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火飛金(下) 第十二章 成魔(1)

「想笑的時候就笑,想哭的時候就哭,不要……不要勉強自己,我不要你勉強……勉強你自己……那會更痛苦……我不要你痛苦,我要你活得像你自己,活得像……像個人。」

她的手慢慢地垂在他的掌心中,再也沒能握住他的手指。

「流火!」他輕輕推著她,小聲地喚著她。

她的頭從他的肩上慢慢下滑,滑落到他的臂彎里。他以微笑凝望著她,用沾滿血的手指拍打著她的臉,他一遍遍地呼喚著︰「醒醒,流火,快醒醒,別睡了。我給你金子,好多好多的金子,你數都數不過來的金子,你醒來看我一眼,好不好?」

他這一生,兩個女人死在他的懷中。

這是第二個,是他無法承受的第二個。

步忍沉默良久,御臨王以為他在考慮到底該選那邊站,他不介意給先生一點提示。

「剛才那位自稱是我曾祖母的舞雩姑娘問我,若先生你成為我的敵人,我有幾成勝算。我說,我根本沒有勝算。」

走到先生面前,御臨王平視著他,這些年他雖名為他的帝師,他們卻不曾彼此對視過。或許從一開始,他們就在逃避與對方直視的機會。

「這幾年我是在先生的指點下鞏固王朝,權霸四方。若先生親自出馬,今日的御臨王朝也許會獨霸天下,根本沒有小隨容身之地。在小隨看來,先生與我之間最好的關系是……先生全心全意守護著小隨,穩固御臨王朝。退一步,若先生能守著暗天閣足不出戶,小隨必定終身把先生視若長輩,精心侍奉。怕只怕……」

「怕只怕我有了兵力、財力,稱霸的,及萬萬人之上的野心,執意與你作對——是嗎?」步忍笑著問他,一派雲淡風輕。

那正是御臨王最不喜歡的感覺,無論多緊張的局面先生總是一笑了之,無論多驚險的生死之間,先生總是那般從容。仿佛一切與之無關,他的不經心讓御臨王覺得他不盡心,所以他難給先生信任。

今天的局面恰恰證明了他的擔心並沒有錯。

「小隨听從先生的意思。」

步忍卻沒有回答他,轉身出了藏書閣朝正殿走去……

這是怎麼回事?

步忍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楮,流火和舞雩全都頂著一頭亂發,舞雩的臉上充斥著青中帶紫的巴掌印,流火的紅裝被人撕出了幾道口子,兩個人皆衣衫不整地杵在那里。旁邊的侍衛全都背對著她們倆站在暗天閣正殿門口,好像什麼都不曾發生過一般。

「發生什麼事了嗎?」步忍小心翼翼地問道。

「與你無關。」

兩個女人忽然異口同聲地說道,嚇得步忍慌忙向後退了一步,女人的事他永遠搞不懂,要不然也不會混到這麼大年紀還是孤家寡人一個。

算了,女人的事交給她們自己去處理,他還省點心,不過現在有點問題需要流火小姐幫忙作決定。

「那……你過來好不好?」他向流火招招手。

她略停了片刻,終究心不甘情不願地擠了進去。

「別像對狗一樣沖我招手。」

「怎麼是狗呢?你可是我的流火小姐。」生死存亡的當口,他依舊有工夫說笑,「那個……御臨王讓我問你,願不願意常年留守宮中。」

「不願意。」

她一句話斷了御臨王的念頭,「我要賺盡天下財富,住在宮里頭,連金子都失去光芒了。就算給我天下財富也沒用啊!不干!」

得到答案的步忍回身笑眯眯地向御臨王傳話︰「她說不干噯!」

聳聳肩他好無辜地盯著這個王朝最高權力者,「無論我多盡心盡力為你效命,你都會覺得以我的實力若被別人所用將是一種威脅。至于永遠地留在宮中,她又不干。我的下半輩子都賣給她了,所以……很抱歉嘍!」

「不用感到抱歉,因為我將要做的事將會更抱歉。」

御臨王含笑揮揮手,正殿門外黑壓壓大批侍衛沖了進來將步忍和流火團團圍住。他們就像被水圍困的螞蟻,只要潮水涌來,他們必死無疑。

步忍拉拉流火,眼前的情景讓他有些茫然不知所措,「我們好像快完蛋了。」

「可不可以不要算上我,你一個人完蛋就好了。」流火無情地說道。

「關鍵時刻,你可不能撇下我。」他像個哀怨的小女子握著她的手不放。

她拼命甩著他的手,好似他是瘟疫,「嘿!嘿!我是你的主人,不是你的殉葬品,你這樣抓著我,要我同你一起赴黃泉很沒道理噯!除非……」

「除非什麼?」

「給我天下財富,我會考慮考慮是否陪你走上這一回生死。」

流火小姐貪財的本性盡顯無疑,舞雩看著她就惡心,「忍,你看看,你快點看清楚她是一個怎樣的女人,別理她,為王上效命才是正途。」

流火忍不住白她一眼,「他一早就知道我是怎樣貪錢的女人,用不著你在這里吶喊叫囂。」

舞雩知道此時此刻拉回步忍的心比什麼都重要,沒有人可以替這個男人做主,除了他自己,「忍,你答應過我,會守著我的子孫後代,你答應過我的。」

既然步忍可以帶著他的承諾在宮中守了幾十年,為什麼這樣的承諾不能繼續下去?

「忍……」

他笑笑地回望著眼前的女子——她曾是他付出生命也想守護的人,他守護著她的兒子、孫子、曾孫六十余年。如今她帶著曾孫兒把他挖了出來,想要囚禁他一生一世。

他曾愛過的,曾付出幾世的,究竟是怎樣的一個女人啊?

「我的人已經賣給了流火小姐,現在我的命由她決定。」握著流火的手,自始至終不曾松開。

上窮碧落下黃泉,他們共赴生死。

可惜他願意,人家還不肯呢!

「別拉著我那麼緊,待會兒刀劍弓斧砍過來,我一個人還能躲得快一點。」好歹人家也是學過武功的人。

看在十年師徒情分上,御臨王給步忍最後一次機會,「本王不想與你為敵,即便你不肯幫本王,只要你肯永留宮中,本王不會為難二位。」

流火率先撇得一干二淨,「他留不留我不知道,反正我不想留在這里吃喝等死。」

「她不留,我自然要走。」步忍溫順地跟在流火後頭。

御臨王心里清楚,這回先生決心已定。抬起手臂,弓箭手準備妥當。

「莫怪本王心狠,要怪就怪先生才能卓越,本王實在留你不得。」

眼見生死懸于一線,舞雩心急如焚,「步忍,你可要想清楚了。你可以成就大業,也可命喪今朝,不能為了一個女人毀了你自己啊!」

曾經她與他是天涯咫尺,如今他們是咫尺天涯。將她的容貌深深刻于腦海之中,之後……步忍選擇徹底忘掉。

「師父說我這輩子注定為三個女人或生或死,我為你進宮的時候已經將生死置之度外,如今為了她我也可以豁出命去。」

「喂,別拿我說事好不好?」流火不客氣地推個三六五,「其實是你自己下定決心不再為這個女人所左右,也不再為這個無情無義,連基本的信任都不給你的御臨王效忠才是真的。」

擦去步忍臉上從容的笑,舞雩從他的眼底看到了決絕。或許在他決定擁著流火過夜的時候就已經下定決心此生再與她別無瓜葛。

眼中含淚,她傷心地瞅著那個愛了她幾十年的男人,「忍!忍,無論我做什麼,說什麼,你都不會再回到我身邊是不是,忍?」

他以沉默作為回答,其實答案她心下早已知道。

受不了他的絕情,舞雩奪過侍衛手上的刀,「你是為了我進的宮,你若不肯為我留下來,我……我寧可一刀殺了你。」

幾步之外,步忍不避不讓,只是冷冷地看著她。

他這是寧死也不要繼續愛她了。

舞雩的天地在這一刻土崩瓦解。

她是從幾十年前來到現在的人,在她斷了弦又重新接上的生命里,步忍是唯一存在于從前與現在的人。

沒有了他的愛,她的歸來不具備任何意義。

她是誰?

誰又認識她?

舞雩慌了神,亂了心。握著的刀,紅了的眼,還有周遭緊張的空氣,一一逼著她就範。

闔上雙眼,她想跟步忍,跟自己賭最後一次。

步忍佇立的身形紋絲不動,他在等著她,等她這最後一刀了結他們前世今生所有的情思糾纏。

他沒有注意到身旁的流火悄悄地掙月兌了他的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擋在了他的身前,像一道銅牆鐵壁捍衛著她想保護的人……

「流火——」

他的叫聲好大,她想用手捂住自己的耳朵,可是手挪到眼前,她卻發現掌心充斥著大片大片的紅,順便瞥過胸前的衣襟,不斷有紅色的東西從胸前冒出來,她頗為喜歡的這件裙褂——看來是沒機會再穿了。

「我不能再為霸聖金堂增加財富了。」

她笑著用紅色的手拉了拉步忍的大掌,眼見著他白色的衣衫染上了她的紅,她歪著腦袋笑道︰「抱歉,把你弄髒了。」

他拼命地搖頭,下意識地拒絕著什麼的發生。

「你怎麼這麼傻?我不是告訴過你嗎?多年前我與魔獸相結合,我有能力保護自己,不需要你……不需要你……」

「我知道,我知道。」她微笑著點點頭,「我知道你是故意讓她刺你這一刀,好做個了結。可你知道嗎?咳咳——」她氣息不穩地繼續說道,「我不能眼睜睜地看她拿那把刀在你身上開洞,我不能啊……我也要……也要給我自己一個結果。」

一個讓他連心都徹底賣給她的結果。

「傻瓜!」步忍擁著她坐在地上,不斷地罵著,「你這個傻瓜,你不是最會算計的嗎?怎麼會做這麼賠本的買賣?我早就已經把心給你了,你還要什麼?」

「要你將她徹底從心上抹去,那個地方……」她伸出手指戳了戳他的胸膛,「那個地方只能……留我一人。」

「好好好,我答應你,等你好了,我什麼都答應你。」

他正承諾著,她忽然劇烈地咳了起來,一口鮮血從她的口中涌出,他慌了神。

反而她的臉上不見絲毫的緊張,本是常出現在他臉上的那抹從容的笑落戶到她的嘴角,「那尊玉佛,還有我為御臨王辦理家宴偷偷摟下的那些金子,看來……是搬不出皇宮了。」

「只要你沒事,我會為你賺好多好多金子。多得你看都看不過來,好不好?」他哄著她,他要她活下去。

明知道那是一種安慰,可是光想到放眼望去看不邊的金山金海,她還是笑得很開懷,「真想……真想有那麼一天……可是,我怕是等不到了。」她搖搖頭,體力正在一點一滴地消散,「那個買了娘的人說,除非用天下財富,否則絕對不把娘還給我。我本想……本想賺夠錢,接娘回家的。現在看來……」

「我和你一起賺,一定能賺盡天下財富。」

步忍揉著她的柔荑,疼惜道︰「你忘了我是帝師嗎?我可以掌握天下,必然能助你賺盡天下財富。」

「晚了……太晚了,其實娘是贖不回來的,我……我心里清楚……一早就知道,只是我不肯……不肯死心。我不知道……賺那麼多的錢是為了什麼,我也不知道除了賺錢,我……我還能做些什麼。我……什麼都沒有了,只剩下賺錢……賺錢這一個目標。」

她闔上眼,忙了這些年,累了這些年,苦了自己這些年,她是真的累了。

他卻不允許她就此睡去。

「流火,醒醒流火。」步忍重重地拍著她的兩頰,望她保持清醒。

他的努力沒有白費,她緩緩地睜開雙眸,唇齒輕動。

「步忍……」

她輕喚著他的名字,只是這兩個字竟需要她花上如此多的力氣。她知道,生命在流逝,她所剩的,可以掌握的時間……不多了。

「答應我一……一件事。」

「你別說話,有什麼事我們以後再說,回霸聖金堂說,回你的家再說。現在……你別再說了。」他捂住她的胸口,卻怎麼也堵不住那汩汩而出的鮮紅。

「你……你先答應我……」快點答應吧!她怕她撐不了許久了。

越是想堵住,那片紅蔓延得越快,轉瞬間他的白衫染上的片片紅花,紅得好艷哪!

「好好好,我什麼都答應你,只求你別再說了。」什麼東西濕了他的眼,是她的血還是他的淚?

「想笑的時候就笑,想哭的時候就哭,不要……不要勉強自己,我不要你勉強……勉強你自己……那會更痛苦……我不要你痛苦,我要你活得像你自己,活得像……像個人。」

她的手慢慢地垂在他的掌心中,再也沒能握住他的手指。

「流火!」他輕輕推著她,小聲地喚著她。

她的頭從他的肩上慢慢下滑,滑落到他的臂彎里。他以微笑凝望著她,用沾滿血的手指拍打著她的臉,他一遍遍地呼喚著︰「醒醒,流火,快醒醒,別睡了。我給你金子,好多好多的金子,你數都數不過來的金子,你醒來看我一眼,好不好?」

他這一生,兩個女人死在他的懷中。

這是第二個,是他無法承受的第二個。

其中一個要他一輩子笑著過日子,他答應了,從此以後幾十載,即便他心中再痛再苦,他依然維持著漠然的笑。

懷里的這個女人抹去了他之前的誓言,她要他答應她,想哭的時候就盡情哭,想笑的時候就大聲笑。

他應了!

「流火——」

他仰天長嘯,笑容沒了,眼淚卻止不住地流。

舞雩知道錯了,一時的情緒失控會帶來多大的災禍,她現在才只是有了初步認識。

滿面淚痕的步忍懷抱著流火緩緩站起身來,失去焦距的眼神散發著陰冷的光芒,他只說兩個字︰「讓開!」

原本包圍著他的侍衛像著了魔一般不受控制地向後退去,御臨王匆忙下令︰「殺了他,本王不容他走出這暗天閣。」

侍衛的手腳仿佛被捆綁住了,唯有一動不動地望著步忍一步步走出宮殿。御臨王唯有親自出馬,他凝神念起咒語來,一道道的咒符打在步忍的身上,抽出一道道血痕來。他不還擊,只是抱緊流火向外走去。

御臨王施展帝王術,暗天閣頓時陷入天崩地裂之中,眼看大殿橫梁就要砸下來,他用肩膀扛下,為懷里的人兒擋住所有的危險。血順著肩頭流下,滴在流火身上,與她月復部的傷口混成一片。

忽然,一道金光自流火的懷中升起,金算盤從她的兜里升到半空中,在一片耀眼的光芒之下,紫霧與金氣升騰而出,將流火與步忍團團包圍。在它們的包圍之下,御臨王的帝王法術無法近身,漸漸的,紫霧與金氣沁入步忍與流火的身體里,很快便消失不見。

御臨王心下暗叫不好,他加強法術想要攔下步忍。他深知若今時今日不能解決這場危機,一旦先生離開宮中,只怕後患無窮。

奈何他的帝王術對此時此刻的步忍全然無效,步忍只是揮開袖袍,御臨王就被甩出十步之外。

冷冷地打量著癱倒在地的御臨王,步忍並未繼續采取行動,對著西北方向,他喊道︰「青燈,現身!」

下一刻,和尚便憑空而降,落到步忍身邊。打量著他懷里遍身鮮血的流火小姐,青燈沉默地伸出手臂欲接下她。

步忍卻避開了他的手,堅持親自抱著流火出宮,「拿上金算盤,我們走。」

再沒有任何人可以攔住他的腳步,舞雩與癱倒在地的御臨王目送著步忍懷抱著流火遠離宮中……

青燈吃驚地看著四周,他是來到了金山還是到達了金海,四周全由金子堆砌而成,滿堂堂的金色讓人眼花繚亂。

「這里是……」

步忍用法術組成一團球狀的氣,將流火安置其中,周遭是她喜歡的金子。睡在金山里,她怕是睡著了都會笑醒吧!

照顧好了心愛的,他方才有工夫應付和尚,「這里是你再熟悉不過的地方——霸聖金堂。」準確說,是——霸聖金堂的地下。

青燈擺出一副「你別騙我」的模樣,「我知道流火小姐很會賺錢,可我在霸聖金堂待了也不是一天兩天,那個風雨飄搖的地方到處都是搖搖欲墜的模樣。就咱倆住的那地兒,哪回下雨屋里不是四處下小雨,要是有這麼多的金子,我想流火小姐怎麼著也得把總堂修繕一新吧!」

「失去了家人,霸聖金堂對她來說不具備任何意義。她只想賺盡天下財富,然後贖回她在這世上僅存的家人。」他望著氣團中的流火,喃喃說道。

她的那些心意,他早該懂的,早該懂的……

流火小姐的心思和尚是不太懂啦!青燈比較想知道的是,「咱們下一步怎麼辦?」顯然,御臨王是不會給他們任何喘息的空間,他們是不怕追兵,可每天過著被人追的日子總是有點無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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