綺夢王國 第十二章

第二天,珍妮一直忍受著她丈夫冷冰冰的態度。她滿腦子都是只有他才能解答的疑問,然而他卻一語不發。到了近午的時候,絕望的她終于忍不住了,主動開口問道︰「假如柯萊莫是我們的目的地,我們還得像這樣走多久才到?」

「大概三天,看路上有多泥濘決定。」

就這幾個字而已,這兩天來他就只說這幾個字。難怪他和里克那麼搭調,珍妮恨恨地想著,發誓再也不主動開口了。

兩天之後珍妮又耐不住了。她知道他們一定已經很接近柯萊莫了,內心的緊張與恐懼節節升高。他們並騎在一條鄉間的小路上,里克居中,而且稍稍超前一點。她想和葛修士說話,可是他的頭低傾,表示他大概在禱告,這段路程中他大部分時間都是這樣。

珍妮渴望講話以排解心頭的壓力,終于回頭瞄一眼坐在她身後的人。「你原來的那些手下到哪里去了?」

她等著他回答,但他依舊冷冷地保持沉默。珍妮不服氣地瞥他一眼。「是不是這個問題太難了,你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呢,大人?」

她尖刻的語氣突破了洛伊小心翼翼建立起來的冷牆。這三天來,他一直竭力抑制自己不要受到把她緊緊摟在懷中的影響。他瞄一眼她那濃密睫毛下的眼楮,決心還是不要開口比較好。

珍妮見自己甚至無法激怒他開口,突然想到這是一個消遣他的好機會。她收藏起對他的憎恨,決意自己開始一段不要他參與的對話。「不錯,我可以看出來,我問到你手下的問題難倒你了,大人。」她說道。「很好,讓我換一個比較容易了解的方式問。」

洛伊知道她有意嘲弄他,起先有點生氣,但後來她那帶挑釁意味而又迷人的獨白卻使他不得不感到好笑起來。只听得她說︰「顯然你那麼茫然地瞪著我不是因為你的智力不夠,而是你的記憶力衰退了!真不幸!」她嘆一口氣,假裝用充滿憐憫的眼光看著他。「恐怕你的年紀大了,對你的腦筋已經有點影響。但是你不必怕,我會盡量讓我的問題簡單一點,同時試著幫你恢復記憶,想想看你把那一批失蹤的手下派到哪里去了?」

她回頭望著他,說道︰「現在,當我們到那個小修道院的時候——你應該記得那個小修道院吧?」她瞪著他。「那個小修道院?你知道——我們踫到葛修士的那棟石頭建築?」

洛伊沒有說話。他瞄一眼里克,見里克直視著前方,對周遭的事充耳不聞。他再瞄一眼葛修士,見到修士的肩膀在微微抽動,似乎是在暗笑。

珍妮又悲哀地說︰「你這可憐的家伙——你連葛修士是誰都不記得了是不是?」她舉起手臂指向修士,同時望著洛伊。「那個人,就是那里的那個人,他就是葛修士!你看見沒有?你當然應該看見了!」她故意把他當成三歲小孩子一樣。「現在你要專心听著,因為下一個問題比較難︰你記不記得跟我們一起到葛修士的小修道院去的那些人是誰?」她又加上一句︰「他們大概有四十個人,四十個。」她很有禮貌地說著,同時還真的舉起小手,在他眼前伸出手指頭,解釋道︰「四十個就是這麼多——」

洛伊忍住不去看她的手,同時還得極力克制自己不笑出來。

「再加上這麼多,」她繼續比著手指頭。「再加上這麼多,」她雙手總共舉起四次,十根指頭張得開開的。「現在!」她愉快地說。「你記起來你把他們丟到哪里去了嗎?」

一陣沉默。

「還是你把他們派到哪里去了?」

還是一片沉默。

「噢,老天!你的情況比我想象的還糟,」她嘆一口氣。「你把他們忘得一干二淨了,是不是?噢,好吧!」她對他的沉默似乎失去了興趣,怒氣突然涌上來。「你不必太擔心!我相信你一定還可以找到其他人來助紂為虐,幫你打家劫舍,殺害婦孺——」

洛伊摟著她的手臂突然勒緊了。他低頭在她耳邊低聲說︰「珍妮,你考驗我的耐性也許可以,但是若要考驗我的脾氣可就錯了。」他的膝間一緊,使得坐下的馬突然放慢了步伐,落在里克與修士之後。

但珍妮已經顧不得許多了。「老天,大人,我可不希望考驗你的脾氣!」她故作惶恐地說道。「我如果那麼做,一定會遭到你可怕的折磨。讓我想想看——你能夠對我怎樣?我知道了!你可以破壞我的名譽。不對。」

她考慮了一下。

「你不可能那麼做,因為你已經在哈定堡對我做過一次了。」她喊了出來︰「我知道了!你可以強迫我和你上床,然後讓兩國的人都知道我和你一起睡過覺!但不對,你也已經做過這些事了——」

她的每一句話都刺在洛伊的良心上,使他覺得自己真如她所說的是一個野蠻人。

她繼續說道︰「我終于想到了!你已經對我做了那麼多事,現在只剩一件事可以做。」

洛伊無法自制地問道︰「什麼事?」

「你可以娶我!」她假裝高興地說。但是這話原意是要激怒他的,卻反而使她自己感到這是一個痛苦的玩笑。「你可以娶我,把我從家人身邊帶走,使我一輩子受到公開羞辱和你雙手的折磨。不錯,正是如此!那正是我應得的懲罰,大人,只因為我犯下了滔天大罪,走到修道院附近的小山上,擋住了你出來劫掠的兄弟的路!」她假意輕蔑地說︰「怎麼——想想看我所犯的十惡不赦的大罪——把我關起來還算是太仁慈了!那樣會太早結束對我的懲罰——」

她的話突然變成一聲驚喘,因為洛伊的手出其不意地由她腰間往上移,輕輕罩住她的胸部起來。在她還沒來得及反應之前,他又把臉頰貼在她額旁,在她耳邊輕聲說︰「不要再說了,珍妮,夠了。」他的另一只手環抱住她的腰,把她的身子緊緊摟近他胸前。珍妮被緊摟在他那堅實的杯抱里,又有他的手在撫摩,只能無助地向這種舒適感屈服了。

她放松了身子靠倒在他胸前,而他則把她摟得更緊,他那幾天未刮胡子的下巴貼擦著她的臉,然後他開始輕輕吻她的臉頰,在她腰間的手突然用力把她緊緊貼夾在他的大腿之間。

雖然有可怕的未來等在前面,珍妮仍然屈服了,閉上眼楮拋開恐懼,享受這甜蜜的一刻,領略被摟在他保護性的懷抱中的那種感受。

洛伊告訴自己他只是在安慰一個受驚嚇的小孩,同時撩開她頸後的長發開始吻她,由頸後吻到耳邊再吻到她腮前。珍妮的身體貼著他動了一下,摩擦的壓力點燃了他已竭力克制了三天的欲火……現在這積壓了三天的爆發了,像野火一樣沿著他的血管上升,幾乎淹沒了他的理性。

洛伊痛苦地運用意志力抽開自己的手,讓雙唇離開她的臉頰。但是這同時他的手似乎有了自己的意志,舉到了他臉上,拇指和食指輕輕托起她的臉頰,望著她那世界上最最湛藍的一雙眼楮——一雙充滿迷惘與困惑、孩子般的眼楮。她的話又在他腦海中響起,刺痛著他的良知︰我走到修道院附近的山上,擋住你那出來劫掠的兄弟的路……為了我所犯的這個罪,這一切都是我應得的……你破壞了我的名譽,你強迫我和你上床,然後當著兩個國家人的面公開羞辱我。但是我罪有應得——為什麼?因為我擋住了你那出來劫掠的兄弟……都是因為那個緣故……就只因為那個緣故。

洛伊不自覺地輕輕用手指撫摩著她的臉頰。他知道自己要吻她了,同時也不確定自己是不是還有權再苛責她。「都只因為我自己擋住了你那出來劫掠的兄弟……」

一只鵪鶉自林間撲翅飛出,自洛伊馬前擦掠過去。路邊的林子里一個男孩探頭出來,想看看他在柯萊莫領土上非法狩獵的對象飛到哪里去了。他的眼光驀然停在左邊的黑色戰馬以及那騎在馬上的腿。陶湯姆的心狂跳不已,抬眼緩緩望過去,見到一雙冰冷的眼楮,繼而看到馬側掛的盾徽,一只露齒咆哮的黑狼。湯姆差點尖聲叫出來。

湯姆轉身要逃,跑了一步又停了下來,小心翼翼地轉回身子。他听說「黑狼」的武士要回柯萊莫,而「黑狼」本人也要住在那座大城堡里。如果這話是真的,那麼這個騎在馬上的人會是……可能真的是……

湯姆興奮起來,他是第一個親眼看到「黑狼」本人的人!他再從林間偷望過去,想把這個名人看仔細一點,卻看到令他難以置信的一幕,使他嘴巴差點合不攏了︰「黑狼」——這個全英格蘭、全世界最勇猛的戰士——高高地坐在戰馬上,懷里竟然摟著一個女孩——像抱嬰兒一樣地溫柔!

洛伊沉浸于自己的思緒中,全然沒注意到路旁的林子里有什麼動靜,也沒注意到有個影子飛快地朝村子的方向奔過去。他只是凝望著眼前這個頑固不馴的女人,這個孩子般的女人,而今是他的妻子。她也許詭計多端,但在他滿心只想親吻她的時候,他也管不了那些了。她的眼楮半閉,他望著她那粉頰上濃密的睫毛和柔女敕的紅唇,那仿佛在向他召喚的紅唇。

珍妮慵懶地靠在他的懷里,沒有注意到他捧著她臉頰的手指捏緊了。

「珍妮——」听見他那感性的聲音,她睜開眼楮,見到那如著火一般的銀灰眸子。

她猛然驚覺自己如果不阻止他的話會演變到什麼地步。她搖著頭,用手肘頂著他肋間想把他推開,但是他把她摟得更緊。「不要!」她喊了出來。

他那催眠似的眸子緊緊鎖住她的目光,他的唇間擠出一個字︰「要!」

她發出一聲申吟,卻被他接下來的強烈擁吻掩住。她越抗拒,他吻得越猛烈。他的雙唇張開,蓋在她的嘴上,慫恿著她的雙唇分開,然後他的舌整個探入她口中。他吻得深而持久,似是要讓她想起在哈定堡的情景。珍妮投降了,也開始回吻他,同時告訴自己這樣一個吻沒什麼關系。然而一吻終了,她卻全身顫抖不已。

洛伊抬起頭凝望著她那沉醉的眸子,珍妮看見他眼中充滿滿足與困惑。「為什麼每次你屈服的時候,卻反而是我覺得像被征服了呢?」

珍妮掙開他轉身背對他,肩頭挺得直直的。「那只不過是一場小戰役而已,大人。還有戰爭要打呢!」

往柯萊莫的路呈弧狀繞過一處密林,若只是他一個人,洛伊一定會走捷徑穿過林子,因為他已等不及想看自己的家園。他突然希望珍妮也能分享他這份迫切的心意,同時也想化解他們之間的摩擦,于是他開始回答她先前的問題,也就是有關他手下的下落之事。他帶著笑意說︰「如果你還很好奇的話,讓我告訴你,先前和我們在一起的那‘五十’個人,是五個人一組離開了那小修道院,每一組走的路線都不一樣,那樣梅家堡追來的人也就必須分散尋找。」他開玩笑地問︰「你想知道他們還做了什麼嗎?」

珍妮頭一撇。「我知道他們要做什麼。他們選擇了一個好的伏擊地點,然後在樹叢里像蛇一樣等著從背後攻擊我父親的人。」

他笑了出來。「可惜我沒想到這一點。」

珍妮的肩膀不再那麼僵挺。洛伊可以感覺到其實她很好奇,于是繼續解釋下去。「一直到幾個小時以前,我的手下都跟在我們後面,距離我們大概有十里左右,而他們彼此各相距五里。而這幾個小時以來,他們就開始集中,很快就會聚在一起直跟在我們後面走。事實上,他們是在等著你父親的人由背後伏擊。」

「而如果我當初沒有被你們從修道院綁走的話,就根本不會有這種事情發生——」「不要再說!」他對她敵意不減的態度感到有點生氣。「你並沒有被虐待,各方面都考慮得很周到。」

「沒有被虐待!」她不信地說。「那麼你認為對一個女孩施暴力,毀掉她的名譽和婚姻自主的權利,這些都是仁慈的行為嗎?」

洛伊想要回答,但是又閉起了嘴巴,因為他不能為自己的行為辯護。以珍妮的眼光來看,他確實是很不名譽地挾持了她。從他的眼光來看,他對待自己人質的態度也實在算不上有騎士風範。

一會兒之後,他們來到最後一段彎路上。洛伊先前所有不愉快的想法都消散了。他猛然勒住馬,差點使珍妮滑落馬鞍。

珍妮好不容易才恢復平衡之後,回頭白了洛伊一眼。但是洛伊直視著遠方,唇邊帶著微微的笑意。他朝著自己注視的方向一偏頭,用一種奇怪的聲音輕輕說︰「看!」

珍妮困惑地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眼楮不禁睜得大大的,因為在她眼前呈現的是一片絕美的景色。燦爛的秋色布滿一片整齊的山谷中,茅舍與田地零星地點綴其間。在那一片起伏的丘陵上是一座如畫的小村莊,而再往高處的一座台地上看,聳立著一座宏偉壯觀的城堡,在陽光下如寶石般閃爍。

「宙斯」以輕快步伐一路走下去。珍妮暫時忘掉了自己的不快,欣賞著眼前這片美景和那有著十二座圓塔和高牆的城堡。

就在珍妮看的時候,城堡上的守衛吹起了號角,吊橋放了下來,一隊披甲的騎士走了出來,在路的前方,農民蜂擁而出,聚在路兩旁。珍妮心里想,這里的主人大概在等他們到來,準備好了這盛大的歡迎場面。

「怎麼樣,」洛伊問道。「你認為如何?」

她回頭愉快地看著他。「這地方真美,」她輕聲說。「我從來沒有看過什麼地方能與之相比。」

「這和你的夢想王國比起來如何?」他笑問著,而珍妮可以感到他也很高興地欣賞這個地方。

他的笑容簡直讓她難以抗拒。珍妮連忙轉開目光,以免自己軟化下來。她突然听見身後傳來雷鳴的聲音,知道那一定是原來跟在後面的洛伊的人馬。珍妮突然為自己的外觀操起心來。她仍然穿著結婚禮服,但已經又破又縐,再加上日曬雨淋,早已退色而破舊不堪。

此刻他們顯然是要到這座顯赫的城堡去,雖然她不管英格蘭人怎麼想,但是也不願自己這麼有失體面,這也等于是使她家人失面子。她慶幸自己今天早晨還曾在冰冷的溪水中洗了一把臉,但知道自己唯一可驕人的頭發此刻一定是糾結而蓬亂。

她轉頭瞥一眼洛伊問道︰「這是誰的地方?」

他的目光由城堡移到山上,似乎他也和珍妮一樣被這景致迷住了。然後他低頭看她,眼里帶著笑意說︰「是我的。」

「你的!」她喊了出來。「可是你說過我們要花三天,不是兩天到柯萊莫。」

「道路比我預期的要干一點。」

珍妮不願讓洛伊的家臣看到她這副樣子,于是用手整理自己的頭發。

洛伊看在眼里,于是讓馬停下來,看著她用手指梳理長發,覺得她會注意自己的外貌是相當有趣的一件事,因為她這樣蓬松著頭發配上女乃油色的肌膚、靈活的大眼楮,看起來最迷人不過。事實上,他打算自己所要行使的第一個做丈夫的權利,就是不準她把那頭漂亮的長發像一般女人一樣用紗或頭套遮起來。他喜歡看到她的頭發自然披下,散在他的枕頭上……

「你應該警告我一下!」珍妮埋怨地說著,一面在馬鞍上扭動著整理自己的衣服,一面偷眼向前面等在路邊的人望過去。遠方那隊騎士原來是要來迎接他們的主人回城堡去的。「我沒想到這會是你的地方,」她緊張地說。「你看起來仿佛自己也是第一次見到它一樣。」

「可說是第一次見到它,起碼是第一次見到它這種樣子。八年以前我派建築師來這里,替我設計了解甲之後要住的家。我一直想來看看,但是亨利總有急事需要我到別處去。事實上這樣最好,我已經積下了一筆足夠的財產,這樣以後我的兒子不必再像我一樣賣命去賺錢。」

珍妮不解地瞪著他。「你是說你不再打仗了?」

他略帶嘲意地望著她的臉。「如果我和梅家人打仗,那將是我的最後一仗。事實上我已經在把你帶出來的時候,攻入了我的最後一個城堡。」

珍妮不敢相信他會是因為她的緣故而作了這個決定。她忍不住問道。「你什麼時候決定的?」

「四個月以前,」他說道。「如果我再拿起武器,那一定是因為有人想奪走我的東西。」說完他沉默下來直視著前方。然後他的全身肌肉放松了,臉上表情也緩和下來。

一會兒之後他收回目光,帶著狡猾的笑容望著她說︰「你知道在我開始過這新生活的時候,除了一張舒服的床以外,最期待的是什麼嗎?」

「不知道,」珍妮打量著他的輪廓,發覺自己一點兒也不了解他。「你最期待的是什麼?」

「食物,」他的精神振作起來。「好吃的食物。不——不只是好吃的,要上好的,每天三頓。鮮美的法國菜、西班牙菜和英格蘭菜。用盤子裝著端上來,煮得恰到好處。然後我要有甜點——烤的派、蛋糕,各式各樣的。」他帶笑瞥她一眼,繼續說道︰「在戰爭前夕大部分男人都會最想念家人,你知道我常常想的是什麼嗎?」

「不知道。」珍妮強忍住笑。

「食物。」

珍妮再也擺不出架子笑了出來。這個被蘇格蘭人稱為「蘇格蘭的天譴」的家伙竟然會有這樣的說法,令她難以置信。

洛伊的眼光在眼前的景色中游移著,仿佛在細細品嘗一般。「上次我來的時候是八年前。我和那建築師一起設計。而那時這城堡曾被圍攻六個月,外牆只剩下斷垣殘壁,堡身已有部分損壞,山頭也都是一片焦土。」

「是誰攻的?」珍妮懷疑地問。

「是我。」

珍妮想諷刺一番,但話到嘴邊又止住了,因為她不想破壞現在愉快的心情。于是她輕松地說︰「難怪蘇格蘭人和英格蘭人總是敵對,因為我們的思想方式沒有一點相同之處。」

「真的嗎?」他笑著問。「為什麼?」

「你們英格蘭的風俗真奇怪,一面攻自己的城堡,一面又攻蘇格蘭人的城堡。」

「真有意思的說法。不過如果我對蘇格蘭的歷史沒記錯的話,似乎你們的家族幾百年來也一直在彼此攻伐,同時又常常越界來打擾我們。」

珍妮認為還是不談這個話題比較好。她望著在陽光下閃耀的城堡說︰「你是因為想要這個城堡才攻它嗎?」

「我攻它是因為這里的男爵和其他幾個人陰謀殺害亨利——他們差一點就成功了。那時候這個地方叫衛斯理,後來亨利把它賜給我,要我為它改一個名字。」

「為什麼?」

「因為當初是亨利賜衛斯理為男爵,又封給他這塊地方。衛斯理原是他最寵信的人。我把它改稱為柯萊莫,以紀念我的父母。」說完洛伊策馬繼續騎下去。

由城堡里出來的騎士從他們前方接近,而後面那五十個人也趕了上來。珍妮問︰「你向來都把時間估計得這麼好嗎?」

他覺得很有意思地看她一眼。「不錯。」

「為什麼?」

「因為時間估計好,才能騎著馬離開戰場,而不會躺在自己的盾牌上被抬走。」

「可是你已經不再打仗了,何必把時間估算得這麼精確。」

他露出一個懶洋洋的稚氣笑容。「不錯,不過這已經成為一種習慣,不容易打破。跟在我們後面的人已經和我一起征戰多年,不用我說他們就知道我的想法。」

城堡中的衛隊迎了上來,由里克為首。他們整齊劃一地停下來,然後掉轉方向,里克變成殿後,騎在洛伊的正前方。後面的五十名騎士也在此時排成整齊的隊伍。

珍妮不由自主地振奮起來,也開始感到緊張,不管她對丈夫的感情如何,這些以後也是她的人,她要和他們共同生活,而她非常希望他們會喜歡她。但是一想到自己的外貌,她的恐懼就油然而生。

她在心中禱告,希望他們會喜歡她,然後又慌忙考慮自己的態度應該如何。她應該對村民笑嗎?不行,在這種情況下似乎不太好。可是她也不太希望自己顯得高傲,使他們誤以為她很冷淡、擺架子。她是蘇格蘭人,而很多人都認為蘇格蘭人很冷傲。她雖然以身為蘇格蘭人為傲,卻也不希望被人——她的人民——認為不可親近。

距離那為數大約四百的村民幾碼遠的時候,珍妮決定自己還是略略露出一點微笑比較好。她唇邊帶著一點笑意,最後整理一下衣服,然後挺起身子坐好。

經過村民面前時,珍妮的興奮心情消散了。在蘇格蘭民眾都會微笑歡呼來迎接主人,但這里的村民卻是沉默而不安地靜靜看著。少數人露出一副好戰的神情,大部分人則是又敬又畏地看著新主人。珍妮不明白他們為什麼會怕自己的英雄,又不安地猜測他們是不是怕她。

答案很快就出來了。一個男聲打破沉默喊了出來︰「梅家的潑婦!」群眾似乎想支持公爵對這樁婚姻的看法,一致鼓噪著︰「潑婦!梅家的潑婦!」這一切發生得太快,珍妮根本來不及反應、來不及感覺。就在他們旁邊,一個大概九歲大的男孩抓起一塊泥丟過來,正好打在珍妮的右頰上。

珍妮的驚呼立即被洛伊掩住。他感到有東西丟過來,連忙俯身擋住她的身體。里克只瞥見一只手揚起來要丟東西過來,也許是一把匕首,于是他發出一聲怒吼,跳下馬沖到那男孩面前,拔出腰間的戰斧。里克誤以為洛伊是那男孩的目標,一把攫起男孩的頭發,把他抓離地面。男孩瘋狂地掙扎尖叫,里克舉起戰斧正待揮下……

珍妮不假思索地作了反應。驚懼之余她不知從哪冒出來一股力量,瘋狂地擺月兌掩在她身上的洛伊,大聲喊道︰「不要——不要!」她瘋狂般地喊著。「不要!」

里克的巨斧舉到最高點停住,回頭望過來,不是看珍妮,而是看著洛伊請求裁決。

珍妮也望著洛伊,見到他的怒容便知道他會對里克說什麼。「不要!」她歇斯底里地喊出,緊抓住洛伊的手臂。洛伊的臉色可怕極了,珍妮見到他臉上的肌肉在抽動,于是驚懼地喊︰「你要殺一個模仿你自己講話的小孩嗎?他只是要表示他支持你的看法——你對我的看法!看在老天的份上,他只是一個小孩而已!一個傻小孩——」

洛伊冷冷地轉頭看里克,發出了命令︰「明天把他帶來見我。」然後他踢踢馬月復繼續前行。後面的騎士默默地超前,擋在洛伊與珍妮的兩邊形成保護牆。

群眾再也不喊了,呆呆地看著隊伍走過去。即使如此,珍妮也直等到完全看不見村民之後才松了一口氣,渾身乏力地靠在洛伊僵挺的胸前,腦子里不斷回想剛才那一幕。

她回望洛伊,猶豫地說道︰「大人,我要——謝謝你放過——」

他的目光驀地移到她臉上,珍妮被那銀灰色眸子里的怒意嚇住了。他凶狠地警告說︰「如果你再公然抗拒我,或是用那種口氣對我講話,後果怎樣我可就不負責了。」

她臉上的表情由感激轉變為震驚,再變為憤怒,然後她冷冷地轉過身去背對著他。

洛伊望著她的頭後面,氣她竟真的相信他會讓一個小孩被砍頭,也氣她這種表現使得其他人都以為他會如此殘忍。但他最氣的是自己竟然未曾料到會有這種狀況出現,未能采取預防措施。

他每次要攻城或上戰場時,總是會把一切狀況都設想好。但是今天在柯萊莫他卻傻傻地以為不會有什麼問題,一切都見機行動,沒作安排。

洛伊嘆一口氣,從另一方面而言,在戰場上他的大小命令向來無人敢違抗。在戰場上,他不需要應付珍妮——她每一件事情都要和他爭。

洛伊再也無視于眼前的美景,只是冷峻地想著,不明白自己何以向來能讓最頑強的士兵或仕紳听命,卻無法讓這個桀驁的蘇格蘭女孩懂規矩。她太難以捉模了,使他根本無法預知她的反應。她既沖動又頑固,全然不懂為妻之道。

他們騎經吊橋時,他又瞥一眼她僵硬的雙肩,才悟到剛才那一幕對她是多大的羞辱。他對她又憐又佩,承認她太年輕,受驚嚇太多,但卻勇敢而富同情心。換成其他有身分的女人,一定不會像她這樣為那小孩求饒。

城堡內的大庭院里站滿了僕役和衛侍,高層主管的僕役都排成列站在通往大廳的台階上。這時洛伊已留意到每一個人對珍妮懷有的敵意,他決意不再容許任何事情發生。

洛伊轉過身來面對大家,也讓每個人把他和珍妮都看清楚。等所有的騎士都進堡里來,走到馬廄之後,洛伊才下馬,然後轉身托著珍妮的腰扶她下馬。他發現她的臉繃得緊緊的,而且始終不曾接觸任何人的目光,也沒有整理自己的頭發和衣服。他的心感到一陣悲憫,因為她顯然已決定不理會自己的外觀。

人群間響起一些不滿的低語。洛伊挽起珍妮的手臂領她走上台階,然而正要走上去時,他又拉住她轉過身來。

珍妮投給他絕望的一瞥,但是洛伊沒有看見。他動也不動地站在那里,定定地看著庭院中不安的人群。珍妮在悲愴之余,突然感到他似乎正散發出一股懾人的力量。接著群眾仿佛被施了咒語一般安靜下來,望著洛伊。這時洛伊才開始講話,清晰有力的聲音傳到每一個人耳中。

「看看你們的新女主人,我的妻子,」他宣布著。「要明白她的命令也就是我的命令。你們對她怎樣服務,也就是對我的服務。你們怎麼尊敬她,也就是尊敬我!」

他嚴厲的目光掃過每一個人。經過令人屏息的一刻之後,他轉過身挽住珍妮的手。

珍妮緩緩扶著他的手臂,抬起藍眼楮望著洛伊,眼中充滿淚光、敬畏與感激。

在他們身後,軍械匠緩緩鼓起掌來——鼓了兩次,鐵匠加入了,然後更多人也響應了。等洛伊領著她走到大廳門口,見到守候在那里的泰凡和葛修士時,整個庭院里都響起不停息的掌聲。

他們進入大廳之後,泰凡是第一個開口對他們講話的。他熱忱地抓住洛伊的肩膀,開玩笑地說︰「真希望我也能在大家面前那麼做,親愛的哥哥。」然後他又加上一句︰「你能抽一會兒空嗎?我們有些事情需要討論一下。」

洛伊轉身對珍妮告退,然後她看著他們兩人走向壁爐邊,高菲、尤斯和萊尼都站在那里,顯然他們都和泰凡一起先回到柯萊莫了。

她心里仍訝于洛伊剛才竟那麼難以置信地體貼,發表那麼一席聲明。她把目光自他寬闊的雙肩收回,開始以敬畏的眼光欣賞這宏偉的大廳。雖然牆上的照明火炬不算多,但感覺上卻不像梅家堡那麼陰暗,這是由于煙囪旁邊的那面牆上,有一面巨大的圓形彩色玻璃窗高高地開在那里,令珍妮備感欣羨。

珍妮正在欣賞那面大玻璃窗,突然思緒被一陣近似尖叫的聲音打斷。

「珍妮!」愛琳姑媽站在樓上的回廊邊,踮著腳尖往下對她喊︰「珍妮!我可憐的孩子!」她消失在回廊及肩高的牆後面,但是聲音仍然清晰可聞︰「珍妮!真高興見到你,可憐的孩子!」

珍妮順著愛琳姑媽的聲音望過去。「我真替你擔心,孩子,簡直不能吃也不能睡。我的身體也吃不消了,因為我不幸騎上一匹最不舒服的馬一路顛簸到英格蘭來!」

珍妮還是只聞其聲,不見其人。「那天氣也實在可惡極了!」愛琳姑媽繼續說著。

「我正要以為自己會被雨淹死的時候,太陽又出來了,活活要把我烤死!我的頭又疼,骨頭也疼,差一點就死掉,還好泰凡先生終于讓我停下來一會兒采了一些草藥。」

愛琳姑媽終于走下最後一級樓梯,出現在珍妮眼前。「而且那好處還不只這些。我讓泰凡先生吃了一點我的秘方,他本來很討厭吃的,但是吃了以後他就不再鼻塞了。」

她瞄一眼正要舉起酒杯的泰凡。「你再也不會鼻塞了吧,孩子?」

泰凡放下酒杯很听話地說︰「是的,夫人。」然後他微微一鞠躬再舉起酒杯,同時小心避開洛伊嘲笑的眼光。

里克走進大廳朝爐邊走去。愛琳姑媽不滿地瞥他一眼,又一邊說話一邊向著珍妮走來。「整個說起來,這趟旅程還不算壞。起碼我不曾被迫和那個家伙里克共騎,就像我們剛離開梅家堡時一樣……」

壁爐邊的騎士都轉過身來看,珍妮顧不得許多,快步向愛琳姑媽奔過去。愛琳姑媽綻開笑容,張開雙臂迎接珍妮,一面還在說話︰「里克比你早二十分鐘回來,而他就是不肯回答我問關于你的情形。」她的話加快了。「雖然我不認為他那張臭臉是因為心胸狹窄的關系,但是我認為他的毛病一定是在——」

珍妮張開雙臂,緊緊抱住愛琳姑媽。

而愛琳在她的緊緊擁抱之下,還是硬把最後一句話講完才罷休︰「腸子!」

一陣岑寂之後,高菲爵士爆出大笑,但他看到里克冰冷的眼光,立即止住笑聲。而珍妮也被感染了,再加上這一天的壓力使然,忍不住也笑了出來,把臉埋在姑媽的頸間以藏住笑聲。

「好了,好了,甜蜜的小半子,」愛琳姑媽安慰著珍妮,但是她的注意力卻在那個嘲笑她診斷的騎士身上,她從珍妮笑得發顫的肩上望過去。厲聲說︰「壞腸子並不是什麼好笑的事。」然後她又看著滿面怒容的里克說︰「看看你那張苦瓜臉,可憐的人——你需要通便是絕對沒錯的。我會給你配一劑,你很快就會高興起來了!」

珍妮抓住泵媽的手,看著她帶笑的丈夫問道︰「爵爺,我姑媽和我有許多話要說,我也想休息一下。請你容我先去——」她發覺自己不便現在討論睡覺的事。「——呃,去我姑媽的房間。」

洛伊自從听到愛琳姑媽講到里克的名字之時,手中的杯子就一直舉在同樣的地方。他好不容易正色回答道︰「當然,珍妮。」

「這主意真好,孩子。」愛琳姑媽喊道。「你一定快累死了。」

「不過,」洛伊又說道。「你還是找一個女僕帶你去你的房間,我相信你在那里會更舒服。今天晚上會有慶祝會,你睡醒之後如果需要什麼可以問她要。」

「呃……謝謝你。」珍妮結結巴巴地說。

可是當她領著愛琳姑媽要上樓時,可以感到爐邊的幾個人還是保持異常沉默,仿佛在等愛琳姑媽再說出什麼驚人之言。而愛琳姑媽果然沒有讓他們失望。

她們穿過大廳時,愛琳姑媽不斷指給珍妮看她這新家里的擺設。「你看看!彩色玻璃,不是很美嗎?燭台都是金的,每一個杯子上都瓖有寶石!事實上,我發覺,」她用法文說出下面兩個字︰「‘劫掠’真是有利可圖的事情。」她轉頭對洛伊說︰「你認為呢?」

珍妮看見她丈夫的酒杯舉到唇邊又停住了。他緩緩放下杯子,珍妮以為他要發作,卻沒料到他只是有禮貌地點點頭板著臉說︰「的確是有利可圖,夫人。我認為它是項很好的職業。」

「你真好,」愛琳姑媽喊道。「居然還會講法文!」

珍妮緊緊抓住泵媽的手臂朝樓梯口走,而愛琳姑媽還在說︰「我們一定要請艾伯特先生幫你找一些體面的衣服穿,這里有一些衣服是前任主人的。艾伯特是這里的管家,身體不太好。我相信他有蟲子。昨天我給他配了一些藥喝了,今天他難過得要死,不過明天他就會好了,你會知道的。你應該馬上睡一會兒,你看起來蒼白又疲倦……」

四個騎士一直轉頭看洛伊,臉上一副忍俊不住的表情。泰凡笑著說︰「老天!她看起來不像來的路上那麼糟。那時候她緊抓著馬,幾乎沒講什麼話。她一定是把這幾天的話統統積起來了。」

洛伊朝著愛琳姑媽消失的方向一鞠躬。「她像老狐狸一樣精明。」他突然想見管家以了解柯萊莫的近況。「艾伯特呢?」

「他病了,」泰凡在椅子上坐下來。「愛琳姑媽說的。可是我想他是心髒問題,昨天我和他談過一會兒話。他已經安排好今天晚上慶祝的事情,可是要請假到明天。你要不要看看這個地方?」

洛伊放下酒杯揉揉頸背。「待會兒吧!現在我需要睡一下。」

「我也一樣,」高菲說道,一面打著呵欠伸伸懶腰。「我要先好好睡一覺,然後痛快吃一頓。再找一個溫暖熱情的女孩過一夜。」他笑著點點頭,其他騎士也都點頭表示同意。

其他人走後,泰凡坐在椅子里,關切地看著洛伊,只見他蹙著眉頭盯著杯子里面。

「你為什麼看起來這麼悶悶不樂?如果是因為剛才在山谷那邊的混亂場面,現在不要再去想它了。不要破壞今天晚上的興致。」

洛伊望著他。「我是在想會不會半途有不速之客來。」

泰凡明白洛伊是指梅家的人。「詹姆士和亨利的兩位特使當然也會來。他們會要婚姻證明,而葛修士在這里。不過我懷疑她的家人會大老遠跑到這里來,因為他們來了也無計可施。」

「他們會來的,」洛伊平靜地說。「而且會人數眾多以證明他們的實力。」

「如果來了又怎樣呢?」泰凡貿然笑著。「他們只能對著我們的城牆喊喊而已。你已經把這里整修得固若金湯了。」

洛伊正色說︰「我不再打仗了!我對你和亨利都說過了。我已經厭煩了,不想再沾血腥。」僕役為他添酒時,他仍繼續說︰「我對戰爭再也沒有胃口了。」

「那梅家的人來時你打算怎麼辦呢?」

洛伊揚起一道眉,眼里露出嘲意。「我要邀請他們一起參加慶宴。」

泰凡見他是當真的,就緩緩站起來。「然後呢?」

「然後我希望他見到自己寡不敵眾就知難而退。」

「如果他不退呢?」泰凡又追問。「或者他堅持要和你單挑呢?」

「你要我怎麼辦——」洛伊氣惱地反問。「殺死我自己的岳父?我是不是要請他的女兒觀戰呢?還是要她待在樓上,等我們把將來小孩會在上面爬著玩的地板上的血跡擦干呢?」

現在輪到泰凡氣惱了。「那你要怎麼辦?」

「睡覺。」洛伊答道,有意規避泰凡的問題。「我先去看看管家,然後再去睡幾個小時。」

一個小時之後,洛伊把事情對僕役交代好,就滿懷期待地走到臥房來。他看著那張豪華的四柱床,眼光移向另一邊的牆壁。他知道珍妮正睡在那邊的房間里。

想起珍妮熟睡的樣子,他的身體立刻緊繃起來。他閉起眼楮想象她的秀發披散在枕間,雪白的肌膚如絲緞一般襯著床單,他決定,最好還是等到慶宴之後再和他這位心不甘、情不願的新娘睡覺比較明智。他要說服她履行婚姻義務恐怕還得花一會兒功夫,而洛伊此刻沒有那份心思。

今天晚上,等她喝了一點酒,听醉了音樂之後,他會把她帶到他的床上來。但是不管她願不願意,他都要和她睡覺,而且以後任何一個晚上,只要他高興他都要這樣。就算她不願意,但終究也會來,因為是他要如此。他堅決地想著,事情就是這麼簡單。

但是,當他逐漸沉入夢鄉之際,眼前最後浮現的卻是他那美得出奇、無禮的年輕新娘,伸出十根手指到他面前,用一種傲慢而優越的口氣在教訓他︰「四十就是這麼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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