓皇上覺得放心呢?因為龍昊禎的話說得嚴重,妙清想過很多種可能——無名一定是受了重刑、遍體鱗傷、苦不堪言,但她想了很多,卻都沒有親眼見到來得震撼。

因為龍昊禎的特別關照,無名並不是關在陰暗的天牢,而是關在冷宮的一隅,正是當年囚禁無名之母如妃又被大火燒毀的冷宮,不知該說是巧合還是天意。當妙清再次踏入這座陰森的宮院時,心里泛上一種難言的壓抑之感,仿佛這里囚禁的所有幽靈都在這一刻復活,對著她冷笑。

從侍衛那里知道瓊玉和瑤玉先一步而來,妙清並不覺得驚訝。

龍昊禎屏退了侍衛,只和妙清、方五三個人附耳窗前。舌忝破窗紙,因房中燈光昏暗,看得不是很清楚。只能看到瓊玉、瑤玉是背對著窗,而無名卻盤膝而坐,腿上還蓋著一條毛毯。

有風,也不怕瓊玉听見她壓低的聲音,妙清低聲問︰「是瓊玉她們向皇上告的密?」雖然猜出來,但看著龍昊禎點頭,妙清心里仍不是個滋味。再多的誓言也無法完全束縛住人的靈魂,要不然她和瓊玉也不會相繼因不同的理由背叛了無名。

「師父,你真的不願意說話?」瑤玉嘆著,有些無可奈何。

瓊玉則火冒三丈,「你不肯說話,是因為你還是瞧不起我們。在你眼里,我不過是你的玩偶,你的棋子,根本就不配和你說話。可你自己呢?你還當自己是一教之主,眾人眼里的活神仙嗎?不過一個階下囚罷了!」他的淡然、沉默刺激著她繃緊的神經,「你知不知道現在京城里的人是怎麼說你的?一個使法術害人的妖道!一個下毒害死人的禽獸!驚訝呀?你該知道林莫那種小人是不會為任何人保守什麼秘密的。不會有人去提你是先帝長子,名正言順的皇位繼承人,所有的人都會罵你是亂臣賊子……你生氣了?這樣看我——罵我啊!」

她喘息地看著無名慢慢合上眼,連看都不看她一眼,蜂涌而上的不滿、委屈、怨恨、氣忿、不甘讓她嘶聲大叫︰「你為什麼不說話?我連讓你罵的資格都沒有嗎?你的心里除了妙清,真的就沒有一點點喜歡我嗎?哈,哈哈,有反應了?你看著我,仔細地看清楚,這里只有瓊玉沒有妙清,你的身邊永遠不可能再有妙清那個賤人啦!吧什麼?想打我?呵呵,你別逗我笑了,你這副樣子怎麼打我?用你這雙廢了的腿嗎?」瓊玉叫喊著,突然上前一下子扯下蓋在無名腿上的毯子。

尖利的聲音刺破了妙清的耳膜,再也听不清別的,只是茫然地一雙手緊緊抓著龍昊禎的手臂,「怎麼會這樣?」

「因為他和皇上發生沖突,所以皇上命人挑斷了他的腳筋。」龍昊禎抬頭看著她慘白的臉,還是說出來,「可能一輩子都沒辦法走路了。」

「一輩子。」妙清抬起頭,臉上忽然浮上古怪的笑,「沒有一輩子,你知道皇上不可能放過他的……也好,听說鬼是不用腳走路的。」

龍昊禎張了張嘴,卻沒有說話。

「瞪我!你想殺我嗎?其實能死在你手里倒也不錯呵!」瓊玉忽然笑起來,「可惜你沒那個機會了。皇上說要把你凌遲處死……用刀子一片片割下你的肉——一片片,一片片……」她打了個哆嗦,突然端起桌上的藥碗,神經質地,「你喝下這碗藥,就不用受那份罪了,再也不會有煩惱——你喝呀!」

窗外,妙清又驚又急,不及多想人已撞開門沖了進去,「不要喝!」

「妙清?」瓊玉轉過身,又驚又怒,瞥見無名不復冷漠的臉,更是又氣又恨,就一疊聲地叫起人來,等看清進來的是龍昊禎,不覺倒抽了口氣。看看龍昊禎再看看妙清,不由恨聲道︰「好啊!原來是你帶她來的。」

妙清也不答話,徑直跑到無名跟前,還未說話淚先流了滿臉。

無名像被火燒了一樣,用兩手撐著身子向後挪,嘴上叫著︰「你為什麼帶她來?誰讓你帶她來?你這樣算什麼?想看我出笑話嗎?還是你故意要她看到我這般模樣,好讓她徹底死心?!」

龍昊禎臉色一沉,「你不是什麼都不在乎的嗎?這又算得了什麼?」

妙清也急急地叫著︰「什麼笑話什麼死心?你以為我是來做什麼的?」不求同生但求同死——她要他清楚她的心呵!

「滾開!別踫我——」無名狂亂地叫嚷著,無助地扯著毯子試圖藏起那雙丑陋無力的腿,「滾!我不管你是來做什麼的,馬上給我滾!」

「我不走!不走不走——你知道我是來做什麼的,我連和你死在一起都不怕,還怕這一雙腿嗎?」妙清撲上前和他搶著毯子,「你別想又用什麼誓言、什麼身份的來壓我。就算你罵我打我我都不會走。如果你成了什麼狗屁皇上,我可以離你遠遠的,任自己想著你想到死。可你死了,黃泉路上怎麼可以沒有我陪伴左右。」

「你憑什麼跟我死在一起?!你不過是我手上一枚棋子罷了,有什麼資格跟我一起死?」無名揮著手要擺月兌妙清的糾纏,卻讓她抱得更緊。

「不是不是,你現在說這些話有什麼用?別說騙你自己,就連我都騙不倒呵!就算是你不要我,我就是做你的影子也要一直跟著你!」

無名沮喪而狼狽地看著她,近乎哀求︰「你走吧!我不過是個將死之人,你還有大好年華,除了我以外你還會遇到別的人——我不值得你這麼死心眼兒的……」

「這不是你會說的話!我認識的無名只會說陪著我一起死,就算到了陰曹地府也不可背叛我!那樣的話才像你呵!」妙清哭著笑著,「我用了八年的時間愛你,你以為我還能再用八年的時間去愛上別人嗎?師父,妙清除了你之外什麼都沒有,難道你忍心讓我一個人留在這世上受苦挨累讓人欺負嗎?要不然——我現在就跑到皇上那兒讓他抓起我馬上殺了我,我在黃泉路上等著你。」

「你——」無名看著她,哀傷中有著倔傲,「我寧願你在我擁有天下時陪在我身邊,也不要你陪著我一起死。」

「可是你擁有天下時,身邊不會只有一個我——不是嗎?」淚眼朦朧,妙清卻輕輕地笑了,「我只要做你的惟一,哪怕是在黃泉之下。」

無名沉默著,許久終于拉她入懷,「那就一起吧!我會在地府為你建座皇宮——只有你和我兩個人的皇宮。」

「傻瓜——」一直被方五抓在手里的瓊玉突然放聲大笑,「妙清,我終于知道你和我什麼地方不一樣了!因為你是個傻瓜——一個只會求死的傻瓜!」她笑著,直笑得眼淚流下來,突然捧起手中灑得只剩半碗的藥,「和你這樣的傻瓜爭,我都覺得累……」

「姐!」瑤玉不安地叫了一聲,但看著瓊玉臉上的淚。唇邊的笑,卻終于什麼都沒有說。

「祝你們這兩個傻瓜在陰曹地府里傻得快活!」瓊玉笑著,喝下碗里的藥汁,「也祝我再也不會有煩惱……」

「瓊玉!」妙清叫著。

瓊玉悠悠笑著,連方五也忘了抓住她,任她慢慢地倒在地上。

「你不用怕。」瑤玉走到她身邊,也不看妙清,望著瓊玉的眼神充滿了憐惜,「她喝的不是毒藥,只是一種會讓人忘記過去的秘藥——本來,是想讓師父忘記一切,和她從頭來過,過些普通人的生活,可沒想到……這樣也好,她不用活得那麼累了。」

妙清怔怔地瞧著,心里酸酸的,卻說不出話來。

龍昊禎開口︰「天就快亮了,該走了。」看著妙清錯愕的神情,龍昊禎忍不住笑了,「你們兩個該不會是真的想做對死鴛鴦吧?我瞧著他那副壞胚子的樣兒,八成死了也不能像你一樣變成漂亮的蝴蝶,那你可就慘嘍!」

無名哼了一聲,也不說話,在方五過去背他時皺了皺眉,卻沒有拒絕。

一行人出宮時,天還沒有亮。可能是龍昊禎早有安排,竟能一路暢通無阻。

對于昊禎,妙清懷著無比的感激卻又有些擔憂。

龍昊禎回頭看著她,笑笑,「你放心好了,我做得很干淨。明天會有人發現暴斃的元一真人。而不會有人想到他居然逃出生天。」龍昊禎低低地說著,看著駛過來的馬車上跳下張生,點頭笑道︰「你們走吧!」

「瑤玉,你們——」妙清轉過身看著瑤玉和她懷里半昏迷的瓊玉。

搖玉卻搖頭拒絕,「你們自己走吧,我想姐姐終于選擇忘記一切也是她的福氣。如果你真的好心,就不要再讓她見到師父——我不想再讓她痛一次。」

順著她的目光看去,無名正和龍昊禎說著什麼,臉上又掛著那種淡然的微笑。「可瓊玉現在這樣……」

「我會照顧她。」瑤玉仰起頭笑笑,「姐姐照顧了我這麼多年,也該我好好照顧她了。」

看著她燦爛的笑,妙清忽然覺得自己從來沒有這麼了解過她。看著瑤玉兩姐妹漸漸遠去的身影,妙清拭去眼角的淚,轉過身看見無名、龍昊禎兩人同時沉默下來,對著她露出微笑,「王爺,你——多保重!」千言萬語只化作一個感激的笑。

龍昊禎卻望著倚在車上的無名,半晌才沉聲道︰「我不想再看到他。」

「我明白。」妙清笑著點點頭轉過身去。

當手中的線斷了,風箏飛遠了,就再也追不回來了。

龍昊禎站在黑暗中,听著馬蹄聲漸遠卻不開口。

「王爺?」看了看他,張生默然退後。

餅了很久,龍昊禎才終于道︰「事情辦得干淨嗎?」

「王爺放心,那幾個家伙還有皇上賞的那幾個舞伎都已經處理掉了。」

「嗯,回去吧……」龍昊禎轉過身走進黑暗,再也沒有回頭。

「你剛才和王爺說些什麼?」

「說什麼?我只是好心提醒他幾句罷了!」

「比如呢?」

「比如——伴君如伴虎!防人之心不可無!虎無傷人意,人有打虎心!又比如功高蓋主,人心難測!怎麼,不開心我和他說這些事?」

「你……唉。」

「我只是播下一粒種子,但開不開花結不結果並不在我……妙清,我是一個惡人,所以老天才讓我變成這樣,腿廢了——以後連路都沒法走!」

「不會!我不就是你的腿嗎?怎麼?以為我背不動你嗎?告訴你,我的力氣可是很大的喔!你知不知道,其實是老天可憐我從前只能站在你背後看你的背影,現在才要你一輩子看著我的背——只能看我!」

「是嗎?」

「不是這樣還能怎樣?」

「原來真是這樣啊!」

「就是嘍……」

你是我的光,我就是你的影;我若是你的光,你就是我的影;光與影,是永遠都不會分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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