駱家女人‧卷一之空竹花開 第四章 無心畫美(2)

「十三萬一千八百二十四兩六錢,可是這數?」

絲竹已結算完畢,坐等著跟小財過賬。小權停在書房門口等著向她回報的時候,小財還有六筆賬沒對上。

「十三萬一千八百二十一兩三錢。」差了三兩三!小財上下翻動著賬本,確認自己沒有算錯,有錯也在夫人那里,「是您多算了吧!」

絲竹沒有辯解,略回憶了一下,便報上賬來︰「去年咱園里供爺們賞玩的那池蓮結了些藕,除了自家吃食,拿了些分給下人,余下的賣了些出去,賺了十兩碎銀子,上個月踫上猛兒生日,拿了這碎銀子施舍給城里討飯的小叫花子,算是幫猛兒結善緣,還剩下這三兩三就記在賬上了,許是你不記得了。」

小財細細回憶,卻有此事,慌忙向絲竹點頭道歉︰「是我忘了,還是夫人記性好,每筆賬都記得清清楚楚,真是理財的好手。」

「再好也沒用。」絲竹笑嘆道,「我出身卑微,識得的字不多,里里外外離不開你的協助。你跟著我這三年,忙得把婚事都給耽誤了。前日里看小勢找了個好婆家,我也物色著給你找一門親,可是挑來選去總覺得那些人都配不上你,左右看看,還是三爺跟你般配些。」

此言一出,嚇得小財膝蓋頓時軟了。

別看夫人平日里慈眉善目的,發起威來可是實實在在一只笑面虎。突然提起這話,這是在探她的底呢?

小財也是從大戶里走出來的,這等手腕還是見過幾分,索性沉下心來應承︰「爺一顆心都撲在畫上,他有您這位德才兼備的夫人就足夠了,哪里還需要我們跟著伺候。」

換做從前,絲竹還不想提這檔子事。如今她也過繼了兒子,駱鳶飛也露出要她卸下「三夫人」頭餃的意思,再霸著這位子就太沒意思了。

「明人面前不說暗話,小財,你陪了我三年,了解我的性子。跟你處了三載,我也清楚你的盤算。」將一本本的賬歸了類,絲竹像在放下一件又一件的負擔,「听說當年你家落難,是三爺把你留在府里,你對他的情自是不比一般。我每天出入府里,冷眼旁觀著,這駱家的男人也就三爺還有幾分看頭,你留心于他,也是情理之中的。」

夫人莫不是在試探她吧?小財慌忙辯解︰「夫人多心了,小財只是個下人,哪敢往爺身上打歪主意。」

「你不敢?你不敢就不會不把我這三夫人放在眼里了。」話說到這分上再推托就沒意思了,從前絲竹還裝幾分慈眉善目樣,現如今三夫人的位子坐到頭了,這些虛情假意大可以免了。

「你出身比我高貴,自視比我有才有貌。可老天偏偏不長眼,讓你做了下人,卻讓我成了夫人。你巴不得我被三爺拋棄,好佔上三夫人這位子。我說得可對?」

「小財萬萬不敢……」

「在這麼大的府第里每天出出進進應承那麼多人已經夠累了,你還要對自己撒謊嗎?」絲竹打斷她的話,將跟前所有的賬本全推到她手邊,「我不怪你有這種想法,我……也常常這樣想呢!要是把這三夫人的位子找個人來替我坐坐,該有多好。」

坐累了,也坐膩了,她懶得再干坐下去,只想圖個輕松自在。

「小財,看在我們相處三年的分上,我要對你說一句︰駱家三夫人這位子不好坐,坐長了腿軟疼——我無才無德,說話難免粗魯些,你別見怪。」

她頓了頓,繼續說下去︰「再說句你別見怪的話,愛上駱鳶飛是件挺遭罪的事,他這輩子除了他的美人圖,他誰也不愛。都說駱家的男人不怎麼樣,老大飄忽不定,老二行為不檢,可依我看,最差勁的就屬老三了。他太自私,只顧著自己開心,連老子、兄弟、老婆、孩子全不放在心上,跟這樣自私的男人守在一塊,怪沒意思的……沒勁!太沒勁。」

門外的小權倒抽一口氣,瞥了一眼斜牆角那抹青色,他清楚地看到青衫在抖動,還不隨風的方向。

「最後說句讓你不開心的話。」絲竹倒是不客氣,把惡人在一天之內當盡,改明兒個,她又是城里人都豎起大拇指夸的好夫人。

「三夫人這位子轉八圈也輪不上你,小財——三爺偏愛美人,這是其一;其二,他不愛聰明的女人。」

「你來了。」

瞧見他出現在向來她獨自居住的臥房里,絲竹無驚無喜,平心靜氣地問了他一聲。

駱鳶飛臉色難看地坐在一旁,這滿城的人都瞎了眼嗎?她哪里賢惠了?都敢在下人面前說跟他在一起特沒勁了,這樣的媳婦留著做啥?

只為了賺錢嗎?

「怎麼沒見到修竹?」他提了個不疼不癢的話題,于他們之間還算安全吧?

「回他父親的青廬,應該快回來了,你想見他?」

她月兌口而出的問題讓他向後一傾,「不不不,我是來謝謝你的。」他給自己找了一個蹩腳的借口,「謝謝你幫我尋來那麼多的美人,我畫了幾幅畫送給你。」

他將畫攤在她眼前,許久不見他的新作了,絲竹沒來由地激動起來,「不錯,恢復了你從前的功力。」

她也看得出這三年他畫技停滯,甚至不復從前?

是了,小到他的衣服穿了絲,大到他從春宵樓叫美人進空竹軒,哪件事小廝不跟她打小報告?哪件事她不知道?他名義上是她的夫君,卻更像是受她監控的囚徒。

「听說南邊有位傾城傾國的佳人,叫……柳嘉子,說是才藝雙收、德貌兼備,我已派人接了去,不久就能送到空竹軒了。」

一提起美人,駱鳶飛就來勁,挑眉問道︰「果真是絕色?天下之大,傳聞大多不可盡信——喝茶嗎?我讓小權特地帶過來的——是六安瓜片,已過了一遍,這二遭水泡出來的味不錯。」

「不喝了,喝多了茶,晚上難以入眠。」一個人躺在清冷的床榻上已經需要輾轉反側,再喝了茶,這分明是折騰自己。

嫁進來三年,從傍晚起她再不喝茶——他根本不知她的習慣。

還有,她不愛看他的美人圖,自然不喜歡他將美人圖當禮物送給她,這小小一件事,做了三年夫妻他仍不記得。

輕嘆了口氣,絲竹認命了,「她若稱不上絕色,我再幫你去尋去找,終歸會給你找回個天下第一的美人。」

她當真全心全意為他著想?說不感動,那是騙人的。

他又不是冷血,雖不喜歡她時時處處管著他,盯著他,也不喜歡她身為他的夫人卻幫他四處尋訪美人,可她的付出他也不是全然不領情。

他剛想說點什麼,絲竹卻拿起梳妝台上那件剛開始雕刻的竹床繼續做了起來,模子已經刻了出來,先修床腿。

她靜默地坐著雕刻竹床的模樣讓他想起他們初初見面的時候,她穿著藍布褂子擺弄竹子的神情比她斂著一臉假笑跟商家討生意的模樣好看多了。

先前娶她的時候只想到要她為自己挑擔子,現在望著她,他的心里竟多了幾分別樣情懷,看來他種下的這株苦瓜,若是砍不得,唯有細細品味了。

「絲竹,我……想搬回來住。」

刻刀一劃,戳出手上一道血口。鮮血汩汩地往外流,印在竹子刻成的床板上,沁出一片紅。

駱鳶飛慌忙抽出布條,想幫她包扎傷口,卻被她輕松避了過去,她不習慣他的踫觸,雖說他是她的夫君。

手指一陣陣揪著痛,她卻仍覺得自己是在做夢,「你說,你以後每晚都回房住?」

「這本就是我的臥房,從前苦于作畫,無心理會家里大小俗事。如今白日作畫,晚上回府,我覺得挺好,你覺著呢?」

「好!我讓小勢這就去空竹軒把你的衣衫鋪蓋搬回來。」怕他反悔似的,絲竹放下那剛開始刻的竹床,這就要招呼人把他的全副家當拉回房里。

「這倒也不用,那里放些東西用起來順手,至于家里……東西都有,連鋪蓋都省了。」駱鳶飛瞄過床上的鴛鴦被,惹得絲竹紅了臉,他反倒大笑起來,「成親三年了,你到現在還會臉紅?」

雖說為人婦已有三年,可她根本與新媳婦沒兩樣。她叫了小勢來安排駱鳶飛日後的衣食,這一忙,他倒被晾在了一旁。

索性踱到後園,瞧瞧那一園春景。

這哪是他熟悉的園子?花花草草大多不見了,園子倒是拾掇得很整齊,一排排種著他叫不出名的菜來,綠瑩瑩的一片,看上去還頗有氣勢。

他三年不曾光顧這後園,怎麼就大變樣了?家里不過是娶進門一個會省錢會賺錢的三媳婦,加上一個灰衣農人出身的二媳婦,園子里引以為豪的大片珍惜花草就成了桌上的菜肴?

「這……這種的都是什麼?」

「中間的是青菜、蘿卜,那邊是薺菜、水芹,盡頭那一排排是谷子、高粱,爬藤的是豇豆、絲瓜,還有些地里冒出來的辣椒、南瓜——都說駱三爺是駱府里唯一的青衫,怎麼連這些都不識得?」

這是哪里冒出來的小屁孩?居然頂撞起他來,眯起眼望去,喲!這不是絲竹剛認的兒子,他六小叔的親生子,他堂弟——駱修竹嘛!

回想起酒宴上眾人笑他「不行」的情景,駱鳶飛氣就不打一處來,「絲竹認你做兒子,我可沒認你,你見著我可別亂喊。」

修竹斜著眼看他,好半天才冒出一句︰「我有親爹,不用你做我爹。」那表情仿佛在說,就算你抱著我的大腿想當我爹,我還瞧你不上呢!

「敢情你是沒有親娘,才認了絲竹做娘,是吧?」駱鳶飛揣測。雖然外面都傳聞六小嬸不在了,可那位白衣出身,身份不明的六小嬸究竟去了哪里,也無人能說出個所以然來。都笑六小叔沒用,連個媳婦都看不住,莫不是六小嬸早就死了吧?

「我爹說我若是認了別人做娘親,我親娘一定會殺回青廬。可我親娘說她不能陪在我身邊,執意要我認個娘親,說這樣才有人疼我愛我。所以我認娘親,卻用不著認爹。」

修竹像念咒語似的嘟囔了半天,只換來駱鳶飛對六小嬸的好奇更勝幾分,「那你親娘到底在哪兒呢?」

四下望望,見無人在旁,修竹放心地湊到駱鳶飛的耳邊低聲告訴他︰「我親娘說要有人問她在哪里就告訴他兩個字……」

且豎著耳朵听下去——

「滾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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