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火飛金(上) 第一章 十年之後(1)

天地間有八神獸,步忍先生有八不做——

丟命的事,不做;折壽的事,不做;勞心的事,不做;費力的事,不做;無聊的事,不做;痛苦的事,不做;討厭的事,不做;不做的事,不做!

十年之後——

像十年里的每個清晨一樣,幼微梳洗妥當首先進了哥哥長驍的屋子。

「哥,今天天氣不錯噯!我推你去院子里吃早餐好嗎?」夏將至,庭院涼風習習,清新撲面。

「太麻煩了,就在房里用吧!餅會兒你不是還趕著上朝嗎?」長驍憐惜地望著妹子,幼微最近好像又瘦了些,「朝中的事很累人吧!」

「有什麼累人的,還不就那些事。」

說話的工夫,幼微已經推著哥身下裝有木頭輪子的轉椅進了院子。下人端了早點放在涼亭的石桌上,她為哥擺上碗筷,將哥愛吃的幾樣點心放在他伸手可及的地方。

自打十年前他受傷後癱瘓在床,幼微一夜之間就長大了。

從前一直是他這個哥哥照顧她這個妹妹,從十年前開始就顛倒過來,幼微處處以他為優先考慮。兩年前她更是以優異的成績從王朝內府結業,入朝為官。

那時她不過才十六歲。

一開始長驍還擔心她一個女孩子家家年紀又輕,在朝為官難免會不重言行,為自己惹上諸多麻煩。事實證明他是多慮了,幼微比許多在朝里干了幾十年的老臣更加謹言慎行,加上她毫無私心又無黨派,全心為國為民,如今已成了御臨王萬分倚重的臣子。

為此,他不知該喜該憂。

她這樣的女兒家,她這樣的年紀,本該想著未來的夫婿是何模樣,尚未見面的姑嫂是否性情隨和,公公婆婆是否會歡喜自己……

她呢?

她的心中沒有夫婿、姑嫂、公婆,有的只是王朝、政治、民眾,還有她的主子——御臨王。

想起御臨王,長驍的眉頭有些收緊。

「小隨還是不打算尋回八神嗎?」

「什麼小隨,早在十年前人家就成了御臨王。」幼微正經八百地提醒著哥哥,因為十年不曾入朝,哥哥對朝中的事已有些陌生。可帝王就是帝王,容不得半點馬虎。

妹妹的警覺讓長驍有些欣慰又有幾分心疼,放松嘴角,他希望至少跟他在一起的時候,幼微能放松些。

「是是是,可這位御臨王什麼時候能成為御臨帝呢?」

在御臨王朝多年歷史上,鎮神儀式也是加冕儀式。因為沒能召喚八神獸鎮守天地八方,小隨雖繼承帝位,可也只能稱作「御臨王」,而非「帝」。

「最近這段時間,不時有邪惡的東西鑽出來破壞百姓生活,我想這都是因為缺少八神獸鎮守天地的緣故,我已經在勸御臨王盡快地尋回八神獸,怕只怕就算王上想要尋找,也不知該從何做起。」幼微攪和著碗里的粥,眼看都快被她折騰成糨糊了。

夾了小菜放到她碗里,他見不得她糟蹋吃食,「不是有海日楞嘛!以法師一族族長的能力,相信一定有辦法找回八神獸。」

又是海日楞,听到這三個字她的眉頭就不自覺地擠到一塊兒。幼微囫圇吞粥,「哥,連你也這麼相信法師一族的力量?」

「自御臨王朝建立以來,法師一族在鎮壓黑暗勢力,維護王朝安定方面一直起著不可磨滅的重要作用。若非有真才實學,他們的名聲不可能響徹幾百年。海日楞年紀輕輕便坐上了法師一族族長之位,力量自不可小覷。你與他同朝為官,應該見識過他的能力。」

長驍不提還好,這一提更引得幼微不快,「他的法術如何我是從未見到,從政的手段絕對非比一般。要不然也不會讓御臨王處處听從他的意見,眼看著他的權力已經蓋過所有老臣了——下個月元爺爺也要退出朝廷了,他說自己年老體弱,不堪重用。」去年,汝嫣叔叔也以早年征戰以至身體違和的名義告假在家長年修養。

只因黑暗勢力年年作亂,弄得百姓不得安寧,如此一來御臨王越發倚賴法師一族,弄得朝中重臣一個個心灰意冷,紛紛閑散在家。

這還不算,前段時間海日楞帶領法師一族用通神術鎮壓了幾處邪惡勢力,獲得百姓一片叫好。在大伙的擁護及御臨王的不斷嘉獎之下,法師一族的權力迅速膨脹。

在那些偏遠地帶,身為法師一族族長的海日楞名聲已經逐漸大過御臨王。許多年輕人不肯務農,不願從商,甚至不屑入朝為官,寧願拜在法師門下,一心一意學做法師。

「再這樣下去,在朝的大臣會越來越少,法師越來越多,這還叫朝廷嗎?百姓們也會荒廢農工商,只想做個游手好閑的法師。長此以往,不用黑暗勢力作怪,御臨王朝也將土崩瓦解。目前看來唯有盡早尋回八神獸鎮守天地,法師的地位才會自然下降,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推開碗筷,已到了上朝時間,幼微沒辦法再陪著哥哥閑坐下去。她抱歉地望著哥哥,「哥,你慢慢吃,吃完了在院子里逛逛再回去。我下了朝回來幫你揉揉背,你要等我哦!」

「不用麻煩了,我癱了十年根本就不可能痊愈,別再為我費心勞力了。」

「胡說,哥。咱們的先祖可是被賜予皇姓的聖醫世家,身為聖醫的後人,我一定會想到辦法治好你的癱癥。」

話是這麼說啦!可是想到父親早亡,他們兄妹倆皆未能學到父親全部的醫術,幼微不禁有些惋惜,然而在哥面前她還是強打著精神,「沒關系,我先幫哥守著朝中的位子,等哥好了,你又能像從前一樣成為王朝的肱骨之臣。」

瞧著妹子的信誓旦旦,長驍沒有再說掃興的話,目送著妹子穿著過于寬大的朝服走出大門,他的心中藏著說不出的復雜。

下了朝,幼微沒有急著回府,反而跟著御臨王進了皇宮內苑。

「朝城、月城、駕城,還有其他幾個地方的百姓自願向法師一族提供金子,讓他們保護城中百姓不受黑暗勢力侵害,當地的官府、兵勇早已是名存實亡。再這樣任由法師一族無限擴張,恐怕會威脅到王朝的穩定。王上,臣以為到了該對法師一族嚴加控制的時候了。」

這已不是幼微第一次向御臨王提出限制法師一族的意見,听得御臨王直打哈欠——昨晚跟一幫小爆女鬧得太晚,他還沒睡醒呢!

「王上……」

「知道了!知道了!」御臨王趕緊揮揮衣袖,生怕她又來說第二遍。

掏掏耳朵,他迷瞪著眼,「你說的我都知道,可是人家法師一族幫著本王守住了天下,我非但不嘉獎還要限制他們,那我豈不成了寡情薄義之君?那下回黑暗勢力動搖我王朝根本,還有誰來幫我?」

幼微道︰「所以當務之急是尋回八神獸,由它們來鎮守天地,王朝自然得以鞏固。」

「你說得容易,那是神獸噯!還是八個——八個噯!本王哪兒來的本事尋?」

若真心為之,還有辦不到的事嗎?幼微提出自己的想法,「據說法師一族有通神的能力,相信若將此重任交托給海法師,定能順利完成。」如此一來也可將海日楞暫時調離朝堂,阻止法師勢力的蔓延。

御臨王蹺著二郎腿抖啊抖啊,終于抖出了決定,「那就由你陪著海法師去尋八神獸吧!滿朝大臣本王最信得過你了,幼微。」

「王上繆贊!」這倒是幼微沒料到的結局,由她陪著那個自大的家伙去尋八神獸——這行嗎?

為了哥,為了御臨王朝,她豁出去了。

「臣領命,即日啟程。」

幼微從內廷退了出去,御臨王晃動的雙腿緩緩停了下來,甩開袖袍,他大步流星前往他每晚必去的地方。

依著熟悉的路線,他穿過狹窄的長廊,跟他第一次走的時候已然不同,如今這長廊僅夠他獨自穿越,再容不下第二個人並行。

迎著燭火一路向前,他終于來到了黑暗的盡頭,那里晝夜燈火通明,一間間的屋宇裝著看不完的書卷。

這便是暗天閣了,第一次來的時候還是小尋子無意中帶著來的,那時候跟他一起闖進來的還有幼微和筌筌。如今小尋子的阿爹以養病為名退出朝野,筌筌的爺爺告老歸家,小尋子和筌筌已是難進宮中。幼微倒是常常得見,可她是以臣子的身份,而非朋友。

一切只因為他不再是小隨,而是御臨王——御臨王啊!不是御臨帝。

只要找回八神獸,他也必須找回那八個不知是吉是凶的怪物。

「我來了。」

「你又來了。」

唯有在這里,他不稱自己為「本王」,以「我」代之。在這暗天閣里,沒有人會將他當成王來供奉,他也必須潛心臣服。

這是兩個男人交換的條件。

著粗布麻鞋的和尚掃了他一眼,隨手丟出一卷書,「今天……看這個吧!」

書——他收下了,話——他尚未說完,「我是來找他的。」

綁內笛聲悠揚,是他在吹奏心曲。以往每每听到這曲聲,他便心靜如鏡。今日,注定會有些不同。

和尚抬了抬眉角,「找他……何事?」

「是要我幫你尋回八神獸嗎?」笛聲已斷,白衫先生忽然冒了出來,倚柱而立,他的嘴角牽著幾許淺笑。

丙真瞞不過他任何事,御臨王點了點頭。

將地上的幾卷書塞回它們該去的地方,他喜歡把書曬在大殿中央,再一本一本將它們送回原處,「我以為你會害怕鎮神儀式,一輩子放任八神獸不理呢!」

「我身上流淌著御臨帝的血,我換不了這身血,就逃不過這個命。」

「即使付出生命的代價,落得與你父皇一樣的下場也毫無畏懼?」

不等御臨王的回答,白衫先生以青色竹笛敲了敲和尚光禿禿的腦門,「走吧!我們該出宮一趟了,你帶路——你知道,我早已忘記出宮的路線。」

「你確定是這里?」

青燈攢在手里的佛珠一顆顆轉著,不確定地望著殘破不堪的匾額和匾額上積攢的層層蛛網。戳戳身旁的白衫先生,他滿眼狐疑,「我說先生,你覺得這里會是有名的會館?」

那匾上模糊難辨的四個字是什麼來著?

霸、聖、金、堂?

听上去怎麼怪怪的,怕是他看花了眼。

「二十年前還是多少年前,這里絕對是非常有名的會館。」如果他沒有記錯地方的話。這里……如今望去樣子似乎差了點,估計內涵應該不減當年吧!

白衫先生舉步上前,推開有些搖搖欲墜卻依舊宏偉高大的木門,一抬眼便有個精瘦的姑娘左手揮著手帕還是抹布,右手抱著小巧精致、若手掌般大小的金算盤沖他跑了過來。

「喲,這位先生一看您就是個飽讀詩書的讀書人,再不然一定是高級別的法師,您是來城里辦事還是路過啊?到了我們這里,您可就走對地方了。」

她小眼一瞟,迅速鎖定她認為兩個人中握有決定權的白衫先生。不知是手帕還是抹布的東西就那麼一甩,差點沒抽上白衫先生清亮的雙眸。

「您知道不!我們霸聖金堂可是馳名幾十年的老會館了。當朝多少重臣都是從我這兒走進那朝堂之上的。別看我們霸聖金堂門臉兒不怎麼樣,可那是為了迎合廣大老客人的要求,始終維持著原貌。里頭的擺設、每日三餐的菜色絕對叫你舍不得離開,保準把你伺候得舒舒服服,住到最後您都舍不得走。」

只要你給得出金子,我們就能給你想要的一切——霸聖金堂的堂旨她暫時就不說了,日後他們定會有切身感悟。

白衫先生與她眼觀眼、鼻對鼻地磨蹭了好一會兒,終于露出溫和的笑,「那……就這里吧!」

泵娘從懷里掏出厚厚一疊簿子,「先登記——姓名、原住地址。」

「還要登記原住地址?」

青燈不解地瞧著她,是他們多年未出宮門的緣故嗎?怎麼天下的事都變了?入鄉隨俗,他老實交代︰「我叫青燈。」麻煩的是原住地址,總不能告訴她︰皇宮內苑暗天閣吧!麻煩事丟給旁邊的那位,是他決定住這破地方的。

青燈用茫然的眼神瞟著白衫先生,他只好乖乖接下麻煩,「我……步忍,原住地呃……飛馬南山。」

他原住在飛馬南山?這還是青燈跟隨他這麼些年,頭一回听說他的老家。

精瘦的丫頭可不管這飛馬南山是哪座山頭哪家廟, 里啪啦撥弄著算盤,嘴皮子也不得閑。

「先預付三天的房錢,你們兩位兩間房,菜金不算,共是六兩金子。」

步忍示意青燈付錢,和尚從兜里掏出點金子遞過去的時候還不忘嘟囔︰「這聞名遐邇的會館還真不便宜呢!」

「出家人四大皆空,對錢財你好像還沒空哦!」

小泵娘牙尖嘴利,是個做生意的好手。步忍順便問了一聲︰「姑娘,怎麼稱呼?」

「叫我‘流火小姐’好了。」

他笑笑,果然人如其名,「你是霸聖金堂當家的?」

「啊?」青燈一驚,流火小姐一怔。

很少有人能如此目光如炬,發現她的真實身份,來會館的客人大多把她當成隨堂伺候的小丫頭,「你怎麼看出來的?」

「很少有小丫頭能如此氣勢如虹地跟客人對侃,還有你手上這塊金算盤——據我所知,它由霸聖金堂每代當家人執掌。」步忍笑吟吟地道出他所知道的有關霸聖金堂的內幕。

流火小姐心知肚明,這回真的是遇到回頭客了。

艷陽高照的正午本適合在通風的房內睡個小覺,偏生汝嫣尋這苦命的孩子得趁家人不備翻牆上房。

這能怨誰呢?要怨就怨十年前那場鎮神儀式。

什麼儀式不好搞,非搞個鎮神儀式!結果八神獸沒被鎮住,到把當朝的一幫大臣鎮得差點魂飛魄散。

三個圈的爺爺年紀大了,在大典上被那八個不知是神是魔的怪物一嚇,理所當然想抓個離他最近的人幫忙擋擋災。這一抓,正巧抓到他那個小心眼的阿爹。兩個重臣逃過了八神獸帶來的災難,卻從此結下了不小的梁子。

阿爹怨恨元爺爺緊要關頭,貪生怕死,想拿別人的命換自己的安全。元爺爺嫌阿爹小肚雞腸,身為武將本就該保護王朝安危。听元爺爺這麼說,阿爹更氣了,立馬調了人手將汝嫣家與元家相臨的院牆加高了一倍。為了表示自己也很生氣,元爺爺也著人將院牆再加高一倍。

世仇就此結下,麻煩也隨之而來。

在他和三個圈七歲的時候隨便一翻就能躍到對方家里的院牆,到了他十七歲的時候使出吃女乃的力氣居然還沒翻過去。

真是恨哪!

你說什麼?建議他走正門?

汝嫣家和元家已經到了將院牆加高到兩人來高的地步,阿爹還會允許他去元家,元家還會歡迎他從正門而入嗎?

兩家都到了這種程度,三個圈仍不省事,三不五時地讓狸狸出馬,約他去家里搞這個做那個。他可以拒絕不去,若是如此就由她親自翻牆去他家。用腳指頭想想他都能猜到結局,由她翻牆一定會驚動兩家人,最後他們倆沒見上面,元家和汝嫣家定會戰火重燃。

兩個老男人說不定還會大打出手,直到扯斷對方的胡子,撕破彼此的臉皮才算完。

算了,他還想省點事,索性由他翻牆上房吧!

累得滿頭大汗,他總算是翻進了元家。這個點內院的丫鬟們大多在休息,即便有幾個見到他也會當作沒看見。元爺爺和阿爹的矛盾是他們倆的,好在內眷倒還沒摻和進來。他和三個圈從小玩到大,內院里的下人早就見慣不慣了。

他依著熟悉的路徑進了三個圈的屋,剛跨入外間他就嚷了起來︰「你要狸狸叫我來做什麼?」

他掀起簾子邁進去,不想迎面遇上久違的容顏,「幼微……」

她居然也在?上次見面是什麼時候?好像是在御臨王賞賜重臣及家眷的宴席上,那已是三四年前的事情了。

幾年不見……

幾年不見,他們都起了變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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