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火飛金(上) 第五章 不問自取(1)

道歉,是她欠他的。

「對不……」

「謝謝!」

他的感謝比她的道歉來得快了一步,她怔怔地望著他,因為他的道謝。她做了什麼需要他感謝的事?是把他打成豬頭,還是以他的血洗了他的白衫?

「謝謝你打醒了我。」否則,他的瘋狂還會一直蔓延下去,那——或許會毀了另一個女子的人生。

「我不小心抽痛了你的臉是我的錯,對不起——這樣道歉會不會太簡單了點?」

甩甩頭,她換個類似于見到金子的表情重新演練,「我不是有意用抹布抽你的臉,為了表示我的歉意,我請你吃面——雞蛋面哦!不是面片湯,是雞蛋面噯!」

「他不喜歡吃面食,不管是面片湯還是雞蛋面都一樣。」

青燈實在不忍心打擾流火小姐的賣力演出,可是听著她對著房門唧唧咕咕了半個多時辰,他听得實在有點頭昏腦漲。為了拯救自己可憐的耳朵,還有那碗眼看就要膨脹得與面片湯無異的雞蛋面,他還是好心地告訴她吧!

有點意外,他以為她這個吝嗇鬼、守財奴除了錢,不會在乎任何東西、任何人,何況是個已賣身給自己的奴僕呢!

「那他喜歡吃什麼?」

「你很關心他?」

青燈知道步忍有張讓女人看了目不轉楮的臉,若是月色下吹起竹笛更是連女人的魂兒都給吸了去。莫非流火小姐也吃這一套?青燈還以為她只會喜歡那種滿口金牙的男人。

她為自己的行為找了個非常恰當的借口,「我不是把他弄哭了嗎?總該道個歉,有所表示。」

他在所有人的面前一直笑得從容,不論那笑容是否出自真心,可他在笑。唯獨那滴淚破壞了他自在的面具,落在她心里,沉沉的,重重的,堵得她胸口難受。

「你以為他那滴淚是因為你?」

趁著流火小姐愣神的工夫,青燈無聲無息地接過那碗雞蛋面——面有點涼,湯也少了些,但總比面片湯爽口——他湊合湊合往嘴里塞。

「不是因為我打疼了他,那是因為……」

和尚賣起禪來,「一些你不知道的事,一個你不知道的人。」

「那個嫁了別人還死掉的女人?」

「你也知道舞雩?」一根面條從青燈的嘴里滑落,那是步忍藏在心底里最深最重的秘密,為何會輕易告訴吝嗇鬼?

「原來她叫舞雩。」

流火小姐得意地咧開嘴角,青燈這才知道自己上了她的當。她推門欲進屋,和尚才不想跟這條可怕的毒蛇多待呢!

「他不在屋里。」言下之意,請您老人家趕緊打道回府吧!

「去哪兒了?」

「海日楞那兒——那個跟舞雩長得很像的姑娘據說是海日楞的人。」好復雜的關系。

青燈的話在流火小姐的腦子里轉了一道彎,她調轉方向大步朝別院方向走去,臨走不忘丟下一句——

「那碗雞蛋面用了半斤面、四顆雞蛋,算你五厘金子——從你工錢里扣,加上值二百兩的黃花梨木門板,你起碼得給我白干兩千零一天的活。」

她的話讓青燈再也吃不下那余下的半碗面——他這張賤嘴啊!

要知道,天底下沒有白吃的飯,流火小姐面前更沒有便宜可貪——至理名言,記住了!

步忍的出現讓海日楞有些驚訝,他緊張的表情更讓海日楞覺察到他今日的與眾不同。

「有事?」

「從你房里出來的那位姑娘……」沒有工夫拐彎抹角,步忍直奔話題的中心,「那位姑娘……」

「你說的是紅蔌?」

海日楞知道紅蔌的美有多引人遐想,可他並不認為她的美足以讓面前這個自在從容到仿佛對世間萬物都無所謂的男人方寸大亂。

「把她給我。」

這四個字重重敲打著海日楞胸口,他知道當步忍說出這四個字的時候,一定也有著同樣的震撼,他怕是被自己給嚇到了。

「你要紅蔌?」

步忍重重地點了點頭,沒再多說。

什麼理由也不給,一句話就問他要人?他的架子還真大,海日楞算是見識到了。

「敢問先生,紅蔌哪里得罪您了嗎?」

步忍搖了搖頭,這其中的因緣糾葛他並不打算多向他解釋。

那就怪不得海日楞要拒絕了,「要知道紅蔌是個人,不是一件東西,她是給不了的。而且,她是對我而言很重要的人,我也不可能把她給你……或任何人。」

揮開寬大的白色袖袍,步忍的耐心顯然已經用得差不多了,「隨你開條件。」

「你以為我的任何條件,你都有辦法滿足?」這個男人口氣可真大,他平日的從容也來源于他自以為的無所不能嗎?

「目前你最想要的是八神獸的精魄,我可以給你金算盤,其他神獸的精魄我也可以為你去尋。」

他一出口便駭了海日楞一跳,他怎麼什麼都知道?他到底是人是神抑或是鬼?

青衫抹面,海日楞急欲掩飾,「我不過是為了王上尋找神獸精魄,並非我想要。」

「你不想要,你師父奧達也不想要嗎?你不想稱王,法師一族也甘願受御臨王的驅使嗎?」

步忍一改往日隨遇而安的瀟灑模樣,眼中銳利的光芒勢不可擋,「只要御臨王一日未得到八神獸,他就只是御臨王,無法稱帝。若在這之前誰能鎮住八神獸,他便成了名副其實稱霸天地的帝王——我說的,是否同你師父說的一樣?」

震驚之下的海日楞無法掩飾被道破秘密的尷尬,他怎會知道師父的想法?他怎會知道法師一族的核心成員之間不可言喻的野心?

那是師父的秘密,是法師一族的秘密。一旦泄露,滅族之禍將在所難免。

如此重大的秘密眼前這位白衫先生竟然一清二楚,他是誰?他和師父之間有著怎樣的交結?

「你究竟是什麼人?」

「一個向你要女人的人。」他是什麼人該海日楞自己看清楚,「給,還是……不給——你就給我一句痛快話吧!」

海日楞還是那句話,「紅蔌不是東西,不是你我之間一句話便能交接的貨物。」

「我可以現在就將金算盤雙手奉上……」

步忍一句話未落,金算盤已重重落在他的腦門上,伴隨而來的還有流火小姐的虎嘯獅吼︰「你以為你是誰?你憑什麼決定金算盤的所屬?你又憑什麼決定一個女子的歸屬?」

她平生最恨……最恨將女人當成貨物般處理的自以為是的男人——她最恨這樣的男人。

她以為他不是。

她曾以為他絕不是那樣的男人,他談起舞雩時的眼神、表情、笑容,都告訴她,他是個重情重愛,絕不會將女人當成貨物般出讓的男人。可是,今天擺在她面前的步忍卻令她徹頭徹尾地失望。

他令她再度絕望。

抄起金算盤,她一下下敲打著他的腦袋,嘴里大罵著︰「你以為你是誰?你怎麼可以用金算盤交換一個女子的一輩子?你憑什麼決定別人的一輩子?你憑什麼?你這個孬種!壞蛋!畜生!白痴!窩囊廢!死豬!蠢蛋……」

她將她所有罵人的詞匯都用上了,一次又一次落下的金算盤在步忍的腦袋上砸下一片淤青,青紫逐漸擴大擴大,融成一道紅色的液體自他的額上滑下,經過他的眉宇之間滑向他的鼻翼,最終一滴一滴自他的下巴滴落在他的前襟上,染成一片血紅。

海日楞被流火小姐莫名其妙的憤怒震住了,不知該如何是好。而被打的那位竟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任自己被打成豬頭,任血流不止。

他不躲不讓,只是靜靜地……靜靜地等待她將自己打醒。

也許,這世上唯有她能救他了。

瞥見步忍滿面血污,听著青燈一聲聲「怎麼給打成這樣?怎麼就打成這樣了?」流火小姐心下清楚,若非海日楞勸阻,這會兒她已成為殺人凶手了。

她以為她已遺忘的種種,她以為她早已不在乎的種種,她以為她可以處理好的種種,在情景重現的瞬間告訴她︰嘿!霸流火,別再自欺欺人了,你從未逃月兌過往的種種。

她輸了,敗給了自己。

把頭埋到胸前,她不忍正視步忍快被血掩蓋的臉。

是自責還是往事重現的傷痛,她一時間竟說不清楚。

低垂的目光觸及一雙繡了銀邊的靴,她順著靴往上望去,是熟悉的白衫,還有那上面不熟悉的血紅。

她飛快地低下頭,卻被他的手逮個正著。他握著她的下巴,逼著她望向他的臉。

道歉,是她欠他的。

「對不……」

「謝謝!」

他的感謝比她的道歉快了一步,她怔怔地望著他,因為他的道謝。她做了什麼需要他感謝的事?是把他打成豬頭,還是以他的血洗了他的白衫?

「謝謝你打醒了我。」否則,他的瘋狂還會一直蔓延下去,那——或許會毀了另一個女子的人生。

第一次听到有人因為被打得頭破血流而感謝別人的,他可真是一個怪人。當然,她也比他好不了多少。

聳聳肩,她沖他咧嘴一笑,「我以為你會打回來。」

「我不是那麼沒風度的男人。」掛著滿身血污,並以微笑的臉看著面前的凶手,他的話很有說服力。

「是是是,你有風度,你有魅力,卻還為個女子神魂顛倒到連金算盤都肯拱手送人。你這送的哪是金算盤啊?是你自己余下的人生噯!」最後這句是小小聲咕噥出來的,卻還是恰恰好落入他的耳中。

一慣從容的臉上涌起陣陣不自在,他揉揉自己腫得都快看不出是他的臉,為自己辯解道︰「不是的,只是因為……」

「她長得很像舞雩?」

她直率得讓他覺得自己像頭捆在砧板上的豬,不自在地閉了一會兒眼,她能不能當他已經死掉了?

她受不了地瞪著他,都到了這會兒,他還在逃避,「喂,步忍,清醒點!」

她毫不留情地拍打著他帥帥的臉頰,只不過這回用的是她柔軟的手,「舞雩已經嫁人,然後死掉了。現在出現在你面前的這個女子不管有多像舞雩,她都不是!不是,你明白嗎?」

他的大掌復上她的手,輕輕地將它們從他自個兒的臉上扯下來,「給我點時間,我會清醒的,若我還是醒不了,你再打我也不遲。」

他的回答讓青燈差點掉了下巴,他是他認識的步忍嗎?他真的很欠揍噯!從前在宮中的時候,他無數次地勸過他忘記舞雩,離開皇宮,放下那個女人臨死前丟給他必須得背上幾百幾千甚至幾萬年的包袱走吧!

他不,他偏不!

像個傻瓜似的留在那個被書卷包圍到暗無天日的暗天閣,他甚至忘記了出宮的路,只因為對舞雩的那個承諾。

青燈勸了幾十年未勸醒他,沒想到流火小姐幾個巴掌就把問題解決了——這不是欠揍是什麼?

包令他感到奇怪的是,「流火小姐,沒想到你這麼在意步忍哦!」翹起的尾音帶著曖昧的成分。

「廢話,他的人生是我用金算盤換回來的,就這麼平白無故地送給其他女人,這種虧本買賣我霸流火怎麼會做?我傻啊?」她理直氣壯。

「你不傻,你要是傻,這世上哪里還有精明人?」尤其是在錢方面——青燈在心中補充說明。

誰還管他想些什麼,屋里那兩個人正對坐在燈下,一個笑眯眯地喝著茶,另一個小心翼翼地為人家包扎著傷口,彼此間正說著他們才懂的暗語呢!

「我以後不高興的時候可以打你嗎?」

「我希望你在我不清醒的時候把我打醒——記得,別打臉。」

受傷有受傷的好處,被打成豬頭有被打成豬頭的好處。

起碼這幾日步忍沒再被他的主人派出去做苦力,晚飯的時候也享受優待,沒和那十六個男人外加一個和尚擠在一起吃面片湯,而是獨自享用流火小姐特意吩咐廚子為他做的豬血粥——那丫說,吃什麼補什麼。

他缺豬血?

連續吃了四天的豬血粥,補了多少血回來他不知道,他只知道一見到那紅得發紫的豬血粥,他的臉就漲得通紅,一股熱流欲從他的鼻孔噴薄而出。

他舉手投降,乖乖回到大伙中間,繼續與面片湯對峙到底。只是,他也有自己的意見要發表。

「流火小姐,」他諂媚地沖她笑著,俗話說伸手不打笑臉人嘛,「以後晚飯可不可以換點花樣?」

「已經換了。」

她一句回答換來十七個男人外加一個和尚質疑的目光,流火小姐坦誠地掰著手指算給他們听。

「昨晚吃的是青菜面片湯,前天晚上吃的是白菜面片湯,大前天晚上吃的是雞蛋花面片湯,今晚吃的是薺菜面片湯,明晚吃豆腐面片湯,後天晚上吃寡面片湯——六天晚飯吃的都是不重樣的,還要怎麼換?」她一副你們別不知好歹的表情。

這也叫不重樣?

步忍實在很想一頭撞死在這飯桌之上,大約是這幾日豬血粥喝多了,氣血比較旺,他居然大膽的帶頭向主人提出意見來。

「流火小姐,你看看,你看看我們這些悲慘的僕人,早飯是白粥,午飯是干饅頭,晚飯一律面片湯。我們要求也不多,不過是希望晚飯的時候能多兩道菜,吃點米飯,偶爾見到點葷腥——過分嗎?很過分嗎?」「我沒有要求你一定得吃面片湯啊!我其實是給了你選擇的。」

她小口小口地喝完碗里剩的那口湯,從懷里掏出帕子極精細地擦了擦嘴角,那模樣倒還頗似大家閨秀。

「你有三種選擇,一、吃面片湯;二、花錢點菜;三、不吃。」放下碗筷,她揚著笑站起身,丟下一句,「各位慢用。」她兀自回房算賬去了。

這就是他提出抗議的結果?步忍望著她的背影,好半晌沒緩過神來。

她這是什麼態度?

她這是什麼態度嘛!

「不吃。」他極有骨氣地推開碗筷,「我選擇不吃,咱們都不吃,明天沒力氣干活,我就不信她還能堅持不改善伙食。」

「這招對小姐沒用。」

深知流火小姐脾性的老六頭一個站出來潑步忍的冷水,「用小姐的話說,這世上三條腿的蛤蟆不好找,兩條腿的勞力多得是。一天一錢金子的工錢,滿街上有一半的男人願意來干活。」

用絕食來威脅小姐?還是算了吧!

十六個男人加上一個趕著回去抄經的和尚重新低下頭吃面前的那碗面片湯,抗議者從頭到尾只剩下步忍一個。

這幫沒骨氣的家伙!

他們越是這樣,步忍越是要為自己爭口氣。推開面前的飯碗,他用實際行動宣布對流火小姐的抗議。

他——拒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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