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假日的「老余書店」里，走進幾個明顯是到此一游的觀光客。

因為他們手持相機，從門口鐵鑄的門牌號碼，拍到門前白色柵欄內一排綠意盎然的迷迭香，再拍到店里的白色木制書架，以及挑高瓖著透明玻璃的屋頂。當然，也沒漏掉咖啡區的方形小桌小椅，還有那片看書看累了便可眺望愛河河岸的落地窗。

「午安，如果有需要幫忙的地方，請告訴我。」站在櫃台的葉央央在與客人四目相接時，笑著點頭和客人打了聲招呼，然後繼續和熟客聊書。

葉央央工作的這間「老余」獨立書店位於住宅區，才開幕不久便因為整片的綠色植盆外牆及雪白的建築，而被部落客頻頻報導為最溫暖的社區書店。

店里十人座位的咖啡廳，經常都是滿座。央央經常笑說老余的咖啡廳是主業，賣書才是副業。因為小書店能拿到書籍的折扣不比連鎖書店，書籍的七折通常就是進價，利潤微薄到讓人心酸。

店里的書以小說、食譜和心靈為主，亦提供了許多有機農漁業及演講或藝文訊息的資料，並經常舉辦讀書會及作者演講的活動。

「是啊，所以有點戀書癖的人都會喜歡「古書店事件手帖」吧。光是看到女店長說到某某書第幾版的神情，就很難不去心向往之啊。里頭的推理也不是什麼殺人大案，而是從書籍有關的一切去做分析，真的很有意思呢……」葉央央向客人推薦道。

「那我先買第一集回去看。」熟客把書本擺在櫃台上，繼續挑書去。

「請問書有打折嗎？」一名新客上前問道。

「不好意思，我們的書沒有折扣。但是若消費到一千元以上，就會贈送一張百元咖啡券。」葉央央笑著說道。

「那我去別家買。」客人冷哼一聲，轉身就走。

「謝謝光臨。」葉央央笑著說完，回頭和角落里正在HEY新書條碼的老余互看一眼。

這本周第五個了！

「大家喝咖啡時，不會問有沒有打折，買書倒是很在意折扣。」老余壓低聲音說。

「你知道還開書店喔？」葉央央忍不住揶揄她。

「因為這世界總是要有人當傻子啊。」老余推了下黑框眼鏡，笑著繼續埋頭整理書籍。

門上風鈴又響了一下，葉央央抬頭一看，王有明走了進來。

葉央央的雙唇一抿，直接走到老余身邊，接過她手里的掃描器。

「交換一下工作。」葉央央說。

老余抬頭一瞄，幽幽地說道︰「問世間情為何物喔，已經快一個月了，他不累嗎？」

「顯然還不夠累。」葉央央掃描了條碼，依次輸入書名、分類。

「央央，你要不要再跟他好好說一次，雖然他每天都買一堆書，以後如果不來，本店業績會下滑到我必須外出做苦力的地步。」

老余推了推遮住半張臉的黑框眼鏡，不無遺憾地說道︰「不過，為了他好，你還是去跟他談一下吧。有耐心一點，知道嗎？」

「同樣的話連說尺次，我沒拿刀砍人已經算很有耐心了。」葉央央嘆了口氣後說道。

老余拍拍她的肩膀，把她轉了個方向。

葉央央走到王有明身邊，朝門口一指。「外頭說話。」

王有明一看她願意理人，立刻雙眼發亮地快步跟上。

「你不該再來了。」葉央央才在門外站定腳步，便立刻說道。

「我是來買書的。」王有明臉色一黯，語氣防備地說道。

「咱們廢話少說吧。」葉央央嘆了口氣，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就算再來一年，我們之間也不會改變的，因為你完全沒有改變的打算。」

「你怎麼知道我沒有，我很努力地想追回你啊！」王有明拉住了她的手，激動地說道。

「這些話，我已經說到不想再說了，你只是不想面對真實的自己以及失敗。」葉央央用力抽回手，耐著性子說。

「你回到我身邊，我就會面對的。」王有明堅持地說道。

葉央央感到綠色圍裙里的手機震動了一下，她拿起手機一看，眉頭皺得更深了。

「央央啊，我是媽媽。」夏美蘭柔聲說道。

「早安，有什麼事？」三天一通電話，說穿了還不是為了王有明嗎？

「有空來家里吃飯，媽媽煮了麻婆豆腐和宮保雞丁……」

「媽，」葉央央定定地看著王有明，語氣鏗鏘地說道︰「媽，我知道你一直很照顧我的生活。但是，你如果真的這麼注意我的三餐，以前就會注意了。我很感恩你為我所做的一切，但是，我和王有明是絕對不可能重新開始的，再見。」

葉央央沒給對方說話的機會，就結束了通話。她把手機塞回口袋，看著臉色絕對稱不上好看的王有明說道︰「你沒有其他事好做嗎？」

「有，就是把你追回來。」王有明說。

「你要憑哪一點把我追回來？就憑你每天來這里站，而不去對你自己的未來負責這一點？」葉央央深呼吸，忍住對他發火的沖動。

「你還想著葉耀陽，所以才拚命找我麻煩，對不對？」王有明緊握拳頭怒問。

「這是兩碼子事。還有，找麻煩的人是你吧。葉耀陽這幾年來，每天只睡四個小時，因為他想在最短時間內學好一切，把自己的才華發揮到極限。你呢？你做了什麼？把自己的問題全推到別人身上？」

葉央央的眉頭愈皺愈緊，因為完全沒法子想像在王有明的世界里，居然沒人跟他說過這種要為自己負責的基本小事。

王有明不想听他不想听的事，只是固執地看著葉央央說道︰「我就知道你對他……」

「夠了，我沒有興趣听你說那些胡思亂想。最好笑的是，我居然為了你而不再和他聯絡。」她搖頭嘆氣，覺得自己是笨蛋。

王有明抓住她的手臂，聲音顫抖地說道︰「央央，你還是在乎我的。」

她再次抽回自己的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說道︰「不，我只是在同情你，因為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所以，我不想再被你影響了，我要過我要的生活，我要和葉耀陽聯絡。」

「你敢和他聯絡，我就去死，讓你一輩子後悔！」王有明大吼一聲，指尖驀地陷入她的手臂里。

葉央央拿起手機撥話，看著王有明的眼楮說道︰「媽，王有明說要讓我一輩子後悔，我怕他挫折容忍度低跑去自殺，麻煩你帶他去看心理醫生。」說完，她掛斷電話，一指戳向王有明的肩頭。

「你給我听好了！我們倆最大的不同點就是，就算世界毀滅到只剩我一個人，我都會努力活下去的，而你居然為了一丁點小事就要自殺。你知道自殺的人死後，靈魂會一直不停重復死亡的過程和痛苦嗎？你知道你一死了之後，你的爸媽、我的媽媽，會因此承受多少的痛嗎？你不管，你什麼都不管！因為你就是一個任性自私的孩子！王有明，我求求你醒醒吧！」

葉央央發飆到最後，已經完全無視於路過的旁人目光。她全身發抖地吼完後，驀地轉身走回書店里，連看都不願再看王有明一眼。

「冷靜冷靜。」老余立刻遞一杯開水。

「我沒事了。」她仰頭一而盡，深吸了一口氣之後，半天後才用仍在發抖的聲音慢慢地說︰「我累了，再也不想被他的不成熟給綁架了。」

老余瞄了一眼書店外，低聲地說道︰「他走了耶。」

「祝他早日想開。因為唯一能改變他的人只有自己。」她繼續回到新書區進行輸入條碼的動作，心里後悔的是自己沒有早點注意到葉耀陽對她的一切，因而引起了這場靶情風波。

但她不後悔經歷了這一場，因為唯有走過，她才知道王有明需要的其實不是她，而是一場當頭棒喝；她才知道葉耀陽的付出，是多麼不計回報，而她又是多麼地幸運。

那天罵走了王有明之後，葉央央並沒有真的立刻和葉耀陽聯絡，因為她不想王有明做出什麼傻事而牽累到葉耀陽。

她想，她至少也要再忍個一個月吧。那樣她才能理直氣壯地跟別人說，她和王有明是斷得一乾二淨了，才和葉耀陽在一起的。

半個月過去，王有明沒有再來找過她，她媽媽也沒有再來過電話。她猜想一切應該都平靜了。

但她，其實不平靜。

這些日子里，她沒休過一天假，每天下班後就用僅剩的力氣對著葉耀陽的SKYPE帳號和E-MAIL發愣。她從來沒和葉耀陽失聯過這麼久，她自認已經快到達忍無可忍的極限了。

然後，她就收到了葉耀陽寄來的包裹。

包裹里頭有一件繡著「YEN」的橘色圍裙，還有一本他手寫的簡單料理，她撫著他總是力透三層紙的筆跡，想像他坐在桌子前寫字的模樣。他的字其實很有個性，只是他寫字時總像皇帝批奏摺一樣地深思熟慮皺著眉，害她每次總忍不住要嘲笑他是在開藥方……

鈴鈴鈴——

家里的電話鈴聲打斷了葉央央的胡思亂想。

葉央央一手抱著圍裙和食譜，一手接起電話，听到寶妹在電話那頭喊道︰「快點轉到電視某某台，有葉耀陽的新聞喔！」

葉央央倒抽一口氣，驀地撲向遙控器，電視一開，新聞果然正在報導葉耀陽和米諾開在泰國的餐廳「MIRROR&YEN」。

報導說他們才開幕半個月，預約卻已經排到半年之後，甚且已經有網站將他們列為泰國必去的餐廳。而葉耀陽台灣人的身分，加上他明星般的外貌以及單身狀況，則讓媒體忍不住對其大書特書了一番。

葉央央看著螢幕上的葉耀陽照片，她撲到電視上用力地印下一個吻。

「臭米諾，走開啦！」她的嘴才貼上去，螢幕上出現的便是米諾和葉耀陽的畫面，害她根本就親不下去。

「葉耀陽，好樣的，你光宗耀祖了喔。老爸，你看到沒有？」葉央央放下食譜，穿上橘色圍裙手舞足蹈地轉到老爸神主牌位前，又叫又跳地說道︰「葉耀陽用你教他的「桂花干貝」在國外闖出一番名號了呢！」

那她呢？她有往前走嗎？

她生性懶散又喜歡自由自在地生活，打從葉耀陽出國後，她的拿手菜除了乾面還是乾面。她記得爸爸生前老說，廚師回到家之後，就是一個平常的男人，也希望有人可以為他準備一頓熱騰騰的食物。

葉央央突然神色一凜，抓起葉耀陽寄來的食譜，窩進沙發里認真地拜讀了起來，邊讀還邊做筆記，忙到半夜一點才睡。

棒天一早，她拎起購物袋就往菜市場沖。

第一天下班之後，她練習炸扁魚，炸得整間屋子都是扁魚的味道，害她有整整三天都夢到自己睡在餐廳里，而葉耀陽站在她身邊炸扁魚。她於是在他寄來的筆記本內寫下「炸扁魚之味，三天三夜綿延不絕，堪稱是最香的惡夢」……

第二天她下班到家，花了半小時炒香菇。煮面時放下一點炒好的香菇在未調味的開水里，就有了高湯的滋味。她開始幻想葉耀陽回家後，她簡單下了一碗面，而他吃到眉飛色舞的開懷模樣……

第三天，她開始炸豬油，先是被那香氣迷得頭昏腦脹，等到她去洗澡，發現全身都是那個味道時，只差沒把自己洗掉一層皮。但那碗撒了蔥花和豬油及醬油的乾面，讓她夢見自己上了電視成了大廚……

第四天、第五天……她每天換做一種基本配料及一道料理。每完成一道，她就覺得葉耀陽在她腦海里的微笑更燦爛了一些。

第十天，她做了加了黑橋牌香腸的上海菜飯。一個人一天吃掉一大鍋，吃得淚眼汪汪，忍不住再叫寶妹也過來證實一下她的手藝。

「好吃！」始終無語的寶妹在吃到第一一碗時，才有空開口說話。「你可以去開餐廳了！不然叫老余那個地方讓你賣簡餐。」

「不可以，書店里不可以有油煙味。」葉央央嘴里塞得滿滿地說道。

「不然，你賣豬油拌面啊！我願意因為那碗面而爆血管啊！」寶妹拍拍飽飽的肚子，滿足地說道。

「世界和平獎應該頒給廚師，美味的料理會讓人心中充滿了愛啊。」葉央央放下空碗，幸福地嘆了口氣。

「說到這個「愛」字啊，你干麼還不跟葉耀陽聯絡？難道是在等別的女人把他搶走嗎？」寶妹雙臂交握在胸前，一臉嚴肅地問道。

「你少詛咒我，我相信以他的定力一定可以撐到我練就一身可以為他做菜的廚藝的那一日。」

另一個事實就是，她怕自己一和葉耀陽聯絡就會兵敗如山倒，才管不了別人可能會非議他是第三者的閑言閑語，可他現在畢竟是公眾人物了啊。不敢多想他，她於是扯著寶妹的手追問道︰「你近來每天在我這里大吃大喝，男友不用顧了啊？」

「我們已經一個多月沒通電話，這樣算是分手了吧。」寶妹聳肩說道。「我決定下次一定要找個廚師男友，然後吃定他一輩子。」

「喂，你好像不怎麼在乎你的男朋友。」葉央央也學她雙臂交握在胸前，一本正經地看著她。

「我們只是走得近，然後就成一對了。」寶妹伸手把桌上餐盤全置成一疊，臉上表情很鎮定。

「寶妹，沒想到你這麼成熟。」葉央央拱手作揖說道。

「唉唷，其實也沒有那麼成熟啦。」寶妹搗著嘴，壓低聲音說道︰「當初是想說上餐廳點菜，兩個人比一個人好點啦，又有人可以分攤銀兩，不亦快哉？不過，正是因為我的感情路平平淡淡，所以才會那麼羨慕葉耀陽照顧你的方式啊！他簡直是大神等級的男朋友，所以我真不知道你現在在蘑菇什麼？就像我也不知道葉耀陽當初為什麼不要橫刀奪愛？你們明明可以把這出演得很刺激啊！」

寶妹說到激動處，雙手又是比槍又是作勢耍槍地亂揮一通。

「寶妹，你這麼戲劇化的性格，到底是遺傳自你爸還是你媽？」葉央央不可思議地看著她。

「這題很難答耶。」寶妹撫著下顎，認真地沈思起來。「我媽瘋，我爸狂，那我是像誰啊？」

「哈哈哈！」葉央央大笑著，樂不可支地打寶妹的手臂。

「打這麼大力，是要出人命喔，我又不是葉耀陽。」寶妹不客氣啪地打了回去後，突然又正襟危坐地看向她。「喂，我問你喔，如果有時光機，你想回到你生命中的哪一天？」

「干麼？你現在在看穿越小說嗎？」葉央央笑問道。

「知我者央央是也。畢竟像我這種在現實中很平凡的人，也想像女主角一樣一穿越就變神人，在古代或異時空作威作福啊！不過，千萬別讓我掉到石器時代啊，我上次看了一本，下巴差點掉下去，真是讓我嘆為觀止啊……」

寶妹簡介完石器時代，女主角還要教人鑽木取火的愛情之後，推了下笑倒在地的葉央央繼續追問︰

「你還沒說要回到哪一天。」

「我爸出事的那一天，這樣我還來得及找人去救他。」葉央央盤腿坐好，擦去笑出的淚水之後，嚴肅地說道。

寶妹二話不說，直接抱住葉央央。

葉央央把頭靠在她的肩膀上，拍拍她的背。「我沒事的。因為我想我爸在天上應該過得很快樂逍遙吧。」

「那第二個時間點呢？」寶妹問道。

「知道自己喜歡葉耀陽，在飯店的那一天。」她傻笑地說道。

「唉，有沒有必要演得這麼苦命鴛鴦啊？現在分明就是你在耍你小女人的堅持嘛。不過，想不到你口味這麼重，想再看一次葉耀陽光溜溜的樣子，對吧。」

听央央說過那天情況的寶妹對著她擠眉弄眼，嘿嘿嘿笑了起來。

「對啦，他喝醉酒了，什麼也不記得。我可以對他上下其手，把所有該做的事全都做過。不然好歹也要知道他的胸肌捏起來是什麼感覺啊！」葉央央拍了下地板，一臉扼腕的表情。

「好樣的，不愧是我好友！你這樣說，我就欣賞了。」寶妹用力一拍她的肩膀，興致大好地說︰「我去買個兩手啤酒，我們今天來個不醉不歸！」

「兩手啤酒就想讓我不醉不歸，至少也要四手吧！我跟你一起去買，順便慶祝葉耀陽事業有成！」葉央央也跳了起來，人來瘋地拉了寶妹就往門口沖。

「你明天有排休假吧？」寶妹問。

「這件事你不是上禮拜就確定過了？」葉央央奇怪地瞄她一眼。

「有些事，還是再三確定比較安全啊！」寶妹一臉無辜地笑著，撞了下她的肩膀。「你總不想宿醉還要上班吧。」

「果然是我好朋友，連喝酒都要替我考慮到上班的問題。」葉央央感動地抱著她的手臂說道。

「好說好說，不過就是吃人嘴軟罷了。」寶妹吐吐舌頭後，笑嘻嘻地和葉央央勾肩搭背一同離開家門買酒去也，因為今天的確是個值得慶祝的好日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