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香惑儒生 第八章

站在西洲居的回廊上,羿江愁雙手反剪迎風而立。不遠處,燈火鼎盛,人潮攢動。他知道,那是望家二小姐集合各處管家整理所有商行事務的騷動。這幾日她沒日沒夜地忙碌著,似乎想將十年的事在這幾朝解決。

為什麼讓自己那麼忙碌呢?她該好好休息才對啊!前幾日隨意的一瞥中,他發現她更加蒼白消瘦了,咳疾是不是再度嚴重了?難道天下首富的牌號比她的生命更重要嗎?為什麼她就是不懂得珍惜她自己?

有多少次,他想走進那間書房,他想為她倒上一杯茶,可是,每每走到回廊,他又禁不住轉身離去。是害怕吧!怕她的無情,她連相處多年的範大管家、範成,身為長輩的二夫人和有血緣相連的大小姐、三小姐都能趕走。他……他不過是一個賣身抵債的奴僕,他有什麼資格去關心她?

他一直以為自己什麼都不在乎,怎麼樣都可以,是的!他的確不在乎,不在乎放棄當官的機會,不在乎失去富貴榮華,不在乎變成一個僕役。可他卻在乎著她的想法,在乎她眼中的他會是怎樣。

他希望可以用一個平等的身份陪在斷雲的身邊,可她不是一般的女子,他也不是市井男兒。她是天下首富的掌管者,他是賣身予她的奴僕;她是當今武後親賜的金牌之人,他卻是窮困到連自己的身體都得不到自由的小子。試問他要用怎樣的身份去愛她?

是的!他是愛她的,他從來沒有懷疑過這一點,縱使明知自己沒有愛她的權利,他依然用他的方式守護著她。只是,在夜深人靜時,在這西洲居里,他也會有他的渴望,他的等待。

她一次又一次地命令其他的男子娶她為妻,他多希望有一天她也能將這樣的強制用在他

身上,可她卻連這樣的機會都不肯給他。他真的如此不堪嗎?他真的貧瘠到連入她目的可能也沒有嗎?她將他所有的渴望與等待就這樣毀于一旦,連一個等待的夢想也不肯留給他。她真的很殘忍!

那種被傷害了的痛讓他的心燃燒起來,疾步退回房中,他緊閉房門誰也不想見。

月漸西沉,黎明將至,躺在床上的江愁卻是徹夜難眠。靜默中似有腳步正在靠近,他披上衣下了榻,想出去看個究竟。合著門,他看到一方小小的身影借著月色映在門上,是她嗎?

望斷雲听見了那熟悉的腳步聲,他來了,他就站在她的身後,隔著那道打不開的門。兩個人一站一坐,沉默是黎明的初暉。

揚起右手的無憂酒,她猛灌了一口,烈酒從她的唇角滑出,滴落在她的衣衫上,她不介意地呆坐在回廊上。仿佛再見娘等待的身影……

「這些天,我一直在想,我執意把你留在望家為奴——這個決定究竟是對是錯。」

她在跟他說話?江愁的心猛地抽緊,屏住呼吸他靜靜地听著。

「如果我放你離開望家,或許你會活得更好吧!畢竟,沒有人喜歡與‘閻羅望’待在一起。」她苦笑,在他看不見的門外再喝上一口酒,她有太多的心事需要酒洗刷,「老頭子曾經說過,一個成功的商人就是集所有權力于一身的統治者,只有無情無愛才能以最理智、最客觀的方式總攬全局。只有如此,‘天下首富’的望家才能屹立不倒。我以為我做到了,可是我錯了。我是人,不是閻王,我怎麼可能做到?連老頭子都敗在了二娘的手上,我又怎能超越?」

她想說什麼?她到底想說什麼?江愁緊張得連扶著門閂的手指都在顫抖。

她也緊張得握緊了酒瓶,深吸一口氣,她猛然間問道︰「如果……如果我們和初見面時那樣,你是藥店的當家,我只是一個小戶人家里的二姑娘,你……你會向我提親嗎?」

「呼——」沉重的喘息從他的鼻息間發出,震撼不是一點點,他不知道該說什麼,只是延續著那份沉默。她不知道,如果可以他是多麼期盼她的假設成為現實,單單只是一個虛幻的想象已經讓他心歡不已。

他沒有回答,連這種假設他都不能忍受嗎?他是她最後的希望,他是她惟一想要的、敢要的、可以要的力量。他不知道,她可以命令肖勝堅、範成娶她,她卻不敢命令他。因為……因為她害怕在他的眼中看到掙扎,因為太愛他,因為她害怕失去他,因為她無法接受不被愛的命運。

這一刻,她不是什麼天下首富的掌管者,不是勢力遍布中原的女商人,不是堅不可摧的「閻羅望」,她只是一個等待被所愛之人好好疼愛的小女子,只是一個需要愛的女兒家,只是一個渴望被他愛著的斷雲。

終究,羿江愁所能帶給她的也只是一江愁水向東流。

長吁一聲,斷雲再喝一大口,丹鳳眼濕了幾許,無憂酒卻解不去那許多愁。走到最後,所有的感情都難以存于她的生命中,所有的支點都坍塌在她的懷抱里。和娘一樣,她每日每日等待著一個永不會出現的希望,焚盡最後一縷堅持,蒸發人間是她們相同的結局。

站起身,斷雲一口飲盡最後一滴無憂酒,「咳咳咳……咳咳……咳咳……」她劇烈地咳著,一聲連著一聲。

她的咳嗽聲讓江愁的心為之一顫,她的咳疾果然沒有痊愈。他正想拉開門走出,她的聲音卻從門外傳了過來。

「可以請你幫我一個忙嗎?」

請?天下首富的掌管者請他這個賣身的奴僕幫忙?會是什麼事呢?

「待會兒,天就要大亮了。我派兩個小廝給你,他們會領你去一家宅院,二娘、範大管家他們就住在那里,你去把他們幾個接回來吧!」

接二夫人他們回來?她不再生氣了?她還有身為平常人的感情?她需要親情,那是不是意味著她也需要被愛的感覺?一陣喜悅涌上胸口,他猛地拉開門,迎面對上的只是她消瘦而單薄的身影。孤獨的她走在初升的朝陽中,那抹冉冉升起的紅卻怎麼也遮不住她生命中的慘白。

這就是一代天才女商人的宿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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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你們要是不給我把一萬兩銀子交上來,我就把你們送交官府法辦!」

在別苑中那間完全無法和望家府邸相比的小客廳里,張老爺又是拍桌子又是摜板凳的,光是在氣勢上就夠嚇人。二夫人、範老頭、範成、肖公子,加上依水、惜虹兩姐妹縮緊身體坐在他面前,倒像是等待官老爺裁決的人犯。

沒人敢開口,張老爺就把怒火發到極限,「你們還當自己是夫人、老爺、公子、小姐呢?我告訴你們,你們已經被望家趕了出來,現在就跟過街老鼠一樣,別人都懶得理你們,就我發善心收容你們。你們不但不知道感恩圖報,還連租錢都不給我,現在更是砸壞了我那麼多貴重東西。你們到底想怎樣?跟我過不去是不是?張某雖然不才,官場上的朋友倒還有幾個,你們要是再不交出這一萬兩銀子,我就把你們綁起來送交官府處置。哼!」

這個時候,生意場上的良將範成和自認才華橫溢的肖勝堅也失去了主張。

範老頭到底是個見過世面的老人家,不肯定地說著︰「要不……我們把身上的東西當當,把銀子還你?」

「是啊是啊!」二夫人、依水和惜虹兩姐妹跟著點頭,現在也只能這樣了。

張老爺猶不相信,「你們身上的東西能當幾個錢?」惜虹從包袱里拿出一只白玉老虎,「這是二姐去藍田的時候帶回來送我的,完全是用白玉雕成的老虎。最少能當個幾千兩吧?」

依水也褪下了手中的鐲子,「這是非常名貴的龍須鐲,是樊陽郡主去年新春送斷雲的禮物,我說喜歡,二妹就送了我。少說也值個幾千兩吧!」

「我也有!」二夫人拿出一串佛珠,「這是香木做成的佛珠,說是高僧開過光的,多少名門貴族想要。我說喜歡,斷雲那孩子就出高價買了下來。你把它拿去當了,怎麼也有個三五千兩銀子吧!」

範成也想起了自己身上的值錢物件,「還有這把佩劍,二小姐特地請工匠名師打造,光是劍鞘就已價值不菲。」

「我這兒有幅畫也是名家所作,值很多銀子。」肖勝堅回想起來,「那天我說很欣賞閻立本的剛健如鐵,斷雲就拿了重金求得閻大師出筆,這才有了這幅畫。」

範老頭從袖口中拿出一方硯,「這是玉硯,有百年歷史。原本是二小姐書房之用,她看我很喜歡就送給了我,想來也值個幾千兩。」

張老爺簡直都看呆了,這些物件隨便選上幾件,也值他全部家當了。天下首富就是天下首富,隨意出手送人的東西都價值連城,「望二小姐真是氣魄非凡,居然把這麼些好東西都給了你們,要是我才不舍得。」

這樣一想,他們手里所有的東西好像都是斷雲送的。而他們又何曾送給她什麼?

想想看,斷雲真的是個在物質上沒什麼要求的人。她每天忙著生意上的事,連吃飯都是在書房匆忙解決,有時候就點冷茶一餐飯也就混過去了;她的居所是整個望家府邸中最簡陋的,她只求睡得安妥,不做其他要求;她的身邊沒有丫鬟,所有的私事均不假他人之手,只有老媽子幫著收拾;她穿著只要簡單、舒適,沒有過多的首飾或者綾羅綢緞,因為她忙于支撐一個大家,沒時間浪費在女兒家的打扮上;她也沒有什麼愛好、收藏,生命如流水清澈,無欲無求。

這樣一個人整日周旋于忙碌之中究竟是圖個什麼?只為了握住這份權力或者單純地只想保住天下第一女商人的稱號嗎?

弄不懂她,只因從未有人想要去弄懂她。大家習慣了忽視她的存在,忽視她為大家所做的一切。好像她的存在就是為了大家,她沒有自己,沒有人給她這個自己留有余地。

正當大家的腦中一團迷霧之時,門外卻閃過一抹月白身影。惜虹眼尖地看到了,江愁哥哥,你怎麼來了?」

「來接你們回去。」羿江愁直接點明來意。掃了一眼坐在正位的張老爺,再看看那滿桌值錢的東西,他隱約明白了什麼,「望二小姐要我來接你們回去。」他特地在張老爺面前提到「望二小姐」這四個字,算是給他一點教訓。

丙然如他所料,一听到望二小姐要接這些人回去,張老爺的臉立刻漲成了豬肝色,「各位夫人、小姐,恕張某這些日子招待不周,得罪之處還請見諒。」

惜虹到底年輕,最是得理不饒人,「你狗眼看人低,現在知道得罪我們,還請我們見諒?晚了!我要我二姐狠狠教訓你一頓,要知道我二姐在官場上的熟人可是多得不得了,而且她手上還有皇後親賜的金牌呢!」

一听這話,張老爺頓時嚇得屁滾尿流,跪在地上不斷地叩頭,「請三小姐放小人一馬,小人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江愁看不下去了,淡淡地皺起了眉頭,「你先出去一會兒,我跟夫人、小姐和公子們有話說。」

「是是是!您說話,小人不敢打攪。」

張老爺跪著出去了,留下來的都算是自家人,江愁再沒什麼不好開口,「小姐請各位回去,二夫人您看……」

「我……」瞧著女兒、女婿和範老頭,二夫人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我……我听大家的。」

依水和惜虹倒是有些動搖,出來這麼些日子才真切地感到還是在自己家里比較舒坦。廚子了解她們的口味,丫鬟跟隨了這麼多年,知道她們的癖好,就連老媽子看著都比較順眼。但是,肖勝堅和範成兩位大公子不開口,她們也不知如何是好。

「我……不太想回去。」肖勝堅的目光注視著手中那幅閻立本的畫,總覺得自己好像欠了斷雲什麼,他沒臉回去見她。

範老頭也搖了搖頭,「我也不想回去。王管家以前是我的下屬,現在他卻成了大管家,我不願回去看他的臉色。」

幾個人就屬範成最是倔強,「我不回去。」他一口拒絕。都已經離開望家了,再回去他這張臉往哪兒擱。

沒等江愁開口勸慰,兩個跟著來的小廝說話了︰「二夫人、大小姐、大姑爺、三小姐、範大管家、範少爺,請听小的們說一句。其實你們出來這些日子二小姐一直派人跟著你們,怕你們出個什麼事兒,她知道你們這些天的境況,就是知道才選在這時候來接你們回去的。說句本不該是我們這些下人說的話,在家千日好,出門一日難。再怎麼說,到底是一家人。二小姐讓我們來的時候吩咐了一句話,她讓我們原話轉告︰‘望家是你們的望家,回自己的家不用看我的面子。’現在話已帶到,各位看……」

「我想回去。」惜虹倒是很直接,「我想我屋子里的東西,我想我的床,我想我的小雀兒,我要回去。」

「我也要回去。」依水也有了自己的堅持,「我的繡晶還差那麼一點就要完成了,我有好多好多衣裳、首飾都丟在房中,我要回去。」

「我……我也想回去。」二夫人更是抹起了眼「那里畢竟是我待了一輩子的地方,老爺也在那我不能離開。」

夫人、小姐們下了決定,老爺、公子們反倒沒了決斷。肖勝堅一咬牙,一跺腳,「好吧!咱們就先回去看看,若不好,再離開也不遲。」

「那就先回去看看?」範老頭也不是很確定。

不理他們,夫人、小姐們開始收拾東西準備回家,肖勝堅跟著娘子進了房,範老頭也不自覺地跟了上去,剩下一個範成看看周圍空空如也,只有一個江愁用柔軟的眼神注視著他。算了算了!範成猛地站起身來。

「等等我!我……我也回去看看——只是回去看看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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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個人再次走進望家府邸,那種感覺完全不一樣。好像月兌胎換骨之後來到人間仙境,一旦踏入再不想離開。

王大管家已經奉二小姐之命,在大廳等候多時了。他迎上二夫人,恭敬地垂著腰,「二小姐請二夫人、大小姐、大姑爺、三小姐、範老爺、成少爺,還有羿江愁去別閣。」

去別閣?這是干什麼?凡是望家的人都知道,別閣是陳列望家列祖列宗牌位的地方,今天又不是什麼特殊的日子,去別閣做什麼?

既然二小姐有請,那也別無他法,先過去看看情形再說吧!一行人浩浩蕩蕩地走去別閣,遠遠地那扇厚重的紅木門已拉開,背對著門,望斷雲單薄的身影立在中間。

將一行人請進去,王大管家緩緩地退出了別閣。外面有護院把手,不準任何人進入,氣氛顯得有些不一般。

正對著林立的牌位,那是望家的尊榮所在,也是望家顯赫的沉重。放在斷雲面前的正是她父親的靈牌,正對著它,她取下了頸項間的望字青銅鎖,瘦弱的手臂伸向前,她將它放在了靈位的旁邊。轉過身,她面對諸人。

「四年前我開始當家,三年前老頭子病逝,我管理這一府,處理天、地、水、火,雷、風、山;澤——八字六十四商行,以及下屬分舵遍布各處總計兩百五十九家。」她的手一揮,眾人的視線移至旁邊的地上,從牆根累起足足累了一面人牆,「這是所有的賬本,你們可以隨意查閱。」

惜虹心直口快地問了出來︰「二姐,我們又不懂生意上的事,再說干嗎要看賬本啊?又不好玩。」

斷雲的丹風眼勾出肖勝堅、範成兩個人的身影,「她們可以不管,但是你們倆卻必須看。從這一刻起,望家由你們掌管。」

「什麼?」所有人,包括江愁都驚訝地瞪大了眼楮,她到底要干什麼?難道說她這幾日一直不斷地做事就是為了完成這最後的交接?

她將一步一步地告訴在座所有人,她要干什麼。手握住那塊望字青銅鎖,她走到範成面前,「你有做生意的才能,也有掌管商行的才干。但是你太容易相信人,心浮氣躁,缺乏處世經驗,還喜歡自以為是,不听人勸。而且,你只有守財的本事,卻沒有擴大勢力的能力。」

範成氣呼呼地站了起來,「望斷雲,你想罵我也不是用這種方……」

不給他發話的機會,斷雲瞄了一眼肖勝堅,「你是標準的錦衣玉食大少爺,只能享福不能吃苦,自命清高,才華卻也平平,喜歡听奉承話,做人不夠腳踏實地,更沒有任何當家的能力。」

眼見肖公子要掙扎,她先一步走到範老頭身邊,「你自以為在望家做了那麼多年工,就以主子的身份自居起來。你接受下面的賄賂,將那些賄賂你的人調到他們想去的位置。你以為你可以瞞過我的眼楮,你忘了我是誰,也忘了我的本事是老頭子一手教出來的。想坐在我這個位置上,就連睡覺都需要睜著眼楮,我怎麼可能看不見你私下里的小動作。之所以一直放任你,是因為我自信你就是再怎麼折騰也還在我的掌控中。

範老頭羞得抬不起頭來,一張老臉漲成了茄子紫。

看都懶得看他一眼,斷雲走回範成的身邊,手一松,望字青銅鎖落到了他的懷中,「從即日起望家由範成主管,肖勝堅輔助。範老爺,你直接升任為老爺,可別拆了你兒子的台。」

握著那把象征著權力的望字青銅鎖,範成激動得說不出話來,「我……我來管理望家所有的事務?那麼……那麼你呢?」

「我累了,不想再背著這麼重的擔子。」長嘆一口氣,斷雲背對著大家,一雙眼緊盯著面前父親的靈牌,「老頭子,你告訴我︰你生下我是為了什麼?你娶我娘,是為了讓二娘可以順利登上二夫人的位置。我的存在又是為了什麼?我不可以有自己的喜好,我不可以有女兒家的歲月,我沒有一天屬于自己的生活,我甚至不能具備基本的情感。所有的一切只是為了讓我成為一個合格的商人,一個稱霸天下財富的女商人。老頭子,對你而言,我的存在只是為了讓望家‘天下首富’的牌匾長存下去?為了讓我為你揮霍無度的大女兒和專門惹禍的小女兒善後?只是為了這些,對嗎?」

對著靈位,她大笑了起來,聲音中全是蒼涼,「我們母女倆的存在全都是為了別人!為了別人!我、我娘,我們兩個人的生命只是為了讓他人可以隨意揮霍幸福,這是整個別閣最諷刺的故事。最諷刺的……哈哈哈哈哈……」

她的笑刺痛著每一個人的神經,她仰頭向天長笑,一股甜腥涌上喉頭,隨著笑聲,深紅色的液體從她的喉嚨里噴薄出來,直噴上莊嚴的靈位。

「斷雲——」江愁慘痛的聲音如撕裂的錦緞,這一次他終于叫喊出了她的名字。

望著靈位上的血色,所有人都驚呆了。大家—不動地守在原地,完全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斷雲蒼白的手隨意抹了一把唇角,紅色染上骨瘦如柴的手背,她竟再度開懷地笑了起來,「連上天都知道我累了,連上天都要我好好地歇一歇呢!咳咳咳咳……噗——」她用手捂住嘴,卻阻止不了那連續不斷的咳嗽聲,第二口血從指縫間緩緩流出,它帶著她的生命奔向未知的地方。

她的咳疾根本就沒有好,只是變得更加嚴重,她一直都是勉強支撐著。如今心情放松下來,所有的病兆也都全面發作開來,接下來會有更嚴重的後果,會……會……

江愁再也無法想下去,什麼主僕之別,什麼男女之嫌,他大步奔向她,將所有橫在他們中間的界限都踩在了腳下。

他們之間總是隔著一道門檻彼此相對,他秉著儒生的尊嚴不肯跨過那道門檻,于是,她就在門里安靜地守望著他。這一次,在她生命垂危的這一次,他沖破了隔在他們之間的那道檻,只願她不要關上心中的門。

長臂一伸,江愁剛好接住她癱軟的身體,望著那雙漸失神采的丹風眼,恐懼佔據著他的心,「斷雲……斷雲,你不要說話!我送你回房,我去熬藥,你會好起來的……你一定會好起來的。」

「斷雲……」

「二姐……」一陣陣的呼喚沖進斷雲的耳中,她只是告訴自己︰不能倒下!望斷雲不可以倒下!推開江愁的手臂,她歪歪倒倒地走了幾步。

環視周圍的人,她淡淡地笑開來,很輕很淺,如春日風過雲散,「肖勝堅肖公子,我的姐夫,你差點成了我的相公。還記得你第一次見我時說了什麼嗎?」

肖公子內疚又茫然地搖了搖頭,她早料到他的反應,徑自說來︰「你說我有著非凡的氣勢、無與倫比的魄力和剛毅堅定的心。你說你很佩服我,欣賞我。你說為了我即使與肖家完全斷絕關系也要娶我為妻——明知道那只是你一時之言,可我還是很感動,感動有二個人願意對我說出這番話。所以,即使你最後選擇的是我美麗的依水姐姐,我依然沒有任何怪你的意思,因為我並不曾對你付出過感情。是我先違背了愛的本意,你的失信也是再所難免。」

蹣跚的步伐向前邁去,她踩著艱難的步伐硬是邁到了範成的身邊。迷茫的眼看著眼前的男子,她仿佛回到了六歲的時候,「那時候,你是我的成哥哥,你圍著我跑前跑後,你說要帶我去尋找我向往的‘莊子仙境’。可是後來……後來我被老頭子拉去,我要被培養成一個權傾天下財富的女商人。你丟下我,和惜虹一起玩耍。每次從書房的窗漏間看到你們嬉鬧的身影,我好羨慕。我想著等自己達到老頭子的目標,我就能走出書房,回到你的身邊。為了這個目標,我花了八年的時間,等我終于可以走到你身邊的時候,你的身旁早有了惜虹的存在。你忘了我們的約定,你學會了反對我,叛離我……恨我。」

範成終于明白為什麼她會要自己娶她,他忘了孩提時的約定,他只是將它當成了一段往事埋在時間的沙漏中,她卻銘記于心,那或許是她最無助時惟一的依托,可他卻用最殘忍的方式毀了這一切。

「對不起!對不起,斷雲。」

「你們沒有人對不起我,這就是望斷雲的命——望斷雲海空留意,雁去歸來傷滿天。」傷在最傷之時,痛為心痛之人。她用眼神示意面前的箱子,範成將它打開,里面是一錠一錠的金元寶。

「這是千兩黃金,算是我這四年在望家做工的工錢。拿出五百兩黃金還到賬上,用這筆錢抵消羿江愁欠望家的五千兩銀子,從此後他不再是望家的家奴。剩下這五百兩黃金算是他救我一命,我打給他的賞錢。」她用盡最後的力氣才得以讓目光集中在江愁的身上,「你拿著它或是開藥鋪,或是考學,或是做你的‘活神仙’,一概與我無關。」

江愁怔怔地瞅著她,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她給了他自由,將他一直渴望的自由之身還給了他,為何他卻高興不起來?他終于可以用平等的身份去愛她了,不是嗎?為什麼他卻覺得贖回他自由之身的不是這五百兩黃金,而是所有和她的糾葛?如果自由等于離開她,他情願永遠做她的奴僕,只為了每日每日獨立于西洲居遠遠望見那雙悠遠的丹風眼。

長嘆一聲,她卸下了身上所有的包袱,只剩下這最後一樣了。捏緊袖口中那塊武皇後娘娘親賜的金牌,她透徹地明白了,只有金子打造的金牌才會這般沉重,只有人心承擔的負累才會壓得人喘不過氣來。

想要逃開心的負擔,就要無愛無恨,無欲無求。

走啊走,她想走到靈位前。想著很快就要在地下見到老頭子,她不禁冷笑了起來,即使在地下她依然不會叫他爹,她沒有這樣的爹。不是因為恨,只是因為沒有父女間的那份親情,她學不來那點虛偽。

想想看,她是誰?望斷雲!武皇後娘娘親賜的「天下奇女子」之一,「中原三香」中的「錢香」。全長安城,乃至整個中原皆知的「閻羅望」,在她的心中根本就沒有尊輩孝道,否則她怎麼撐起這麼大的望家,怎麼撐起「天下首富」。

老頭子啊老頭子,這可都是你教我的。

冷眼與靈位相對,她輕聲念叨︰「老頭子曾經說過,多余的情感會影響我的判斷力和決斷力。他說對了,當你沒有了情感,你也就無所謂判斷或是決斷,塵世在我眼中無非是一場可笑的傳奇劇,我是高台上最清冷的看官,連叫好的力氣都沒有……咳咳咳——」

「斷雲——」

吧嗎要叫得那麼大聲,她只是又吐血了而已。為什麼她的視線接觸到的是房梁,身下軟而堅實的東西是什麼?

丹風眼流轉見到的是那抹月白色的身影,她用所剩無幾的力氣低喃︰「我不想自己的靈位放在這個沉重的地方,我不想做望家人,我不希望上了黃泉路還要背負著別人的幸福,所以……帶我回西洲居……我要回到娘的身邊……帶我回去……」

「我帶你回去!我帶你回去!」緊抱著她,江愁奔出別閣。陷在他懷中的軀體好弱好小,好像一個用力就會消失一般,她的身體更是輕得像鵝毛,他真怕稍一松手,她就會離開他的懷抱,飛到那個他看不見的地域。

「斷雲……斷雲你不要說話,你的靈位不會放在那里,你不會有什麼靈位。不是說我是‘活神仙’嗎?是神仙我就要把你留在人間,你哪里也不去,就留在我的身邊。」

她沒有力氣開口,只是一直笑一直笑,笑著等待最後時刻的到來。當初,娘就是這樣合上雙眼的,她終于可以再見到娘了,她不要傷感的離別,她要笑著相逢。

娘……娘,還記得你和女兒的約定嗎?如果要嫁人,一定要找一個懂得珍惜我、懂得愛我的男子做相公。我找到了,可是我卻沒有機會成為這世間幸福的新嫁娘。

因為我是望斷雲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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