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可以留下來嗎?」
望著她如星月一般的眼眸,他邁出了第一步。休書是他寫給她的,想要重新在一起,他願意盡最大的努力。
她茫然地看著他,一副不知所措的模樣,「留下來?這里?」乜家四爺要跟她一道牧馬放羊嗎?「你過不了這種生活的。」
那是從前,找了她這麼些年,什麼樣的生活他會過不了?率性地躺在草地上,讓烈日曬在他黝黑的臉上,深呼吸,草和泥土的氣息竄遍他的周身。
「這幾年,我都是走在路上。你大概想不到吧!這些年我都是靠老三接濟著過來的,每到一座城鎮,但凡有興泰軒的地方,就有人找到我,送些錢給我。你知道我的性子,沒為家里做什麼貢獻,也不好意思向家里伸手要錢。從前總是老三找我要錢花,現在反過來了。」
他的臉上掛著幾分羞赧,「有時候實在沒錢吃飯,就在街邊給人代寫書信,憑自己的能力掙口飯吃。那個乜家四爺——早就不在嘍!」
他是為了她才過著這樣清苦的日子嗎?
事過境遷,浮華散去,他對她說的只有一句再簡單不過的話,「一塊過吧!」
沒有隆重的嫁娶儀式,也沒有甜如蜜的永恆誓言,他只是想和她一塊度過余下的時光,年年歲歲,歲歲年年。
幾年不見,他的發已近乎全白,臉上也留下了歲月的痕跡,原本白皙的肌膚因日日跋涉而紅里透黑,面對如今這個再也不是乜家四爺的男人,她還能說什麼呢?
以赫奧仁只是去了一趟京城,回來就發現那答兒的賬篷里多了一個男人。
他撥弄著地上的青草,這里的草始終沒有蒙古草原上長得好。他一直想帶那答兒去那里,可無論他如何游說,她始終堅持留在這里。
這片草甸雖位居北邊,可來往還有些漢人。他想,這幾年她其實一直在等待那個男人,只是他們誰都不曾提過。
見到他,那個漢人沒有多說什麼,只是留他吃晚飯,說是要親手做些漢人的佳肴為他接風,說完就挑著擔子去河邊打水去了。
這男人跟他從前見時明顯不同,不似漢人的怯懦,倒有幾分滿人的豪邁。
「他幫你牧馬?」
「他倒是很想,可惜實在沒有跟羊啊馬啊打交道的天分。」一想到宜馭牧馬的模樣,那答兒就不自覺地咧開嘴角,「若真讓他牧馬,那馬養出來一定是精瘦精瘦的。他總是追在馬後面滿野地跑,看上去蠢死了。」
「那他……」
「他做的活比牧馬賺錢。」那答兒解釋道,「他販馬——將這附近牧民們的馬集中起來,統一好價錢一起賣到集市上,馬的價錢也就上來了——干的還是他在乜家干的那些事。」不同的是,乜家賣兵器,如今他賣馬。
以赫奧仁仍對宜馭有所保留,「他一個漢人能安心待在草原上?」
那答兒望著遠處挑水回來的宜馭,遠遠地沖他揮了揮手,「一開始我也懷疑,我想他待不了多久一定會回去的,沒想到他倒是很享受草原上的生活。每天牧馬放羊,有空的時候他也給家里寫寫信,描述著這里與從前全然不同的生活,吸引得乜家老三也打算帶媳婦來看看——他從前與老三最不對盤的,不料這麼些年過去了,這哥倆倒是越發親近起來。」
她說著說著才發現,跟哥說的,全是乜家的事。她趕緊住了嘴,「你听著一定很悶吧?」不知不覺乜家有了太多她熟悉的人和事,那都是哥完全不了解的。
以赫奧仁听到耳朵里的並不是乜家的事,而是她與乜宜馭早已交融的生活。今天的他們再不似幾年前,他們夫妻間已是分割不開的一體。
「他對你好嗎?」
「夫妻之間可以用好或不好來形容嗎?」那答兒撫模著馬身,微笑依舊,「我只能說,現在的生活是我想要的平靜。你呢?滿人已經入主紫禁城,阿瑪是不是對你委以重任?」
「阿瑪?」他的笑有些苦,原本難以言表的話就這樣流到嘴邊,「其實我不是阿瑪的兒子。」
站在她的身後,以赫奧仁用她听不見的聲音說道,因為她能否听見已經無法改變任何事。
他一直在想若他早些……在那答兒嫁給乜宜馭之前就對她說出這句話,今天他們的結局會不會不一樣呢?
那答兒忽而轉身,笑著招呼他︰「哥,宜馭叫你去嘗嘗他的手藝。」
點點頭,他大步跟在她的身後,看著她撲向她的丈夫——那人……是他的妹夫啊!
幾年下來,沒見到宜馭的人,宜寞在兮時的帶領下倒是盡覽北國風光。
這天在客棧歇下,兮時又在規劃接下來要去哪兒去看什麼風景。望著興奮的她,宜寞忽然驚醒道︰「你是不是早就想好了,要借著宜馭的名頭,讓我陪著你游覽山河啊?」
「你不會到現在才明白吧?」兮時一副「你怎麼這麼笨」的表情,看得宜寞一肚子氣。
好吧!好吧!他承認他笨,他這個笨蛋先幫她把包袱收拾妥當再說。
苞她相處了幾年,宜寞不得不說,如果不是他把命賣給了她,根本不會有男人願意陪在她身邊。
哪里見到過這麼懶的女人?
衣裙是一件換過一件,換下來的那件可以丟得滿地都是,再不去理會。自己的首飾到處亂塞,到了用時再滿屋子翻得底朝天,連飯菜都要別人送到嘴邊才吃。
從前是古怪跟在她後面忙著,現在輪到他受苦受累,估模著這輩子他都得為她忙碌了。
「這是你的衣裙,我幫你洗好晾好,替你收進包袱里,待會裝上馬車吧!」
從前若是有人告訴他,你後半生將圍著一個女人轉,盡心盡力地照顧她,關懷她,他絕對會鼻孔朝天地噴氣。可是不知怎麼的,他們倆處著處著就變成今天這副局面了。
「為什麼不找個丫鬟呢?」他無數次地跟她提議,她無數次地否決,理由只有一個——我想和你兩個人單獨待在一塊兒。
因她一句話,于是他活該像個丫鬟一樣伺候在她身邊,像個小廝一樣為她忙前忙後,像個男人一樣呵護著她。
打開包袱,他熟練地將衣裙收進去。手無意間模到一顆珠子——她又把首飾丟得到處都是,他正想幫她把珠寶歸到首飾盒里,竟發現那是他再熟悉不過,卻又從未見過的東西——
「藍色魚淚?」他尋了多少年,找齊了六色魚淚,唯有這顆藍色魚淚,這顆象征著夢想與自由的藍色魚淚,他始終未曾找到。
「你怎麼會有這件東西的?」
「從湖邊撿的。」準確說是從湖邊一個人的手里搶過來的——兮時暗地里吐吐舌頭,她可不打算告訴他真相。
她不說,他就全然不知道了嗎?
早在五年前初見她的時候,他就覺得面熟。好像記憶深處一個鎖了多年的匣子被拂開灰塵,悄然現身。印象雖是模糊,可他總覺得在很久很久以前就曾見過她。
「我們……是不是在哪里見過?」
「喂,乜宜寞,你失憶了嗎?怎麼突然對我說這句話?」裝!她繼續裝!
別以為能騙過他,這一回宜寞說什麼也要追根究底,「很多年前,我們一定在哪里見過對不對?五年前我去山上找如天卻恰巧踫到你,當我大罵如天的時候,你一點都不意外,好像早就預料到我會那樣做。告訴我,我們到底在什麼地方見過?」
看來想繼續瞞下去是有點困難了,要告訴他嗎?要告訴他,他們其實早在多年前就已相識;要告訴他,曾幾何時,是他令她開始改變;要告訴他,那一年,他們的命數因為彼此的相遇而徹底的改變。
曾幾何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