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恭章不知嘆了多少回氣。
「怎麼了?」
對面的高木真由美擔心地問。
「沒什麼。」
抱章苦笑,再度瀏覽著不知已經打開多久的文件。
名高預定到美國出差一個禮拜,今天是第三天。沒想到對方一不在身邊,就連工作也跟著沒勁。
(簡直跟女學生沒兩樣……)恭章苦笑。
電話響了。
「是,請稍待。」
昂責接電話的真由美盯著恭章猛瞧。
「今井?」
「嗯?」
「那個,你的電話。有位叫結城的小姐……」
真由美避開眾人耳目,小聲地對恭章說道。恭章慌張地接過話筒。
「喂?」
‘恭章?’「嗯。怎麼了,靜?」
真由美微微抬頭。
‘我現在在御茶水。晚上方便見個面嗎?’「今天有點……」
抱章突然又改口。
「好,我去。」
‘你不用勉強。那邊很忙吧?’「不要緊。」
「是嗎?六點半在老地方等你。」
「那就六點半。」
確認過後,恭章將話筒放回原處。
抱章比約定的時間還要晚十五分鐘到場。凱悅的大廳就連平日也是高朋滿座。
不過,恭章很快就找到了目標。
靜穿著黑色約兩件式套裝,無視周圍男人傳過來的熱烈視線,優雅而專心地啜飲著咖啡。
發現有人靠近後靜抬起頭來。
「抱歉讓你久等了。」
「還好。」
原本笑得十分艷麗的她,徒然皺起眉頭。
「你的臉色很糟耶。沒事吧?」
「嗯。」
抱章拿起帳單走向收銀台。整理好衣裝的靜跟了上來,極其自然地挽著恭章的手臂。
宛若模特兒的俊男美女引來大廳中的羨慕眼神。兩人一點也不在意,悠然地朝電梯走去。
等到電梯中只剩下他們兩人時。
「今晚我請客。」
靜說道。
「我在卡魯門訂位了。」
抱章瞧了一眼惡友。
「別在意,我剛好收到一筆稿費。偶爾也該由我請客吧?」
靜沉穩地笑。
靜是自由譯者。從大學時代開始,她便開始涉獵簡單的兒童文學和童話,如今主要的工作在電影,是這一行的搶手人物。實際上,翻譯一部電影的酬勞高達幾十萬,和年收入八百萬的恭章比起來,根本難分軒輊。
兩人來到地下停車場,坐進搶眼的深紅色保時捷中。
抱章握著方向盤,保時捷從歡鬧的新宿駛向六本木。
一周固定演出兩次佛朗哥舞的西班牙餐廳‘卡魯門’,由于今天剛好是秀的上演日,因此不甚大的空間內被年輕男女擠得近乎滿座。
舞台上激烈眩目的光影盛宴,加上店內的熱氣和辛香料味,中途恭章便覺得十分不舒服。
他安靜地離開座位,不想讓靜發現自己的異常。
他走進洗手間吐了。
身體狀況不佳的原因在于睡眠不足。不過,這是他的選擇。恭章嘖了一聲,對虛弱的身體感到很不滿。
漱完口走出去後,一回頭才發現靜止靠在門扉上。
「沒事吧?」
「嗯……」
「睡一覽會比較好。我送你。」
靜在恭章耳邊輕聲說道。恭章點點頭。
步出店家,兩人朝著和人群完全相反的方向,來到停放車子的王子飯店。
路旁的時鐘指著八點。六本木的夜晚才正要開始。
在快餐店前面集合的年輕人。手挽著手散步的情侶。
鼎沸的人聲,穿越馬路的腳步聲,車子的喇叭聲,不停在霓虹燈閃爍的鬧街上交錯著。
不夜城六本木的夜晚,就像沒有底限的黑洞般持續著。
名高現在正在做什麼呢?
等紅綠燈的時候,恭章腦中忽然掠過他的身影。
「靜,去喝一杯吧!」
抱章的低語讓靜頗為驚訝。
「你在說什麼?看你整張臉都發青了。」
「我不要緊。總之,今天就是想喝。」
靜皺著眉頭。
「發生什麼事了?」
抱章曖昧地笑笑,再度返回來時路。
「發生什麼事了?」
坐上吧台前的單腳圓凳時,靜開口問。
「沒事……」
「你說謊。」
靜淡淡回答,沉穩的眼楮一直望著恭章。
「我覺得你好象很迷惘。」
「可能是工作太忙了吧!」
抱章試圖用微笑蒙混。靜嘆了一口氣。
「我倒還比較擔心你。」
「怎麼說?」
「因為你居然撇下貴之不管,在這里陪我喝酒。」
靜輕聲笑了。
「很可惜,目前貴之正在出差中。」
「出差?去哪兒?」
「京都。好象是參加器官移植的會議。」
「這樣豈不更糟?」
靜慧詰地眯起眼楮。
「我們的戀愛向來以不互相約來為出發點。」
抱章苦笑。
「你們還是一樣沒變。」
「怎麼不說說你自己?和他發生什麼事了?」
「……」
沒有回答。
「被我說中了吧!」
靜笑了。
「怎麼樣了?有進展嗎?」
「笨蛋。怎麼可能。」
「莫非你還在介意彼此都是男性?」
靜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
「你很喜歡他吧?」
「……」
長長的沉默。恭章一動也不動地握著玻璃杯,那模樣看起來就像是一尊雕像。
好一會兒後——
「……嗯……」
抱章輕輕點頭。
「不過,這樣就好了。這是我單方面的想法……、這樣就好……」
靜夸張地嘆了一口氣。
「心胸狹窄的家伙。跟你講不通啦!」
抱章下意識地望著靜。發現對方困惑的眼神後,靜有點惱怒地說︰「可別說你和我不一樣喔!你長得比一般女性還出色,其不知道你在怕什麼。」
「靜……」
靜打趣地眯起眼楮。
「要不要我告訴你,學校里那些男人是怎麼看你的?」
「這我知道。」
抱章不滿地歪著一張臉。
「可是,他並非圈內人。」
靜感到莫可奈何。
「膽小表。戀愛靠的就是氣勢。」
「你還是那麼強悍。」
抱章苦笑。
「真想見他。」
抱章躺在放倒的座椅上觀賞窗外景色,听到靜的低語後,驚訝地回過頭。
靜握著方向盤,繼續說道︰「真想見他。那個讓你朝思暮想的男人。」
抱章苦笑。
「沒想到你居然會對貴之以外的男人產生興趣,莫非太陽要打西邊出來了?」
「哎呀!」
靜露出遺憾的表情。
「不是我沒興趣。只不過到現在為止,我還沒踫過比貴之還要有魅力的男人。」
「那麼,這一次你一定不會失望。」
「真敢說。」
兩人相視而笑。
「他到美國出差去了……」
抱章將視線移到窗外低聲說道。
「是嗎?」
靜點點頭。
「想見他?」
「說不想是騙人的……」
「恭章……」
靜憐惜地看著恭章。
「恭章,人的心理根本無法用理智來控制。就算對方是別人的妻子、同性、兄弟,愛上了就是愛上了。」
「靜……」
面對動搖的眼神,靜笑著點點頭。
出差中的名高每天都固定會有聯絡進來。
「部長,趕快回來吧!我已經不知道該怎麼辦了!咦?不要那麼說嘛。」
那天,杉山所說的每一句說都震蕩著恭章的身體。工作上似乎遇到某些難題的杉山,頻頻對著話筒作揖求饒。
因為名高不在,因此所有的決策都由副部長紗和子代打,雖然業務上不至于出現什麼問題,但是缺少指揮官的戰場,總是和平日有些不同。宛如失去心靈支柱般,整間辦公室飄浮著動蕩不安的氣氛。恭章現在才明白名高的存在有多麼重要。
「今井。」
杉山掩著話筒呼喚恭章。
「什麼事?」
「抱歉。部長有事找你,可不可以接一下三線電話?」
杉山用單手做了一個拜托的姿勢。恭章狐疑地拿起電話,按了按鍵一下。
「我是今井。」
‘嗨!身體還好吧?’親密的語調好比一把尖錐。恭章努力維持平靜。
「托您的福。對了,找我有什麼事?」
‘你和守口SHIRT做過生意吧?’「嗯,去年合作過。怎麼了?」
‘杉山有麻煩了。他手上的二款服飾共一萬五千件,來不及在月底出貨。’恭章瞄了後輩一眼。看到杉山咽著口水用雙手膜拜的模樣,恭章不覺笑了出來。
「一萬五千件嗎?數量不少。」
‘他說忘記登在DM上了。’名高氣沖沖地說道。
‘山口現在根本忙不開身。你怎麼樣?可以幫我盯著他嗎?’意料外的對白讓恭章胸口一陣激動。
「知道了。我會留心的。」
‘拜托你了。’魅惑的聲音消失在電話彼端。
幣上電話後恭章馬上詢問杉山。
「情況怎麼樣了?」
「今井!?這麼說……!」
抱章笑了笑。
「我幫你。」
「今、今井!」
杉山縮起雙手,巨大身軀像女孩子般縮在一起。恭章苦笑。
「知道就趕快說明狀況。」
「遵命!」
杉山抱著一迭資料走過來。
「東西都在這里了。」
「你什麼時候發現的?」
杉山搔搔頭。
「昨天。」
抱章嘆了一口氣。
「你還沒下布料的訂單吧?」
「麻煩就在這里。」
通常光是準備縴維性的布料,就得花上一個月的時間。剪裁、縫制也需要十天工夫,最後的修飾則要五天。加上配送和假日,最快也要兩個月。
‘就算是今井先生拜托的,我們也無能為力。月底才有布料進貨,本公司實在幫不上忙。’廠商開口的第一句話和恭章料想的一模一樣。
「怎麼樣都趕不出來嗎?」
‘實在很困難。首先,布料就不夠了。’「杉山。」
抱章單手蓋住通話端。
「布料是染紗布嗎?」
「不,是普通的單色綢。可是需要經過最近很流行的不規則記憶加工程序。」
「原來如此。所以只要有原市的話,縫制上應該不成問題。」
「對啊,如果有原布的話……可是,對方說布料還沒進貨。」
「是單色布沒錯吧?既然如此,他們應該會有庫存才對。」
「咦?」
「守口是關西最大規模的襯衫廠商。不以我們的訂單,幾乎所有的量販店、郵購公司都和它有生意上的往來。」
「喔……」
杉山不知道恭章話中的含意,所以只好似懂非懂的點點頭。
「看著吧!」
抱章笑著說。
「如果有布料的話,應該就可以準時出貨吧?」
‘如果是這樣的話,要縫多少件我們都行。可是——’「不可能沒有單色綢吧?我想倉庫應該有許多存貨才對。」
‘……’對方沒有回答。恭章輕輕笑了。
「恕我冒昧,貴公司好象和C社也有生意往來吧?」
抱章突然搬出其它同業的名號。
「C社也推出了同質商品。雖然價格他們比較低,不過貴公司也月兌不了關系吧?」
‘……’電話那頭還是沒有出聲。也就是說,恭章猜中了。
「那邊是不是訂了十萬件?」
‘……’「話雖如此,可是我並不認為銷路有那麼好。恐怕C社是為了壓低價格,所以才勉強大量訂貨。」
‘……’「他們一定退回一半的B成品。這是C社最常使用的手段。」
‘……’對方始終默默無語。恭章祭出最後一擊。
「一萬五千件,本月中交貨。相對的,我會買斷所有的訂單,絕對不會退回半成品。」
‘真是敗給今井先生了。’電話那頭的營業員苦笑幾聲。
‘既然都被你識破了,我也沒什麼好說的了。好吧,我答應。可是,你一定要全部買斷。老實說,那邊的交貨日已經延期了。听說是銷售不佳。’「我知道。我不會為難你的。」
「那就萬事拜托了。」
抱章放下電話。
「OK了。」
「不愧是今井!」
親耳听見所有對話過程的杉山十分感嘆。
「不管我再怎麼懇求,對方就只會說‘辦不到’。到底要怎麼做,才能和今井一樣呢?」
抱章輕笑。
「我說過了吧?這是經驗累積的結果。」
「經驗?」
杉山面有難色地低語著。
「沒錯,接著就是韌性。也就是絕對不放棄。就某種意思來說,你也是個很了不起的MD。因為前鋒的韌性最強了。」
「一切包在我身上!我杉上的韌性可是不會輸給任何人的!」
「加油。名大的橄欖球明星。」
「喔!」
杉山擺出最敬禮的姿勢,回到座位確定交貨期限。用微笑送走巨大的軀體後,恭章回到自己的工作崗位。
佔據他社的生產線是MD的慣用手段之一。廠商的產能是有限的。問題在于能夠操控多少生產線。
才入社三年的杉山並不知道這一點,因此名高才會找恭章幫忙。王牌MD可不是浪得虛名。恭章向來能確實掌握廠商的業績和內情,因此才能找出有效的應變對策。
他信任我——。
這樣就夠了,恭章對自己說。期望越大失望越大。對恭章而言,自己只要能成為一名優秀干部,靜靜跟在名高身邊就已經很足夠了。
此時——
「今井!」
突然間,尖銳的叫聲響遍整間辦公室。火速跑進來的總設計師松岡對著恭章大叫︰「你的商品在別間公司的目錄上注銷來了!」
瞬間辦公室陷入大騷動。
「真的是公司的商品嗎?」
「嗯,不會錯。」
松岡將目錄攤在大家面前。
「這是相田去年的設計。」
「為什麼……」
抱章茫然地望著目錄。
「喂,居然比我們的還便宜。」
「真的嗎!?」
「沒錯。少了一千塊。」
「已經有客人打電話來抱怨了。」
「什麼……」
「為什麼會發生這種事!?」
相田縴細的肩膀因憤怒而不停顫動著。
「相田……」
沒有人回答。現場陷入凝重的沉默中。MD失去語言能力,只能呆呆地愣在當場。
此時——
「我是杰克森的今井。」
大伙往聲音的方向看去。
「請問李社長在嗎?」
抱章拿著電話筒,以流利的英語說道。不一會兒——
「外出了?你知道她到哪兒去了嗎?」
‘——’「我有急事找她。可以幫我聯絡嗎?」
‘——’「不知道社長現在在哪里?」
抱章十分驚訝。
「不可能吧?」
‘——’「我真的有急事。」
模特兒般的端整容顏變得越來越可怕。
「我沒辦法和你溝通。請你們社長馬上出面接電話。」
‘——’「我知道她在那里!馬上叫她接電話!」
女性員工都被恭章的反應嚇了一大跳。
「可惡!」
抱章粗暴地摔開電話。
「居然避不見面。」
某個人低聲說道。
「不過,這麼一來就更確定了。」
「齊藤。」
「這些是今井負責的商品。」
齊藤用力敲著目錄。
「矢萩!聯絡部長!」
紗和子用尖銳的聲音叫著。秘書矢萩趕緊沖去打電話。
「山口,這該怎麼辦?」
「全是春夏的主打商品,而且傳媒那邊都快完工了。」
被松岡一問,紗和子不禁咬緊嘴唇。
「渾蛋!」
「這些商品的銷售量不錯吧?」
「沒錯。這是今井在今年春天賣得最好的。」
「所以才會外流。」
「下游工廠就是香港的梅利安。」
「沒想到那個老女人居然來陰的。」
「副部長!部長剛剛出去了。現在根本找不到人!」
「什麼……」
紗和子的臉色鐵青。
「怎麼辦……」
辦公室內再度被愁苦的氣氛所籠罩。
這個時候,一直呆立不動的恭章突然采取行動。
「高木,把春夏的拍立得照片拿來。我在編輯部等你。」
「啊!是、是。」
「今井?」
紗和子原先還有點訝異,不過中途她就明白了。
「不可以,今井!要等部長指示……!」
「這是我的商品。我自己解決。」
「今井!」
抱章不理會紗和子的阻止,快速地離開了辦公室。
「你說這本目錄中的商品,全都外流出去了!?」
「是的。」
「開什麼玩笑!」
昂責媒體制作的史密斯氣得血氣直往上沖。
「這些都是本季的主打商品耶!你知道臨時喊停會造成多少損失嗎?」
「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
抱章的分貝並不比史密斯小。
「公司自創業以來,一直堅持在第一時間,以最適當的價格,提供顧客最好的商品!因此,不管基于何種理由,所有的下游工廠都不可以將企畫中的商品外流出去!要是破壞了這項紀律,以後的損失才是不可估計的!」
端正的面貌讓恭章的憤怒顯得更有魄力。即使是身為四天王之一的史密斯,也被恭章的魄力所震懾。
「這是剛說的嗎?」
「不,是我個人的判斷。」
「找不到他的人。他出去了……」
紗和子適時做出說明。
「王八蛋!」
史密斯咒罵了幾句。
「那家伙最喜歡找媒體部的麻煩,沒想到連部下也有樣學樣。看來他的教育很成功嘛!」
史密斯嘲弄了幾句,繼而轉頭看著站在一旁不敢吭聲的編輯們。
「喂!這家伙負責的商品進行到哪個部分了!」
抱章被史密斯嚇了一跳。
「老總,可是……」
「少唆!人家MD說要撤,要撤!」
一聲大喝後,編輯們趕緊慌慌張張地查詢進度表。
「春夏特集,色校已經完成了!」
「DM8也一樣!9正在進行文字校稿!昨天今井已經確認完畢!」
「兩本十號發的雜志明天要看打樣!」
編輯一個接一個報告進度。
「把所有的草稿都拿來!今井,你想用什麼代替?」
「內部通知用這些襯衫。外面的就用這些。」
抱章遞出真由美拿來的拍立得照片。
「現在增產來得及嗎?」
「來得及!」
「那好!」
史密斯立即著手校正。
「DM和雜志就用拍立得照片!特集重新開拍!再發一次模特兒和攝影師的通告!」
「是!」
「現在只能在國內拍攝了。」
「沒關系。」
「大家听好!這些全部重新排版!紗瓦答,打電話到印刷廠中止校正!還有亞雷克斯,聯絡出版社!原因由我來說明!快一點!」
編輯們像小蜘蛛一樣紛紛散去。
史密斯呼的吐了一口氣,重新坐回椅子上。
「真的很抱歉……」
抱章的頭垂到不能再低。
「你欠我一次。」
說罷,史密斯對著恭章眨眨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