妾心不臣 第7章(1)

褚蓮城這一昏迷便是五日光景。黑拓天除了上朝及與博士學宮討論征戰之事外,其余時間幾乎都在紫極宮里處理政務,並盯著她的情況,差點把太醫嚇出病來。

對太醫們來說,褚蓮城髒腑衰敗是早知的事實,他們只是沒預料到她惡化情況會如此嚴重,如今能做的也就是護住她心脈,能撐幾時是幾時,可皇上一句「她若出事,我唯太醫院是問」,簡直讓御醫們頭皮發麻。

憶及皇上當時身為皇子時在戰場上的殺名,至今仍讓許多人聞之色變膽寒。登基之後,雖是除了肅清辛皇後等黨羽外,並未大開殺戒,但從來沒人認為皇上是近人情之人。又想皇上甫一登基,便雷厲風行地清除各地貪功及辦事無力者、為人關說者,一律與犯罪者同刑。

加上前些時日皇上因發現後宮宮女在廊庭中嬉鬧,便將那些宮女及其主子全都杖責,且遣送出官。皇上辦事,看來是全然不顧人顏面的。

因此,當御醫們一听到皇上對于褚蓮城的病情提出那般強人所難的命令,沒有人懷疑皇上的「唯太醫院是問」,會不會是拿他們陪葬。

整個太醫院百余人于是翻天覆地外出尋找解毒高手,甚至開始追查南褚鬼醫是否真不在人世了。

幸好皇宮內院珍貴藥材多,幾味只有帝王才得以使用的珍貴名藥,也全被拿來護褚蓮城的心脈。

好不容易她的脈象轉趨平靜,就等著她清醒;但,沒人敢保證就算她醒了,還能再活上多久。

「她今日手腳偶爾會抽動,這是怎麼回事?」黑拓天站在褚蓮城榻邊。

「稟皇上,蓮城殿下的筋脈原已全被毒阻塞,這幾日臣等用千年老參輔以百年護心草舒通其脈絡,但筋脈仍有凝滯,因而身子難免抽動。」

「她何時會醒來?」黑拓天看著她。

昂責每個時辰都來診脈的三名太醫互看了幾眼,沒人敢開口。

「我再給你們兩個時辰。」

「皇上!」一名太醫跪地說道︰「病人有時不醒是因為體內血脈正在修復,若強要她在此時醒來,反倒是對她不利啊。」

「好。」黑拓天點頭,緊接著說道︰「那就再給你們一天,朕要看到她睜開眼。」

「臣等遵旨。」

「退下吧。」

太醫們從她身上取出十來支插在穴位上、暫時護住髒腑的銀針後,這才苦著臉退出去。

黑拓天坐在榻邊,沒有踫觸她;原就一身藥味的她,如今更像是在藥缸里浸泡過一般。

他知道她愛干淨,每日仍是讓她的侍女為她淨身、更衣。只是她臉色雖好,卻始終沒有醒過來,即便她的侍女喂她吃了「萃仙九」亦然。

三日前,他甫向朝臣宣布出兵南褚消息時,眾聲沸騰;殊不知北墨大軍彼時已在墨青及副將程林的帶領下逼近南褚國境。

北墨軍隊陣容威肅,南褚守牆士兵一見軍威,膽子先嚇掉了一半,竟有人在城牆上便想投降叛逃。可這些南褚的叛逃士兵,立刻就被南褚其他士兵擊殺,死了十多人之後,這才沒有人敢向北墨投降。

南褚為一方形之地,北面有一座號稱有去無回的「無我叢林」,其余三面皆為城牆。墨青假意于南邊部署較少兵力,果然在第一日深夜里,南褚便派人偷偷出城求救兵。

北墨軍隊于是趁此機會想攻人其間,不料南褚竟派了士兵當人牆,以尸身人首抵擋攻擊。墨青想到此戰是要收歸南褚人心,也就暫時下令退兵。不過,南褚兵力已是大傷,再無法派人外出求援。

「我們與南褚的這場戰役,若不是速戰速決,南褚百姓便得吃更多的苦。里頭饑荒的情況超乎你所能想像……」

他低語道。

「不……不是他……不是太傳叫我做的……太傳,學生對不起您……」褚連城哭著,身子陡然痙攣了起來。

黑拓天怕她傷了自己,立刻壓住她的肩臂。

「醒來!你在作夢!」

「太傅……我不是故意的……我很痛很痛……」她把自己蜷縮成一團,身體仍不停瘦攣著。

「醒醒!那只是夢!」他低吼出聲,眼睜睜看著她的淚水不停涌出。

黑拓天試著想將她拉進懷里,但見她孱弱至此,只得小心翼翼彎身將她攬到懷里。

明明已是八月高熱天候,她卻像是全身浸在冰雪中,唇色都白了。

他擁緊她,低聲說著哄她的話,只見她的抽搐慢慢減緩,也因為被他擁著,身軀恢復了些許暖意,可仍不住地搖頭囈語著。

「不不不……」

「醒來。有朕在你身邊,誰敢動你一根寒毛!」他用手松開她緊皺的眉宇。

她緩緩揚眸,茫然看了他好一會之後,才開口說道︰「陛下……」

「我傳太醫過來。」

「不不……」

「這事能容得你任性嗎!」

「我知道我沒事,您……抱著我我就不怕……不怕就沒事……我現在不要看到其他人……」她驀地又打了個寒顫,想往他懷里縮,偏偏又沒了力氣。

「他們不會看到你。」黑拓天放下榻邊簾幕,再往外一喝︰「喚太醫!傳膳及湯藥!」

御醫們上前看完診,開了些補氣祛毒及安神的藥之後,又退了下去。

膳食是御醫們開出的方子,送上的是以香藥炖煮的米粥。黑拓天扶著她坐起身,喂她吃了幾口,她便搖頭。

「再多食幾口。」黑拓天又自了一口到她唇邊。

她瞅著他,沒拒絕,又多喝了幾口,然後虛弱地倒回榻間。

他用綃巾輕拭她的唇,再拿過湯藥讓她飲盡。她眉頭沒皺一下,便將藥喝完。

喝完藥,她抬頭看他,知道他要問什麼,可還沒開口,身子便又輕顫了下,更不自覺地揪著他衣襟。

「我……」她的話哽在喉頭,一時說不出口。

「朕在,沒人能動得了你。」他握住她的手。

她看著他好一會,將他的手拉到頰邊握住後,才又開口說道︰「我夢到了以前的事……我……我十二歲時,太學生上書批評皇長女生活婬亂、賣官取財。我皇姊認為是我太傅慫恿的,我太傅被抓到牢里用刑,但他怎麼樣都不認這個罪名,所以皇姊找上我……」

「她對你用私刑!」黑拓天低吼出聲。

「她……她……」褚蓮城身子不斷顫抖著,幸好他將她抱得死緊。「她找人暗中擄走了我……他們用繩子將我全身關節從反方向綁住,我動彈不得,繩子一收,我被吊在半空中,全身骨肉像是要被撕扯裂開一般,血汗便從肌鼻里被擠壓出來,那繩子染了血,都變成了黑色……」

他氣得目眢盡裂,頸間手背上青筋畢露,當下決定他不會留南褚女皇全尸。

「我痛到生不如死……」她又縮了下。

他將她擁進懷里,低聲說道︰「都過去了。」

「沒有過去……他們問我是不是我太傅教唆太學生,我一說不是,他們就緊縮繩子,還在繩子尾端放重物,我痛昏了好幾次。然後,他們還跟我說,不說實話就要換一種方式再綁……」

「我要將她凌遲至死!」黑拓天大吼出聲,卻是將她抱得更緊了些。

「殺了她,我太傅也回不來了。是我對不起他,受不住痛,被迫承認是他教唆太學生們,是我害死了他……」她淚流滿面,哭到不停顫抖。

「那樣的酷刑連男人都熬不住,何況是一個十二歲小女孩。」

「不,我太傅就熬過了。是我沒用……」

「那不是你的錯。」

「我對不起我的太傅,所以至少我要做到他生前遺志——救世濟民。所以……你可以幫我嗎?不……」她抱著他的手臂,勉強自己坐起,一臉期待地看著他。

「您可以幫我嗎?」

「只有我們二人時,不需敬稱。」他撫著她冰涼面頰說道。

「您可以幫我嗎?」她仍堅持著敬語,因為她所求于他的並非私事。

「我即便已是您的謀士,但我中了毒,能做的事有限。可您是一國之君,您能讓天下百姓……」

黑拓天看著她,當真啞口無言了。當她是謀士時,他對于她的直言及無私之心印象深刻;當她是心愛女子時,他明白了在女人面前自在的歸屬感;可當身為女人的她用著謀士之心……不,幾乎是用一種贖罪的心情要求他為蒼生百姓付出時,他當真什麼話都說不出來了。

即便她的愛國愛民是因為她對于太傅的虧欠,但她可以不必如此憂國憂民的,她甚至可以恃寵而驕,如同她能求取他的帝後大位一樣……

「你希望我為你做什麼?」他撫去她臉上的淚水問道。

她覆住他的手,定定看著他的眼說道︰「我希望您立後娶親,為皇族留下後裔,以安朝堂百姓之心。」

「你!」他狠瞪著她。

「您立後有了子嗣,以您的英明所培養出來的後代,必然也會是個明君,如此百姓安居樂業的時間便能再延長。」

「我就只是你為滿足天下百姓安居樂業的工具?!」他咆哮道。

「皇上,我不是個易動情之人,此生也沒想過會動情,可您來到了我面前,我即便將離世,都怕自己會舍不得您……我不想將您放在心上的……我也想死得無所牽掛……可是……」她用手撫去不停滑落的淚水,只想好好地看著他。

「朕不會讓你死的!」

「生死有命,但求無堊礙。我只要一想到您能讓南褚百姓過上好日子,我便覺得死而無憾……」

「閉嘴。」他驀地擁她入懷,將她的臉納入胸膛。

她听著他急促的心跳,靜靜地閉上眼,只覺得如果能夠死在他懷里,不也是美事一樁嗎?但她是絕對不忍心這麼待他的。

「皇上……」她抬頭看他。

「有事直說。」諒她說不出更氣人的話了。

「我前些日子都待在尚賢殿下府里,他身體落了殘,但經過治療,日後緩慢行走應當沒問題。重要的是,他日後願為您效命,他以為是您救了他一命。」

「西柏確有殺他之意。」

「是您留下了他一條命。」

是。他們縱容刺客入墨北,並在他們打昏了柏尚賢時殺了刺客,卻也在同時挑斷了柏尚賢的腳筋。

「你怪朕嗎?」柏尚賢與她的交情畢竟不同于一般。

「您畢竟保住了他一條命,且為了萬民福址著想,這是最合適的一條路。」

「你的太傅當真不同凡響,怎能有法子教出你這樣一顆聖人心?」他皺眉說道。

「我只是承師遺志罷了。」

黑拓天看著她已恢復平靜的臉龐。

「若你身體同常人一般,你可願做我的皇後?」

「我沒想過。」

她一臉的坦蕩讓他怒火勃發,呼息亦隨之粗重了起來。

「做我皇後真這麼讓你不堪?」

「我這身子注定就不是常人了。」

「你明知我要听的不是這種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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