霧月迷情 第三章

冰雪城是靠近邊疆地域最大的都城,幾乎每個到過這兒的流浪者與商人都為它的繁華景象吃驚,它竟不比北之國的皇都遜色分毫。尤其冬日,銀裝素裹,遍罩著一層白雪的古老城鎮映射著不冷不熱的冬陽,仿若被鍍上一層讓人睜不開眼的淡金。于是為這罕見景象所傾倒的人們又為冰雪城起了另一個名字︰聖城。人們都說聖城是人世間的一塊淨土,因為它是由冰雪堆砌成的,從天而降不沾塵垢的冰雪。

「老爺,還要等多久?都快天黑了。」史家的總管翹著兩撇小胡子,不停地跺著腳,冰雪中等了一日,他快受不了了。

「是啊,壇主,堡主他大概今天不會到這兒了。連青堂堂主都模不清他的行蹤,別說咱們了。」其他一干在城門口等了多日的手下也全都附和著。誰不想早些躲在火爐旁喝上一大碗熱過的香醇好酒呢?

「他媽的,混蛋,你們就只知道家里那個有女人暖床的暖炕。不過多喝幾個時辰的西北風,要是湛堡主一高興,以後還不是要什麼就有什麼。現在江湖上、武林中還有誰比得上他?都是一群蠢驢。」史榮的一對老鼠眼滴溜溜地轉得極快,邊對手下罵罵咧咧,邊朝地上吐痰。

「壇主,堡主到底長得怎麼樣?是不是真的有三頭六臂,要不為什麼大家都怕他?」

「堡主他……」被詢問的人一時說不上來,他也只見過湛儇邃一面,而且因為太害怕沒看真切。可是這輩子,無論在哪兒,他都能一眼認出那個魔鬼般存在的人物。世上再也不會有第二個像他那樣陰沉中透著血腥味的人。

其他人都張大嘴,豎起耳朵認真地听著,等著某人說出個大概樣子,也好讓他們有機會在江湖人士面前吹噓一番。

「哎呀,你們這群草包,堡主的尊顏是我們這種人亂說的嗎?到時你們別嚇得尿褲子就行了。」他隨便唬弄一句難堪地搪塞過去。

一陣冷風狂呼而過,十幾人同時打個冷顫並發現城門口的人群都向四周散去,可卻又忍不住回首張望,想看又不敢看的窩囊樣。

「湛……湛堡主……」史榮張開的嘴一時難以合上,幸虧身旁的總管幫他合上。

「老爺,你怎麼了……」總管順著主子的視線望去,唇上的兩撇胡子竟虛弱地掉落下來,並隨同主人一起哆嗦著。

湛儇邃,不再有抱怨與疑問,等了數天的十幾人知道此刻坐在馬上睨視芸芸眾生的冷面男子就是他們要等的人。

香殘一進城門就看到了這十幾個看似穿著不凡卻又透露出粗俗味的男人,他們見到她身邊人時那種好似吞了三四個雞蛋的模樣真的很蠢。但她沒有笑,大多數人看到湛儇邃就是這種坐立不安惶恐失措的樣子。

湛儇邃也注意到他們了,他也沒有笑,不帶溫度的眼神只是在他們臉上一一捫過,惟有在史榮的身上頓了頓,他看到他腰間的銅牌,是霧月堡第九分壇的令牌。

「第九分壇壇主,史榮……參見堡主……」回過神的人終于想起自己該做什麼,急急上前跪拜。

「哼。」受禮的人不置可否地冷笑一聲。

「堡……堡主……」史榮的汗在大冬天里向外冒出來,善于察顏觀色的他察覺頂頭大爺的不悅。

霧月堡堡主不說話,等不成器的屬下把一個個斷字連成句。

「青堂堂主徐爺讓屬下好好招待堡主……請堡主到屬下的寒舍小憩幾日,解解旅途的乏累。」

他就知道是徐靖四人多事,他揚起了手中的鞭子,正當要抽下時看到廠另一匹馬上削瘦的身影。這幾日不分日夜的趕路對很少長途跋涉的香殘而言實在太吃力了,而且一過冰雪城後將是漫漫無邊際的雪野,除了個別村莊與驛站外能落腳的只有一個霧月鎮。他欲揮下的鞭子又收回手中。

「單獨的別院,不要僕人,不要侍衛。」他命令遭,轉首又問香殘,「你想要什麼嗎?」

她搖搖頭,她從不提任何要求,只是隨波逐流地抓住生存的權利。

湛儇邃一翻身躍下馬背,走至香殘噴著粗氣的坐騎旁伸出手。

握住他的大掌,香殘也自馬背上一躍而下,他井未放開她,而她也任他與自己維持著在他人眼里顯得過分親呢的姿勢。

「要在這里逗留幾日嗎?」她問他。

「四五日,你看起來很疲乏的樣子。」他拂開她垂在額前的幾縷發絲,她臉上的肌膚如冰般涼。

「沒關系,已經習慣了。」

「不該習慣的。」他為她的堅強感到心痛,「就這麼定了,先在這兒休息五日再說。」

這滿臉刀疤的丑女是什麼人?為什麼湛儇邃同她如此親密?而且在她面前展露出人性化的一面。這樣的湛儇邃與方才進城時的是同一人嗎?

「還都愣著做什麼?要凍死我們嗎?」他轉首,面對不是香殘的其他人,他永遠是不變的撲克臉。

「是……屬下這就帶路……請堡主同這位姑娘上轎……」史榮招招手,兩頂舒適的軟轎便到了面前。

在霧月堡堡主跟前他是卑微的屬下,卑微的連呼吸都要仰仗另一人的眼神和動作。

他憶起那年在霧月堡參加慶功宴時的壯觀場面,數千名大漢喝酒、大塊吃肉、上刀山下油鍋不皺眉頭的鐵血男兒卻在湛儇邃腳下彎曲了高傲的雙膝。那種氣勢與情景他一生忘不了。只要一想起,他的血液就開始沸騰,真正的男人就該是湛儇邃這樣的,他說死的時候就沒人能活,當他要你笑的時候就沒有人敢頹喪著臉。

千人的場面雖沒有齊聲的歡呼和能震塌屋頂的高喊聲,但那無聲的氣勢更具張力。湛儇邃一襲白衣站在樓台上,鷹隼的視線如利劍直刺人每個人的心房。他只隨隨便便地站著,卻挺立如不倒的松柏。他只是站著看了所有人一眼,自始至終沒說過一個宇,但群雄連大氣都不敢出。他們抬首仰望著這名迎風挺立的陰冷男子,有崇拜,也有敬畏。因為他只憑著手中一柄鈍銹的劍便鑄造出霧月堡的傳奇。霧月堡在四大國共有八十一個分壇,每個分壇不是富甲一方就是稱霸一地,所以當尚陽山莊一百十六口的慘案發生時連官府都無膽過問,更別提那些在江湖上討生活的人。

對靠刀口舌忝血的武林漢子來說,湛儇邃是他們追逐的夢,一個關于權勢富貴的夢,不需要血統身份,不需要逢迎拍馬,只靠手中的的劍便能贏得更勝于四國帝王的聲名與權利財富。

參加過那次慶功宴的每一個人至今只要一閉眼都能感受到那種氛圍,然後不由自主嘆息著,奢望那個迎風而立的白衣男子就是自己,奢望一個自己無法實現的殘夢……

按照湛儇邃的吩咐,史榮特地空出一套精致的別院,遣走了僕役,迎入貴客。

雕梁畫棟,過于精致浮華的建築風格令香殘又有置身于妓院的錯覺。她不懂世上的有錢人為什麼總是寧願把錢揮霍在毫無意義的木頭、布匹或石頭上,喜歡以活人的血淚換取無生命的物品。

「堡主,您先洗把臉暖暖身,晚飯就在前廳,差不多該準備好了。」史榮為了討好湛儇邃干脆自己當起了僕役,「您還有什麼玢咐?」

「晚飯就送到別院來,只要三四碟清淡的小菜,一壺燙過的好酒,—小兵熱粥就行了。」湛儇邃厭惡滿桌的大魚大肉,他對吃的東西只求能填飽肚子及清淡爽口,猶如他對衣物的要求,干淨舒適就可,多余的裝飾只覺累贅。

「是,屬下知道。」史榮朝各僕役使個眼色,所有人退出房間。

香殘無言,就近火爐坐下,解下外套,舒展在馬背上顛簸了一天快散架的身骨,隨後湛儇邃也走到她身邊。

「這樣會更舒服些。」他為她的坐椅添了個柔軟的坐墊。

她注意到他還系著沾雪的斗篷,沒有細想就主動為他解下,順手擱在另一張空椅上。

「怎麼不說話?」他抬起她的下巴問。

「太累了,這張椅子又太舒適,所以懶得說話。」她的眼楮與他的唇在同一水平線上,想起幾日前的夜晚,她不好意思地閉上眼。

「閉上眼是因為不想看我,不敢看我?還是電因為太累了?」他一副要笑不笑的神氣。

香殘更窘了,每每這種私下里的親呢總令她不知所措,這樣的湛儇邃對她來講比那個殺人不眨眼的嗜血魔頭更危險。

幸好適時的敲門聲將她從窘境中解救出來。他們要的四碟小菜與醇酒已擺上桌面。因為模不準湛僵邃多變的性情,想多上幾樣菜色的吏榮最後還是決定完全依照吩咐,畫蛇添足的蠢事少做為妙,要是弄巧成拙,他就算有十個腦袋也不管用。

「吃飯吧。」香殘抓著一個閃躲的機會,起身走向圓桌。

「為什麼總要逃?」他握住她的手腕,不讓地走。

「我……」她真的不知如何作答。

「是不是怕我。」雖明知不是這個答案,他仍不放心地問。

「不……」看到他的多疑,她急忙否認,「……我只是不習慣……」

「不習慣?」

「不習慣你對我太好。」趁他有片刻的怔仲,她抽出自己的手坐下,而後為他斟上滿滿一杯的酒,酒味香濃地直撲她的鼻尖,對于一個滴酒不沾的人來講.光是聞一聞就已有了三分的醉意。

別人只會嫌人對自己不夠好,就她嫌他對她太好……湛儇邃哭笑不得,但心中涌出更多的愛憐。看慣了滄桑冷漠的香殘,他更喜歡她偶爾手足無措的女兒家姿態,更重要的是她的這一面只有他看到,只為他展現。

「你應該改變習慣,應該習慣享受,習慣我對你好。」他歷來緊抿的唇有了上揚的機會。接過她遞來的酒一飲而盡,身子連同心一起熱了起來。

她又為他斟上一杯,而自己卻未動筷,她不喝酒,而粥還沒送來。

「你不會喝酒?」又一連喝了兩杯後,他示意她為自己斟酒的同時發現她的酒杯空空如也。這一路上為了趕路他不曾喝過酒,因此也不知她不沾酒。

「灑容易亂性。」看多了妓院中的杯盤狼藉,在她的印象中酒不過是婬糜之液。

「酒也可以驅寒,霧月堡終年陰冷,喝酒是件好事。」他把酒杯送到她嘴邊,「試一下,身子會暖和起來的。」

酒杯中倒映出香殘拒絕的面容,即使酒能驅逐她最害怕的寒冷,但她仍不喜歡它。

「真是固執。」湛儇邃無奈地自己將酒飲盡,不等酒人喉便突然抓住她下巴,親口將辛辣的液體送人她嘴中。

「咳……咳……」被嗆著的人不住的咳嗽,不知是否真因為酒精的緣故,她的臉如熟透的果子,漲紅了。

「好些了嗎?」見她上氣不接下氣地咳著,罪魁禍首反倒是有些後悔自己的魯莽,于是為了彌補,他的手放在她背上輕輕地拍著。

說不出話的人點點頭,示意自己已沒事。舒緩一口氣剛想開口,唇卻又被堵上了,還是那滾燙的酒。也許有了先前的一次嘗試,這次她並沒有嗆著,只覺自己的唇與湛儇邃的一般火熱,不由自主地抬手環上了他的脖頸,于是演變成一個纏綿的吻。

酒果真能亂性,香殘為自己的大膽而詫異,隨即又為這份詫異啞然失笑,她已將自己的命運交付給了他,再怎樣也沒什麼好詫異的。

而湛儇邃卻開始沉溺于這個游戲,他迷戀于她溫熱的唇,她特有的氣息,一次又一次不斷地喂她那改變人類性情的奇怪液體。

燒得正旺的爐火映著他們有些醉意的臉,恣意的狂放中有著貪戀的滿足。

「堡主……啊……」直接闖了進來的人只來得及慘呼,雙手捂住插了根竹筷,血如泉涌的左眼。冒著熱氣的白粥打翻在地,承接著滴下的鮮紅血液,說不出的詭異。

湛儇邃左手還摟著香殘,但右手中的一雙筷子只剩一支,在史榮推門進入的一剎那,他瞬間恢復成嗜血的魔王。

「若下次冉看了不該看的,我取的會是腦袋。」他悠悠道,口氣平常如談論天氣,「下去吧,今夜誰也別再進這間房。」

「屬下……知錯……屬下一定牢記此次教訓……謝堡主不殺之思。」受傷的人咬著牙忍痛磕了頭逃出去。

「太狠些了。」香殘實言道,語氣中並無責備之意。她會接受他的凶殘,誠如他接受她滿臉丑陋的疤痕一樣,他們不會試著改變彼此。

「方才你的樣子除了我,誰也不許看。」

方才她的樣子?方才她是什麼樣?香殘不願回想,免得因自愧羞憤而死,原來她內心深處也與那些妓女沒什麼兩樣。可奇怪的是她又覺得愉快,愉快?她為什麼愉快?

史榮的主人房內,請來的大夫收了診金匆匆離開,僕役們也都拿著染了血漬的繃帶退下。

「老爺,怎麼會弄成這樣?」雲姬秀麗絕倫的臉上有著抹不去的擔憂與心痛,他是她一輩子的靠山。

「真是走了霉運,好心送鍋粥,誰知反而弄瞎了一只眼,他媽的……」史榮罵了開來.但罵到一半又陷入沉默,若有所思起來。

他推門進去時決沒眼花,湛儇邃與那名丑姑娘的關系定不尋常。為什麼呢?堂堂霧月堡堡主竟然會要那樣—個長相恐怖的丑女?難道是因為吃過祁家堡大小姐的虧……不對……不對。

他懊惱地來回踱步,已忘了眼楮的傷痛,他要找尋的關鍵不是這兒,不是這點……

「老爺,您究竟怎麼了?」雲姬也跟著著急。

「哎呀,你—個女人家懂什麼,滾遠點……」一家之主絲毫不憐香惜五。娶都娶了,玩也玩過了,好听點是他的妾,其實不過是當個花瓶擺在府里裝飾著。吃他的,用他的,用處卻還不如府門口的那兩條看門狗,他才沒功夫搭理一個沒勢沒地位的小妾。

「老爺……」被一腳踢倒在地的人含著滿眶的淚水不敢掉一滴,只怕招來更多的不滿。

「老爺,老爺,你除了像條狗似地搖尾巴,還能干什麼?真不如一條……」史榮狠狠地責罵,眼楮一觸及妻子那張憔悴但臉美麗的容顏時,態度一下子由主子變為奴才。

「……夫人,你沒事吧?都怪我不好,你也知道我就這個大老粗脾氣。來,我扶你起來。」他殷勤地補救。滿臉堆笑。眯成縫的眼中有算計的光芒射出。

他已想到了那個關鍵,他知道憑自己的本事成不了湛儇邃,可是他可以成為霧月堡的第二人,一人之下萬人之上,這是他一個小人物的野心,而現在機會終于出現在眼前……

雲姬意外地看著這樣慈眉善目的丈夫,不由打個冷顫,惡兆的陰影籠上心頭……

灰亮的清晨,冬日常見的陰寒似乎又要下雪的樣子,香殘走出別院,她從不會睡到日上三竿,史府的花園里種植了大片的梅花,冷冽的香氣彌漫在冬陽下。

十幾步外,一株老梅下有個梳著童髻的女孩正蹲著對停在地上的一只麻雀說著些什麼,手里撇下些谷物又似在喂食。

「雲兒,怎麼辦?.爹昨晚又罵娘了,為什麼我是女孩呢?要我是男孩,爹就不會罵娘沒用了……」

隨風飄至的稚語讓無意見听到的人向前邁上幾步。

「他說要是娘不听他的話,就要把娘賣了,還說也要把我給賣了……怎麼辦?」說到最後,清亮的童音有了哭腔。

麻雀听不懂人話,自顧自啄著飽滿的谷物。

「要是爹真把娘賣了,把我賣了……我就真的再也見不到娘了……」說到傷心處女孩抱著雙膝嗚咽起來,「娘說……娘說要她離開爹,她就不活了……烈女不侍二夫……這是什麼意思?雲兒,我不懂……」吃飽的麻雀抬起頭,撲打幾下翅膀竟忽悠地飛走了。

女孩也並不在意,仍維持剛才的姿勢,對著殘留著的谷物說話。

「雲兒,為引麼我是女孩呢?要我是男孩,我就練武。練得跟那個什麼湛,什麼邃的一樣厲害,讓爹再也不敢欺侮娘……」

「是女孩也能保護你娘的。」香殘看不下去,這情景她太熟悉了,十幾年前,她就是這個女孩。

「啊……」女孩被她的突然出現與恐怖的容貌嚇得大叫,並躲在梅樹後,緊緊地抱住樹干,「你是誰?鬼嗎?鬼怎麼會在大白天出來嚇人?」

「我是人。」香殘苦澀道。

驚魂方定的孩童這才看清她臉上的疤痕,天真好奇地問︰」誰在你臉上劃那麼多的傷痕?是你爹嗎?」

「不,是我自己。我爹把我賣到妓院,為了不成為妓女我只有毀了容貌。」」哼,妓女沒一個好東西,到處勾引男人。女乃娘說我爹就是被她們勾引壞的。」她已不再恐懼,走出樹背後,像是想起什麼警戒地問,「你也是妓女嗎?」

「我不是。」

「這就好,這樣我就不用討厭你了。」她放下心來,高興地笑著,臉頰上還掛著淚滴,「你爹也把你賣了嗎?」

「嗯。」

「那你也幫不了我。」她明媚的臉龐又黯淡了。

「誰也幫不了你,能幫你的只有你自己。」香殘抬眼望遮住視線的滿林梅花,又望了望灰蒙蒙的天空,「這世上只有自己能幫得了自己。」

「自己幫自己?那要怎麼個幫法?」小孩子不懂話里的真意,納悶地問。

「即使逃出史府當乞丐,即使把你爹殺了,也不能讓他把你跟你娘賣了,這就是自己幫自己。」她並沒因對方還是個對世事一知半解的孩子而把話講得委婉些。有時候委婉也是種虛偽與懦弱,這世事太殘酷,所以人也要殘酷,生存下去的殘酷。

「我不會武功,怎麼殺他?」女孩認真思索著。她爹如果死了,大娘又是個病殃子,那她與娘不就是史府最大的主子?也不用怕被人賣了。

香殘因她的問題一怔,她料不到一個十歲出頭的小表竟散發出不容小窺的殺意。

「小姐……小姐……」遠處傳來丫環的聲聲呼喚,「二夫人要你回去吃早飯。」

「知道了。」女孩急急回應,隨後看向與自己說話的陌生女子,「娘叫雲兒回去吃早飯,待會兒我們還在這里見。」

雲兒?她叫雲兒?香殘感到記憶中的某些東西正在蘇醒,望著奔向遠處的靈巧身影她悲傷地閉上眼,止不住地大笑。

為什麼這世上還有人與她一樣難逃悲慘的命,運?難道一個香殘還不夠嗎?她似乎已能看到女孩,長大後的樣子,殘酷的世事……

整整一天,香殘都陪著湛儇邃在別院內。乘著空閑,湛儇邃讓史榮將分壇幾年來的賬本拿出來一一過目,看得厭了就由香殘代勞。他則看著窗外的雪景,不知思索些什麼。兩人也不說話,只在偶爾抬首間有眼神的交會。直到掌燈時,湛儇邃才合上厚厚的賬本。

「別看了,天就黑了,傷眼楮。」

「看完這本吧。」香殘的筆又在賬目旁邊批了個注,「那麼多的漏洞,難怪能蓋得起這樣的豪宅。」

「這些年都把他們養肥了,隨他們吧。一條狗的胃口再大也吞不了一頭象,總有一天會噎死的。」他淡淡道,不見憤怒,人的貪欲越強,他就越能掌控他們。

「就讓他們繼續中飽私囊?」她有些不懂他。昨天為那麼點小事他弄瞎了史榮的一只眼,可對于史榮侵吞了霧月堡幾十萬兩的銀子卻漫不經心的。

「還沒到時候。」湛僵邃冷笑著,似乎不願再提此事他叉開話題,「早上你去哪兒了?」

「在府里兜了一圈,遇到個奇怪的女孩。」

「噢?是誰?」能讓香殘感到奇怪的女孩那一定不普通,他感興趣地問。

「另一個我。」更加奇怪的回答,見他閃現不解,她補充道,「看到她就像看到以前的我。」

「以前的你是怎樣的?」他越發好奇。

「孤獨、悲傷、無助……憤恨。」

湛儇邃不言語了,他終于明白為什麼他們會需要彼此,一直以來他也正是這樣的。只有在不斷的殺戮中他才能證明自己存在的價值,才能忘記孤獨與悲傷,才能覺得自己很強,才能發泄堆積了很久的憤恨。

「現在還這樣嗎?」他自背後環住她,下巴輕擱在她的頭頂。

「……」感覺到他的貼近,她已不孤獨,不悲傷,不無助,可憤恨依舊。她的憤慨會永遠持續,因為世事的殘酷不曾也永不會結束。

有人敲門,湛儇邃站直身子,沉聲命令來人進門,是戴上一只眼罩的史榮。

「堡主,分壇的兄弟們都在前廳等著,他們都想見您一面,您看今晚上的晚飯就在……」他諂媚時的眯縫眼如打了結的絲線。

「我有說過我想見他們嗎?」對于屬下的自作主張,高位者並不樂意配合。

見到向來陰沉的股此時罩上嚴霜,受過教訓的人兩腿打顫,雙手左右開弓地就掌了自己七八記耳光,鼻血流出了仍不住手。

「屬下該死!懊死!懊死……」

「可以了,我待會兒會過去的。」

「是,謝堡主開恩。」史榮松一口氣,再自謔下去,他準會當場暈倒。

這男人……香殘厭惡地轉首,不願再看,哪怕只是越縮越小的背影。

奢華的前廳內座無虛席,輪不到座位的小嘍羅惟有在一旁站著被呼來喝去。人世間的事真是難以理解,既然都害怕湛儇邃,為什麼一听到他會出現便急不可耐地要見一面呢?就因為湛儇邃是傳奇人物嗎?

「湛堡主到……」守門的侍衛扯開了喉嚨。

廳內每個人都被一種無形的力量推起身,從座位上站起,寬闊的武人的肩緊繃著,神情是激動夾雜著恐懼。

湛儇邃走進大廳,如入無人之境,他既沒有多看其他人一眼,也沒有一個多余的動作,示意香殘坐在他身邊後,說出了惟一兩個字︰

「上菜。」

「是。」史榮彎著的腰終于能直起來,拍了兩下手,便有侍女魚貫地將菜色端出。

群豪有些微的失望,但卻不敢出聲,齊刷刷地又坐下,埋首吃菜。

湛儇邃並不吃菜,一杯接著一杯地喝酒,燭光映著的臉越喝越白。」想必這些菜不對堡主胃口,屬下特地為堡主準備了一份大菜,這就為您端上。」史榮的媚笑更深了,他覺得自己的計劃真是萬無一失,「奏樂。」

屏風後的絲竹班子隨即奏起了青樓妓院內慣常的曲目,但遲遲不見有其他的動靜。

湛儇邃盯著屬下的眼光逐漸森冷,他可不想被人耍。

「屬下去去就來。」感到大事不妙的人匆忙跑進屏風後,里面傳出隱隱女子的哀求聲與他的咒罵聲。

「老爺,求你了,這臉我們丟不起……我可是你的人……」

「媽的,什麼我的人,老子養你還不如養條狗……你今天若跳不好,看我怎麼治你。」

「老爺……雲姬求你了……」

「求個屁!還不快滾出去,要是惹得堡主不高興,別說你的腦袋不保,大家都別想好活!」

「……」

隱約听到只字片句的人正欲听個明白,就見史榮半拖半拉出一名全身只著一件半透明薄紗的秀麗女子,梨花帶雨的容貌,不知是因為寒冷還是因為羞恥,她渾身抖個不停。

眾人張大嘴,半是因為見到香艷的美女,半是因為美女的身份。史榮瘋了嗎?竟將自己的老婆打扮成妓女的模樣出現在這麼多男人面前。

「還不快跳?讓堡主看看你的身段。」他窮凶極惡地威脅道,「你明天還想不想見你的女兒了?」

香殘冷眼旁觀,她已猜到這名女子便是雲兒的娘,也猜到史榮的目的,他想用美色迷惑湛儇邃,從而實現自己可笑的野心。她看向湛儇邃,想看他會有什麼反應。他什麼反應都沒有,依舊一杯杯地喝著酒,仿佛什麼都沒發生。

「還不跳?別惹火老子!」史榮繼續惡罵。

「老爺,雲姬求你了……」無路可走的女人跪在地上死死抱住丈夫的腿,「這臉,我丟不起啊……」

「媽的,我這才叫丟臉呢。」注意到所有人嘲笑的目光與湛儇邃的冷漠,他惱羞成怒,一腳踢開哀求的女人,伸出魔爪一把將那嬌軀外惟一的遮蔽物也撕去。

「我讓你丟臉!丟個夠!」

廳堂內一片抽氣聲,無數因美女而燃起的眼神都集中在一點。

雲姬徹底絕望了,這就是她將終身托付給丈夫的下場,這種羞辱以後要她以何種臉面苟活于人世?

「啊……」她狂叫著沖向自己狼心狗肺的夫君,眼中直射出兩道怨恨的光。

何時小綿羊變成了母老虎,史榮為她的氣勢大吃一驚,情急之中不加考慮便抽出劍,一劍刺向同床共枕十多年的妻子。

「你……你……」雲姬細長的于指抓到他的面門,可除了在他臉上留下帶血的指甲印外,只能軟軟地倒下,怨恨的雙眼死不瞑目。她這輩子最大的錯誤就是嫁錯了人。

「媽的,臭女人。」史榮捂著臉又蹋了尸體兒腳。

廳堂內嘩然聲不止,事情並未結束,屏風後又沖出一個嬌小的身影,是雲兒。

「娘……娘……」她撲倒在自己母親的尸體上哭喊,直到確定世上惟一愛她的人已死後才瞪大眼楮看向是她爹的丑惡男人。

「為什麼你要殺了娘?為什麼?雲兒和你拼了。」

她握著不知從何處得來的匕首,刺向生身父親,臉上的怨恨和躺在地上死人所流露的一樣,布滿血絲的瞳眸深處盡是狂暴的殺氣。

「小雜種,老子白養你這麼多年,跟你沒出息的娘一樣忘恩負義!」史榮又是一腳將女兒連同匕首一起踢飛出去。連個小孩都對付不了,他還當什麼壇主。

香殘扭過頭,她不想再看了。沒人會救這個女孩,就像當初沒人救她一樣。她也不會出手相救的,救的了一時,救不了一世,她不是神,只是一個在污濁人世求生存的乞討者。

—只手蒙上于她的眼,又大又厚又溫暖的手,是湛儇邃的手。

「啊……」接下去發出慘呼聲的不是就要喪身于親生父親劍下的雲兒,而是史榮。他的另一只原本還能視物的眼也瞎了,還是湛儇邃射出的筷子。

香殘掙月兌了那只蒙在她眼楮上的手,為這突然的變化。

沒有人敢去扶在地上打滾且無法視物的人,因為傷他的是湛儇邃。

「過來。」湛儇邃沉聲命令從地上站起來的女孩。

雲兒有片刻的退縮,但在看到其旁邊的香殘後便走上前去。

「當年我就是用這把劍殺了第一個人,江湖人士都說這把劍是柄嗜血的魔劍,今天我就借你用一次。你可以用它殺了史榮為你娘報仇,報完仇後史家的一切都是你的,包括他霧月堡第九分壇壇主的地位。」

傳說中的魔劍已出鞘,雖鐵銹斑駁,可在場的江湖人物都露出驚羨的目光。湛儇邃成名的劍,第九分壇壇主的地位,史家的財產……

雲兒仰起小腦袋,她不明白這個看起來比與引己說過一次話的女子更像鬼魅的男子何以要幫她,也不明白為什麼他說的話別人都要听從,但她已約莫明白,只要自己拿起眼前的鐵劍就能為娘報仇,就不會再被人欺侮。

沒有猶豫與恐懼,她雙手吃力地舉起劍,怒視跪在地上求饒的仇人及生父。

「堡主,堡主……求您網開一面……」

湛儇邃賴得搭理,為香殘斟上一杯酒。

「喝了它,因為我救了另一個你一次。」

香殘注視澄清的酒液,一仰首一口飲盡.辛辣的味道使她的淚水奪眶而出。

雲兒注視著血污的史榮,高舉的鐵劍一下刺透他的身體,倒地的人連一聲慘呼都來不及發出.

「 啷……」酒杯與鐵劍同時跌落在地.一切都結束了。

「很好。」湛儇邃狂笑道,他仿若看到了初次拔劍殺人的自己,」以後這女孩就是第九分壇的壇主」

所有人都驚訝地發不出聲音,搞什麼?讓那麼多大男人都听命于一個十一歲的女孩?

「堡主請三思……」有人欲勸阻.話到一半就再也說不出口,他的身上也多了根筷子,不在眼楮,而在眉心。

「誰還有話說?」

方才失神的眾人都垂下頭,他們無言.也不敢言。他們終于見識了傳說中的湛儇邃.冷酷、瘋狂、行事不羈的湛儇邃。

「我會留在分壇四日,四日內分壇一切的事務先由我處里。」他要說的就只有這幾句,沒有別的了,他在眾人敬畏的注視下走出前廳,後面跟著香殘。

其實他有一句話沒對香殘說,因為他知道她一定會懂,若不懂她就不會喝下那杯酒。

他說︰他會保護她,無論是現在、將來,還是已成定局的過去,只要是香殘,他湛儇邃就不會讓她死。

四日後,湛儇邃與香殘離開聖城,送行的只有一人,她便是聖城現今的主子,十一歲的女孩,雲兒。

聖城嗎?人世間哪來的聖城?

只有雲兒對著光禿樹枝的自言自語。

「雲兒,我知道我該怎麼辦了,我要成為湛儇邃,成為有那樣一把魔劍的主人。」

雲兒不是那只麻雀,不是那堆谷物,更不是光禿的樹枝。雲兒就是雲兒,她一直都在同自己說話。沒有人能料到她能否成為第二個湛儇邃,或者是第二個香殘……更或者只是雲兒……

不管是湛儇邃還是香殘,還是雲兒,他們都是一樣的。

他們都是嘗盡人間辛酸的人,他們都是被人群遺棄的人,他們的心思只有他們自己能了解,他們的悲傷也只有他們會懂。湛儇邃漸漸懂得感激了,感激上蒼,感激天下芸芸眾牛中還有一個香殘,一個不怕他,與他親近的香殘。

原來他的心也是熱的,原來他也是有情的,原來他不是魔怪,原來還是有人願意陪伴他的。

他感激著,感激著回霧月堡這一路上有香殘,他也終于明白,其實自己是多麼渴望有一份人類的溫情。他也是人,只是習慣樂戮的他一直都不相信污濁人世中還有人能不畏他的血腥而接近他,事實上除了香殘之外也沒有人敢與他親近。

香殘呢,她何嘗又不感激這世上還有個湛儇遭,一個不以外貌取人的男子,一個不懂風花雪月卻願意處處呵護她的人,一個滿身血腥卻又不知錯的魔怪。她不在乎湛儇邃在天下人眼中是何等的可怕,正如湛儇邃不在乎她的外貌、出身。經歷人世滄桑、看遍人情冷暖後,她感激這世上還有人願意溫暖她逐漸冷硬的身心,即使這人是萬人心中的惡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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