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寧雖然嬌蠻,但不愚蠢。她知道一離開山洞,很可能再也走不回來,所以一出洞口,她便在洞外每一棵樹上,用劍劈了一條杠。
這兒,就是她的起點。
每走百步,她就會在她右手邊樹上,依序劃下第二條、三條。她決定一個方向最多走上千步,若仍看不見人煙,她就折返再循第二個方向--出發前她跪地祈求,希望老天保佑她盡快找到當地住民。
「一切就拜托您了。」
磕完頭,她拍拍衣袖站起,開始往前探索。
頭一個往北的方向,失敗,越往前走越見荒涼,她只好灰頭土臉調轉回山洞,繼續往下個方向探索。
拿來唬人的長劍很快成為負擔,壓得她肩膀疼痛不已。她不只一次將它丟在地上,再一想于季友的牡丹說法,她又咬牙背起,繼續讓它折磨她柔女敕的背。
她想,要是連把劍都負荷不了,談什麼跟他一起生活?
她把他的劍當成了試煉,而她一定得捱過--非捱過不可!
但饑餓與口渴,很快令她身體疲憊,步履沉重,佩劍後來變成了她的拐扙。而腳上精致的繡鞋,沒一會兒也磨穿了底。
就在她記不得到底走了一千五還是一千六百步時,她隱隱約約,聞到了炊飯的香氣。
開頭,她還以為是自己餓昏了頭,腦子開始出現幻覺了。萬一不是呢--念頭一閃過,她立刻抓緊長劍快跑,也顧不得做記號了,就在她奔過一長排參天林木後,她看見了。
間次比鄰的茅屋,就坐落在綿延起伏的巒上。
瞪著裊裊炊煙,她忍不住痛哭失聲。他有救了,她真的辦到了!
她一邊哭著,一只手還拖著長劍,一步一步爬上巒頭。
她看見巒上有塊大石,上頭鑿了三個字--翠嶺村。
中午時分,村里人皆在自家屋房里享用簡單的餐飯,幾個人不約而同從窗門里瞧見這幕--一個頭插金簪,衣裳卻泥漬斑斑的標致姑娘,右手拖著把劍,游魂似地飄進村里。
山里人生活單調,突然闖進這麼一個令人模不著頭緒的生客,教他們怎麼不甘願放下碗筷,一個個自屋房探出頭來?
頭發花白的村長,很快被村民簇擁出來。
「我是這兒的村長,請問姑娘……」
「我就是要找你。」普寧一個箭步握住村長的手。「我來求援的,我的同伴受傷了,很嚴重,現在躺在前頭山洞里,我要跟您借幾個人手跟我一道去救他。」
普寧一站近,村長一雙眼,便被她頭上的金簪眩暈了眼,不管她說什麼,他哪有答不的道理。
「您稍等會兒。霍梓、綿春,還有大彪--」村長回頭喚︰「听見沒有?快同姑娘去救人。」
「是。」三名壯漢吆喝地跑出。
事不宜遲,普寧立刻領路。
「等等。」
一行人剛步出村口,一名婦人匆匆追出來,硬塞給普寧兩條烤紅薯,跟一個水囊。
「路上帶著吃。」婦人糙紅的臉上有著溫暖的笑容。
打這麼大年紀,普寧還沒吃過紅薯,可一嗅到那香氣,方才因興奮裉去的饑餓,又一下涌了上來,問題是--她不曉得該怎麼吃它。
她疑惑地翻看著手里的紅薯,試著連皮咬了一口,澀澀苦苦甜甜,她皺了皺眉,怎麼會是這滋味?
走在她身邊,名喚霍梓的大漢瞧見,驚訝不已。「姑娘,你該不會沒吃過紅薯吧?」
並寧理直氣壯地說︰「就是沒吃過,怎麼樣?」
「看也知道姑娘是富貴人家出身。」另一名漢子靠近,同普寧自我介紹。「我叫錦春,這一位是霍梓,後邊那個叫大彪。這紅薯要剝了皮吃,味道才好。」
早說麼。
彼不得大漢們稀布的眼光,普寧按錦春說的,撕掉外邊褐色的薯皮,又咬了一口,松軟香甜,這才叫人吃的東西麼!沒兩下,兩條紅薯被她囫圇吃淨。
見她撫著肚子吁氣,一直沒吭聲的大彪說話了。「姑娘,我們這山頭一直沒什麼人經過,你跟你伙伴怎麼會來這?」
普寧暗皺了下眉頭。
瞧翠嶺村模樣,應該跟打劫他們的賊匪,沒什麼牽伒。可之前李進常在她耳邊叮嚀--防人之心不可無,她想自己還是小心點好。
她決定暫且隱瞞自己跟于季友的身份。
「其實我說的同伴,是我哥哥。我們正要回家,不意卻在路上遇著了盜匪。逃的時候,哥哥被人砍了一刀,我也忘了當初是往哪逃的,總之就跑來這兒了。」
原來如此。三名大漢連連點頭。
花了半個多時辰,四人循著普寧留下的記號,很快找到山洞。
大漢們瞧見昏迷不醒的于季友,立刻用木頭跟樹藤做了副撐架,嘿咻嘿咻一路將他擔回村里。
而看來熱心熱腸的村長,則是撥給普寧「兄妹倆」一間空下許久的茅屋。
但接下來問題才大,將于季友安置好後,普寧才知道村里,竟沒一個草藥大夫!
「那我哥哥的傷怎麼辦?!」
「姑娘你先別急,听小老兒解釋,離我們村大概兩時辰路,有個小鎮,里頭是有大夫……」
普寧打斷。「那還杵在這做什麼?快找剛那些人把我哥哥送去啊!」
「他們都到田里去了。」村長撫著手笑。「姑娘,請恕小老兒直言,這節骨眼,沒人有時間做那種事。你可能覺得我們翠冷嶺村人冷漠,可你想想鎮上那麼遠,我們都靠莊稼吃飯……」
普寧不可置信地瞪著村長,他知道他現在是跟誰說話,床上躺的又是何人?堂堂駙馬,竟還比不過田里幾株草?!
好好好,人在屋檐下,她配合他們就是。
「不用解釋一堆,你直接告訴我,怎麼樣你們才肯救我哥哥?」
村長沉吟。「要霍梓他們一天不下田也不是不行,只要姑娘願意給他們一點點補貼……」
終于露出真面目了!普寧瞪大眼,原來這老頭是個見錢眼開的勢利鬼。
「但我身上沒有現銀……」普寧話說一半,發覺村長在望哪兒,立刻懂了。毫不猶豫,她拔下頭上兩朵金簪,塞進村長手中,這種身外物,哪里比得上人命!「夠了吧?」
「夠夠夠。」村長涎臉將金簪收下。「那姑娘在這兒等,小老兒現就去找他們。」
村長前腳剛出,普寧三步並成兩步,狠狠把門甩上,真是虎落平陽被犬欺。
早先婦人給了她兩條紅薯,她以為真遇上好心人了,怎麼知道全是假的。要不是這會兒于季友傷著,非得靠他們幫忙,她不鬧他個天翻地覆,她馬上改名!
普寧一張臉氣得紅嘟嘟,可回頭望見奄奄一息的于季友,眉頭立刻皺緊。
「你還好麼?」她端起茶杯,小心翼翼喂了他幾口茶。
從剛才到現在,他一點動靜也沒有,額頭還是一樣的燙……普寧挪開手,憂心忡忡撫著他頭發。
這時候,外頭傳來敲門聲。
「姑娘。」
本以為是村長派人來找她,可一開門,才發現是剛才給她紅薯的婦人。
她不自覺興起敲意,眼神戒備地問︰「村長要你來的?」
「不是,我來這是有別的用意。」婦人回頭張望,確定沒有人看見她,才又說話︰「借步說話。」
普寧不懂婦人為何神神秘秘,但還是讓她進了門。
熬人一臉抱歉地說︰「村里人都喊我儲大娘,剛在家里看見我丈夫拿了姑娘的金簪,就覺得一定要來跟你說幾句。」
原來村長是她夫婿。普寧皺起眉。
儲大娘又說︰「他就是這樣一個人,一看姑娘您衣著富貴,就迷得什麼人情義理都忘了。我剛听他說姑娘要送你哥哥到鎮上,我覺得不妥。」
「為什麼?」
「太晚了,現都快申時,一趟路還沒走完,天就黑了。我看你哥哥傷得這麼重,也不適合被人扛來送去。我是想,姑娘要不要考慮請大夫上來,這兒路他熟,走起來很快的。」
儲大娘說得合情合理,可經過村長一次教訓,普寧早對村里人起了疑心。「你該不會是在跟我玩什麼黑臉白臉伎倆,想從我這兒多拿點金簪走?」
儲大娘一副百口莫辯反應。「我知道姑娘為什麼會這麼想,但我只是不想讓姑娘覺得我們翠嶺村人,個個都是見錢眼開,毫無仁義。」
普寧瞧她眼神,不像作假。她久待宮里,什麼不懂,就懂察言觀色,她決定再給儲大娘一次機會,同時也是為了解季友身子著想。
「好,我相信大娘,不過在等大夫上山來這段時間,大娘可不可以幫我想想辦法,讓我哥哥再舒服一點?」
得到她的信任,儲大娘開心極了。「我現在就去熬點稀粥,大夫的事就麻煩你自個兒去跟我丈夫提,記得,別說是我教的。」
普寧點頭,立刻照著大娘的吩咐做。
村長派出去的大漢,仍是普寧先前見過的霍梓。莊稼漢腳程快,一來一往,天才剛黑下已帶著大夫進了翠嶺村。
大夫一听普寧是病人「妹妹」,立刻要她留下來學換藥。
「記得,要染了血的布條不可以硬扯,得拿濕布浸濕,再一點一點撕……」
大夫雖然已經盡量小心,還是扯痛了傷口。
緊緊黏在傷口上的布緞一扯開,就連昏迷不醒的于季友,也忍不住發出痛吟。
普寧全身發冷,光看,她就覺得好疼,更別提正躺在床上捱著的人了。
最後一圈布拆下,慘不忍睹的傷口一露出,見多識廣的大夫,也忍不住皺眉。「這刀砍得還真深……」
普寧眼淚掉了下來,不敢想像當時于季友若沒幫她擋下這刀,她現在還有命麼?!
大夫裹好傷,交給普寧幾帖草藥,仔細叮囑︰「這是生肌活血的藥,等會兒就熬一帖喂他喝下,傷口布條要每天換,絕對不可以偷懶。」
大夫說完便走,藥錢,普寧拿一根金簪替代。
晚些,儲大娘端來熬好的湯藥,又帶來一床草席跟薄被,說是要借給普寧打地鋪用。
「那我先回去了。」
「謝謝大娘。」
門一關上,普寧立刻端來湯藥,彎將湯杓湊近他嘴,但他嘴巴不開,不管她怎麼怎麼頂,他不動就是不動。
「張嘴喝藥啊。」她輕拍他臉。
雖然他意識不清,可剛才喝水吃粥,他還是一點一點地喝完了。
她嗅一嗅,該不會是覺得這藥很苦吧?!
她望著他睡臉好言相勸。「我知道藥聞起來不好聞,但不喝你高燒不退,萬一病死了,你要我怎麼辦?」
她飽含憂愁的呢喃斷斷續續傳進于季友耳朵,雖然他意識還沒法辨听,但心里就是覺得平靜。他側對著普寧的唇,微微勾了一勾。
她看見了。「你醒著?太好了,來,喝藥。」
她又喂了他一口,沒想到這回,他不但皺眉,還揚臂擋她。就算意識不清,他還是不想喝那聞起來就覺得苦的鬼東西。
「嘿!」好在普寧眉時把湯碗拿走,要不,早淋了一身。
她氣結地瞪著眼楮一直沒張開過的于季友,想不到他昏迷不醒,也能跟她作對!
但有什麼辦法?人家意識不清,擺明就是不知道自個兒在做什麼。
沒轍,她只好再用老招--拿嘴喂。
一喝之後她才知道,為什麼于季友連昏著也不願喝藥--藥多苦啊!
她啐地吐了出來,還喝了一大口水,才勉強去掉嘴里的苦味。
但這樣不成事啊!她瞪著藥碗煩惱。
「罷了罷了,就當證明自己不只是株牡丹……」她一提氣,咬牙又喝,最後對準于季友嘴巴,哺進他口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