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半之後,北墨文鳳殿里,眾臣齊祝——
「恭賀陛下萬壽無疆!」
「恭賀陛下再收東隆柄為東隆州……」
「梁國渠已完成第一階段。清平州郡的百姓,今年遇干旱,竟也有水源可耕耘,各地都在拜神謝天,叩謝陛下德政。其余州郡見狀,都在加緊趕工,半年後柳寧州的溝渠也將如期完工……」
「恭賀陛下,南褚藥草此季在海外營運收益豐碩。如今百業興盛,已有不少其它州郡之人移入居住或經商,州中如今多是年輕夫妻帶著新生子女,市井間一片新氣象……」
黑拓天听著官員的拜壽祝詞,知道他們所言與他派去巡查的御史上報之事並無太多差別,臉上于是浮現了少見的淡淡笑意。
「陛下聖安,但願陛下政躬康泰。」一名七、八歲孩兒,身著五色穿蝶玄色禮服,平穩地行禮揖身。
「平身。」黑拓天雙唇至此上揚,招手讓她過來。
黑凌瓏起身,走上皇階,站到龍椅旁,端著一張小臉看著皇上。
「可有跟著太傳好好學習?」黑拓天問。
「有。」黑凌瓏聲音仍帶著孩子稚氣,可語氣卻十分老成。
皇階下原本一臉嚴肅的百官們,一看到皇女小小身影努力要端出嚴肅模樣,全都不由得微笑了。
黑拓天看著二哥的女兒黑凌瓏,唇角揚起。
二哥早逝,只留下這個由王妃吳氏所生的女兒一吳氏在他二哥病逝後,也因病而離開人世。黑凌瓏從小由外袓父母帶大;官拜尚書的外袓父是以清譽聞名的司法廷尉,吳氏亦是當代有名的才女。黑凌瓏四歲識字,五歲能背詩讀文,最難能可貴的是這孩子全無驕縱之氣。
他在去年策立瓏兒為皇太女時,朝堂反對聲浪不斷,或有勸他廣進後宮、或有勸他盡快立後。
他非暴君,卻下了一紙詔令——議論君王婚事者,罷官。
當日,還有官員不信,隔日仍然上奏。他當場免除那人官位,此後再沒人敢多發一言。
他不是為褚蓮城守節,只是勤于政事之後,每日百余卷的奏折要看至三更半夜,哪還有心力用于女子身上。
也不是沒了,想念她時,夜深人靜、清晨初起之際,身體怎會沒。他亦曾試著召過後宮數女,想壓抑那樣的痛苦;可那沒有用,沒有人是她!
幸而,還有凌瓏在他面前,能去除他一些思念之痛——他與蓮城若有女兒,便該是這番模樣吧。
「怎麼這麼瘦呢?氣功和騎術都有在練嗎?」黑拓天看著瓏兒問。
「我每餐都吃兩碗飯,氣功和騎術也有練,但就是不長肉啊……」黑凌瓏皺眉看著自己的手臂,很是苦惱。
黑拓天見她苦惱得那麼認真,失笑道︰「瘦沒關系,讓你練功不過是希望你身體好。瓏兒會累嗎?」
黑凌瓏愣了一下,點頭又搖頭。「累啊,騎馬還騎到疼呢。但是,學習是一件開心的事。況且,有外祖父、外祖母陪著,很開心。能夠時常見到陛下,也很開心。」
「好孩子。」他知道這孩子渴望著一個父親,因此也分外地與她親近,且這孩子從不對他說謊,又怎能不得他心呢?
「陛下今天會到水泉宮參加壽宴嗎?」黑凌瓏問。
黑拓天撫著她的頭,看著小臉上那對黑白分明的眼珠,想到另一雙也總是這樣無畏看著他的坦蕩眼神。
一年多過去了,褚蓮城那邊仍舊沒有更好的消息。唯一的好消息便是她還活著,可褚櫻丹在三個月前便死了,死狀甚為枯槁一看過她遺體的墨青和朱萱兒,在信中如此提到。
但他想的卻是,若蘭方以褚櫻丹為藥,那麼藥不存在了,褚蓮城還能活著,應該是表示她身子已轉好了吧?可蘭方不讓任何人進無我叢林和他的密室,只說人還沒死,要他們再等等。
「叔父為什麼不說話?不知道怎樣回答瓏兒的問題嗎?」黑凌瓏不解地眨著眼。
「叔父想一個人靜一靜,瓏兒代替叔父去水泉宮看看便是。」
「這樣啊。」黑凌瓏失望地嘆了口氣。「那叔父為何要辦壽宴呢?」
「讓你熟悉文武百官。」他拍拍她的頭。
「那……」黑凌瓏壓低聲音說道︰「那等瓏兒熟悉完了,可以去找叔父嗎?」
「自然可以。」看著孩子眼中的開心,他微笑說道︰「不過別待得太晚,莫忘了叔父交代你得睡飽。」
「呵呵。」黑凌瓏點頭,兩彎眉眼笑若新月。「只見一會也沒關系,明日是我進宮時間呢。」
每隔三日,黑凌瓏便會到紫極宮請安。那時,他們會共進午膳,黑凌瓏還不懂得要怕他,童言童語總能逗得他開心。便連夏朗也常說,如果南褚王回來時看到聰明可愛的皇太女,一定會極高興的。
「好了,你快去水泉宮玩耍吧。」黑拓天言畢,笑看向夏朗,夏朗立刻揚聲一呼︰「恭送陛下!」
黑拓天離開皇座,迎著明月清風,行于宮殿之間的長廊,步過武凰殿、越過四季園、踱過百花圃,終究回到了紫極宮——他與蓮城在這里相處時間最久。
黑拓天坐回幾案前,看了幾份和南褚相關的奏褶。
柏尚賢昨日剛從南褚回來向他稟報當地情況一如果有人跟他一樣惱記著褚蓮城,那該就是柏尚賢了。因此,他讓柏尚賢領了御史官職,督導南褚。
南褚如今是醫藥之州,柏尚賢的雙腿在那里已然恢復泰半,行走算是自如,也算是另一項意外收獲。
事實上,昨日和柏尚賢一塊回國的還有墨青。難得一臉喜色的墨青向他稟告北墨留守在南褚的軍士與當地女子成親者如今逾半,在那里落葉生根者亦有許多,南褚北墨的融合比意料中快。
只不過,一切都好,唯有褚蓮城仍然在玉棺里治病,不死不活地沉睡著。這般情況之下,他的壽宴還有何意義呢?
黑拓天放下手中奏折,決定——他要去南褚見她一面,當成他的壽禮!
這一年多來,他廢寢忘食于政事,便是為了讓她醒來時能看到最好的一面」如今也該是時候了。
他得親眼看到她還活著,才能安心。蘭方不讓旁人見她,可他又豈是旁人!
黑拓天下定決心後,眉宇一松,又批了幾份奏折,揉著頸項感覺有倦意襲來,于是閉眼往長榻上一斜,恍恍惚惚間被拉進睡夢之中。
夢里,藥香淡淡,還有著兩人說話的聲音。
「……我沒見過你。」黑凌瓏輕聲說道。
「……我剛回到皇城。參見皇太女。」另一個聲音讓他雙唇微微上揚。
「……你的手為何這麼冰呢?」
「……我身子不好。」
「身子不好怎麼不好好休息呢?」黑凌瓏問。
「因為有比我休息更重要的事。」
「看著我叔父陛下是很重要的事嗎?」黑凌瓏說。
「世上再沒比這更重要的事了。」
「是嗎?那我陪你一起看。」
睡夢之間,黑拓天唇角一揚,只願這個美夢能作得久一些「叔父陛下笑了呢。」黑凌瓏笑說著。
「希望他正作著一場美夢……」
是美夢啊,夢中有著褚蓮城的聲音,因為她從來不曾入他的夢。
黑拓天感覺到有人為他覆上輕裘,一陣藥香隨之撲鼻而來。
「別走。」他伸手抓住了那道冷香,驀地睜開了眼——一身月牙白,一臉清雅、雙唇微紅,一對黠眸正漾著淚光……
「你——」黑拓天睜大眼,完全不敢眨眼。
「陛下,生辰快樂。」褚蓮城笑看著他,一顆淚水滑出眼眶。
黑拓天驀地起身,一把將她拉到了身前,看著她的臉半天說不出話來。她任由他看著,因為她也正痴痴地凝看著他。
一旁的黑凌瓏側頭看著他們一為什麼他們看起來好像快哭了一樣?方才她進門時,夏朗公公也正站在門邊對著這個姑娘掉眼淚呢。
「為什麼沒人告訴我你回來了……」黑拓天啞聲說道。
「陛下恕罪,是我讓墨兄和尚賢兄他們瞞著陛下的。陛下待我之情,我無以回報,特選在您生辰這日歸來以為賀禮。」
黑拓天將她攏入懷里,緊緊地抱著。
「叔父陛下,這是誰呢?」黑凌瓏挨了過去,一臉的好奇。
黑拓天低頭凝視著褚蓮城說道︰「皇後。」
褚蓮城倒抽了一口氣。
「你有話要說?」黑拓天握住她仍是偏涼、但已較之先前變溫熱的左手。
褚蓮城抬起左手覆在他的手背之上,眼泛水光,淺笑以對。
「不。就是還在習慣終于可以日夜待在您身邊了。」
黑拓天笑了。
「怎麼之前都沒人跟我說有個皇後娘娘呢?娘娘你之前到哪去了,怎麼沒陪著叔父呢?」黑凌瓏見她可親,挨到了她身邊,仰頭看著她。
「之前的故事,有空再跟殿下說。」褚蓮城低頭對黑凌瓏笑道。
「好,我喜歡听故事。」黑凌瓏對她一笑後,又看向叔父,然後當下便決定她喜歡這個溫柔的娘娘,因為叔父現在看起來好開心。「皇後娘娘,我真高興你回來。這樣我沒來宮里的日子,你就可以陪著叔父了。」
「瓏兒覺得叔父需要人陪?」黑拓天對著黑凌瓏一挑眉。
「因為叔父經常皴著眉好似不開心。」黑凌瓏學著他皺眉看奏折的表情。「如果有娘娘陪著,就會像現在這樣一直笑著了。」
黑拓天和褚蓮城看著黑凌瓏逗趣的小臉,不約而同地笑了。
「凌瓏殿下,您該回宮歇著了。」宮門外響起夏朗的聲音。
「喔。」黑凌瓏垮了小臉,不由得看向叔父,希望能再多留一會兒。
「明天不是還要過來嗎?她回來之後,你可有口福了,她可是說得一口好菜。」黑拓天空著的手拍拍黑凌瓏的頭。
「是嗎?」黑凌瓏立刻看向她。
「陛下是在嘲笑我不擅廚藝呢。」褚蓮城握著黑拓天的手,始終沒松開。
「皇後娘娘喜歡甜食嗎?」黑凌瓏一臉期待地看向她。
「我喜歡。明日便為陛下備妥花瓣湯餅。只是……」褚蓮城輕捏了下黑拓天的手。「陛下,殿下對我的稱呼……」
「瓏兒,我尚未正式策封她為後,你如今稱她為嬸嬸即可。」黑拓天說。
「我們尚未成——」親。
「拜見嬸嬸。」
褚蓮城還沒把話說完,黑凌瓏突然想到自己還未行禮,立刻拱手行禮。
「參見殿下。」褚蓮城當然立刻回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