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太後 第一章 秋水幾何(1)

縴縴指尖微蹙,挑了個泛音,這便曲嘩然開來——

十指生秋水,數聲彈夕陽。不知君此曲,曾斷幾人腸?

心造虛無外,弦鳴指甲間。夜來宮調罷,明月滿空山。

聲出五音表,彈超十指外。鳥啼花落處,曲罷對春風。

她手微揚,那把九霄環佩輕吟且唱,好似風徐林色晚,朗月淡抹弦。再一鉤小指,千杯酬知己,只恨夜短薄霞透衣衫。落下滑音,她的指尖終按上弦。

幾乎就在她落下最後一個音的同時,一卷書向她橫飛了過來。馮小九下意識地偏過頭來,那卷書擦著她的臉掉在了地上——又沒砸中。

幾年下來,夜夜每每來上這麼幾回,她的琴技不曾見長,避書的工夫已是爐火純青。

床榻上的人翻了個身,蒼白消瘦的面容轉而望向她,「你這彈的是《秋水》嗎?本當悠悠然然,卻被你彈得悲愴豪邁——我教了你這麼些年,你至今仍不得我精髓,蠢材!真真的蠢材!」

以為就你一人滿心不悅嗎?馮小九拉長著晚娘面孔回他的話︰「城陽康王爺,小九知您擅于撫琴,既如此,您撫琴……您撫琴給我听,我躺在您的床上,定能睡得香甜。」

她甩手不干了,棄了那把上好的九霄環佩,兀自滾到他床上。她這個小小奴婢,壓根不把他這個堂堂王爺放在眼里,抬手將他推到一旁,她自裹了錦被作勢便要睡去。

如此不敬之舉,城陽康王爺受了竟不生氣。起了身,把自己捂得暖暖和和的床鋪讓給她睡,自行走到九霄環佩旁。長年病弱累及他的手指也比尋常男兒瘦弱許多,不能提、不能扛、不能戰,只余下撫琴的力道了。

十指輕揚,他彈的仍舊是方才那曲《秋水》,卻與馮小九所奏曲風全然不同。剛起了頭,卻听床榻那邊陣陣如雷鼾聲,似在隨奏,全然掃了他的興。

掌心壓在七根弦上,《秋水》乍歇,雷聲不減。

城陽康王拓拔長壽步到床榻跟前,居高臨下緊盯著她熟睡的臉龐。

睡得這樣熟,是福啊!

他的指尖劃過她的臉龐,一寸寸溜過她光潔的肌膚。暖而滑,一分一分盡在他的手心里。他的指節探過她的唇角,那上頭沾著花香透著水氣,不似他的身上除了藥味還是藥味,一副身子骨早給一碗湯藥燻壞了。

睡吧!好生睡上一會兒吧!

他夜夜病著,不得安寢,惟有她的琴聲能讓他稍事休憩。他越是貪戀她的琴聲,便越是依賴她,以致她夜夜不得熟睡。

睡上一會兒吧!能睡是福啊!即便他貴為皇嗣,也換不來夜夜好夢到天明。

睡得正熟的床上人忽然一躍而起,揉了揉惺忪睡眼,她跌跌撞撞地打床上爬起來便往外屋跑,邊跑嘴里還嚷嚷著,「晚上的湯藥還沒喝呢!方才叫你喝,你嫌燙叫我且放著。這會子怕是涼透了,也不知還能不能進口。」

她趿著鞋跑到外屋,自茶湯煲子里取了湯藥,親自用嘴試了試,「還溫著呢!正好一口喝了去。」

她一手端著湯藥,一手打了簾子湊到他跟前,「趕緊喝了,我差點就給忘了,好不易惦記起來,你快點給我喝了。」

拓拔長壽蹙著眉偏過身子不理會那碗湯藥,還以為今晚就避過那碗苦藥渣子呢!誰知她睡熟了竟還驚醒了,只為叫他喝下這碗藥,她侍候他也忒精心了些。

他作勢只呷了一口,便惱怒地丟了開來,「藥都涼到這份上了,你才端給我喝?這樣喝進去,病不見好,我的身子骨倒先受了涼。你想我用自己的身子煨熱這些湯藥嗎?」

「哪里就涼了?」馮小九當著他的面喝了口藥給他瞧,「我試了,還是能進口的。」

拓拔長壽拿出皇嗣的架子跟她發作︰「是我喝還是你喝?我說涼了就是涼了。」

「你根本就是不想喝,在給自己找借口。」馮小九嘟囔了聲。

他就是找借口,她又能拿他如何?拓拔長壽將那碗湯藥剁在案子上,扶著她的手往外頭去,「著實也睡不著,你侍候我出去走走。」

呸!他睡不著,還不讓她睡了,該死的短命鬼!

***

出了寢宮,便是一方敞亮的院子。

院子里稀稀疏疏種了幾排草繡球,在月色中輕輕搖曳,劃出韻韻柔光。

這草繡球還是他母妃在時種下的。如今已入春,依稀開了幾朵,如雪球累累,簇擁綠葉,煞是好看。待到夏季,百花成朵,團扶如球。繁茂者,雪花壓樹,清香滿院。

這是他母妃最喜愛的花。

母妃本是漢人,于戰場上被父皇撿了回來。小時候,母妃常同他提起與父皇初次相見的情形。約莫是從未見過長得如此細致的女子,父皇對母妃可謂是一見傾心。撇開母妃的漢人身份不理,執意讓她入了後宮,不多久便誕下了他。

案皇對母妃一直恩寵甚濃,許是情太深了些,父皇駕崩,太後著母妃殉葬。死,亦死在一起。

他便是在母妃殉葬的來年春日,在這叢草繡球里見到馮小九的。

她窩在草叢里,他以為是哪個不知死活的奴婢膽敢冒犯他母妃的最愛。那會子他連著病了近一年,正是心氣不順的時候,順手抄起塊石頭便朝她砸去。

她頂著一腦門子血污直起身子,他才瞧見她手里擰著幾簇雜草。自母妃殉葬,她是宮里頭一個來打理這些草繡球的人。

他一把拽過她,強硬地拿著自己的帕子替她擦去血漬,絲毫不顧念她哀哀的痛叫聲。爾後,他才問及她的身份。

「你叫什麼,侍候哪一宮的?」

「我叫馮小九,是侍候馮太妃的——我不是什麼奴婢。」

她姓馮?侍候馮太妃?他月兌口而出︰「你是馮通的女兒,那個沒命當公主的馮家丫頭?」

她悶不吭聲地絞著沾染了血的帕子,默認了他放肆的說辭,心里卻已將他千刀萬剮了數回合。

馮氏祖先創建了北燕國,馮小九的祖父馮弘是北燕的皇帝。後來,拓拔長壽的父皇滅了北燕,她的父親馮通從皇帝變成了魏國的臣子。算起來,她可不是公主命嘛!

約莫是在她五歲那年,父皇因恐北燕並非誠心降伏,他日怕有造反之心。遂殺了她父親馮通及一眾男兒,她被沒入宮中。其時,她的姑姑已是父皇的妃,求了父皇將她留在身邊撫育,這才免了她淪為奴婢的命運。

案皇駕崩後,她姑姑由皇妃擢升為皇太妃,地位升高了,權力卻逐步喪失,再想保她也是難。馮小九便過上了奴婢不是奴婢,小姐不是小姐的日子,四處打混,卻處處受欺。

見這宮里的草繡球開得正盛,她忍不住鑽了進來,不想就此把自個兒的一生給套住了。

「你就留在我宮里當值吧!」他一句話將她從唯一待她親的姑姑跟前拽了開來。

她自是不允,「我不干,我要回姑姑身邊,我又不認識你,憑什麼跟著你?」

「我要你是你天大的福氣!」

她越是不肯,他越是要留下她——偌大的皇宮若他連一個小丫頭都支使不了,他這個皇嗣也當得太窩囊了,枉費父皇在時最疼的便是他了。

拓拔長壽立刻著人呈稟皇兄,說要討馮太妃跟前的馮小九給自己使喚。

到底是嫡親的兄弟,加之他纏綿病榻多年,長他九歲的皇兄自然事事都依著他。不過是個丫頭,使了就使了,另派了四個奴婢去侍候馮太妃。

此事,就此了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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