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暗的胃鏡室里,明倫協助主治醫師教導病患吞咽縴維鏡,三人都身著草綠色的隔離衣;而躺在病床上的患者正努力吞著口水,想把插入口腔內的長管子一點一點地往肚子里吞。
「好,再來!來……」鄧超醫師兩手捧著管子,低沉有力地指揮著——
「停!吞一下口水,再慢慢吞。想吐的話,可以舉一下手。」
病人十分堅強地吞完管子,屈曲的身子,宛如一只負傷的困獸。明倫從未見過如此勇敢、配合度這麼高的病人,忍不住順口詢問道︰
「這是件什麼case?」
鄧超凶惡的回她︰「操!你當什麼護士?這是什麼case你不知道?」
「喂!我是從O‧P‧D(門診)被調來臨時幫忙的,這是什麼case我怎麼會知道?」明倫不服氣地辯道。
哼!又是人手不足的老問題。可是,難道會連交接時都交代不清楚嗎?鄧超不出聲,可是內心里的想法卻全顯現在臉上。明倫雖然倍覺委屈,但是看在鄧超專注于工作的份上,便趕緊揮去不悅的情緒,重新把注意力集中在病人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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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致遠突然決定獨自赴意大利旅行開始,明倫的情緒就一直處在低落的狀態中,對工作仿佛也提不起勁來。
上個星期,院方終于通過她申調到其他單位的請求,這也意味著她將告別作息混亂的三班制工作,可以過著一般朝九晚五的上班族生活;然而,致遠對她長期殷切企盼的結果卻表現出冷淡的態度。
「你不必為了配合我的作息而得罪其他的同事。」致遠在飯桌上靜靜地瞅著她。「更何況,三年下來,我們也已經很習慣了,不是嗎?你這樣做,讓我有點罪惡感。」
「什麼罪惡感?我本來就希望上正常班啊!而且,我在病房已經待了整整五年了耶,我都快煩死了!」明倫絲毫不察致遠悄悄皺起的眉頭,說︰「我都想好了,以後下班,我就去學英文會話、電腦……或者做做晚餐,陪你看場電影,這樣才像正常的家庭生活嘛!夫妻倆各忙各的,好奇怪哦!」
明倫低著頭邊吃飯邊自顧自地說著,然後她抬起頭來竟瞧見致遠不怎麼高興的表情。
「致遠,你怎麼了?不高興啊?」
「我有件事情想跟你商量一下。」致遠緩緩摘下眼鏡,表情十分嚴肅地說︰「我最近想出國旅行,去散散心。你知道的,我們公司上次做的超靜音冷氣機廣告,在電視上推出後反應很好,老董犒賞我們一筆獎金,而我打算拿這筆錢出國去走走,讓腦筋休息一下。你知道干我們這行的,最傷腦力了。」
明倫听完後松了一口氣,因為從他的表情看來,起初她還以為他被Fire了呢!毋怪她有如驚弓之鳥般的緊張。這幾年經濟不景氣,到處都能听到裁員的消息,她就駭怕一旦致遠突然丟了工作了,憑她一個人在醫院里三、四萬塊的微薄薪水,是絕對不夠支付一切生活開銷的。幸好不是這回事!
「你想去就去吧!」明倫大方地說︰「你也已經工作了這麼多年,是該休息休息了。」
致遠頓了半晌,微微的笑了,說︰「真的?你不會——我是說,本來的計劃是我們倆一起去的,我這樣做,會不會太自私了?」
「算了!我才剛剛調到O‧P‧D,不可能請得到假的,你先去也好,下次有機會再帶我去。」
「阿倫,你真好!」致遠由衷地說︰「我就知道你會諒解的。」
接下來的一個月,致遠都處于興奮狀態之中;而有好長一段時間,明倫每晚在臨睡之前總是被迫上一節有關意大利文藝復興時期的課,什麼——文藝復興搖籃的麥迪奇家族,著名的藝術家——吉貝爾蒂、布魯內勒斯基、達文西等人,還有其他各種多得數不清的著名廣場及建築物名稱……明倫覺得自己快要被這些陌生的名詞給淹沒了!然而,她還是勉強打起精神來利用下班的時候,單獨去遠東百貨公司大采購,買回致遠所喜愛的名牌服飾、用品,以及他所需要的一切。她希望他穿上這些新行頭遠赴異鄉,一切從「新」出發;而其中,也隱含了帶著她的雙眼一起去看大千世界,以彌補她不能一起去意大利的遺憾。
簽證下來的前一個星期,明倫早已幫致遠備妥行囊,交給了他。
「你真——有效率!」致遠對明倫的體貼周到感到非常吃驚,他瞪著那一箱滿滿的行李,嘖嘖嘆道;「哇塞!簡直就像小型百貨公司嘛!阿倫,你要不要我經過米蘭的時候,買件蘭西堤的洋裝回來?或者是米索尼、範倫鐵諾、克莉琪亞等牌子的衣服?」
「拜托,饒了我吧!」明倫詫笑道︰「我都听昏了!我什麼都不想要,只要你——省著點花,早早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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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初明倫和致遠的正式交往,竟是由她心血來潮所搜集的一冊包裝紙開始,那些色彩鮮麗的紙張勾起致遠很大的興趣,兩人竟以此為話題,進而交往。現在想想,這真是一樁因誤打誤撞而被牽成的姻緣呢!
而今,致遠就要拋下她,獨自一人出國去旅行,瞧他眉飛色舞的樣子,顯然對她不能同行一事毫無不舍之情,彷佛此次旅行只是完成他個人的宿願而已,與她不大相關。
「你來看這里。」驀地,鄧超的聲音將她拉回現實。「這就是典型的StressandDnducedulcer!(注︰因壓力與藥物所引起之壓力性胃潰瘍很多主管階層的上班族都會患這種職業病。)
明倫走過去,依照鄧超的指示捧起胃鏡來看,果然看見胃壁上有一團桔紅色的細胞群。
「生活習慣不良、熬夜、壓力太大、酗酒、情緒波動太大等等,頭一個就反應在腸胃上,典型的都市病。這個case從去年就一直發病到現在,他還是繼續胡亂吃、胡亂喝……人會替自己自圓其說一番,可惜身體不會,真是白痴!」
明倫不安地看著仍安靜地橫躺著的病人。
鄧超一邊看胃鏡,一邊說道︰
「听說你剛從病房調到O‧P‧D?」
「嗯!」
「不好吧!」鄧超由衷地說︰「在病房里可以學到許多東西,在O‧P‧D發展有限哦!」
「我知道,可是我在病房工作五年多了,實在很厭倦!況且,我先生他一直希望我能上正常班。」
「你們這些職業主婦!」鄧超很不以為然地說。
明倫但覺腦袋像被人狠狠敲了一記!鄧超如利刃般的言詞又再次刺傷了她。
鄧超仗著自己聰明絕倫,從小到大即以優秀成績睥睨同儕,又很自負,所以大家都敬畏他;除了公事之外,沒人受得了他的尖酸刻薄,唯有明倫例外。
打從進入這家醫院起,明倫就決心咬緊牙根忍受他的脾氣,目的只是為了能從他那兒多吸取臨床經驗。而這麼多年相處下來,她愈來愈熟悉他的脾氣和情緒起伏,知道該怎麼做才能明哲保身;有時,要是她有理,她也敢反駁他。
基本上,她認為他不是壞人,只是個被寵壞的男人,而且她發現只要月兌離這個專業的學術圈子,他會即刻暴露出處處踫壁的窘態。其實這家伙心地並不壞,就是那張嘴巴不饒人。
此刻,她感到滿腔怒火,就要燃燒開來,但是礙于有病人在,她不願在此時翻臉。
「OK!現在幫我慢慢抽回胃鏡。」
餅了一會兒,病人慢慢將縴維管全部嘔出,結束診查。明倫推開電燈,把病歷遞給鄧超,扶病人起床。
「你覺得怎麼樣?」明倫詢問道。
「喉嚨痛痛的,不舒服!」病人撫著脖子,無力地說道。
鄧超不屑的聲音傳過來,說,「那不要緊啦!等一下就不痛了。你的潰瘍很嚴重哦!再繼續喝酒的話鐵定會穿孔,會死翹翹!听懂不懂?現在我給你改喝胃乳。」
病人悄悄握緊拳頭,臉上一陣紅一陣白的,但因為鄧超背著他埋首寫病歷,以致于根本沒注意到他的神情。
「鄧醫師,我先送病人回病房,待會兒再下來拿病歷。」明倫見風轉舵,連忙推病人出去。
在走廊上,病人撫著脖子及肚子,很生氣地說︰「干!那天等我身體好了在街上遇到他,我一定會……」
明倫不出聲,默默听完病人的抱怨,心中感到既好笑又難過。如果鄧超知道有不少的病患夢想追殺他的話,必定會驚訝萬分的;因為果斷而自負的他,絕對料不到他自己的人緣會那麼差。但好笑的是,從來沒有一個病人敢對他怎樣,他們只會在背後罵他、詛咒他,一旦當面見到,結果還不是一樣——個個對他唯唯諾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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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午,待明倫火速趕回家時,致遠早已先走了,只留下茶幾上的留言。
「親愛的倫,我先去機場了,別太想我!兩個月後見。」
字條旁擺著一盆從統一超商買來的小盆栽,上面矗立著三株布滿細針的小仙人掌。明倫怏怏地把它拿過來把玩著,心中則是空蕩蕩地,說不出有什麼感覺。
致遠終于走了,留下一室的寂寥與這盆不知道代表什麼意思的仙人掌。
明倫望向窗外,這時午後的陽光正暖暖地照在陽台上,樓下傳來街道上車輛的吵雜聲,但這一切似乎顯得和平常不太一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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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遠走了一個禮拜之後,明倫家的電話答錄機里留下致遠好同事的妻子——凱珍的聲音——
「嗨!我是阿珍啦!前天剛從高雄回來。怎麼樣?致遠不在家還‘熬’得住嗎?哈哈!小心別出軌唷!對了,晚上我們去‘夏朵’吧!那里的葡萄酒好好喝,而且說不定還可以踫到一兩位唱片制作人呢!機會無窮!晚上我們七點半見,拜!」
凱珍這個三八婆,依然不改其連珠炮的說話方式;在她和劉邦永的婚禮上,明倫對這位活潑快樂的新娘即留下深刻的印象,也就是在當晚,她暗自決定日後要與這個新娘來往,成為好朋友;後來,凱珍亦成為她和致遠的證婚人之一。而致遠和劉邦永原本就是大學同學,兩人的交情從在校時一直延伸到出社會,自然也樂見彼此的妻子互通友好,只是他們絕料不到,明倫和凱珍竟一見如故,成為無所不談的密友。
「我就不喜歡邦永喊我jane!明明就是‘珍’嘛,又不是老外,干嘛喊洋名字?」他們婚後第一次家庭聚會,凱珍就對明倫傾心地說道︰「我不喜歡他在廣告公司里做事,那個圈子里一向弱肉強食、強敵環伺,我們阿邦那斗得過人家?而且他們每天的工作,就是想盡辦法將客戶所制造出來的垃圾產品傾銷出去,欺騙所有消費者的錢。哎,想想也滿無恥的嘛!對不對?」
明倫不是社會改革者,但她對凱珍提出的見解十分佩服;可是私底下她不免又覺得,身為一名單純的家庭主婦,毋需在復雜的社會中掙扎奮斗,所以批評世事當然是件極其容易的事。而在沉默與附和之中,她總把自己的這些想法隱藏得很好,因此兩人始終維持著良好的情誼。
七點半,明倫準時出現在「夏朵」。這里的空間不大,但布置得頗精致小巧,昏黃的燈光下漾著輕柔的音樂。來這里喝酒的人彷佛都住在附近,因為她看到有許多人都是身著輕便的休閑服,而角落里,有個濃妝的女人正向她揮手。
「嗨!明倫,過來呀!」
明倫走近一瞧,忍不住驚叫一聲!原來眼前這個敷著厚厚白粉的女子不是別人,竟是凱珍!
「凱珍,你——在干嘛?怎麼打扮成這副鬼樣子?」
「沒錯!這副鬼樣子又稱‘鬼魅的美麗’。據說在韓國挺流行的哦!你瞧,只要把眉毛拔掉,畫上細細的柳葉眉,再涂上黑色、咖啡色或深棗紅色的口紅,還有——」凱珍伸出十指,道︰「白色指甲油。很‘鬼魅’呢!」
明倫仔細地打量凱珍,覺得她這強調眼楮、嘴巴,以及無眉、白膚的扮相可真像極了電影「剪刀手愛德華」里的那個眼神充滿無辜迷惘的幽靈,整個臉孔流露的盡是干涸的美感;再看她的衣著,是細肩帶連身黑紗洋裝,但卻掩不住因五個月身孕而隆起的小骯。
「你瘋啦!全台北再也找不到像你這麼會作怪的孕婦了!」明倫忍不住地笑了又笑,一時克制不住地說︰「拜托你別用八字眉看人好不好?一副可憐相!」
凱珍笑了笑,不置可否,待明倫坐定後,她便替她點了份白葡萄酒,然後十指交握頂著下巴看她,看得明倫渾身不自在起來。
「干嘛用那種眼光看人?」明倫笑著說︰「你知不知道你現在這個樣子很嚇人那,阿邦不說你啊?」
「哼!他跑業務都不曉得跑到那一國去了,還管我?」凱珍捏著吸管,卷起一個圈,「啵」一聲把它彈破。
明倫察覺凱珍彷佛有滿月復的心事,便收斂起笑鬧的情緒,正經地問她︰「凱珍,怎麼啦?是不是跟娘家的人吵架了?」
「沒有啦!」
這時,侍者送來飲料,暫時打斷兩人的談話;待侍者一走,凱珍的表情似乎愈加不自在起來。「哈哈!看樣子,今晚好像不可能會有什麼制作人來了,我白費心機了。」
這下子明倫更加確定凱珍是懷著某種目的而來的。她心想︰這女人明明就是個藏不了三分鐘秘密的人,這會兒竟學會裝神弄鬼,還真難為她苦心把自己裝扮成這副樣子,刻意忍到現在。
「凱珍,有事快講啦!」
「好好好,我招了!但是你可別大吃一驚哦!」凱珍警告道。
凱珍轉身從皮包里掏出一只牛皮紙袋,遞到明倫面前,說︰「這是我在阿邦的公事包里發現的,阿邦他要我別告訴你,因為他認為這只是同事之間打打鬧鬧、逢場作戲罷了,別人都這樣子的……」
凱珍接下來所說的話,明倫全听不進去了,因為此時從牛皮紙袋里拿出的相片令她全身血液凍結,而周遭所有的人聲、音樂聲對她而言,皆戛然而止了。只見所有的相片上,致遠都抱著一個年輕的女孩開心地笑著,所不同的只是場景的變換,有的是在東部花蓮的小鮑路上、有的是在東北角的海岸邊,或者——竟也有幾張是在辦公室的某個角落里……
明倫僵住了,連呼吸似乎也在剎那間停止了。
「明倫……」凱珍繼續叨絮不休。
明倫萬萬想不到,外遇事件竟然也會發生在自己丈夫身上。前陣子大眾媒體才發燒似地猛討論外遇啦、情變啦……搞得全台灣的女人神經兮兮地,深怕自己就是外遇的受害者。那時候,她也曾設想過如果換作是她遇到這種情況的話,她將會如何如何;可是現在,她發覺以前所假設好的理論,如今卻一個也想不起來了,反而只有一個最簡單、最原始的感覺,那就是——受騙上當後的屈辱、惱恨!
天啊!致遠這次出國旅行,表現得還真的是無牽無掛!莫非是偷偷跟那女孩子一起去玩?她被這個假設的想法氣煞了!一想到自己那麼辛苦、那麼賢慧地為他收拾行李,還因此而博得他的贊美……她突然感到一陣天旋地轉!原來痛苦的滋味是這般模樣……
不行!她告訴自己得先沉住氣;仔細想了想,遇上這種事又不是世界末日,更何況她的狀況還不是最糟的,這點打擊算什麼?!
她好不容易才抑制住那椎心的刺痛,勉強打起精神來。
而毫不察覺她變化的凱珍仍舊滔滔不絕地絮叨著︰「阿邦不讓我告訴你,但我不認為這樣是對的,因為這件事若是發生在我身上,我當然會希望自己是第一個知道的,對不對?」
「那當然。對了!凱珍,照片為什麼會在阿邦那里?」明倫開始追根究底。
「喔!阿邦說,致遠臨走前叫他把這些洗好的照片轉交給那個女孩。阿邦還告訴我,那個女孩叫Sara,是美工組的,致遠和她因工作上的合作需要,所以走得很近。」
明倫沉住氣,靜靜地听她說下去。
「阿邦說,致遠和Sara只是很要好、很談得來的朋友;至少,致遠從來就不承認Sara是他的——他的女朋友。」
明倫盡力維持平和的聲調說︰「那這麼說,致遠這次去意大利,那個Sara——她沒有去嗎?」
「沒有!這一點可以確定。」凱珍斬釘截鐵的說。
明倫沉默半晌,抬起頭看著凱珍,意味深長地對她說︰「你相信那些話嗎?」
「不相信!」凱珍湊過去,神秘地說︰「都是些鬼話!」
一切都已昭然若揭。明倫的氣消了,只剩下冷冽刺骨的警醒感覺;而她那多年來的專業醫事訓練——敏銳的理智與出奇的鎮定功夫已一點一點地恢復過來了。對啊!她也曾見過不少病患及其家屬因不堪意外打擊,在她面前崩潰不成人形,或者張惶失措、歇斯底里;致使她和同事每每都得要摒除私人的情感因素,清楚而果斷地立即理清混亂的局面,並且按照ABCD急救法則來處理事情的輕重大小。因此她決定先徹底查清楚事實的真相。
「凱珍,可不可以留一張照片給我?」
「好。」
凱珍遞給明倫的是他們在太魯閣的留影;只見致遠立在女孩身後,以雙手扶抱女孩的腰,而女孩則微微仰靠著他的胸膛,臉上輕漾著笑意。這女孩長得酷似碧姬芭杜年輕的時候,因為她擁有一頭焦黃的長發,以及覆在前額的一排濃密的劉海,襯出她那充滿叛逆熱情的眼楮。明倫盯著照片中女孩的臉孔,覺得自己大概一輩子都會牢牢記住那張臉的。
明倫在臨走前鄭重地囑咐凱珍道︰「你回去先別告訴阿邦說我知道這件事,因為我還不想把事情擴大了,你要替我守密!」
「好!沒問題。」凱珍再三地向她保證︰「我絕不告訴阿邦。」
*************
夏日的午後,整個城市都曝曬在大太陽底下,顯得氣息奄奄。劉邦永腋下挾著公事包,直沖進對街的「休息小站」,找著了等候他甚久的明倫。
自從他發現少了一張照片之後,就直覺判斷——一定出事了!丙然不出所料,凱珍竟然向明倫抖出一切,出賣了他。可恨哪!他氣得在客廳里跺腳,然而因為凱珍懷孕,所以他也不敢太刺激她,只得欲哭無淚地怨怪道︰「凱珍,你怎麼可以告訴明倫呢?我不是跟你說過了,不能講、不能講嘛!」
「少來!大丈夫敢做敢當,更何況做錯事的是李致遠,又不是明倫,該受譴責的人是誰啊?是明倫跟我嗎?」
劉邦永這廂也火大了,按捺不住地咆哮起來︰「你搞不清楚狀況啊!你這樣沒頭沒腦的跑去告訴她,萬一她听了受不了,出了事怎麼辦?你負得起這個責任嗎?」
凱珍臉色一變,彷佛被點醒了什麼似的。
「就算要打小報告,好歹也要等致遠回來再說啊!至少要吵架、要翻臉也還有個對象是不?你看!這下子可好,致遠要一個月後才回來,那你教明倫在這段期間之內怎麼辦?她心里的痛苦要怎麼舒解?」
「我——」
劉邦永氣極敗壞地道︰「你們這些女人!做事用點腦筋嘛!不要老是感情用事,那很危險呢!知道嗎?」
「我們女人感情用事?嘿!那你們男人就不感情用事嗎?搞外遇的是你們男人多,還是我們女人多?怎麼?只顧吃不顧擦嘴巴呀!你搞清楚是誰在感情用事?作賊的還怕人家喊捉賊,無恥!」
夫婦倆為了這件事,吵得快翻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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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倫好整以暇地攏攏頭發,眼楮卻望向窗外川流不息的車陣,回避著劉邦永;面對著這位致遠的好友,偏偏他又是最熟悉內情的人,更令她倍覺尷尬與氣惱。
「阿倫——」劉邦永小心翼翼地看著她,調整語氣道︰「不要這樣嘛!其實事情沒有你想像中那麼嚴重啦!我們在外面做事的人,偶爾交個知心的異性朋友,這是很平常很平常的事,我不相信你——沒有這個經驗。」
明倫沉默地聆听著,但心里卻閃過各種念頭。
「當然啦!夫妻嘛!本當各守約定,但是,我可以拍胸發誓,致遠那家伙雖然愛玩,卻絕對不會做出對不起你的事,你應該信任他才對!」
「真的?」明倫突然回頭盯視劉邦永,鄭重地問。
劉邦永沒有心理準備,突然被這麼一問,仿佛被人重重打了一拳,久久回不過神來,未了才反射式的急忙迸出話︰「當然是真的、真的……」
「好!我相信你。」明倫笑逐顏開的說︰「有你這位老伙伴的人格保證,我終于能放心了!可是,我還有一個問題想問你,請你一定要誠實回答我。」
「好!沒問題,你問吧!」
「那個Sara,她有沒有跟致遠一起去意大利?」
「沒有!她每天都來上班,今天也來啦!不信的話,你可以——啊!你該不會想趁機搗亂吧?阿倫,你可別胡亂來哦!我剛才已經跟你保證過了,他們之間只是普通朋友,絕不是那種……」
明倫笑著安撫他,說︰「好好!我知道了,也全都明白了。放心吧!我現在已豁然開朗了,再也沒有任何一絲一毫的猜忌了。」
「真的?」劉邦永有些意外地說︰「你沒騙我?」
明倫微笑著先是點點頭,然後又搖搖頭,一副雨過天晴的樣子。
劉邦永癱倒在椅子上,如釋重負地說︰「大好了!我總算卸下心中的一塊大石。對了,晚上到我家吃個飯吧!我叫凱珍做一道你最喜歡的金針雞柳,致遠不在,咱們好好聚聚。」
「改天吧!我今晚上小夜。對了,這張照片還給你,也許Sara小姐急著想要這張呢!」明倫把那天向凱珍要的相片遞還給他,說︰「不好意思,都是我疑神疑鬼,害苦了大家。我要回醫院上班了,先走一步!」
邦永連忙欠身站起,讓明倫過去;兩人又為誰付帳的問題爭論了一會兒後,明倫這才客氣地告辭了。
目送明倫的背影走出店門後,劉邦永才徹底地松懈下來,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劉邦永吸著煙,枯坐在包廂內,回想著致遠那段混亂的戀情。發現致遠和Sara「搞」在一起的事,應該是三個月前吧!那時他們在趕一個啤酒廣告的案子,軋得昏天暗地的;某晚他回到公司,那是在眾人都外出解決晚餐的空檔,就撞見致遠抱著Sara在飲水間里熱吻,兩人激情到竟忘了關上門,也忘記水槽里快滿出來的污水;他就呆站在門口,不知所措的瞪著這「失控」的場面。
事後,他曾嚴重警告過致遠︰「當心哪!你簡直是在玩火。什麼人不好惹,竟惹到公司里的新人,尤其又是個才出校園的小女生,當心摔破飯碗。」
致遠卻是一副無所謂的得意樣兒,還拍拍他的肩膀,笑說︰「別緊張、別緊張!只要你不說出去就沒事了。那娃兒上道得很,你我差得遠哩!」
原來,是女方主動找上致遠的!劉邦永大吃一驚,簡直不敢相信人間竟有此等美事!往後,他暗中打量Sara,覺得她除了有那張漂亮的臉蛋之外,是個很平常的女孩嘛!然而,她的外表雖然看似嬌野難馴,但工作態度卻中規中矩,言行也頗為收斂,就像時下那種裝扮叛逆,而實則沒半點自主力的新新人類。他實在看不出她有什麼特別之處。
「她說我有十個老婆也不要緊,她只想要陪我一段。」致遠向他耳語道︰「陪我一段那!敝怪!你相信嗎?這句話我在五、六年前听說過,如今再次听到,嘖!還是教人怦然心動。」
呸!那女孩如果不是因為愛情小說看多了,不然就是腦子燒壞了!「陪你一段」這算什麼濫詞?劉邦永差點從心里笑出來,但仍強忍住笑,勸致遠說︰「當心點,可別踫上仙人跳!如果能斷就斷,至少你得多為明倫想想啊!對不?她可是個好老婆,也是你努力多年才追到手的,不是嗎?……」
虧他花了一缸子口水,全然白費心機,致遠和Sara依然形影不離,甚至鬧得全公司都知道了。他很為致遠感到不值,因為這簡直就是拿自己的事業開玩笑嘛!要玩女人,等將來功成名就之後,還怕沒得玩嗎?但是看致遠彷佛才嘗到甜頭似的,整天魂不守舍的,一時也難勸得醒,干脆就由他去鬧吧!至少他劉邦永曾為明倫仗義執言過,他覺得自己可以問心無愧,也很講義氣,這就夠了。
就在他陶醉在自己的想法中之時,突被一陣大哥大的叫聲驚醒,原來是他自己的大哥大在響,他連忙掏出來一看,是Saracall他的。
「喂!Sara啊!」劉邦永愉快地喊道︰「那張照片我找到啦!就是太魯閣那張……哎!對對,沒錯……沒有啦!我不小心掉在衣櫥里嘛!害我找了一整天,這下子你可開心了吧!哎!晚上有沒有空,我——去接你?Chales不在,我想我們……」
大哥大里傳來「嘟嘟……」的聲音,對方已掛斷電話了。
他頓時惱羞成怒,口里不斷地咒罵著……
「擺架子?騙誰啊!誰不知道你Sara在公司里早就聲名狼藉了!」劉邦永恨恨地想著。
*************
經過半小時的打听,明倫終于確定Sara早在半個多月前就離職了,這是她好不容易才從一名新來的工讀生口中得到的消息;她緊握著話筒,希望從中套出更多的資料。
「拜托你!我是她最要好的高中同學,剛從國外回來,無論如何,請你幫我查一下她現在的住址好嗎?」
「喔!好。那請你等一下,我幫你轉到美工部門去,他們那里一定有人知道。」
「啊!好極了,謝謝你啊!」
電話很快地接到美工部,是一名男子接的,大概是組長之類的干部吧!也許是打去的時機不對,明倫從話筒里听到一陣炮轟︰「他媽的!老是有人打電話來找她,煩不煩啊!她都已經走了半個多月了,怎麼你們這些人還打電話來……」
明倫呆了半晌,還來不及反應,電話那頭又換了個女聲,這回則顯得比較客氣。「小姐,Sara家的電話是××××……」
「那麼,她的地址呢?」明倫急急問道。
「你是她的什麼人?為什麼要她的地址?」
不得已之下,明倫只好再重述一遍剛才編好的理由,這才得到了Sara的住址;當她把住址抄寫下來時,才發現Sara家竟和她所服務的醫院只隔兩條街而已。
電話里的女聲忽然起疑道︰「你說你是Sara的高中同學?那請問你們讀的是那所學校?」
「卡擦」!明倫急忙地掛斷電話,倒回沙發上,看著手上的地址發起呆來;而沙發、茶幾的四周則堆滿了從致遠書房里搜刮出來的各類情書以及傳情的便條紙。這些都是她一口氣搜出來的。她很驚訝,致遠甚至很粗心地任那些「證據」隨意亂放,有的在書桌最底層的抽屜里,有的藏在藏書里的某頁,有的則被壓在椅墊下面!難怪他從不允許她踏進書房一步,甚至在他出國前還將門鎖上,把鑰匙帶走了。
原來,這里是他的小王國、小伊甸樂園!曾有多少個晨昏或某個時刻里,他把自己囚禁在書房內,自得其樂地展讀情人的字條,而這一切都是在瞞著她的情況下默默進行著。
明倫曾試著將自己重重地摔進皮椅內,將雙腳擺在書桌上,面對著窗閱讀Sara那充滿爆發式的熱情字眼,她想像著、偷偷品嘗著致遠那出軌的、秘密的快樂……
上回明倫自「夏朵」回來的途中,忽然想起這間被鎖住的書房,于是請鎖匠重打了一把鑰匙,她才得以進入搜查證據。她原以為可以很快地從搜出來的情書中找到那女孩的住址或是電話,如此一來,她便可以掌握住那女孩的動向了。然而,這些所謂的「情書」,卻都是利用上班時間的空檔匆促寫成的,所以沒有半點「可用」的資料,有的,也只是簡短的、火辣辣的大膽字句——
「遠,你剛剛離開我去開會,我好想念你哦!我的小妹妹正在渴望你的小弟弟,你感覺到了嗎?」
天啊!真是奸戀情熱啊!
在醫院里,雖然同事們也講講黃色笑話互相打趣、舒解身心,但卻也從未見過如此大膽的言詞。她到底是個怎樣的女孩?看她年紀輕輕,才二十三、四歲,難道已經是個情場老手了嗎?而且,令人不解的是,任明倫怎樣找尋,就是找不著絲毫有關她的地址的資料,一切都只是急就章式的只字片語。
明倫可以想像得到,他們倆是如何盡力在繁忙中的瞬間——哪怕只是一兩秒鐘,讓熱情一觸即燃。想想也真是「難為」他們了!在大庭廣眾之下,要享受偷來的片刻歡愉想必是極辛苦,代價卻也是極高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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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倫蜷縮在沙發里,抱著那一堆「證據」陷入沉思。她想起自己和致遠的戀愛過程,以及兩人一起找房子、和建商討價還價的情景,一幕幕歷歷如昨啊!而當她再抬頭,目光觸及那幅他最喜愛的巴拉的畫作——跑過陽台的女孩,他那滿意的神情彷佛就近在眼前。
「你知道嗎?這是著名的未來主義派畫家巴拉的作品——跑過陽台的女孩。他是用重復七次的手法來描繪小女孩跑過陽台的景象,充滿了‘速度’和‘動力’,是二十世紀意大利近代藝術史上著名的畫派哦!怎麼樣?帥吧!」
明倫不懂繪畫,卻也感染了致遠的熱情,愛上那幅綴滿藍、桔、黃小點的圖畫,遠遠望去,果真像是一名小女孩飛奔而過的重復影像。毋庸置疑地,他們這間三十二坪的房子全是依照他個人的喜好而布置的,而且整個室內設計的風格就像那幅「跑過陽台的女孩」般呈現著冷冷的動感與速度感,置身其中,但覺一股清冷的阻隔力與距離感。
致遠是否已厭倦自己一手所建立的家了呢?還是他早已厭煩了她,卻拼命地在隱忍著?
鈴鈴……突然,電話聲響起,明倫撥開一堆信紙,拿起話筒。「喂?」
「阿倫,是我啦!」凱珍熱切地道︰「你——還好吧?有沒有什麼事要我幫忙的?」
「有!我有兩個問題想請教你——第一,你為什麼要告訴阿邦說我已知道致遠的事情?第二,Sara早在半個多月前就離職了,劉邦永那天干嘛騙我說她還在上班呢?」
「明倫,你在生我的氣啊?」凱珍驚慌地說。
明倫頓了一下,輕輕地說道︰「也沒有啦!我只是想早點把事情弄清楚。
「凱珍,你為什麼要把我知道致遠有外遇的事告訴阿邦呢?我不是再三交代你別告訴他嗎?」
「不是啦!是阿邦先發現少了張照片,也就是我給你的那張,所以——我被他逼問不過,就只好招了!他發了一頓好大的脾氣,罵我太輕率了。但我猜想,他一定是怕被那個女孩子追討那張相片,所以才急得不得了,就只好約你出去了。怎麼樣,他開口向你要相片了嗎?」
「沒有!我在他開口之前就還給他了。」
一听到他們夫婦爭吵、擔心的原因竟然只是為了那張相片,而且還是害怕Sara生氣,明倫的怒火不由得就升了上來。
「阿倫,你怎麼了?」凱珍擔心地問道。
「沒事!那再請問你,劉邦永為什麼要騙我說Sara還在公司上班呢?」
「你——真的打電話去他們公司查證了?」
「嗯!」
「阿倫,你是不是想去找她?」凱珍宛如發現新大陸般,激動地說︰「你打算怎麼做?去吵架嗎?」
明倫差點就把自己心里的計劃沖口而出,但就在話快說出口的剎那間,她听見話筒那端隱約傳來一個男子打噴嚏的聲音,這使她立即警覺到也許凱珍的身旁還有人——劉邦永。
「阿倫,你說話啊?」
「沒什麼啦!要我說什麼呢?」明倫按捺住怒氣,力持鎮定的說︰「放心啦!我不會去找那個女孩子的,我只是想求證一下劉邦永的話是否真實可靠,沒想到,他還是騙了我。那個Sara明明早就離職了,為什麼那天他還要騙我說她還在公司上班呢?他以為我不會去求證就盲目的相信他嗎?現在,我都不敢確定他那些話是真的,那些話是假的了。你是他老婆,你來告訴我!」
電話彼端沉默著,好一會兒,終于傳來凱珍微弱的聲音︰「我想,他大概太急著取信于你,所以——所以才口不擇言。你知道的嘛!像他們干業務員的,有時候免不了會夸大其詞,不過,基本上他也是出自善意,你不曉得他這幾天好擔心你會——你會……
「我會去尋短見對不對?唉!真是傻瓜!」明倫嘆了一口氣,說︰「算了!我不會再為難你們了,等致遠回來,我再好好審問他。再見!」
凱珍怏怏地掛了電話,轉身對站在她背後的阿邦說道︰「阿倫好像生氣了,怎麼辦?」
「糟糕!」劉邦永抓抓頭發,一副不知所措的樣子。「楊凱珍,這一切都是由你惹出來的哦!等Chales回來,你得負責向他賠罪、解釋,要記得啊!」
凱珍氣得咬住下唇,盡力忍住不使眼淚掉下來;她很難過,沒想到自己竟成了目前狀況里最孤單、最無助的人了,她真想痛快地大哭一場。
而明倫卻彷佛放下千斤重擔般,仔細地收好散亂一地的紙張,並把它們放回致遠的書房。她突然莫名其妙地想起一段話——仇恨的另一端是愛,它們的兩端是可以折回來踫到一處,成為一個圈圈的。
「是嗎?真的是這樣嗎?」明倫喃喃地自問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