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買菜回來,老遠望見家門口站了個男人,身材高大,有點象小李。咦?他怎麼還沒走?
走近一看,可不真是小李,他笑著過來,替我提去菜籃,說著︰
「我等了你好一會兒了。」
小李說話聲音很高,有點象女聲,和他的體型、塊頭部不相稱,要是單听他講話,一定以為是個縴細、瘦小、賂帶娘娘腔的男生,絕不會相信那是出自一個又高又壯又黑的男生口里。他的聲音平常就有點尖,一遇到緊張激動時,更會提高八度,有點象鳥叫;在學校里不知誰給他取蚌外號叫「老黃鶯」,他最恨別人當面叫他這個封號,為了這件事,他還和阿漁打了一架。
他原來比阿漁高一班,別的同學都升大二,唯獨他老兄「聯莊」,又念大一,在新班上他總以老大哥自居,吆五喝六,把一些「新鮮人」唬得團團轉,偏偏阿漁不吃他那套,叫他覺得罩不住,心里已經老大不舒服了,有一回阿漁當著大家面前喊出他的外號,讓他覺得臉上無光下不了台,惱羞成怒,向阿漁正式下挑戰書,到學校後面空地上一決勝負。他本來是想殺阿漁銳氣,讓他以後放聰明點,好維持自己在班上的威風,哪曉得踫上阿漁這個「死硬派」,不但接受挑戰,而且出手凶猛毫不退縮,幾回合下來,小李一點也沒佔到便宜、到最後他服了阿漁的「拗、硬、強」,阿漁也領會到他.本性的「誠、厚、實」,兩個人不打不相識,從此成為「莫逆之交。」
我把菜籃放進廚房,替他倒了一杯冷開水,在他對面坐下來。
「你什麼時候上船?快了吧?」我問道。
「上船?嘿!甭提啦!連船的邊都沒模到,坐了兩趟飛機,出足了洋相就回來了!」他尖銳的聲音,配上夸張的表情、激動的語態,使他整個臉孔顯露出一種特有的滑稽表情,我想笑,卻強忍了下來。
「是怎麼回事?」
「唉!說起來啊,真是臭到印度國,鮮到太平洋了!」
「哦?這麼精彩,說來听听。」
「好吧!咱們是老朋友,不怕你笑話。」他雙手一攤,聳聳肩膀,自己掏出煙抽取一根點上,用力吸了一大口,在煙霧裊裊中,說出了自己的故事。
「上個月初接到公司通知,要我繼阿漁之後上船服務,同樣是坐飛機到停泊港去,可是我去的地點是意大利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佰。公司看我是大學生,長得又人高馬大,想來一個人獨行該不成問題,我也自拍胸脯保證。當時根本沒想那麼多,反正到了機場,當地代理行自會有人來接,安排一切,何足多慮?于是歡歡喜喜的準備行李,爸爸為了送我,還特地請了假由鳳山趕到台北。第一次出遠門,第一次坐飛機,第一次上船,心里真是亂緊張、亂興奮的!
「坐了十幾個鐘頭飛機才到意大利,步下飛機,哇!簡直象劉姥姥進大觀園嘛!機場之大、人之多,看得我兩眼發花,一時間連東南西北都分不清,由檢查室出來,真不知該往哪兒走,連個出口都找不到,想請問別人,看看每個人都行色匆匆,根本搭不上邊,急得我全身發癢,真有點象身入番邦似的恐怖又焦急。東闖西試了半天,總算模到大門,四下張望看看有沒有人來接我。
「到這時候,我才想起臨走前公司的人曾寫了一個地址和電話號碼給我,說是萬一接機的人沒來,可以打電話過去聯絡,或是自己坐計程車直接去;趕忙掏口袋找那張紙條,越急手越不听使喚,翻遍全身口袋,就是找不著,也不知是忘記帶了,還是掏東西時掏丟了。這一嚇,可非同小可,這不象上學忘了帶車票或是出門沒帶錢,這是在離家十萬八千里的異地呀!
「好多洋人都好奇地圍過來看,指手劃腳地不知在說些什麼,當時要是有了洞我真會鑽進去的。
「好啦!地址找不到,只有等人來認我了。我想我憑這張黃面孔就是最好的招牌,代理行的人一定會看到我,于是我開始在機場門口四處徘徊,為了怕錯過任何一個可能,我不敢走開半步,雖然早已饑腸轆轆,也只有咽口水忍下去。由中午走到下午,迎來黃昏送走晚霞,眼看機場的人越來越少,航空公司的工作人員也分隊下班走了,我的兩腿酸軟無比,月復內饑餓難當,只有在候機室椅子上坐下,既累又困又餓,坐下沒多一會兒,就睡著了。
「第二天又等了一上午,依舊沒人理我,這時心里真是涼得厲害,總不能一直這樣痴痴地等下去呀!考慮再三,終于鼓起勇氣走向服務台,向一位看來和氣的小姐笑笑,用結結巴巴的英語向她打听船公司的地址,那個外國女乃看著我只是笑,一臉困惑的笑,我拼命比劃找出腦子里可用的字匯,她依舊搖頭聳肩望我笑,最後她大概看我抓耳撓腮的樣子怪可憐的,示意要我別走,轉過身請出一位男士,我趕忙再說一遍,並且在紙上畫了條大船,這回總算有人懂了我的意思,我還沒來得及慶幸,只見他又搖著頭說他很抱歉,不知道。哇!賽︰我差點沒昏過去!」
他的臉脹得通紅,映襯得那雙眼楮閃閃發光,雖然他外表又高又壯,卻不十分吸引人。濃眉、大眼、寬鼻闊嘴、高額,眼楮微突,標準的國字臉,有一種坦白、認真的表情,笑口常開,天生的樂天派。
我起初不明白,象他和阿漁這樣兩個無論在外型、個性、嗜好都迥然不同的人,怎麼會成為好朋友,後來處久了,才慢慢發現他本身有一種獨特的吸引入的氣質,一種能激發人向上,給人信心勇氣的無形力量,加上他樂觀豪爽的個性,讓人覺得跟他在一起會變得開朗、愉快,仿佛天下根本沒什麼值得你擔心的事一般,和阿漁那內向、陰沉、多感的個性全然不同。每回他總是對阿漁說︰「你看看你,整天都苦臉兮兮的,象有什麼人跟你過不去似的,告訴你︰天塌下來,還有我這個大個兒頂著,壓不到你頭上,愁什麼?」
想不到他這個天不怕地不怕的大個兒,也有要昏過去的時候,我瞅著他期待著更精彩的故事。
「媽的!就是真昏過去又有什麼用?」他狠狠吸了口煙,連那不雅的口頭語也溜出了口,喝了口開水,他繼續說著。
「我只好又坐回椅子上苦等,嘿︰那味道可真不好受,人來人往,就是沒誰來理你,簡直象獨個人困在孤島上,挨了一上午,我實在餓得發昏,還是先買兩塊三明治填肚了,再次坐回椅子上時,只見早上跟我講話的那個男人不斷向我招手,示意要我過去,原來他要看我護照問我打哪兒來,我趕忙拿出來送到他眼前,他看了一會兒,又拿去給另一個象主管的人看,兩個人不停地比劃研商,又不停地打量我、最後他走過來把護照還給我,並且附了一張機票,在那個愛笑的外國妞帶引下,把我給送上了飛機,等我坐定了,才想起怎麼沒問問人家,我這是往哪兒去啊!拿出機票一看,竟然是回台灣──台北。我想叫,想喊,想下去,告訴他們不對,都由不得自己,飛機已經在半空中了!也罷!回去就回去,總比一個人呆在機場空等要好。等了那麼久,也實在夠受的,身心兩方面都十分疲倦,所以沒多一會兒,我就呼呼大唾,到香港換了飛機,大吃一頓,就回到老家了!媽的!真臭!到公司去被當作笑柄,回家又被我老爸訓一頓,真他媽的!……」
講完了,他的情緒也跟著穩定下來,就象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臉上又露出清新愉快的表情。沉默了一會兒之後,他轉變了話題。
「阿漁有信來嗎?」
「有,不多。」
「剛上船一定很忙,而且船不靠岸也沒辦法寄信,在國外總不能象在台灣,一天一封,全是限時專送!」
听了他的話,我不覺羞紅了臉,心里涌起一陣陣甜蜜的溫馨。阿漁當兵那年,他倆都分發到高雄旗津同一單位。第一次分開那麼遠,簡直比世界末日還可怕,仿佛一下子由赤道轉到北極一樣,又冷又怕,每天除了等信想他之外,沒有一點心思做任何事,惠如笑我是七魂走了六魂半,整天連那半魂都守不住、只怕哪一天連心也罷了。小李看阿漁那副樣子更生氣,說他簡直不象男子漢。每到星期六都搭夜車回台北,星期天晚上再乘十一點的夜車回高雄,趕早點名。直把個小李氣得猛嘆氣!
他怎會了解到愛的力量?他又怎能體會到對我們來講這一天的相聚有多大的意義?別說坐火車,就是坐牛車、走路、也擋不住相見的呀!那種急切的渴盼,那種幸福的感覺,那種兩者似乎融合在一起,分不出誰是誰的整體感,那份快樂,那份狂熱,又豈是局外人所能了解的?即使在此刻,當我回憶到那些往事,心里仍然有太多的幸福圓滿感,以致小李站起來都沒注意到。
「我要走了,還要到公司去一趟。」
「哦,怎麼,又要上船?」
「不是‘又要’,是‘才要’上船。」
「上哪兒?」
「還是上次同一地點同一條船。」
「這次不會又被送回來了吧?」
「別臭我了!上回實在是不巧,飛機誤點,比原定日子晚了一天,陰錯陽差才會出那麼大的丑。」
「有沒有去找惠如?」我轉變話題問他。惠如是我多年好友,人漂亮,個性活潑,具有現代感,在婚禮上請她當伴娘,就是有意撮合她和小李,不知道他們進展如何。
「沒有,我……」想不到小李那麼大個兒競會羞紅臉了,平常挺豪爽的他,一提到女生就變腦腆不自在,真好玩。
「怎麼不去?追女孩沒勇氣怎麼行?」
「我……算了,還是上船第一,省得牽腸掛肚,象阿漁……」說到這里,他忽然警覺地收住了口,歉疚地看看我。
「有人記掛著,也是一種幸福呀!」我毫不為意地笑笑。
「是啊!我就沒這個福氣,好了!我真該走了。」
送他到門口,臨行前,他轉過來一臉鄭重地望著我說︰「心儀,你一定要常給阿漁寫信,多鼓勵他。我對他最了解,他是個外表堅硬內心軟弱的人,他需要你,比任何丈夫都強烈、深刻!」
「我知道……」
「走之前我會再來看你,自己多保重。」
「嗯。」
「再見,季太大。」
「再見,李力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