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芙蓉 第8章(2)

約莫半時辰後,琉璃被外頭細碎的說話聲吵醒。

「聲音小點,琉璃還睡著——」

「對不起少爺,實在是事情緊急——」

她認出是傲天和張總管的聲音,只是有些語句她听得不太清楚,依稀只听見尹家、松風齋跟麻煩幾個字。

听起來不太對勁?發生什麼事了?她渾沌的睡意一下消散。

「怎麼會有這種事情發生——我岳母大人怎麼交代的?」

「說是希望您跟少夫人過去一趟,要快!」

「我知道了,你先去備車,我跟琉璃等等就到。」話說完,權傲天推門走進,發現琉璃已穿好衣裳,正拿著濕帕子擦著臉蛋。

她听見聲響,回頭問︰「剛剛是張總管嗎?我好像听見他的聲音。」

他點頭。「是他沒錯。『松風齋』出事了,娘派下人來找我們,要我們馬上過去。」

「我娘怎麼了?」她直覺以為是娘毛病又犯了,慌得臉都白了。

「不是不是,你先別緊張。」他安撫地拍拍她。「你一邊穿衣,我一邊告訴你——」

約莫一刻鐘,權家馬車抵達「松風齋」門口。一大群人圍繞在門口看熱鬧,琉璃從來沒在自家店前看過這麼多人,心里驟起不好的預感。

「讓讓、讓讓——」兩人好不容易才擠進人群里。

「小姐跟姑爺來了。」一見他們,門里的婢女如釋重負地喊道。

兩名伙計趕忙把關起的門扉打開。

罷剛在馬車上,權傲天大致說了來龍去脈——

大概一個多月前,琉璃她堂哥尹光熙,介紹了個叫李墨雲的家伙來賣畫。開頭這人頗有信用,帶來的也多是三、五十年前的老畫。接觸幾回以後,「松風齋」的大伙計開始對李墨雲失了戒心,前兩天李墨雲送來一幅據說是唐朝懷素和尚的真跡——「自敘帖」時,大伙計只草草問過兩、三位熟人的意見,就大膽買下了。

慘的還不是這個,昨天下午,城中富戶李老爺付了五萬兩銀子,開心捧走了「自敘帖」。

怎知今天早上李老爺跟朋友炫耀的時候,他朋友卻直言斷定此帖並非懷素真跡!

怒不可遏的李老爺,立刻帶著官差上門,要求「松風齋」給個交代。

琉璃一進門,便看見跪在地上的大伙計跟二伙計,一旁的李老爺則是不斷痛罵,長得肥敦敦的官差大人倒是一臉無謂地坐著喝茶。她娘呢,則是眼露著擔心,不知如何是好。

「娘,官差大人,李老爺。」權傲天打著招呼。

李老爺一見他來,立刻把矛頭指向他。「權少爺你來得正好,你也是行家,你來幫我評個道理,這麼大一家『松風齋』,竟然老著臉皮賣我假畫!你知道我花了多少銀子買下它?整整五萬兩,結果他們卻給我一張假畫,真是把我的臉都丟盡了!」

權傲天不聲不響地走到桌邊,懷素和尚的「自敘帖」正平整地擱在上頭。

他眼楮掃掃瞄瞄,就知道大伙計怎麼會上這個當。

懷素下筆,人稱「急風驟雨」、「豪情勃發」、「一氣貫之」,而眼下這幅「自敘帖」,就備足了狂、雅、逸這三個特點。可是這就是內行與外道的差別,眼下這幅「自敘帖」,就是少了那麼一點氣勢。

據說懷素和尚寫字時,常是在喝足了酒後,信筆揮毫,一氣呵成,絕少間斷,但眼下這幅字卻看得見擱筆再寫的斧鑿痕跡。

琉璃過去安慰娘親幾句之後,也跟著走到桌前細審「自敘帖」,她也看出來這幅字畫確非懷素所作。

夫妻倆相望一眼,他從她眸里讀出她的擔心。

賣出假畫,這對「松風齋」的信譽,肯定是難以估計的損傷——

見權傲天久不說話,李老爺急了。「怎麼樣?我沒說錯吧,這幅『自敘帖』是假的!」

權傲天不可能說謊。他轉過身看了丈母娘一眼,才望著李老爺點了點頭。「沒錯,這幅『自敘帖』是仿作。」

坐在椅上的尹母晃了體。她原本心里還殘有一點希望,想著會不會有那麼一點點可能,是李老爺的朋友看走眼了——

完了,尹母垂下臉忍住心痛。本以為自己可以代夫守住他多年的心血,想不到,就這麼毀在一幅仿作的「自敘帖」上頭。

尹母自責著,若琉璃她爹還在,以他的眼力,肯定不會讓這種事發生。

「娘,您還好嗎?」琉璃回到娘親身邊,憐惜地望著她。

「娘還好,重要的是李老爺——」尹母抬起淚眼懇求。「李老爺,我知道您受了委屈,但可不可以看在我的一點薄面上,放了他們一馬,不要把他們送到官府去。」

「尹夫人,你還有那個臉要我給你面子?」李老爺財大氣粗,言語說話本就不怎麼客氣,尤其才剛在朋友面前出了大丑,火氣正旺,怎麼可能輕言饒恕。

「李老爺——」尹母流下眼淚。「我知道這樁事,是我們『松風齋』的錯,但是,他們兩個打小就在我們『松風齋』學藝,早已像一家人一樣——」

「夫人——」大伙計哭著磕頭。「這事確實是小的不對,小的認錯,小的甘願受罰。您身子不好,您不要再這樣折騰您自己——」

此情此景,要是心里還有點惻隱之心的,早都紅了眼眶,但李老爺卻依舊堅持嚴辦到底。

「如果是我出面呢?」此情此景,權傲天沒辦法再默不作聲,他望著李老爺深深一拜。「李老爺可否看在晚輩薄面上,說一個可以讓您解氣,又不用動用到官差大人的法子?」

琉璃瞪大雙眼,她根本沒料到傲天會願意幫「松風齋」說情。

一般說來,賣出假畫被逮,受罰是天經地義,可他卻為了兩個沒什麼關系的下人,彎下了他的腰。

從她這方向望去,他凜然筆直的背影,就如同神只般巨大,教人折服。

真不愧是她挑中的男人!她心里又是歡喜,又是難過。

就不知道李老爺肯不肯賣他這個面子?

另一邊,李老爺細想著,能讓家大業大的「古今齋」欠自己一份情,這交易不能說不劃算。不過話說回來,輕饒了「松風齋」,他又覺得憤恨難消。

前前後後想了一圈,李老爺答了︰「要我網開一面也不是不行,只要『松風齋』拿出誠意,答應三個條件——先前尹夫人說她願意用六萬兩銀,把這幅假的『自敘帖』買回去,現在我要她再拿出一萬兩,一共是七萬兩。

第二個條件,你們得在天香樓擺個宴,叫這兩個家伙當著我幾位朋友的面,磕足十個響頭——」

「李老爺一句話。」尹母咬牙答應。自夫婿走後,加上琉璃大喜,還有一些親戚們的生吞活剝,尹家出手已沒辦法像往昔一樣闊綽。

這會兒突然要多湊出一萬兩,說真的是為難了點;但看在兩名伙計從小就一直待在「松風齋」的情面上,這筆錢她一定得花。

「夫人——」兩個伙計一听當家主母這麼挺他們,真是肝腦涂地也不足惜了。

「您先別答得這麼早。」李老爺冷笑。「最後一個條件,我就不信尹夫人還能答得這麼爽快。」

尹母吸口氣道︰「您說。」

「我要摘了『松風齋』這塊招牌,拿回家當柴燒!」

李老爺一說完,大伙兒倒抽口氣。

好狠吶!拆了「松風齋」招牌,不就等于要尹家這幾十口人去喝西北風?

「怎麼樣?」李老爺看看尹母,又瞧瞧一旁的權傲天還有琉璃。

辦不到!在場除了李老爺,還有一直悶聲不響喝茶的官差大人之外,全部人心里全轉著這一句。先不論尹家還得靠「松風齋」吃飯,單想著它是琉璃她爹——尹舜平半生的心血,就不能任它被糟蹋。

「辦不到。」權傲天直來直往的脾氣又起,他一口拒絕。

李老爺冷笑。「辦不到也不打緊,這兩個家伙只好乖乖跟官差大人走——」

兩名伙計異口同聲︰「我們跟官差老爺走沒關系,姑爺、夫人、小姐,您們就不要再為我們煩惱了——」

「不行不行……」尹母淚眼相對。「你們就算不替自己著想,也該為你們身後那兩大家子人想想。你們一被帶走,什麼時候回來都不曉得,他們怎麼辦?」

「可是夫人,小的不能眼睜睜看『松風齋』這塊招牌被燒啊——」大伙計哭著。「李老爺,小的給您磕頭了,您就別再為難我們夫人,我們闖的禍,我們認了就是——」

「說得好。」李老爺哼著。「官差大人,您听見了,這兩個騙子,就煩勞您代為處置了。」

闢差大人終于放下茶盅起身。「那李老爺,這兩個人我就帶走了。」

「有勞、有勞。」李老爺連連拱手。

在鋪子里的人一陣哭泣不舍聲中,「松風齋」大、二伙計被帶走了。

「吶,」李老爺伸長手。「尹夫人,我們早先約好的六萬兩銀子。」

尹母一迭銀票捏在手里,她還想替兩個伙計努力努力。「李老爺,您真的沒辦法網開一面?」

李老爺皮笑肉不笑。「我剛說得很清楚了,只要尹夫人答應讓我拆了『松風齋』招牌就行。」

欺人太甚!尹母在銀票交出去之後,一時氣血翻涌,一口氣接不上來,陡然暈了過去。

「娘——」

「快!快去請大夫——」

琉璃和權傲天同聲喊著,可是之後的事,尹母全都听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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