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火飛金(上) 第七章 飛馬山(2)

無月之夜,流火小姐窩在寂寞的飛馬山里听著賣身給她的那個男人說故事——

千年以前,法師一族和術士一族的先人聯手為先朝的御臨帝打下了御臨江山。為了鞏固天地八方,法師和術士攜手利用彼此的法術召喚了八神獸來鎮守八方,以保天下百姓安康。

然術士召喚黑暗勢力的手段令法師一族乃至御臨帝感到恐慌,于是御臨帝設下一個驚天陷阱,借助法師一族的力量幾近消滅了術士一族,只留下黑崖石帖記載著術士獨有的黑暗法術,它們被埋藏在深不可及的懸崖之下。

偏有那一心愛著某位姑娘的毛頭小伙寧可被族人丟下懸崖,也不肯放愛棄情。

放下生死,他真的被丟了下去,在墜落的同時他的眼前正是那一片黑崖碑帖,過目不忘的本領讓他將那些黑魔法一一刻在腦中,揮之不去。

原本不施展黑魔法也無人知道他是世間僅剩的術士繼承者,巧合的是有個權力過大的人搶去了他心愛的姑娘,為了奪回她,他唯有施展黑魔法,召喚邪惡的力量以助自己獲得平等求愛的機會。

于是,他成了法師一族的叛徒,他成了眾矢之的,他的存在是族人的恥辱,他的名字被族人從族譜中抹去。

其實,早在他被那些曾經親密的族人丟下山崖前,他便將自己與法師一族的聯系全部割斷。之後他自行消失,多年未歸,直到現在。

「要不是陪你追債,我才不會回這里呢!」

步忍的討好賣乖對流火小姐完全不起作用,「得了吧!我瞧你一路上盯著那位名叫紅蔌的姑娘,眼珠子怕是都要掉出來了吧!」

「我說過了,她長得很像我的一位故人。」

「舞雩嘛!」

用不著再重復,看著紅蔌,流火也知道他的那位故人有多美,美得令他這麼多年依然願意用一個死人捆住自己。

換個話題吧!她討厭跟步忍坐在一起的時候討論著另一個女人。

「你有沒有想過,你這次歸來,為什麼這些老人頭一改從前對你這個術士的鄙視,把你當尊神一般捧著?」

「有目的唄!」

他又不傻,人家都擺出舞雩的魂魄了,他還看不出這背後隱藏的巨大漩渦?

他只是這樣看著,看著這漩渦到底有多大,有多深。

然後,他還有那麼一點點期待,期待舞雩再次歸來……

「你的眼神好奸詐!」流火小姐忽然叫道,那不似他平常的從容,反倒多了幾分狐狸般的狡猾,「你在想什麼?不準騙我,不準不說,你連身體都賣給我了,你這具軀殼里打著什麼小算盤,必須告訴我手中這副大算盤。」

「你還真不愧是姓‘霸’呢!」

他向後仰直接躺在石板堆砌的路面上,雲遮擋住了月色,涼風襲來,七月未曾流火。

她瞧他躺得舒坦,忍不住放下她少得可憐的姑娘家的矜持,隨他躺下。身下石板的涼意漸漸侵入她的身體,他的聲音悠然飄在耳邊,悅耳如泉水丁冬,令她舒服得蜷縮起身子來。

「這座院子原本是師兄住的地方,年少的時日,我最喜歡窩藏在這個地方。一方面可以躲避師父的諄諄教導,另一方面……這里離舞雩家極近。我穿過這座院子,再過一條小溪便到了她家的後院。我總是先扔一塊石頭進去,若她將那塊石頭再扔出來,便表示她爹不在。我就可以翻牆而入,找她玩去。可是,你知道嗎?流火……」

他沒再稱呼她「流火小姐」,直接喚她的閨名。

「有好多次,我的石頭扔進去,過一會兒她爹捂著腦袋跑了出來,邊跑還邊罵︰‘是哪個小兔崽子老往我家扔石頭?’我拔腿逃命,身後是舞雩竊竊的笑聲,像風中的鈴鐺……當——當——」

風動,鈴動,搖曳出年少萌動的心。

那風聲,那鈴聲,還有年少的心跳聲至今仍搖蕩在他的耳邊,揮之不去。

「啊——」

步忍捂著耳朵痛得大叫起來,偏過頭他瞪著流火,「你做什麼?」她居然咬他的耳朵,面片湯喝多了,把腦袋變成糨糊了,以為他頭上這片是豬耳朵呢?

流火以手撐著腦袋直視著他的雙眸,「清醒清醒吧!那個女人死了,而且還是嫁給別人之後死掉的——你怎麼老是記不起來呢!要我再用算盤把你揍得頭破血流嗎?」她是很樂意為之,反正在飛馬山這幾天吃飽了就睡,睡醒了就吃,她體力過剩到衣裙都快撐破了。

她可不得找點累活讓自己瘦些嘛!否則再胖下去,她那些衣裳就穿不下了。要知道做衣裳不得花錢啊!

「我只是回憶回憶……隨便回憶回憶。」趕緊轉移話題,看到她手里的金算盤他就心寒,「噯,我說流火小姐,為什麼在听到我用金算盤交換紅蔌姑娘的時候,你那麼生氣?」

「你喜歡吃什麼?我請,絕對不請你吃面片湯。」

想用這種方式岔開話題?能讓她這個吝嗇鬼說出「我請」這兩個字,可見他已經切中要害了。

「你知道我那麼多的秘密,又是術士又是帝師還有舞雩那部分,可我對你一無所知噯!這筆買賣太不公平了,你那麼會做生意,不該坑我吧!」

她抹了把臉,那些並不是秘密,只是有一點痛痛的往事而已,「故事並不太動听。」

甚至是無比殘忍的。

一個過了半輩子揮霍無度的男人某日忽然發現手上已經再沒有那麼多的錢供他過那種比帝王還要奢侈的生活時,你猜他會怎麼辦?

賣田產,雖然賣掉田產的錢並不足以維持像往常一樣的開銷。

賣完了田產怎麼辦?

賣掉所有值錢的家當,但他用慣了的豪華用具是斷不可以賣的。

賣完了家當怎麼辦?

賣掉一部分奴僕,還要留下一大批下人繼續伺候著他過著從前那般富奢的日子。

賣完了奴僕怎麼辦?

賣祖產,當然還要留下一大片宅院維持著他從前的生活,起碼要有避暑、避寒的別院。

賣完了祖產怎麼辦?

賣小妾,反正還有個正堂夫人。

賣完了小妾怎麼辦?

賣掉大女兒——談不上賣啦!只是將她嫁給某個從前他看不上眼的大戶人家做側室,以換得一大筆彩禮錢而已。

賣掉了大女兒之後怎麼辦?

賣小女兒……

流火用手指指自己,「那個小女兒——就是我——爹將目光轉向了我。」

「他打算賣掉你?」

「跟大姐的境遇差不多,只不過這回不是當側室,而是做某個大財主的小妾。」

她平靜地說著,他平靜地听著,沒有多嘴。只是,他的手揉捏著她的手心、手背,緊緊的,不曾松開。

「一千兩金子——我還挺值錢,是不是?那時候我多大?十三還是十四歲?」爹竟然想將那個年紀的她賣給當她爹都綽綽有余的老頭子為妾。

「娘堅決不同意。自從姐做了人家的側室以後,娘一直很自責。她覺得是她這個娘沒當好,沒能保護好女兒,她覺得她的女兒應該嫁得更好,更幸福,起碼該比她過得……幸福。所以到了我這兒,娘說什麼也不同意爹的決定。可是,她做不了這個家的主,更做不了爹的主。」

在霸聖金堂里,一直是誰有錢誰說話。就像爹說的,你吃我的,用我的,住我的,你就該听我的。

爹的論調她自小便記在了心上,一直一直記到現今。

「娘沒辦法,為了她僅剩的小女兒,她把自己……賣了。」

闔上眼,天知道,這輕巧的兩個字幾年來一直是壓在她心口的大石。

「一百兩金子,娘把自己賣了,她把自己賣給了當年想娶她,卻被我那個嫌貧愛富的外公嫌棄的一位窮先生。誰知,那位先生後來竟進了朝做了官,而且成了朝中數一數二的大臣——娘舍棄自尊用自己換了一百兩——我的娘,我的親娘竟然只值一百兩。」

她深吸了口氣,努力讓自己繼續說下去︰「她以為她這樣做可以讓爹清醒,可以讓爹放過他僅剩的小女兒。她不知道,那一百兩金子只夠爹維持奢華的生活兩日!娘賣了她余下的一輩子,卻只夠爹過上兩日。」

她的嘴角涌起笑,卻已是淚流滿面。

「兩日之後又輪到我了,把我賣了可以令爹過上差不多一個月的好日子——他為什麼不賣了我呢?用他的話說,把我賣去財主家里,我也能過上好日子。」

所有人的人生都是可以買賣的,只為了讓他過著極盡奢侈的生活。

「我告訴爹,給我一個月的時間,我可以掙到一千兩金子給他,只要給我一個月的時間。」

她接手了霸聖金堂僅剩的那些破店鋪,僅用了二十天的時間就賺到了一千三百兩金子,她將那些金子交到了爹的手上,換回的是她的人生。

爹當然不會再賣她,因為她可以讓他繼續過上富奢的生活,他怎舍得賣了她這棵搖錢樹?

爹斷然回絕了老財主的提親,從那天起他便不斷地搖她晃她,只想晃出數不盡的金山供他揮霍。

「我知道,只有掙到足夠滿足他的金子,我才有權利掌控我的人生,還有……霸聖金堂的權力。」她的身上流淌著他的血,也繼承了他的霸道與自負。僕人的工錢是她付的,霸聖金堂的所有開支由她掌控,整個霸家的生意也在她的掌握之間,她是霸家實至名歸的霸主,她開始決定父親的人生。

每日的吃穿用度,她給他最好的,比他想要的奢侈程度卻差上那麼一截。

「那時我剛得知姐姐的死訊——我費盡千辛萬苦籌集到一萬兩金子去探望家姐,我想著把這一萬兩金子送給那個年紀足可做我爹的姐夫,人家應當會同意讓我帶姐姐回霸聖金堂小住上幾日。我跨進那家大門的時候就看到一片片的白幡,比金子更幌眼。姐躺在棺材里,又矮又肥的姐夫一遍又一遍地跟我說那棺材板如何如何的好,如何如何的值錢。我只覺得姐睡在那里……好寂寞。」

她知道姐是自縊而亡,但她沒有問姐為什麼走上這條路,也沒有問那幾年姐在那個家里過得如何。

她怕听到謊言,更怕听到真相。

半年之後,姐夫窮得把田產連同妾室都賣了,還不夠還欠「福霸堂」的債——他不知道這福霸堂是他那個剛滿及笄之年的小姨子開的,他不知道過慣了富奢生活的自己變得窮困潦倒時根本生不如死,他不知道這就是他不珍惜夫人的下場。

長嘆一聲,流火眼皮子耷拉下來,她有點困了。往事太過沉重,說得她好累好累。

「自打我掌管家里的營生,爹就再也不能隨心所欲地過那種比帝王還奢侈的生活。不過我也成全了他一件事——他的葬禮,無限風光的葬禮。我拿出所有的錢為他辦了葬禮,葬禮結束,霸聖金堂也隨著我爹的去世一日比一日破敗。」

「你怕的是……樹大招風。」所以霸聖金堂才會破敗至此,所以霸家那麼多的產業全頂著不同的名頭——他懂她的顧慮,年少時他正敗在此處。

她開創了霸聖金堂全新的局面,陪伴她的是成堆成山的金子,還有無盡的寂寞。

「步忍,你賣身給我真好。」她歪著身子,選了他懷里最舒適的位置沉沉睡去。

要是有個人賣身給他,他也覺得挺好——默念咒語,龐大的黑影從他們身後傳來,它只有半人來高,卻長著巨大的雙手,力氣之大足以將他們倆撈上自己的掌心,捧著他們去先生指定的位置。

石階起伏,它依舊穩步向前。流火闔著眼依稀靶覺到什麼,她困難地眨了眨眼,卻始終不曾睜開。輕拍著她的肩背,他像哄著嬰孩一般哄著她。

睡吧!睡吧!能睡是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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