咬著指頭,覃希蹤坐在工作室里回憶著她和馭鷹這兩年一路走過來的點點滴滴。
一場主任存心考驗她這只菜鳥的采訪工作,讓她和馭鷹走進了兩個人的世界。那天早晨從馭鷹的銀藍色視野里醒來,她很清醒,清醒地知道自己做了什麼,也清醒地知道自己選擇了什麼。
她的眼光沒有錯,馭鷹的確不是僅僅把她當成游戲的對象,他要她做他的女朋友,接受他惟一的愛戀。從那天起,客房還是用做客房,他的房間分她一半。他們倆在一起,這棟別墅成了她的家。那份采訪最後還是沒有做成,馭鷹毫無保留地將自己展示在她的面前,希蹤也寫出了滿意的報道。可就是因為太滿意了,她才舍不得交出去。看到她所描寫的Hawk,連她自己都會再愛上他一次,她不願意將這種感覺與其他人分享。
說她小氣也好,說她缺乏記者的職業操守也罷,她終究還是很干脆地告訴主任︰Hawk沒有接受我的采訪。馭鷹也不介意,反正她采訪的是Hawk,他只做她的馭鷹。
再然後,這段愛情經歷了兩年的考驗,希蹤一直很滿意自己的選擇,至今無悔。
或許在旁人眼中,他們是不相配的。Hawk作為國際頂級戰地記者,以他的相貌、才華、知名度和財富,根本不該和她這樣的無名小記者待在一起。幸虧他從不參與社交場合,褪下他復雜的工作身份,他普通得就像一個工薪族。
有時候,她忙于台里的采訪,他沒有什麼工作要處理,便很自然地承擔起所有的家務活。老實說,他懶得要命,寧可不吃也不願意洗碗。可是身邊有個小女朋友,他可以委屈自己卻不願意委屈她。
有時候,他嘮嘮叨叨,像只老母雞,叮囑的內容往往都和希蹤的健康有關。不知道為什麼,他很在意她的身體,哪怕有一點小毛病,他也堅持帶她去看醫生。她甚至覺得他對生病有種恐懼,一個常年處于戰爭、災難中的男人居然會害怕感冒一般的小病,她不解。
還有的時候,因為工作需要,他必須飛去世界各地。不是為了拍攝照片,而是為了跟出版商、電視台的負責人或是其他什麼買他版權的商人打交道。他最怕面對這些事,往往是阿曼幫著解決,可有些非得他出面的場合,馭鷹也只能暫時離開她。
電視台里的同事會擔心自己的男朋友、老公一旦出差,就再也飛不回來,而希蹤從不為這些瑣事擔心。不是她自信,也不是他長得太保險。說不清為什麼,她就是很相信他。兩個人之間彼此相連的安全感不是甜言蜜語說出來的,不是用一個又一個電話硬討來的,而是在日日相處中潛移默化地培養出來的。
他給了她所有他能付出的,除了對戰爭、災難、死亡的追逐。
每每什麼地方出現災難或是戰爭,他總是丟下她毫不猶豫地奔赴最危險的第一線。她惟有在家中對著電視、電腦,等著電話、手機,拼命地想確定他依然健在。
那種每時每刻活在提心吊膽的日子里;那種生怕下一個電話傳來的不是他很好,而是他死亡的消息;那種永遠擔心今天還待在他懷中,明天不知何方的災難、戰爭就會帶他遠離的恐懼壓得她喘不過氣。
兩年的時間,希蹤累了,也怕了,她受夠了。
多希望自己愛上的只是一個平凡的男人,他不是戰地記者,也不是活在危險中的生命,他只是她的男人,平安、健康、完整無缺的男人。
老實說,希蹤並不真的想結婚,她甚至對婚姻有恐懼。她一直覺得婚姻是不可相信的,否則當年爸媽不會不顧兩邊家人的反對執意結婚,也不會在她六歲那年,再次不顧兩邊親人的反對執意離婚;否則家里的年夜飯不會總是父女或母女兩個人單獨相對。
可笑的是根本就不相信婚姻的她,卻想著要用結婚的方式讓馭鷹別去伊拉克,留下來,留在她的身邊。
她做錯了嗎?她只是一個普通的小女人,寧可所愛的人背叛她愛上別人,也不願意看到他踏上飛往約旦的飛機,從此一去不回。
她的心,為什麼他就是不懂?
希蹤雙手抱著自己的肩膀,孤獨地走上陽台想透透氣。腳步停在與陽台相臨的休閑廳里,她看到了正撐著頭站在陽台邊緣的馭鷹。
他似乎已經在這里站了很久很久,僵直的身體如一尊雕像。
凝望著他的背影,她不想打擾他,也沒有勇氣靠近。他的雙手撐著陽台扶手,身體微微前傾,半懸在空中,就好像……好像一只站在懸崖邊緣的鷹,失去飛翔的翅膀,惟有墮落的命運。
腦中一片空白,希蹤沖上前抱住了他的腰,什麼也沒說,她讓眼淚淋濕他的背。
因為她滾燙的淚,他從兩年來的回憶中驚醒,赫然發現她依然在他的身邊,從未離開。
「希蹤……」
她用最高的沉默回答著他的呼喚,仿佛稍一松手,他就會飛走,消失在戰火硝煙中。
☆☆☆
2003年1月31日
這一年沒有大年三十,卻有正月初一。中國人還是保持著良好的傳統習慣,將正月初一的前一天當成除夕夜來慶祝團圓。
按照慣例,電視台給沒有直播節目的全體員工提前放假。覃希蹤做好除夕夜的晚飯,給分處兩地的爸媽打起了電話。不愧是在一起生活過十多年的人,兩邊的回答出奇的相似︰
「希蹤啊!回家過年吧!媽媽(爸爸)等著你呢!你叔叔(阿姨)也希望你過來啊!」
希望她過來?怎麼可能?這不過是大年三十照例要說的客套話罷了。十幾年前,爸媽離婚後,兩個人很快就找到了再婚的對象,然後在第二年同一個月,他們同時有了除了她的第二個孩子。
從那時候起,她一直都是不被歡迎的小孩。在爺爺身邊住一個星期,再轉到外婆懷里待七天,偶爾跟舅舅相處半個月,那段時間嬸嬸的心情如果不錯,也可以跟小堂妹擠一張床睡兩天。
十二年里,她一直就是這樣過來的,她拼命想逃離這種生活,想擁有一個完整的家。後來她考上了大學,來到了這座城市,徹底擺月兌了顛沛流離的生活。直到遇見馭鷹,她才真的有了一個家,一個屬于自己的家,還有愛她的家人。
從那一天起,希蹤一直想和家人過大年三十的願望才真的有可能實在。只是,馭鷹也很忙。去年這一天,他正忙于沖照片,處理手邊有關巴以沖突的記錄片。前年的年夜飯,他在印度災難現場,她惦念著他的安慰,根本是食不下咽。今年,這個願望終于可以實現了吧!
隨著時間一分一秒地邁過,越接近十二點鐘聲敲響的時刻,希蹤的心越是平靜。
他沒有回來,她不想打他的手機,不想听到他用抱歉的聲音告訴她︰」我正在忙著為趕赴伊拉克作準備,你不要等我了,我沒辦法趕回來陪你吃年夜飯。」
她情願自己什麼也不知道,不知道他將要飛往風暴的中心,不知道這一次他有可能一去不回。十二點鐘聲敲響,電視上春節聯歡晚會的直播現場正是歡天笑語,一派沸騰。希蹤縮在沙發上,卻是異常的冷靜,她就像一塊冰,隨著時間的推移冰點越來越低,心……越來越冷。
當電視屏幕上四位主持人招手說著新年祝福語的時候,門外終于傳來了希蹤期待已久的歸來。
「我回來了!」
馭鷹推開門卻看見屋內燈火輝煌,希蹤縮在沙發上,懷里抱著抱枕,眼楮一眨不眨地盯著電視屏幕,很專注的樣子。他不想打攪她,餓壞了的肚子主動尋找可以吃的東西。他猛一回頭,卻看見與客廳相鄰的餐廳桌上放滿了各種中國特有的年夜飯菜色。那不是一個人可以吃完的,她一直在等他陪她共同跨進新年,而他卻失約了。
褪下大衣,他走到她的身邊,半蹲在沙發邊上,銀藍色的眼中盛滿了抱歉。只是這抱歉又能挽回什麼?
「對不起,希蹤。我回來晚了,我以為你們電視台有節目,怎麼不給我打電話呢?」
「我累了,想睡覺。」她拋下抱枕和他,徑自走回房間。
知道希蹤在耍小脾氣,馭鷹理虧地走去哄她︰「除夕夜可是狂歡的夜晚,你怎麼能丟下我一個人睡覺呢?」他輕啄著她的頸項,存心不想讓她睡覺。
西班牙血統中的熱情因子正在一點點驅散希蹤心底里對將要失去他的恐懼,兩個人互相擁吻,空氣里的溫度越來越高……
電話鈴不斷地吵鬧著,誰也沒有去理它——「我和馭鷹現在不能接听您的電話,請在-嘟-的一聲後留言。嘟——」
「老大,是我——阿曼!我想告訴你,我和尋尋已經把去伊拉克的所有手續都辦好了。你跟俄羅斯、法國、德國幾家國際電視台的負責人談妥了吧?咱們什麼時候起程?我已經趕不及想感受巴格達的風雲變幻了……」
阿曼還說了些什麼已經不再重要,希蹤環著馭鷹脊背的手驀地松開,背對著他,她將自己塞進冰冷的被子里,所有的語言成了多余。
馭鷹艱難地抹了一把臉,眼睜睜地看著他們之間從火熱蛻變成冰冷。他有種可怕的感覺,他就要失去她了,他就要失去她了……
☆☆☆
2003年2月8日
同樣是春節七天假,別人休息回來是清清爽爽,覃希蹤回到電視台卻是黑眼圈濃重。太累了!實在是太累了!
那夜之後,她跟馭鷹都努力裝作什麼事也沒發生過的樣子。她絕口不問他們將要去伊拉克的事,他也努力掩飾自己正在籌備的工作。可是,她卻私底下登陸國際網站,調出所有跟伊拉克局勢有關的消息。她像一個軍事家利用各種信息分析著伊拉克爆發戰爭的可能性,評估戰爭的傷亡和危險性……
如果一切真如她所預料的那樣,這一次只會比九一年海灣戰爭更狠,更加血腥。或許,或許漫天的轟炸聲將會永遠奪去她最愛的人。
「希蹤,想什麼呢?」主任迎面進來看到正在發呆的希蹤,「有件事想交給你去辦。」
「什麼事?主任您說!」她也想給自己找點繁重的工作做,這樣對遺忘煩惱會有所幫助。
「你知道廣東省正在爆發的非典型性肺炎嗎?」
「听說過。」廣東省和這座江南小城離得實在是有點遠,加上政府不斷地安定民心,告訴大家不要恐慌,希蹤前段時間並沒有將這件事當成什麼重大新聞。可是,隨著網上信息的不斷發布,她開始覺得這一切沒那麼簡單。「主任,咱們要做有關這方面的新聞報道嗎?」
「再等等!」新聞需要時機,現在時機還不夠成熟。「我需要你留意這方面的動態,有什麼情況你立即向我報告,如果有所需要,我希望你能親自去廣州做采訪。」
這是記者的職責所在。「沒問題,我這就去找這方面的資料。」主任的想法和她不謀而合,出于記者的直覺,她總覺得廣東省這次爆發的非典型性肺炎不會那麼平靜地結束。
一整個上午,希蹤都忙于尋找資料,了解廣州病情的發展狀況。到了午餐時間,小孫端著午飯過來找她的時候,她還是沒有任何食欲。「我不餓,你先吃吧!」看到餐盤里油膩膩的東西她就想吐,完了!她真的要吐了。
希蹤扎進洗手間干嘔了半天卻什麼也吐不出來,小孫緊跟著跑了進來,「小姐,你……你不會是……」
「是什麼?」她有氣無力地望著鏡子中面色蒼白的自己。猛然間,她明白了小孫沒有說出口的猜測——懷孕!
如果她真的懷孕,馭鷹一定不會丟下她和孩子飛往巴格達,他一定會陪在她的身邊哪里也不去。
她,孩子和他,終于可以成就一個完整的家,明年的年夜飯會是三個人的晚餐。
「太棒了!」希蹤簡直高興得快瘋了,她終于找到能將他束縛在身邊最完美的辦法。抓住小孫,若不是考慮到自己的身體狀況,她簡直要拉著她跳到半空中。
「太棒了!簡直太棒了!我先回家,跟主任說我身體不舒服,工作帶回家去做,我會把資料處理好發到辦公室的公共電子郵箱里。當然,如果我有寶寶了,我也不會再接觸電腦……哇!實在是太棒了!」
小孫傻愣愣地看著希蹤滑動著舞步邁出視野,模不著頭腦地冒出一句︰「我只是想問她是不是過年吃得太多,撐壞了腸胃。她怎麼冒出……懷……懷孕來了?」
愛情中的傻瓜!大傻瓜!
☆☆☆
希蹤在回家的路上買了驗孕棒,她想先給馭鷹一個驚喜。她前腳到家,主任的電話後腳就追了上來,她只好將東西放在客廳的大桌上,乖乖接受領導訓話——
「覃希蹤,你無組織無紀律!居然說曠工就曠工,你當我是死人是吧?」
希蹤抱著電話拼命搖頭,「您怎麼會是死人呢?您絕對不是死人!」死人罵起人來,底氣會這麼足嗎?絕對不可能!
「少跟我耍貧嘴,你不是說你身體不舒服嘛!明天早上來的時候補一張病假條,詳細說明理由,你要是編不出個像樣的理由,我扣你獎金!」
「是是是!」不就是編理由嘛!大不了找東方日意幫忙,那個三流言情小說作家專門幫故事里的主人公編理由。
希蹤好不容易打發走了主任,她急切地想知道自己是不是懷孕了,回過頭找起放在桌上的驗孕棒。
咦?怎麼不在了?難道長腿跑了不成?
「你在找什麼?」
馭鷹低沉的聲音像悶雷炸在她的耳邊,她急沖沖地回到家,都沒察覺他已經回來了。「你在家啊?」
「我問你在找什麼?」他將手里的小盒子遞到她面前,「你是在找這個嗎?」
他手里拿著的東西正是她放在桌上的驗孕棒,她抬手想要奪回來,他卻將手抽了回去。「你買這個做什麼?難道你懷孕了?」
「可能吧!」她笑得很甜,眼角邊孕育的全是為人母的喜悅。這喜悅包含著能將他留在身邊的肯定,她是真的不想失去他。
挽住他的手臂,她獨自做著美夢,「馭鷹,如果我真的懷孕了,你開不開心?這個家很快就會有小孩子跑來跑去,不知道他會長得什麼樣,會不會也有一雙銀藍色的眼楮呢?」
「不可能!」
他斬釘截鐵的聲音硬邦邦地刺穿希蹤的耳膜,他毫不留情地揮開她纏繞的手臂,那副隱忍憤怒的表情讓希蹤莫名其妙。「你說什麼?什麼不可能?」
「你絕對不可能懷孕,不可能懷有我的孩子。」他推開她,背過身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氣溫驟降。
希蹤敏感地察覺到事情正向著一條秘密的小道延伸,她想知道前方、後路是什麼。「為什麼不可能?馭鷹,我們倆在一起兩年的時間,咱們都沒有做任何防護措施。我們是成年人了,對自己的行為有承擔能力,會有小孩沒有什麼好奇怪的吧?」
「不可能!絕對不可能!」他近乎絕望地大叫,隨後是長長的沉默。他們都在等,等對方先開口,等彼此間的縫隙逐漸拉大。
終于,背對著希蹤,馭鷹深吸一口氣,努力隱藏了兩年的秘密就此被揭示——
「十一年前,也就是海灣戰爭的第二年,我就做了永久性結扎手術。我根本不可能讓你懷孕,我們……永遠不會有孩子。」
「……」
希蹤跌坐在沙發里,全身像冰一樣僵硬。因為父母的原因,她一直渴望有個完整的家,而她對」完整」的定義就是︰爸爸、媽媽和寶寶。
這兩年來,她不止一次地向馭鷹描述過她理想中的家庭,可是每一次他都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她以為他還沒有做好心理準備做一個準爸爸,原來他的心底一直有這麼個秘密,他卻從來沒有告訴過她。
這就是為什麼他們之間從來不做防護措施,可她卻始終沒有受孕。這也是為什麼上次在超市男服務生向他推銷,卻被他莫名的怒火給沖開。
可是,為什麼?為什麼他會在十一年前,在他才二十二歲的時候就作出這麼重大的決定?他就那麼討厭孩子嗎?
雖然她什麼也沒說,但她失望加上質問的眼神已經逼得馭鷹想逃離。他忽然覺得自己好殘忍,將她最美的夢戳破,將最丑陋的事實攤開在她的面前。
她不是他要得起的愛,卻也是他惟一放不下的愛。他該怎麼辦?兩年來,他不斷地問自己這個問題,不斷地隱瞞自己已經結扎的事實。他怕輸,怕輸掉她的愛。
這是一場兩個人的戰爭,勝利的姿態卻誰也看不見。
☆☆☆
覃希蹤從來不知道,原來冷戰比爭吵更可怕。
家還是那個家,空氣卻冷冰冰的。他們依舊是忙完了手頭的工作,準時回家。只是,他再也不說「我回來了。」
同坐在一張餐桌上,誰也不說一個字,什麼是食不下咽,她到了今天才有最真切的感受。
夜晚的時候,被子里有他的體溫,她卻不敢傾身上前抱住他。他小心翼翼盡量不踫到她的身體,寧可將指尖掐進手掌心,留下一個又一個的血痕。
睡在同一張床上的兩個人,背對著背留下一道長長的空隙,誰也不肯先跨出那一步抹去彼此間的鴻溝,誰也不肯轉過身給對方一個擁抱。因為,那空蕩蕩的手臂連擁抱自己的力量都不夠。
希蹤不知道該如何面對他隱瞞了兩年的秘密,更不知道該如何面對自己永遠逝去的夢想。她無法原諒他,無法原諒他的欺騙、隱瞞和隨之而來的傷害。她覺得生命里最寶貴的東西被自己最愛的人硬生生地奪走了,她想打他,卻怕打痛自己的心。
她需要時間理清這一切,更需要時間學會如何原諒他,面對他。
馭鷹知道她需要時間,所以他不敢打攪她。寧可一個人背負著痛苦,也不想再給她更大的壓力。他多想告訴她,事實比她想象中來得殘酷,但他卻又怕再一次的開口只是讓她更加遠離自己。原來,想象中的情景遠比不上現實。兩年來,他曾不止一次地想過,如果有一天她知道了真相會不會決然離開他。可當她真的用那雙決然的眼楮望著他的時候,他卻恨不得自己在一瞬間瞎了雙目。
每到夜晚,他多想擁她在懷,不斷地告訴她︰「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我不是故意要騙你兩年,更不想毀滅你的夢。我只是怕失去你,怕失去惟一支撐我從戰火中平安回家的期待。」
他是自私的,明知道她夢想中完整的家是什麼樣子,卻還是自私地留了她兩年。明知道她是他愛不起的人,卻舍不得松手。
這一生,他追求得不多。他只是需要一雙眼神,一雙等待他的眼神,一雙支撐他從生命的邊緣返回的眼神。只有她擁有那雙如星般璀璨的眼楮,可如今她的目光卻再也落不到他的身上。
是該離開的時候了吧?他早就知道像他這樣的人根本不可能有家,他命中注定一輩子孤獨地活在戰火硝煙中,一輩子在生存中等待死亡的突襲。
不想听到她提出最後的道別,他情願將機會留給自己,留給他注定活在死亡邊緣的人生。
冷戰還在繼續中,像是為了醞釀一場包為磅礡的戰事。希蹤無意去想將要到來的這場戰爭導火索會是什麼,這兩天為了搜集廣東省的非典型性肺炎發病情況,她已經累得人仰馬翻,回來還要面對和他的冷戰,再加上月事的到來,她的心情更為煩躁。她真希望就這樣病倒,或許昏迷中的她就不會想太多。
回到家中,她努力地深呼吸。空氣中沒有他的氣息,他還沒回來,又去見阿曼、尋尋了吧!最近他們相會的時間越來越頻繁,是要離開嗎?難道說他就要啟程?
對他刻意隱瞞結扎的事,她尚未釋懷。此刻要她去面對他的離開,她不知道該怎麼辦,她甚至以為︰若是現在見不到他,或許對兩個人都更好。她需要冷靜地思考,考慮這段路還要不要走下去。月兌下高跟鞋,她光著腳走在地板上。電話鈴聲乍響,她心頭一驚,有種很不好的預感。遲疑中她猛地接起電話,「喂!」
「您好!這里是國際航空公司,請找Hawk先生。」
「他暫時不在家,您有什麼事嗎?」希蹤很想知道國際航空公司跟馭鷹之間有什麼事,是關系他奔赴伊拉克的手續吧!
「請您轉告Hawk先生,他預訂的三張飛往約旦首都安曼的機票已經準備好,他隨時可以準備出發。我們會再打電話通知他,祝你們旅途愉快。」
丙然不出她所料,電話那頭航空小姐甜美的嗓音卻怎麼也抹不去她心底的恐懼。
馭鷹,馭鷹他要走了,他要飛往安曼,再坐車直奔伊拉克境內。希蹤的眼前像播放電影一般展現出的全是烽火連天的場面,導彈的轟炸聲、血與沙混合的色彩,旌旗獵獵映著如血的殘陽……
「不要!不要走——」希蹤嘶喊出心底最迫切的願望。
馭鷹正開車回來,腳步頓在大門口,他正想著見到希蹤應該使用怎樣的表情,是當作沒看見,還是繼續保持沉默。他尚未調整好心情,突然听見屋里傳來她痛苦的吶喊。他心頭一驚,踹開大門沖了進去。
「希蹤!怎麼了?希蹤,你怎麼了?」
她宛如抓住最後一根救命稻草,雙臂緊緊地纏繞住他的身體,在他的耳畔反復地呼喊著︰「不要走,馭鷹,你不要離開我,不要去伊拉克。你會回不來的,我不要你死在戰場上,我情願我所愛的人只是個什麼普普通通的小記者,我情願你什麼都不是,只是我的-馭鷹。我只要你好好地活在我的身邊,沒有孩子……沒有孩子也無所謂,只要你平安地留在我的身邊,怎麼樣都可以!怎麼樣都可以!」
他還能說什麼?面對她,他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他最擔心、最害怕、最恐懼的問題,她都已經不再在乎。他是不是該謝天謝地,謝謝她願意留住他?
可是,不!不能啊!從他被義父領養的那一刻起,他就穿上了童話中的紅舞鞋,他的生命就是不停地追逐戰爭,跟隨災難。一旦停下來,Hawk將什麼也不是,只能等死。
這樣的鷹根本飛不起來,又如何承載她的幸福?
他是飛翔在戰火硝煙中的鷹,折了翼惟有墮落天涯。
輕拍著她的背脊,他無聲地安慰著她激動的情緒,卻無法給予任何承諾。
不該是這樣的,這不是希蹤想要的答案,她要他的承諾,她要他永遠留在她的身邊,平安地用最世俗的方式愛著她。從他的懷里抬起頭,她渴望的眼神像一條領帶勒緊他的咽喉。
「馭鷹,說啊!說你不會離開我,說你不會去伊拉克,你說啊!」
只要他說他願意永遠留在她身邊,她可以忘記所有對「完美」家庭的幻想,她願意跟他兩個人相守到老,只有他們兩個人,彼此不離不棄。只要他說……
「希蹤,你明白進入戰爭第一線對于一個戰地記者意味著什麼。」他愛她至深,因為她是他的生命;他愛戰地記者、災難記者這份工作,因為那是他的靈魂。
眼看著這最後的哀求都無法留住他,希蹤真的急了,一種生命被推到槍口的感覺壓得她說出最狠的狠話。
「如果你去伊拉克,我們之間的關系就結束。」
「希蹤——」
銀藍色的眼楮不可思議地瞪大,他沒有想到兩個人經歷了最艱難的一關,卻要因為他的工作而全盤皆輸。
他緊握住她的手,銀藍色的眼中全是焦急的追問︰「希蹤,你在開玩笑,對不對?你不是認真的,對不對?你說話啊!」
「我受不了!我再也受不了了!」
她逃出他的懷抱,雙手握成拳捶著所有能看到的東西,絲毫不在乎手被反作用力刺激得又紅又腫。
她不在乎,他卻在乎,走上前一步,他妄想握住她狂亂的手,實在握不住,又怕她憋壞了自己,他便挺身提供胸膛,讓她打,反正他本來就該打。
如果不是兩年前,他主動找上她,愛上她,現在的覃希蹤該是幸福、快樂的女生,談著簡單的戀愛,和雖然平凡,身體上卻無缺陷的男朋友享受著甜蜜的愛情。再過兩年,她會成為幸福的新娘、美麗的媽媽——而這一切都是他這個國際頂級戰地記者無法給她的最簡單的幸福。
他知道這兩年,在他們看似平穩的愛情生活中潛藏著諸多暗礁。他也知道希蹤一直在隱忍、壓抑著心中的不快。以前他害怕,怕她一旦說出口,他連那雙等待的眼神都會失去。現在他依然害怕,但他卻不允許自己退縮。因為愛她,所以希望她能擁有最完美的生活。
否則,他算什麼男人?
希蹤的手停在他起伏的胸口上,她不知道他在努力壓抑著自己,她卻像找到了一個宣泄口,將兩年來的痛苦一股腦兒地傾倒而出。
「馭鷹,我受夠了,再這樣下去,我會死的,我會自己把自己給逼瘋。」相處兩年,她終于將心底最大的恐懼吐露出來。
「你知道嗎?我很害怕,我每天活在提心吊膽的生活里,生怕什麼地方又發生了災難或是戰爭。我怕你星夜連程地趕到最危險的風暴中央,怕你這一去就再也回不來。怕接到的電話不是傳來你平安的消息,而是……而是你已經離開我,永遠地離開我。那種不斷的擔心,無論如何也停不下來;那種今天還待在你懷中,明天不知何方的災難、戰爭就會帶你遠離我的恐懼壓得我喘不過氣——兩年的時間,我累了,怕了,受夠了!」
沒有一個女人能面對自己所愛的男人而忍受這種生活長達兩年的時間,說什麼無論發生什麼事都支持他的工作——說這種話的人,根本沒有嘗過這般煎熬。
2001年9月11日,紐約雙子樓被炸的時候馭鷹就在紐約。他第一時間趕了過去,當時恐怖分子還在策劃其他一系列的恐怖活動。希蹤嚇得噩夢連連,直到他回到家將她擁入懷中,她才敢放聲哭泣。
2002年,巴勒斯坦和以色列頻繁爆發沖突,人肉炸彈在街頭巷尾橫飛。馭鷹總是沖到第一現場去記錄下最真實的沖突畫面,甚至有余彈的飛片擦過他的左肩胛。他帶著傷站在她面前的時候,希蹤連哭的力氣都沒有了,只能忍不住地顫抖。然後,再眼睜睜地看著他拖著傷再次飛往以色列。
還不夠嗎?兩年的時間磨去了女生的孩子氣,將她磨成了最穩練、最冷靜、最壓抑的女人,這還不夠嗎?
「馭鷹,你知道嗎?我多希望自己愛上的只是一個平凡的男人,他不是戰地記者,也不是活在危險中的生命。他只是我的男人——平安、健康、完整無缺的男人。我要的不多,就只有這些而已。為什麼你不能給我?為什麼?」
因為折了翼的鷹根本就不是她的馭鷹!
他伸出雙臂擁她入懷,兩個人溫熱的額頭相抵,只有彼此的體溫足以說明他們始終在一起的事實。
「希蹤,記住!不管發生什麼事,不管未來如何,不管生與死,都請你記住——我愛你——TeAm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