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家臣終于穩定了局面,半年之內如願以償吞並了周濤的大部分產業,百合門一倒,再沒有任何人能夠與盛氏爭鋒,盛氏的合法生意以黑補白也更上層樓,在四下蕭條經濟一片不景氣的時候顯得格外興旺繁榮。
在盛氏炙手可熱的時候,家琳回來度假來了。
盛家琳已經多年不曾回香港了,直到現在百合門倒了,年邁的盛父才放心地讓她回香港過年。家琳是個沒心沒肺的時髦女郎,染了一頭粉色的長發。這天家臣要去澳門巡視盛氏新建的酒店,家琳便纏著一起去,辦完正事時間還早,被家琳吵得頭疼的家臣只好帶著她去購物。
就在那天下午,盛家臣在街頭看見了一個人,長得很象李西凡。
當時家琳在細心地挑項鏈,周圍店員們殷勤招待,很少進這種前衛首飾店的家臣則無聊地站在玻璃門口,抄著手看著喧嘩的街區。
一個男孩兒坐在大街的對面。那是一家關門代售的超市,有點兒剝落的牆皮灰沉沉的,男孩子靠牆跪坐在陰影里,茫然地看著大街,有一個三十來歲的女人在經過時丟了一個硬幣在他面前的帽子里,男孩子直了直腰動了一下嘴唇。
那個男孩子頭發很長,渾身髒兮兮的,瘦得干柴一樣,臉形和眉眼有點象西凡,但是一道陌生的長長傷疤從眼角一直蜿蜒到下巴,眼楮也呆呆地沒有西凡的神采。
凝眉半日,家臣決定走過去看個明白,才要推門家琳就從後面趕了上來。挽住了家臣的胳膊,家琳笑著問自己手里的骷髏鑽戒好不好看。家臣低頭打量笑著說好,家琳說那就包上吧,哥你去刷卡。
家臣和家琳出門上車,後座上堆滿了家琳的小東西,家臣搖搖頭坐到司機旁邊。前面紅綠燈,司機打了一個U-turn回來,車緩緩前行,暗色玻璃滑下,家臣再次凝神往外看。那個男孩子正慢慢扶著牆站起身來,似乎在張望什麼,他抬起頭的時候,臉幾乎正對著家臣,讓家臣的心莫名地緊張起來。不過他馬上又失望了,那不是西凡,因為那男孩子面無表情地掃過了家臣的臉,抬眼看向了不知哪里的遠處。家臣有些失望地搖上窗戶,後視鏡里,男孩子搖搖晃晃地彎下腰去收拾自己的帽子。
第二天,在董事長辦公室里見到顧章的時候,家臣玩著手里的打火機,提起了昨天的事。
「那個男孩子的臉長得很象西凡,要不是他不認得我,我真的要上前打招呼了。」
「說不定他真的是李西凡。西凡眼楮瞎了,認不得你也是正常。」顧章說。
「你說什麼,李西凡的眼楮瞎了?」轉動的打火機停了停。
「當時打算給他做角膜移植手術的,但是他自己走了,所以我想他應該是瞎了。」
盛家臣皺著眉頭不說話。
「對,他還破了相。」顧章說。
家臣抬起頭。「臉上留了一道很長的傷疤是嗎?」
「嗯。」
「看來,我昨天見到的就是他了。」家臣停了一會兒才說︰「顧章,派個人去澳門,到Verse金店附近去找找看,如果找到了西凡,把他帶回來好好安頓,畢竟曾經是我的人。」
「是。」走到門口顧章又回過頭來問道︰「若是李西凡不肯回來呢?」
「那就算了。」
***
盛家臣的人沒有找到西凡,因為李西凡隔了一天就離開了澳門。那天夜里天氣驟然轉冷,西凡模到了一輛蓋著帆布的卡車就爬上去躲風,等到天亮醒來時車已經在高速公路上了。
雖然當時得到了及時的治療,西凡的身體還是徹底地垮了,每到陰雨天氣骨頭象被拆散了一樣,疼得直不起腰來,連走到街上乞討的力氣都沒有。可惜香港的天偏偏那麼潮,西凡就想應該到北方去,可是想了很久也沒能下這個決心。
***
「單行線」是個酒吧的名字,老板是豪哥。
每天到了下午四點鐘的時候,豪哥才搖搖晃晃地沿著福安路往店里走,酒吧離公寓不過兩個街區,七八年來每天走這麼兩趟,豪哥漸漸地把這一片當成了自己的地盤。
閉上海東路,豪哥又看見了瞎子。那疤臉瞎子是幾個月前來這兒的,每天都縮在同一個地方呆呆等著行人施舍,不知道瞎子一天能要到多少,恐怕還要交銅生那幫混混兒保護費。日子久了,豪哥發現那瞎子經常拿著一個紙板比劃來比劃去,就有些好奇,每次經過他身邊時都看一眼,可總沒搞明白他在干什麼。
今天瞎子沒有像平時那樣靠牆坐著,好像不太舒服,蜷縮著身子躺在冰冷的地上,正是冬天呢。豪哥經過他的身邊,過去幾步又站住了,沒辦法,自己當年就是個流浪兒,現在看見瞎子就忍不住想起水泥管子里睡覺的日子。
走過去打量,瞎子臉色清白死了一樣安靜。不會是死了吧,豪哥伸腳捅了捅他的肩膀。瞎子一哆嗦,下意識地把手臂抬起來,護住頭部。
「唉,伙計,怎麼了?」豪哥蹲下。
瞎子慢慢放下胳膊,茫然睜開眼楮。
「是……沒吃飯餓的?」
瞎子點了點頭,慢慢從地上支起身子,不好意思地笑了。
豪哥看了一會兒,問︰「去我那兒吃點兒?不遠,就前面。」
瞎子愣了一下,點點頭。豪哥站起身等他,看著瞎子模索著把帽子裝進書包,撿起地上的紙板。
「這邊。」
豪哥在前面放慢腳步,不時扭頭等著。
瞎子走路姿勢很奇怪,伸直了胳膊模著牆根,卻又很少真正踫到牆壁。豪哥想想才明白,瞎子是怕模到別人家的門,此外離牆遠一點也可以避免撞上台階。
「為什麼不找個小擯子?」
「被他們拿走了。」瞎子看來真的是餓壞了,說話有氣無力,走路也搖搖晃晃。
豪哥嘆口氣,走過去抓住了他胳膊,瞎子往外一掙又馬上停住了,默默讓人拉著走。豪哥走得不快,可是瞎子跟得卻非常吃力。
「阿齊,給門口那瞎子找點吃的?」豪哥進了店大喊。
「啊呦,豪哥領的誰啊?你弟弟啊!」
「去你他媽的,快點。」豪哥罵,阿齊拿了東西笑著出去了。
「豪哥!你快來,他好像死啦!!」阿齊突然在門外叫。
「放屁,剛剛還好好的。」豪哥連忙出去,人要是死在自己店前那可不怎麼樣。
看見瞎子伏在台階上一動不動,豪哥也嚇了一跳,揪住破爛的衣服把人翻過來。瞎子緊閉著眼楮,臉色發青,額頭上密密的全是汗水。
「哎,你沒病吧?」豪哥大手拍拍他的臉問。
瞎子躺了半天才緩過勁兒來,他睜開眼楮,慢慢用雙肘支起上身,搖了搖頭低聲道︰「對不起,今天……是……陰天,我走不動才……是老……毛病。」
看他支撐著接過了阿齊手里的東西,豪哥這才放心地點顆煙,坐在了旁邊的台階上。
十來歲在街上混的時候,豪哥最大的夢想是有一身象樣的衣服,怎麼都比這吃不上飯的瞎子強。豪哥吐口煙圈,扭頭看看瞎子,他吃完了一塊面包,正模索著把剩下的用帽子裹起來。
「阿齊,再拿倆面包過來,帶餡兒的那種!」
瞎子抽動嘴角,露出一絲感激的笑容,看著他臉上刀疤蠕動,豪哥心里一寒,掉過眼楮,伸手拿過瞎子旁邊的白色紙板。
「這是什麼?」紙板上密密麻麻的都是小洞,豪哥對著天光好奇地看,「是盲文嗎?」
瞎子不說話。
豪哥看了半天,臉上露出了驚訝的表情,「是樂譜?」
瞎子拿起書包,低聲說︰「大哥,我該走了。」
「借我看一下行嗎?」
瞎子沒動。豪哥不理他,轉身進了酒吧。
「阿齊,Michael來了沒有?」
「來了,後面打盹兒呢。」
Michael是酒吧的琴師,長發披肩到了晚上也帶墨鏡,生活亂七八糟但是很敬業。
不一會兒,Michael睡眼朦朧地被揪到酒吧台前,和豪哥一起對著那張扎滿了針眼兒的紙板發呆。透著燈光的小洞整齊地排列著形成了奇特的形狀,有的象字,有的則是彎曲的符號。
「這是什麼鬼東西?要我看我怎麼知道,莫名……你,你等等,這他媽的,好象是……是譜子!!」Michael撓撓頭,「我還真沒見過這種譜子呢。」
「能彈嗎?試試。」
Michael到台子上去拿了自己的吉他。
「阿豪你別亂動,舉好了,要正對著燈光我才能看清楚。」
努力地辨認著,柔和的音符從Michael指下試探地彈出,豪哥仔細地听。
酒吧門口,瞎子驚訝地抬起了頭。
終于,流水般的弦聲戛然而止,過了片刻,豪哥拿著紙板走到門口,瞎子有些不安地盯著腳步的方向,豪哥在他旁邊慢慢蹲子。
「兄弟,你,叫什麼名字?」
「……」
看他臉上手上可怕的痕跡,莫非有什麼不可告人的過去?
「怎麼了,不能說?」
「我叫李西凡。」
***
自從那天在街上看到西凡以後,家臣心里總是有點不舒服,開車的時候看到常常街邊的乞兒,不由自主就會多掃兩眼,但後來顧章回報說找不到西凡,家臣也只好算了。
四月里的一天,家臣中午從公司一出來就看到廣場上有人在圍觀,鬼使神差地家臣走過去看。人群里是一條剛剛被車撞死的小狽,一個小女孩子正哭的淚眼婆娑。家臣從人群里走出來,站在街上很久動彈不得,只是默默看著來來往往的人流,保鏢跟過來說董事長車來了,家臣卻說先不走了我們回公司。
彼章對西凡一直耿耿于懷,讓他去找人多半還是會敷衍了事,那天回到辦公室,家臣從抽屜里翻出一張西凡十七歲時的照片,直接叫來了信息部的負責人。
家臣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還要找李西凡,于公于私,都沒有理由。
大約在一年半以後,信息部的人告訴盛家臣,在九龍的一家酒吧里找到了一個叫李西凡的歌手。
推開「單行線」的玻璃門,里面是個挺大的酒吧,九點來鐘,四下里三三兩兩地坐著客人。保鏢們留在門口附近的桌子邊,盛家臣則徑自走到明亮的吧台前,滑上高凳,給自己點了一杯馬蒂尼。家臣放松地坐著,默默看著金色的酒在杯底搖晃,喝到第二杯的時候,他听到了李西凡的聲音。
他吃驚地側過臉。真的是李西凡。他看起來比上次見到時好了很多,臉色有些發白,但最起碼衣著干淨,頭發也剪得整整齊齊,頰上的疤痕稍稍淡了一些,不過還是堪堪破壞了那張清俊的臉。
緊挨著家臣西凡坐到吧台前。
「阿齊,啤酒。」西凡對Bartender說。
「西凡,今天來得早啊。」
「這兒暖和。」西凡笑著說。
家臣一動不動地盯著西凡的臉,西凡喝了幾口,停下來看著前方。Bartender突然覺得家臣這人有點奇怪,擦了擦他面前的吧台試探地問︰「這位先生,你們認識?」
家臣猛然驚醒,盯著Bartender,在嘴上豎起手指,輕輕掀開了西裝的衣襟。
看到家臣肩帶上的槍,Bartender愣住了。
西凡疑惑地扭過頭來看著家臣方向。
「誰?」
家臣放下衣襟,Bartender知趣地改口︰「沒有人,剛才旁邊一位先生盯著你看,我以為他認識你。已經走了。」
西凡清澈卻無神的眼楮盯著家臣的方向,似乎在听。即便知道他看不見,家臣還是屏住了呼吸。西凡終于扭過頭去,抬手模模自己臉上的疤痕,對著Bartender笑笑說︰「一定是沒見過這麼長的疤吧。」
Bartender沒有接話。
西凡真的是長大了,家臣想。
家臣看著他把一杯啤酒迅速地喝下去,心里卻想起來三年前的情景,那時候西凡還不會喝酒,總是一喝就醉,一醉就頭疼。
「西凡,幾點輪你。」
「10點一場,12點一場。豪哥呢?」
「沒見他,說是去起貨了。」
……
「到我了,走了阿齊。」
說罷,西凡模索著站起身。家臣小心往後撤了撤身子,西凡卻站住了,輕輕聳了聳鼻子,臉上露出了疑惑的表情。
「西凡怎麼了?」Bartender問。
「阿齊,剛才那個人什麼樣子?」西凡問道。
家臣用眼楮看著Bartender。
「是個又黑又矮的家伙。」阿齊說。
西凡輕輕笑了。
「真是很多人都用Gevallia的香水呢。」
……
即便騙得了全世界,
我騙不了我自己。
……
李西凡坐在昏暗柔和的燈光里,抱著吉他唱歌。西凡唱歌總是給人很奇怪的感覺,或許是因為他看不見,所以和觀眾沒有視線的交流,他坐在那個凳子上,眼楮睜得大大地看著前方,樣子象是唱給自己听,柔和而沙啞的聲音卻點點滴滴地敲打別人的心情。
……
自從見到你的那天
我一點一點
遠離了上帝的視線
你給了我一頂荊棘的桂冠
讓我學會
用輕佻的微笑
回答世界的責難
每當我試圖回到天堂的邊緣
每當我以為可以回頭是岸
才知道
這禁忌的愛情,
已是積重難返
教給我,
如何才能習慣,
如何才能心甘情願
做上帝的棄兒,
放棄無因的反叛
…………
西凡真的已經完全瞎了,不再擔心他認出自己,家臣找了個正對著台子的地方坐下,呷著酒默默听著。
流行歌曲總是賣弄傷感,做出一往情深的樣子,李西凡也是一樣,家臣對自己說。
等到西凡唱完的時候,酒吧里響起來還算熱情的掌聲,西凡熟練地把吉他放好,一個穿著中式盤扣大衫的粗壯男人幾步走上台去,扶著西凡的胳膊小心把他帶到吧台前坐好,兩個人微笑著說話,後來那男人把手里正喝著的干邑放在西凡手里,西凡接過來喝了下去。
時間不早了,盛家臣起身離開了酒吧。
***
當天晚上「單行線」打烊後,李西凡和一個叫豪哥的人一起離開了酒吧,步行了大約兩個街區,進了一家公寓樓之後再沒有出來。听了保鏢的報告,家臣有些黯然,看來西凡生活已經有了著落,再繼續調查也沒有什麼意義了。
可是家臣還是有些忍不住想見西凡的心,所以閑了的時候,常常會去那家酒吧里听西凡唱歌。
有一天正逢周末,家臣閑著無事又來到了酒吧。西凡正在唱歌,昏暗的燈光里,有兩個男人走了進來,打量一下四周挑了家臣旁邊的空桌子。就在西凡快唱完的時候,家臣听到身後傳來了低低的驚呼聲。
「天,沒想到這小子沒死!」
「哪個?」
「唱歌那個,他叫李什麼凡,曾經是盛家臣的情人。」
「強根,你這小雜碎,怎麼會認識盛家臣的人?」
「我不認識盛家臣,嘿嘿,不過,我上過這個小子。」
盛家臣微微側過了臉。
「你不是吹牛吧。」旁邊的人猥褻地笑。
「那時候我跟著濤哥,正風光得很呢。就在百合門倒台之前,濤哥把他綁了去,從他嘴里掏出了盛家臣的去向,誰知道他媽的盛家臣那老狐狸臨時改了計劃,還勾結了越南警察。」強根說。
「這小子象個怪物,怎麼會……」
「到我們手里之前他帥著呢,濤哥一開始就把他交給了我們,嘿嘿,這小子的身材那可是沒的說,我們四五個人,上了他整整一夜,到了早晨我都快癱了,可是這小子連吭不不吭。後來我們老大來了,就開始往死里整他,連著審了三天,什麼都用上了,烙鐵夾棍,還有那種老玩意兒——拶子,一點一點把手指頭弄斷,呸,說了你也沒見過。」
盛家臣一動不動地听。
「看見他的眼楮了嗎,那就是我去拿的石灰粉,那時候這小子已經沒有人樣兒了,還是不肯開口,最後實在沒辦法,周濤用刀子花了他的臉,嘖嘖,我站在旁邊,看見老大自己的手都哆嗦了。」
家臣抬起一只手,慢慢按住了自己的額頭。
「可憐,那還不如一開始就招了呢。」旁邊人說。
強根嘆了口氣︰「那是他媽的你!這小子,說他是死心眼兒也行,說他是個硬漢子也對,反正我們總共十來個人,跟他熬了三天,到最後他也沒說一句有關盛家臣的話。」
「你不是說他招了嗎?」
「你听說過TOX嗎?」
盛家臣的眼楮眯了起來,身後的人沒有答話,想是搖了搖頭。
「量你也不知道,那是以色列摩薩德發明的東西,連夜被周濤從中東運了過來,要不是那東西……」
身後強根還在說什麼,盛家臣愣在了黑暗里。
是真的嗎,西凡?
家臣抬頭往遠處看,西凡正坐在吧台前跟阿齊聊天,不一會兒,有人要啤酒,阿齊轉身去招呼客人。西凡自己對著咖啡發呆,突然伸手去拿旁邊的糖罐,家臣猛地一欠身子,西凡已經把一個客人落在那里的空酒杯踫翻了,阿齊跑過來擦桌台,家臣呼口氣,慢慢坐了回去。
身後響起了椅子拖動的聲音,家臣定定神,掏出了口袋里的手機。
門口桌邊的保鏢站起身來。
***
第二天中午,盛家臣拿到了三年前李西凡被送進醫院時的驗傷報告以及強根一夜的供詞。
他把自己關在辦公室里,整整看了一個下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