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是有個地方啊每到過節的時候,人們之間要互相潑水以示祝福。有個外來的人去了那個地方,迎頭就被水澆得透濕。
他大喝一聲︰「哪個殺千刀的拿水潑我?」
當地人馬上沖出來向他解釋︰「你不要生氣,我們這里潑水象征著祝福,你被澆得越濕,代表你獲得的祝福越多。」
可那個外來人听了這話還是很生氣,而且大罵那個跟他解釋的當地人,你猜——為什麼?
「海大人,這邊走。」
侍官領著海日楞穿過重重宮門,終于停在了景秀大殿門口,「舞雩小姐就住在里面,大人進去即可。」「好,多謝侍官大人。」海日楞點點頭徑自朝大殿走去。
里面一團漆黑,偌大的窗子被布簾遮擋著,見不著陽光,屋里頭也沒有點燈。海日楞四下看了看,沒見著侍官,也沒發現一個宮女。周遭又黑又靜,如同一個巨大的墳墓將人埋在里頭,暗得他甚至喘不過氣來。
「紅……」
他尚未喊出聲便住了口,住在這座大殿里的人不是紅蔌,而叫舞雩,可他並不想叫這個名字。
模索著走了幾步,他的腳一不小心踫到某處障礙,差點被絆倒。他穩了穩身形,這才低下頭來細瞧了瞧,不覺驚道︰「你……你怎麼在這里?」
她一個人躺在冰冷的地面上,無神的雙眸仰望著大殿上方,不知在看些什麼,更不知在想些什麼。
他欲扶她起身,她卻像一攤死肉躺倒在地,絲毫不理會他的好意。
「地上涼,有什麼事還是起來再說吧!」
她依舊悶不吭聲地賴在地上,像一個願望得不到滿足的孩童,他實在不知該拿她怎麼辦才好。再怎麼說人家也是王上的曾祖母,總不能用強的,實在無奈,他只好陪她坐在地上。
「有什麼心事……不妨同我說說吧!」
「你說……」她愣了半天方才吞吞吐吐地丟出幾個字,「人死了以後是什麼感覺?被埋在地底下是不是就如同躺在這冰冷的石地上一般冷得刺骨?」
她是因為流火小姐的死心中有愧吧?海日楞不知該如何安慰,有些事本就是無法安慰的。他的手輕撫上她的手背,這才發現她的身子如同這石地一般寒冷到刺骨。
靶覺到他手心里的溫暖,她偏過頭去望了他一眼,「你為什麼在這里?」
她愕然地望著他,「你以為我是誰?是紅蔌?不是……我不是!我是舞雩。我不是紅蔌,我叫舞雩——你不認識我,我也不認識你。你不用關心我,不用!你該恨我才對,要是我死了,你……或許就能見到紅蔌了——那不正是你所期望的嗎?」
「我知道你不是紅蔌,我也沒有把你當成紅蔌,你不用這樣提醒我。」他固執地說著。
「可是老天在不斷地提醒著我。」她忽然激動地大吼起來,「我本是這座宮里的女主,我本是高高在上的皇妃,可是現在呢?誰認識我,又有誰記得我?我本以為這世上至少還有一個人會想著我,惦著我,呵護著我……愛著我,可是……可是……連他……連他也決計不要我了。」
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止不住地往下流,在她的婆娑淚眼中海日楞看到了紅蔌。不知道多少年以後當紅蔌歸來的時候,她會不會也有同樣的恐懼和悲戚。
哀模著她的臂膀,他的心里想著的卻是另一個姑娘。
「你在想她是不是?」舞雩哽咽著瞅著他,眼帶怨恨,好像他做了什麼對不起她的事似的。
他默默地閉上眼,關閉透露心事的大門。他能為她做的就只有這麼多了,愛要不要。
身邊一無所有的她不再斤斤計較,抱住他的胳膊,她似抱住了最後一根救命稻草。
「我不想殺他的,我不想要任何人死,我只是希望他不要離開我,我只有這麼一點點的願望。為什麼他都不肯給我?為什麼……為什麼他不要我?」
什麼也沒有說,海日楞只是一言不發地守在她身旁,掌心卻探上了她的頭,輕拍著她,無須更多語言,他可以給的,她想要的——就只有這麼多。
那一天,藏在她淚眼中的那個人不是他;他眼中這張含淚的臉也不屬于她。
他們——都活在別人的天地里。
出了景秀大殿,海日楞不期然遇見了一位許久不曾遇見的男人。
「你怎麼進宮來了?」
汝嫣尋左看看右瞧瞧,開口問道︰「這里是哪里?王上的寢宮在哪里?」
海日楞領著他朝御臨王寢宮走去,順口問起︰「你進宮沒有侍官領路嗎?」
「領什麼路?翻翻牆便進來了。」
他一副沒什麼大不了的模樣,听在海日楞的耳中卻炸開了鍋,「翻牆?你當這是你家後院,說翻就翻?」
他還真就說對了,汝嫣尋就是翻慣了他家和三個圈家里連接的院牆,這不隨便翻翻就進了宮嗎?
「我來找三個圈。」
「你說的是元家小小姐吧!」
海日楞從幼微那里听過他們幾個小時候的事情,說起來王上、幼微和元家小小姐,還有這個不走正門習慣翻牆的汝嫣家唯一的少爺,居然是青梅竹馬一起長大的伙伴呢!可惜如今的四個人各有各的路要走,再也無法輕輕松松地玩到一塊兒去了。
「幼微說你跟元家小小姐青梅竹馬,打算什麼時候完婚?」
海日楞只是一句閑話卻引來汝嫣尋強烈的反應,「你跟幼微很熟嗎?你們經常在一起?她連這些事都跟你說?她又知道些什麼?我與誰成親,我喜歡誰,她知道嗎?」
「算了,當我沒說。」他怎麼像個炮仗,一點就炸。
海日楞指了指去王上寢宮的方向,「你要去的地方在那邊,我得出宮去了,還有一幫子將軍等著我去告訴他們法術到底是個什麼東西。」他與公子哥總是不對盤,還是離得遠遠得為好。
海日楞逃也似的跑了,在汝嫣尋尚未反應過來的時候。
「跑得還真快呢!」
反正他也沒多余的工夫跟這位法師瞎嘮叨,汝嫣尋靜悄悄地向王上寢宮靠過去。那里有個歡樂的小人兒正在逗另一個總是看上去很快樂的大人物——
「說是有個地方啊每到過節的時候,人們之間要互相潑水以示祝福。有個外來的人去了那個地方,迎頭就被水澆得透濕,他大喝一聲︰‘哪個殺千刀的拿水潑我?’
「當地人馬上沖出來向他解釋︰‘你不要生氣,我們這里潑水象征著祝福,你被澆得越濕,代表你獲得的祝福越多。’可那個外來人听了這話還是很生氣,而且還大罵那個跟他解釋的當地人,你猜為什麼?」
御臨王很認真地想了想,答曰︰「他小心眼。」
「不對不對。」她笑著搖搖頭。
「他沒理解當地人的風俗?」他繼續猜道。
「不是不是。」
「他所在的地方被人潑水意味著侮辱?」
元筌筌還是把頭搖得跟波浪鼓似的,御臨王舉手投降,「我猜不著了。」
「因為啊……」元筌筌繪聲繪色地說道,「那人大罵跟他解釋的當地人︰‘你當老子是傻鳥啊?他媽的誰在用開水潑我!’」
御臨王听了之後先了愣了片刻,好半晌之後忽然放聲大笑起來,「開水……哈哈!開水?你說開水,哈哈哈哈——」
他笑了好久,這笑好像停不下來似的蔓延在皇宮內苑。
元筌筌欣慰地望著他那鋪了滿面的笑容,「這樣笑一笑不是很好嗎?老是愁眉苦臉的干什麼?笑一天日子也是過,哭一天也是過,反正都是一天,還不如開開心心地過,多好啊!」
他忽然伸出手來模模她粉女敕女敕的臉頰,柔聲說道︰「我們幾個中大概就只剩下你還和小時候一樣在過日子。」
沒有煩惱,沒有憂愁,就算有那麼一點小爭執,小小的不愉快也在打打鬧鬧中忘記了。
瞅著滿堂的花花草草,元筌筌好似自言自語︰「可小尋子總說我是大傻瓜呢!」
「誰罵你是大傻瓜,他才是真正的傻瓜呢!」
攆碎的花草粘上了她的臉頰,御臨王探出手指欲拂開它……
「三個圈,這麼晚了你還不回去?你爺爺找了好幾圈了,還以為你又翻牆進了我家的院,都快找人拆牆了。」
汝嫣尋忽然沖到元筌筌面前,愕然見著御臨王,他趕忙俯首在地上,「草民不知王上在此,胡言亂語驚了皇駕,還請王上見諒。」
他這麼大的禮拜倒在地,身為一國之君,這點容人的度量總該有的。他準汝嫣尋起身,轉身對元筌筌道︰「既然元大人等著你回去,你就先行出宮吧!澳日得了空再進宮來說些笑話給本王听,你的笑話本王很受用。」
「好!只要你願意听,我天天說笑話逗你笑。你多笑笑,心情好些,就算是做王上也做得開心點。」
元筌筌的話引來汝嫣尋一陣皺眉,他以為自己把情緒藏得很好,殊不知全落在王上的眼中。
御臨王命侍官送元家小小姐出宮,汝嫣尋正打算借機告辭,御臨王先一步攔下了他,「你好不容易進宮一趟,咱倆正好說說話,平日里這等機會還真是不多。」
三個圈不確定地望望小尋子,終于在御臨王眼神示意下,帶著那麼點留戀隨侍官而去,獨留兩個大男人大眼瞪小眼地相互望著。
「本王到了大婚的年紀。」
汝嫣尋嘴皮子一搭,輕巧地說道︰「那恭喜王上,相信定能選到母儀天下的上上人選。」
御臨王沉聲再道︰「我需要個王後,且……我已有中意的人選。」
靜默蔓延在兩個男人之間,望著他的雙眸,汝嫣尋知道這回是躲不過去了。良久良久,他慢慢吐出幾個字︰「不該是她。」
少了平日里的從無正經,汝嫣尋以從未有過的認真對著面前這位他該稱「王上」的人,「以你的個性,加上任何事利益擺第一的原則,你若選王後,絕不該是三個圈這樣的女子。」
御臨王甩開袖袍靠在王座上,絲毫不介意汝嫣尋的冒犯,「你倒來告訴本王,本王的王後該是何種性格的人?譬如……幼微?」
那兩個字在汝嫣尋的心上悄悄抖動了幾下,終究慢慢地停了下來。他神色如常,看不出變化,只是那閃爍了兩下的眼神出賣了他的心思。
愈想掩飾,你的弱點就愈容易暴露于人前。
御臨王蹺起二郎腿,語帶調侃地說道︰「小尋子,你知道的,很多時候我們只能選擇一個,筌筌和幼微姐,你選好了嗎?本王不介意要你選剩下的那一個。」瞧,他一個王上委屈成這樣,還嫌不夠嗎?
嫌他的話在汝嫣尋的心目中挑起的風浪還不夠,御臨王再接再厲,「不錯,幼微賢能、良善,加之德才兼備,的確是成為王後的最佳人選。若非她的兄長拋棄王朝投奔飛馬山,相信朝野上下不少人會認為她最適合做王後。只可惜……相比之下,筌筌單純、可愛,雖不適合宮廷生活,卻對極了本王的胃口——小尋子,你覺得呢?」
汝嫣尋沉默以對,或許在他的心里這些年來也始終不曾有過一個最終的答案。
他不記得自己是怎麼告別御臨王,怎麼離開皇宮的。只是出了宮門的時候,見到懸掛著元家標志的馬車依舊守候在那里,那匹俊俏的小馬有一下沒一下地甩著尾巴,一張馬臉寫滿無聊。
他尚未走近馬車,車里的人就抱著一只名叫狸狸的小畜生先跳了下來。趕上他,三個圈迎頭就問︰「剛剛小隨留你說什麼?」
「你又直呼他名字,他是御臨王,是王上,將來尋回八神獸他就會成為御臨帝——你還不明白嗎?」都是她整天嘻嘻哈哈惹的禍,才會讓王上盯上了她。
「這不是只有我們倆嘛!說話自然可以隨便點。」元筌筌想著想著噘嘴說道,「你們都說小隨變了,變得如何如何凶悍,我覺得他跟從前沒什麼變化啊!若真說變化,我倒覺得小隨變得更溫柔了些呢!」
「那你嫁他好了。」丟下一句惡言惡語,汝嫣尋馬車也不坐,掉頭便走。
元筌筌二話不說追了上去,不明就里地一路追一路問︰「你在氣些什麼嗎?氣我說笑話給小隨听嗎?那我也說一個笑話給你听好不好?」
「也是一個有關瘋人島的笑話哦!」
懷里的狸狸歪著腦袋,順著主人撫模的力道舒服地打著哈欠,倒霉的主人則是很努力地對一個氣鼓鼓的男人說著那些「瘋言瘋語」的笑話。
「說是——瘋人島上關了一些瘋人,管著瘋人島的長官很努力地干了好一陣子,他很想知道自己的努力是否取得了成效,于是就想了個辦法想試試那些瘋人的情況是否得到好轉。長官叫人在牆上畫了一扇門,然後告訴那些瘋人,他們可以從這扇門里出去。
「听了這話,那些瘋人爭先恐後向牆上跑,一個個撞得頭破血流還不肯停下來。長官非常失望,這時候旁邊站著一個瘋人,鄙夷地看著那些撞牆的瘋人,自己卻沒有動。
「長官就走過去問那個瘋人,‘我說你啊……你怎麼不朝那扇門上跑呢?’那瘋人理直氣壯地回答說︰‘我又不瘋。’長官非常開心,心想自己努力了這麼久還是有點收獲的,起碼有這麼一個瘋人的病情得到了好轉。
「緊接著就听那個瘋人說︰‘那些傻鳥,急著朝門上撞什麼,門又沒打開——鑰匙還在我手里呢!’」
她的笑話說得好失敗,從前到後他連牙都沒露一下。怎麼會不失敗呢?
她所有會說的笑話都是他教的,本是為了逗她開懷,現在她卻想還給他。
快樂,哪里是可以借貸的玩意。
「不好笑嗎?」
元筌筌等了又等,等不到他的笑容,討好似的說道︰「那我再換個笑話說予你听?說是有家生了哥兒倆,大的是個瞎子,小的是個聾子,爹娘就急啊,說這怎生是好,哥哥說的,弟弟听不到;弟弟看到的,哥哥不知道。爹娘一合計準備再生一個,你猜……」
「如果你和幼微必須嫁給我和王上,你會嫁給誰?你希望誰娶你?」
汝嫣尋停下腳步背對著她赫然出聲,這狀似簡單的一句話卻在三個圈和他自己的心中炸開了鍋。那些一直想隱藏的心事和始終在逃避的感情頃刻間被暴露于日光之下,令它們再也無所遁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