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如故 第4章(2)

馬車守在監牢的外面,常季程在上面根本就坐不住,在監牢大門口來來去去走了好幾遍了,他背著雙手,腰還算挺得直,臉上的焦慮也不明顯,可惜他時不時向門內探望的舉動,還是暴露了他的緊張。

拾兒在馬車上掀開車簾看了看,又放下來,對喬遠山說︰「那佘應景根本沒犯什麼事,怎麼卻不許人輕易探監?也虧得那姓常的找上咱們爺,不然根本見不了牢里那人。」

馬車外寒風凌厲,車內卻密密實實毫不透風,甚是寬敞。喬遠山微微一笑,「她是沒犯什麼事,但她得罪的人是誰?哪個當官的不賣和中堂七分面子?要是那佘應景答應讓出她家的地,那是什麼罪也沒有,也免了這場牢獄之災。現在佘家就她一個人了,她不松口,上面的人也就希望她再沒別的機會多口,于是攔了其他人探監,你懂了嗎?」一口氣說完,喬遠山又是一笑,帶著些好奇地問︰「話說回來,行之這次也怪,佘應景是姓常的佷女,要探監,讓那姓常的進去就行,怎麼他卻自己進去了?」

拾兒嘿嘿一笑,縮了縮脖子,眼珠滴溜溜地轉了三轉,「不瞞您說,拾兒也正納悶呢!這兩天爺吃飯睡覺都琢磨那佘家的事兒,一趟趟地往佘家跑,咱爺那麼聰明的人,怎麼這次好幾天都拿不出個主意呢……嘿!要說那佘應景也不是長得國色天香啊……哎喲!喬爺,您別敲我呀!我可是順著您的話來回答呢!」

「你就貧吧你!」喬遠山抿著嘴笑,「你這小子,膽子是越來越大了啊!連你主子的閑話都敢說,我不過是隨口問了一句,你就扯出這麼一大堆,當心行之听見,準沒你的好果子吃!」笑完他又說,「……听你這麼一說,我還真好奇了,行之他到底為什麼管這事呢。」

拾兒撫著額頭傻笑,然後他倆隔著簾子听見常季程的聲音︰「楊老板,你見著應景了嗎?她怎麼樣了?」

拾兒趕緊打起簾子,踩著凳子下去。楊豁一語不發地走在前,腳下的積雪被踩得嘎嘎作響,常季程緊跟在他身後,一個勁兒地追問佘應景的情況。拾兒見主子臉色難看,立刻斂笑噤聲,扶楊豁上了馬車,又等常季程也上了,才收好凳子,在車夫甩響鞭子的同時,撐跳上去,掀開車簾。

常季程追問好半天,楊豁才轉頭瞄他一眼,面無表情地說︰「你家佷女果然是傲骨,她讓我帶句話給你,她死了好說,但佘家祖宗的尊嚴不能丟,要你幫她保住祖墳。」

常季程听了他冷冰冰的話,呆了呆,搖頭大嘆︰「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對,那墓是要緊,可她也不能看輕她自己啊!唉……」

楊豁不禁挑高眉,望著常季程,「常老板,恕我多問一句,佘家那墓里,到底葬著哪位先人?怎麼會比佘家活著的子孫的性命更重要?」

常季程頓了一頓,似乎想說些什麼,他望了滿臉疑惑的楊豁一眼,又環視車內其他人,發現大家都跟楊豁一樣的表情,卻還是搖頭,「葬的哪位先人,我也不甚清楚……不過佘家世代都很重視那墓才是真的……」

「所以佘應景才一直說寧可她沒了命,也不能讓那墓有半點損傷?」楊豁嗤之以鼻。他不明白為什麼佘家如此看重那墓,但他知道,人只有活著才能保住自己最重要的東西,如果連自己的命都丟了,其他都不過是空談。

常季程也听出楊豁語氣里的不以為然,有些不悅地說︰「或許你不理解佘姑娘的做法,但她的心意和決心,卻是非常值得人尊敬的……」

楊豁皺了皺眉,他心里咀嚼著常季程這里突如其來的「佘姑娘」,臉上不動聲色。途經小小食店的時候,楊豁揚聲叫車夫停了馬,送常季程下車,「常老板,不是我楊豁不幫忙,但佘姑娘的態度如此堅決,毫無轉圜余地,我實在是有心無力。對不住了!」

常季程站在馬車下望著楊豁冷然的表情,幾次三番欲言又止。楊豁只當沒看見,抱一抱拳,轉頭回了車內。

「駕!」車夫一甩長鞭,兩匹俊馬拉著車廂在鮮有人蹤的街上奔馳起來。

馬車駛出老遠,都還能看見常季程怔怔站在原地沒有動作。拾兒收回頭來,瞄了悠然自得的喬遠山一眼,舌忝舌忝嘴唇,有些猶豫地問︰「爺,這件事兒……你真不管啦?」其實那佘應景要是真這樣死了,想想也未免有些可憐……

楊豁抄起手,臉色冷峻地望著前面。一時間,車里的氣氛有些沉重,到後來卻是喬遠山「哧」地一笑,「拾兒,你平時都挺聰明的,怎麼現在卻突然犯起糊涂來!你家主子什麼時候做事只做一半的?」

拾兒傻傻地看了喬遠山一會兒,又傻傻地瞪著楊豁,突然「啊」一聲,又急忙掩住口,眼里卻流露出笑意。他放下手,道︰「我不是突然犯糊涂,只是我以為,爺真的很氣惱那常季程。」

喬遠山卻慢慢道︰「你倒沒完全看錯。他是很氣惱,但他惱的不是常季程,而是那佘應景……」喬遠山看著楊豁,嘴角一抹淺笑,「能氣得咱楊豁楊老板也丟下狐狸笑臉的人,也算能人一個了。行之,我知道你想等常季程自己把秘密說出來,可這麼大費周折的,值得嗎?那佘應景的事,確實不易辦,但不是不能辦,要真不行,我直接找十五阿哥,應該……」

楊豁伸手打斷了他的話︰「我這麼做並不是為了佘家的秘密,你先別去找十五阿哥,這事兒我暫時還能應付。」他自己心里清楚得很,給常季程施加壓力的原因,根本與佘家那勞什子秘密無關。他之所以一直郁氣難平,只是為了佘應景的自輕自賤,和對他的不信任!

有求于他楊豁的人多了去了,難得他這一次主動想幫人,那佘應景卻狗咬呂洞賓!

喬遠山從小苞他一起長大,楊豁的心思,他縱使不能明白十分,也能猜到七層。剛才還跟懷蓮打趣楊豁讓他早日找個媳婦,眼下就出現一個有趣的人物,也真是巧了!

說著說著楊府就到了前頭了,楊豁下了車,正皺著眉往里走,就听見喬遠山的聲音︰「行之,我就不進去了。你這馬車送送我。」

楊豁愣了愣神兒,回頭沖喬遠山點點頭,又一聲不響地埋頭往門里走。喬遠山看他心不在焉的樣子,知道是什麼緣由,也不見氣,他笑了笑,坐回馬車。

拾兒縮頭縮腦地跟在楊豁身後,一直觀察他的反應,雖然他一直玩笑說楊豁失常的原因是因為佘應景,但心里也並不完全確定。他跟在楊豁身邊也有十來年了,嫵媚婉約的青樓女子,或是富貴人家的名門千金,也見過不少。那佘應景怎麼看也不算出眾,脾氣又還古怪,楊豁不可能就對她動了心思吧?但要說不是,楊豁對佘應景又怎麼那麼上心呢,明明趁此機會賣常老頭一個人情便可,別說是請常老頭吃飯,常老頭倒請楊豁吃飯都理所應當。到底是為了幫佘應景,還是想從常老頭那里得到最大的讓步,楊拾兒也看不透了……他搖搖頭,一抬眼,卻看見楊豁半轉身子正盯著他。

「哎呀,爺!你嚇死我了!」拾兒拍著胸口吐氣。

楊豁微微皺眉,道︰「你去找吳媽,如果有現成的最好,要是沒有立刻縫一床厚厚的被子送到佘應景那兒去。給那獄頭十兩銀子,讓他一定把被子交給佘應景,然後你再到佘家去一趟,看看那里的情況如何,要是有人動屋子和院子里的任何東西,都立刻回來告訴我,听見了嗎?」

拾兒睜大眼,望著楊豁。

楊豁一瞪眼,「站著干嗎?還不快去?!」

「……哎!」見楊豁有些動怒,拾兒才遲鈍地回過神來,立刻大聲應了拐進西院找吳媽去了。他邊跑邊想,這事兒不用猜了,主子十有八九是春心動了……跑了沒兩步他又回過身來,「爺,要是那佘應景問起,就說這被子是您送的還是常老板送的啊?」如果說實話,那被子怕是被退回來的可能更大吧?

楊豁又是皺了皺眉,冷笑一聲,「我給的東西,為什麼要說是別人送的?她愛要不要!」

「那是!那是!」拾兒邊賠笑臉邊後退,再次轉過身後,笑臉立刻變成苦臉。喬遠山說得一點沒錯,佘應景確實有本事,就算發怒也是一張狐狸笑臉的楊豁,居然也有被激得口是心非的時候!

還好,那佘應景也並非完全不識好歹。拾兒等到獄頭出來回了話,說是佘應景把被子收下了。只是拾兒心里也在犯嘀咕,沒準兒佘應景根本沒問被子是哪兒來的,只當犯人人人都有一床。這念頭他卻只敢在心里轉一轉,現在說給楊豁听,那是自討苦吃。

不妙的是,拾兒去佘家的時候,正好撞上兩個官差從佘家門口出來,其中一個還罵罵咧咧的︰「窮鬼!一點值錢的東西都沒有。」

拾兒透過門縫看了一眼,屋里的東西被翻得亂七八糟,官差發現了他,瞪起眼吼了兩句,拾兒不敢久留,忙不迭地回到楊府把見到的情況告訴楊豁了。

楊豁沉吟片刻,抬頭問︰「後院的兩座墳有人動過沒有?」

拾兒想了想,「沒有,那後院空落落的,除了墓之外,什麼也沒有,一看就知道沒什麼值錢的東西。但要是那些官差認為墓里埋了財寶,恐怕連墳都會被挖掉!」

听了他的話,楊豁模著下巴,露出沉思的表情,眼里隱隱有一股憂色。

拾兒拖來一張椅子,坐到楊豁旁邊,道︰「爺……這麼等下去也不是個辦法,要是常季程跟那佘應景一樣的拗,該怎麼辦?」

楊豁閉著眼,深深吸一口氣,又長長吐了出去,然後睜眼,一雙眸子燦燦生輝。他坐正身子,取水硯墨,一揮而就寫成一封短信,拾兒將他的舉動看在眼里,早過去取了一個信封候在旁邊,楊豁將信紙折好,裝入信封內,交給拾兒,「你拿這封信到西柳胡同,找到有紅漆大門,門上燈籠掛了‘白’字的人家,記住,一定要親手將信送到白家主人手里。」

拾兒疑惑地看了看手里的信,又看看楊豁。如此鄭重其事的表情,他還是第一次在主子臉上看到,所以就算不解,拾兒也沒有追問,而是應了一聲,將信揣入懷里,打簾出去了。

要是那個人能出手相助,佘應景的事,還不算太失控。楊豁想到那個「白家主人」,臉上浮現一絲微笑,隨即又很快斂了回去。拾兒的話點醒了他,雖然現在一切的主動都掌握在他的手里,但常季程到底會怎麼想,他卻不能完全猜透。最關鍵的問題是,要是常季程把佘家的秘密跟他說了,而這件事以後又被佘應景知道,他卻完全能夠預想得到,佘應景該是如何看輕他。

楊豁不禁搖頭。顧慮太多,果然就落個處處不討好的下場。想到在監牢里看見佘應景明明很想活命,卻偏偏又強挺脊背,死活不肯求人的模樣,他心里又一陣氣惱。只是那倔性子的佘應景,就算到了牢里,回視他的目光仍然如此堅毅,如此清澈……要是他能救她出來,又能保得了她家的祖墓,到時,她又該是怎樣一副表情呢?

楊豁正閉目思考,卻听見門外有家僕喊道︰「少爺。」

楊豁睜開眼來,自己挑開門簾出去,寒風撲面而來,讓他原本有些煩躁的心情似乎得以紓解,他調換表情,一臉平和,望向那垂目斂眉一臉恭敬的家僕,「什麼事?你手里拿的什麼?」

家僕的手上托著一個狹長的盒子,樣式古樸簡單,黑漆漆的,絲毫沒有吸引人的地方。

「少爺,外面剛才有人送來這個盒子,說是常老板送給少爺的。來人還說,少爺想知道的事,常老板實在無法將真相相告,盒里的東西是個線索,少爺想知道佘姑娘的事,只能從線索去猜。最後,那人還說,說……」家僕開始支吾起來。

楊豁一挑眉,「那人還說什麼?」

家僕苦笑一下,道︰「那人還說,常老板能夠做的,都已經做了。如果少爺果真救不了人,只能算佘家自己倒霉。」

 !這常老頭也算有意思,事到如今,竟然拿話來堵他了。楊豁卻不生氣,反而露出探視佘應景後的第一個笑容,伸手接過盒子,「你去吧。」他吩咐家僕,拿了盒子又轉身進入書房。

楊豁有些詫異,這盒子比他想象的要輕。他沒有迫不及待地打開盒子,而是走到窗邊推開窗戶,室內一下子明亮許多。

看來常季程能夠把生意做大,腦筋還是轉得夠快,只這麼一會兒就想通他楊豁之所以願意管這檔子事,是必有所圖。而且常季程也知道他圖的是什麼……想到這里,楊豁又微微一笑。就算常季程知道楊豁對佘家秘密好奇,但他肯定不知道,楊豁對死守佘家秘密的佘應景,更加好奇。

楊豁有些漫不經心地打開了盒蓋,事實上,當常季程把盒里的東西交給他時,無論這盒里裝的是什麼,楊豁都已不在意。常季程把秘密折了中,變成所謂的「線索」送到他手上,已經隱隱表示常季程更看重的是佘應景的命,而不是那連碑都沒有立的墓。楊豁對這一條很滿意。

盒里裝的,是一個卷軸。楊豁拿起來,徐徐展開,卻不禁愕然。白底的卷軸上只有兩個筆勁蒼峻的大字︰听雨。

听雨?這是什麼意思?

丙然夠簡單的啊,難怪只是「線索」……不過常季程竟然把這卷軸送來這里,就表示這兩個字一定跟佘家的秘密有關。楊豁將字橫看豎看半天,模著鼻子笑了。

當初他棄文從商,楊父就大罵他這個不肖子不學無術,總有一天要後悔。現下他沒有後悔自己當初的決定,只是不得不承認父親罵得對,他楊豁自認為見多識廣,過目不忘,卻還是看不明白這兩個字隱含的意義,而這字,又是誰的真跡。

听雨,听雨……意境倒是不錯。

一時半刻想不明白,而楊豁現在的心思又不在其中,便隨手收起卷軸,放回黑木盒子。

要是哪一天佘應景能親口告訴他這「听雨」跟佘家秘密的關系,才不枉費他現在做的一切哪……

楊豁微微一笑,眼里的柔情一閃而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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