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兒,你醒醒啊!將兒,不要睡了,快點睜開眼看看我。我是你丈夫啊,你怎麼可以撇下我自己去睡。孫將兒——」
「現在,知道怕了嗎?」
朱棣一身黃袍站在他的面前,得意洋洋之色與朱縋面上的悲痛成鮮明對比。
殺妻仇人就在眼前,朱縋如何忍得下去。他月兌下外袍鋪在地上,將孫將兒安放好,生怕冰冷的地讓她著涼,轉而站起身失去理智地對朱棣咆哮︰「是你!是你殺了她,你把孫將兒還給我!還給我——」
他口出狂言,面色不善,大慈立刻站出來擋在朱縋面前,「慶王爺,請自重。」
倒是朱棣揮揮手,叫大慈讓開。今日此時,他完全不把面前這個剛剛經歷喪妻之痛的紙老虎放在眼里。
「老十六,朕此時來見你,就是要你搞清楚——不是朕殺了孫將兒,而是你一次又一次將她的苦心置若罔聞,迫使她不得不走這最後一步——以自己的生命換你好好地活下去。你不能怪朕,朕給了你一次又一次的機會,要怪只能怪你自己太過自大,妄想以綿薄之力與朕手握的皇權相抗衡。」
是,他說得沒錯。
他說得一點也沒錯,殺孫將兒的不是皇上,是他朱縋!
是他親手將孫將兒一步步推到死地,直到無法挽回。如果不是他對她連最基本的信任都做不到,如果不是他一意孤行、狂妄自大,如果不是他從來不肯靜下心來看看身邊人世顛轉,又怎麼會讓他們彼此落到今天不可挽回的地步?
孫將兒把活的機會留給了他,卻也叫他余下的人生都活在悔恨之中。
然而,至此……未完。
「大慈!」朱棣吩咐身邊的奴才,「把孫將兒給朕帶走。」
「是。」大慈應聲,上前便抱起已闔上雙眼的孫將兒。
朱縋不明白,「她已經……她已經走了,你還要從我身邊把她帶走?」
「是,朕就是要把她永遠地從你的身邊帶走——她和朕原來感情篤厚,要不是因為你,她怎麼會離開朕,怎麼會背叛朕?全部都是因為你,朕最不能放過的就是你!」
終于有了機會,朱棣可以月兌去皇上的外殼,一吐心頭宿怨。
「年少時,你便仗著母妃出身高貴,自視不同于朕,從不把朕放在眼中。後來,你又跟太子關系親密,更沒將朕這個沒有生母的四皇子當成兄長。太子英年早逝,你依仗著跟逆太孫一起長大,關系不比旁人,依舊我行我素。
「你萬萬想不到吧?你自始至終不放在眼中的朕竟會一舉奪下逆太孫的江山,成為你的主子,這大明王朝至高無上的天子。不僅你想不通,連朕也想不通。朕想不通,朕貴為天子,你一介親王居然敢不把朕放在眼中,依舊趾高氣揚、我行我素。
「好,很好,你想玩,朕就陪你玩下去。朕堅信,玩到最後輸的那個人一定不會是朕。現在結局已見分曉,你就好好品嘗你親手釀造的結果吧!炳哈哈哈——」
他就是要他朱縋看到他的狠,他的冷血,要他學會畏懼皇威,要他看清皇權的分量與可怕。
他要借朱縋讓天下人看明白,想和他作對,絕對只有生不如死的下場。
所以,即使孫將兒死了,他也不會讓朱縋有每年上墳哀悼的機會。
「大慈,帶將兒小姐回應天。」
朱棣一聲令下,大慈便抱著孫將兒走向早已準備的御駕。
朱縋追在後頭哀號懇求︰「把將兒還給我,我求你!我求求你,把將兒還給我!」
「你現在知道自己有多愛她了?」朱棣鄙視地看著他冷冷發笑,「很好,朕就是要你和所愛之人生不能同在、死不能同穴——你可以選擇自行了斷,若你死了,正遂了朕的心願,可是為你而死的孫將兒將會死不瞑目,她白白送命,這世間卻連一個牽掛她的人都沒有。」
他要朱縋活著,活著享受每一天的煎熬,如同他年少時在宮中受盡鄙夷的歲月。
大慈曾問他,不怕慶王因仇恨而謀反嗎?
當時他自信滿滿地告訴大慈︰「若孫將兒不死,或許朱縋還會存有野心。孫將兒一死,朱縋不過是一具行尸走肉。一個人最珍貴的東西都失去了,權力于他根本毫無意義。」
至此,西北重地,他大可放心。
一切盡在朱棣的掌握中。
自打他帶走了孫將兒,朱縋已經與行尸走肉毫無區別。
他失去了她,甚至連一個可以悼念的地方都沒有。每日每日,他捧著那塊被他親手砸碎的賀蘭石素硯。
他一日日地修復,以此熬過失去她的每一天,直到連府里的奴僕都看不下去的地步。
大管事無計可施,選了一個最笨的方式——請來海晌禮。
在外人看來慶王爺對這位回族姑娘可謂用情至深,如今王爺失心,便請海小姐替他找回來便是。
海晌禮猶豫再三,終是來了。
進屋一抬眼,她就傻了。
這哪里是她認識的那個風度翩翩、儀表偉岸的慶王爺啊?一夕之間,他似老了幾十歲,恍如風燭殘年。
「慶王爺……」
抬頭見是她,朱縋直覺地扯出一抹牽強的微笑,「是你啊,我知道我答應了你什麼。我會叫管事的盡快準備,待一切準備好,我便娶你過門——你放心,我已經辜負了你一次,我不會再辜負你第二次。我已經辜負了一個人,不再能辜負天下人。」
說話的時候,他的手不斷地摩挲著那塊滿是裂紋的素硯。
他的心分明被離去的那個人全部佔據,她要一具沒有心的軀殼做什麼?
「你恨我嗎?若不是我,或許孫將兒不會……」
「為什麼要恨呢?要恨,也當是孫將兒來恨我,其他人甚至沒有資格來承擔這恨。」
他一句話將海晌禮推向絕望——她于他,原來連分擔喜怒哀樂的資格都不具備。
也是啊!
孫將兒所做的一切,她從大管事那里全都知道了。海晌禮終于明白了孫將兒對朱縋的情感,為了她所愛的男人,那個看上去嬌小可人的女子不僅可以殺人,也可以犧牲自己。
這樣的愛,海晌禮自愧不如。
到底需要多少年,歷經多少事,她孫將兒和他朱縋的感情才能磨到如此地步?
早在她出現之前,她就已經失去了插進他們中間的資格。
「你……會好好活著,對不對?」她好怕,看著他現在的神情,她真的好怕,怕他會放棄自己,追隨孫將兒而去。
可是他連去死的資格都沒有,朱縋苦笑著搖頭,看上去比哭還要折磨人的心扉。
「晌禮,有的時候活比死更難。皇上讓我活著,不是一種恩賜,而是永恆的懲罰,這比任何酷刑都更具效力。我不會死,為了孫將兒付出的那條命,我也不能死。」
「即使你愛她到如此地步,你依然願意娶我?」這听上去更像一種諷刺。
朱縋的話卻更加殘酷︰「現在的我,吃什麼美味,穿什麼華服,用什麼珍品,住什麼豪宅,乃至娶誰為妻,全部……人生全部的全部,都已經無所謂了。」
他是在懲罰她,雖然他無意于將痛苦轉移,可是他已經成功將他的心痛挪到了她的身上。
她不會嫁這個男人為妻,她沒有孫將兒的勇氣、魄力與傾囊而出的愛意,她做不到孫將兒的地步——明知道是不幸,還要將兩個人捆綁在一起,只為那渺小到近乎不存在的期冀。
「慶王爺,你好生保重。」
遠離這個男人,或許才是幸福的開始。
若是她早點明白這一點,會不會結局將有些不同?
然海晌禮所領悟的一切于朱縋,于孫將兒已經太遲太遲了。
一晃又是三年。
孫將兒來到他身邊的三年,光陰似箭,她走的這三年,所有的一切都停住了腳步。他的歲月在日復一日中重復著,從未改變。
她住的居所還是那副模樣,絲毫未有變化。
不,不僅僅是她的處所,慶王府上上下下全都保持三年前她所打理的模樣,一分一毫都不允許改變。
他仿佛依然住在有她的地方。
用著她用過的碗,吃著她愛的菜式,住在有她味道的屋內,穿著她為他繡了龍飾的衫……他依舊活在有她的日子里,甘之如飴。
只是,歲月總不會一如從前。
這一日,大慈奉皇命駕臨慶王府。
「大慈公公,您一路辛苦了。我已經讓管事的備好了客房,蒙大慈公公不棄,先換身衣裳,歇歇腳,隨後便有酒宴備上,為公公解乏。」
大慈望著眼前的慶王爺,恍若換了個人。當年慶王爺的孤芳自賞、倨傲之勢哪里去了?前倨後恭,態度轉變之大簡直讓大慈不知所措。
「王爺不必拘禮,大慈是來傳上諭的。」
他話未完,朱縋已經跪到了地上,「臣謹遵聖旨。」
他是慶王爺嗎?失去將兒小姐的三年,居然讓他完全變了個人,萬歲爺的手段果然非凡人可比。
大慈笑著扶起他來,「王爺不必行此大禮,折殺大慈。」
「公公奉皇命,您是上差,我當以大禮相待,才是恭謹。」
大慈心知慶王爺並不是當真打心底恭順,如今一舉一動全都謹遵皇命,以皇帝為先,只是因為三年前受的教訓太過慘烈。
他都已不懼生死,又怎麼會將皇上放在眼里?他只是在以此懲罰自己,懲罰自己不知輕重的倨傲讓小姐沒來由送了性命。
得到的局面卻是皇上想要的。
言歸正傳——
「王爺,皇上幾番邀請諸王應天一聚,您都因身體有恙未能前往。此番皇上特意下了恩典,準您前往肅親王府邸,以敘兄弟之誼。」
前幾次皇上宮中設宴邀約諸位兄弟,朱縋都以病體難忍一路風塵僕僕為由,未能上應天。
這倒也不是托詞,離開有孫將兒的地方,他很快就會病入膏肓。所以,他選擇留在王府。
三年來,他一步未出府邸,整個鎮城上下,乃至遠在皇宮中的皇上都知道此事。
現在「恩準」他前往十四哥那里一敘兄弟之情?
有何深意?
「大慈公公,能否請您替我奏請皇上,本王的身子實在不便,還是留在此地等死吧!」
大慈早得聖意,用不著請旨,便已有了答復︰「王爺,此乃皇令,恐怕……」
由不得他不去!
大管事也在一旁勸道︰「王爺,您就去肅親王那里走一趟吧!您和肅親王兄弟情深,可你們已經六年未見了。肅親王幾次三番寫信來問您的情況,著實擔心您啊!」大管事也是希望自家王爺見了肅王爺,能心情好些。要不然繼續在府里待著,遲早得憋出病來。
一方面皇命難違,一方面兄弟情深,朱縋還能如何?
「大管事,你替本王準備準備,擇日啟程。」
「王爺……」大慈面有難色地立于一旁。
朱縋依稀覺得他心里有事,「大慈公公,我听聞你從前伺候過將兒一陣,如果你還念一點點舊情,有什麼你就同我直說吧!」
「此番前往肅親王府,奴才與您同行。」
「……那就有勞公公了。」
若放在三年前,一位親王去探訪另一位親王,皇上竟然命一個太監陪同前往——慶親王一定會將此視為皇上對諸王的猜忌,即便無法拒絕,也是面色不善。
三年後的今日,當大慈陪同慶親王前往肅親王府邸,一路上慶親王不停地問著將兒小姐年少時的種種,時不時露出會心的笑容,全不把皇上此舉背後的意義放在心中。
將兒小姐,您應當感到安慰了。您所付出的一切終究讓慶王爺明白,活著,好好地活著比出身、地位和傲氣更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