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爺,我們……我們真要這麼干?」
他臨守身一輩子坐得正行得端,到了這把歲數居然還要干這等事,簡直丟臉丟大了。他要向九爺請命,堅決不干。
他家主子會同意才有鬼,「守身,你也知道,跟隨我的人雖多,可我最信賴的就是你。而這件事無論如何唯有你替我辦,我最放心。」
「您是放心了,我心可放不下啊!」也不想想,九爺要他辦的是什麼事?
不是經商理朝,不是管理碼頭,不是約束下屬,那是……那是人神共憤的罪孽啊!
「不行,守身做不來這等事。」頭一昂,他頗有志氣地說道。
臨老九步步緊逼,「你堅決不從?」
「屬下堅決不從。」他不能愚忠啊!
別以為這樣九爺我就拿你沒辦法了,「你不從,我親自出馬。」
不是吧!九爺親自出馬做這等事?要是給老爺知道了,他居然放任九爺去做這樣的事,老爺還不把他當柴給劈了啊!
「九爺!九爺,你莫沖動啊!我說九爺……」
他哪里還喚得住臨老九的腳步?人家已經沖出十步之外了。為了對得起臨家的列祖列宗,臨守身唯有苦命地跟上。
「九爺,九爺你等等我啊!」
這些年幸得駱家大小姐不遺余力地追逐,練就了臨家主僕二人翻牆上房的功夫。沒花多少力氣,這兩個人就翻上了酒家的樓上,找到了賀夫人所居住的廂房。
在他們繼續下面罪行之前,臨守身覺得有義務要提醒一下自家主子,「萬一這位賀夫人不是九爺您要找的那位故人呢?」
「她平白無故把我趕出酒家,我綁她回別院為我煮壺酒,也不為過吧!」
瞧!沒見過這麼理直氣壯的綁匪吧!
不錯,他們今夜的罪行正是要綁架賀夫人。
既然正大光明地上酒樓沒見成賀夫人,臨老九便想出了這等歪門邪道的招數。躲在樓上的拐角處,待到眾人皆睡的深夜,一點迷香,借著月色,一塊巨大的黑布包走廂房里床上的正主再說。
他們……做得很老到。
動作熟練、行動快捷,簡直可謂一氣呵成。成功的快感讓臨守身甚至有些懷疑,九爺是不是有著當綁匪的天分——他這些手段都是從哪里學來的?還真像那麼回事。
唯一美中不足的一點是迷香的分量似乎少了些,也或者是被他們迷倒的賀夫人壓根沒吸進多少,尚未到達臨家別院,被包裹在黑布里的人就有了動靜。
「放我下來。」
沒見過第一次綁架就干得這麼成功的綁匪,也沒見過被綁架後還那麼冷靜的肉票。
听她略帶威嚴的聲音,臨守身好言相勸︰「快了快了,待進了房後就放你下來。」這聲音听著頗為熟悉,只是他一時想不起在哪里听過。
進了別院大門,過了前廳,入了九爺的房,沒敢將她端放在床上。若真如小二哥所言,那她可是新寡,貿貿然將她放置在男人的床上是極大的侮辱,臨守身將她小心翼翼地擱置在椅子上,這才打開蒙著眼的黑布。
臨老九已親自點上了屋里的燈火。
忽然看見黑暗中的亮光,她不由自主地閉上了眼楮。臨老九向前湊了幾分,她盤起的發髻遮擋了她的側面,他看不真切。
想著人家寡婦的身份,他不敢輕舉妄動,拱手自報家門︰「在下臨一水,本想白日里一嘗夫人煮的酒,不想沒那個福分。所以特意趁夜來訪,有冒犯之處還請夫人見諒。」
等了好半晌未等到她的答話,濃重的夜在每個人的心上投下抹不去擦不掉的黑影。屋里一片靜謐,安靜極了。
「夫人,您受了大驚,臨某實在……」
「驚的怕是你吧!」她忽然開口,熟悉的聲音嚇了臨老九一大跳。
這聲音……這聲音每每如鬼魅一般貼近他,每回听到這個聲音,他都不由自主地起了逃跑之心。莫非……
莫非真是她?
臨老九赫然下令︰「點起所有的燈。」
屋里轉瞬間亮堂堂的一如白日,她那身象征著寡婦的黑衫尤為醒目。不管她是不是臨老九所熟悉的那個人,她新寡的身份是錯不了的。
她低垂著頭,他看不清她的容顏,又不好叫人家抬起頭來,只得自己走近幾分。不想他剛靠近幾許,她就轉過身去,明擺著不願讓他看清自己。
「夫人,這是……」
「我還是那句話,在見到我之前放我走吧!你不會想見到我的。」
這聲音更加肯定了臨老九的猜測,他大驚,「駱舫游,是你?真的是你?」
「請叫我‘賀夫人’。」她迎上他的目光,卻掩不住臉上的清冷。
既然他非要捅破他們之間的這層窗戶紙,她還有什麼可怕的,當年躲她躲到天涯海角的人可是他啊!
「你嫁人了?」他猶不信,她不會又跟他玩什麼花招吧!
何必明知故問呢?「我想你在進酒樓找我為你煮酒之前就應該了解得很清楚了,賀是我夫家的姓,目前我新寡。」
「恕我冒昧,你的臉上可看不出多少新寡的味道。」挑挑眉頭,臨老九對「新寡」這個詞很是玩味。
大半年不見,他毒辣的口舌依舊不改本色啊!「你是想說我不夠悲痛欲絕,是嗎?」
如今更名為「賀夫人」的舫游直言不諱,「一個從認識到成親到過日子加在一起也沒幾天的男人死掉了,我為他哀傷到頭七已經夠給面子的了。你那麼徹底地拒絕了我,我也才悲傷了個把月,想想我們認識了多久,差不多是有小半輩子呢!」
可她怎麼會在與他分別個把月之後就把自己給嫁了呢?臨老九打死不信,「沒听駱家老爹說你嫁人了啊!」
「有多少人知道駱家老大不是位大爺,其實是位大小姐?」賀夫人坦言,「你想讓我阿爹承認自己最大的那個閨女都二十好幾了還沒嫁人,是個不折不扣沒人要的老姑娘?」
「那你出嫁也不可能一點風聲都不透露啊!」
「我寧可就這樣無聲無息地遠嫁異鄉,也不要人知道駱家那個老姑娘追了一輩子男人,結果還是轉嫁了另一個倒霉鬼。」
說到這兒,她兀自笑了起來,「那倒真是一個倒霉鬼,娶了我沒幾天便沒了。也許我公婆姑嫂說得沒錯,是我命太硬,所以才會熬到那麼大歲數才有人肯娶我,結果還是把人家兒子給克死了。你該慶幸,幸虧當初你躲我躲到天涯海角,要不然今天你也沒命坐在這里跟我講這些廢話了。」
「你胡說什麼,駱舫游?」他看不慣她這般自暴自棄、自怨自艾的模樣,他寧可見到那個追上他之後滿臉奸笑的駱舫游。
「你又喊錯了,我現在是賀夫人!賀夫人——請你記好了。」
好吧!「我說這位賀夫人……」這個稱謂喊起來怎麼這麼別扭,好像不是在叫她似的。他咬著牙繼續說下去,「你不回家,在外面四處漂泊像什麼樣?」
不知怎麼了,他忽然覺得她之所以會落得今天的下場,跟他有著解不開的關系,他理所應當對她負責。一把抓過她的手,他隨便做下決定︰「走走走,我送你回駱家。」
她一把甩開他的手,動作之快之狠,是他始料未及。
「你……你這是干嗎?」
「我的事,不用你管。」她起身朝門外走去,「如你記性不差的話,當記得我們宮中一別,我對你說過的話。之前我們糾纏的日子已夠長了,如你所願——上窮碧落下黃泉,此生,我們再無見面之時。」
她向來一言九鼎,說出去的話斷沒有失言的道理。
「等等,有幾句話我……我想問你。」
她停在原地沒有動彈,等候他的指教。
「你……你的……」他頓了頓,努力深呼吸後說道,「你的畫舫……你來去這麼多地方,為何沒再見過你的畫舫?」
立于一旁的臨守身這回可以肯定這些月以來九爺圍著革嫫的每個碼頭跑,正是為了尋找那艘曾經他躲之不及的畫舫。
卻听賀夫人告訴臨老九答案︰「屬于過去的東西,我統統丟了。」那個過去中也有……他。
「為什麼那麼急著把自己嫁掉?」她……值得更好的。
轉過身,賀夫人漆黑的眼眸如這深夜陷入他的心坎間,「在我看來,嫁給誰並沒有太大的區別。我老了……」
「你哪里老了?」她二十多歲,年華恰綻放在最美妙的時光,如酒一般煮得剛剛好。
「我是說這里,」賀夫人指指自己心口的位置,「我的心在那些年的追逐中迅速地老去,它太老了,再禁不起一丁點的折騰,所以不管是嫁給誰,只要安安穩穩地嫁了便好。」
說了一圈,臨老九更加自責了。
「舫游……」在她嚴厲的眼神中,他趕緊解釋,「雖說你嫁了人,可名字並沒有變,頂多從駱舫游變成賀氏舫游——我這樣叫你也沒錯是吧!呃,其實我還有件事一直想問你……」
「臨一水,我們在一起那麼多年,你似乎都沒有今夜更多問題。」她不想回答,只想趕快回酒樓好好補眠,今夜實在耗費了她太多的氣力,她需要修生養息。
瞧出她的不耐煩,他趕緊舉手保證︰「最後一個!」
她努努嘴,示意他趕快開口,逾期不答。
「我只想問你,咱們在宮里見面那回,你請我喝的竹酒為什麼喝起來那麼像水?莫非……莫非竹酒就是水?」
「喝酒的人不過是為了換得幾分醉——水又如何?酒又怎樣?醉了便是,不醒便好。」她回頭望著他,「你以為呢?」
夜太靜,他們之間再無他話。她趁著夜色而去,獨留臨老九在黑暗中啃噬著她的回答。
醉了便是,不醒更好……
可為什麼听了她的話,他越發睡不著了?
他這頭心亂如麻,那邊還有那不懂事的家伙朝他潑冷水。
「九爺,當初您不是要駱家大小姐對您徹徹底底地死心嗎?你不是要把她的心燒成灰燼,連點渣滓都不剩嗎?我覺得,您這回您像是真的辦到了。」
賀氏舫游打開門做生意的時候才發現,麻煩並沒有隨著消散的夜色徹底了結——他又來了。
她轉頭朝跟著自己嫁入賀家,又一同離開的青梅說道︰「這世道變化得可真快,從前只有我們追著別人的分,現在咱們也成了被追的主了。」
「我是來接你的。」看慣了男裝扮相的駱舫游,如今一身紅裝的她,看起來真不太習慣。
臨老九可沒心思追著她玩,他簡單說明自己的來意︰「馬車、船舶全都準備好了,隨你高興走哪條路,反正終點是駱家大宅。」
她一步步逼近他,逼至他的鼻尖處,再上前一小步,他們就撞個滿懷了。這個距離,她身上帶點酒香又糅合了女人脂粉氣的味道一陣陣充斥進他的呼吸,他越想逃避,滿腦子越是她的味道。
他不由自主地偏過頭去,小心翼翼地向後挪,盡可能跟她保持安全距離。
「你到底想干嗎?」
率先出言發問的竟然是她!
「送你回駱家大宅啊!」他剛見她時就道明了來意,怎麼他說得不夠清楚?
她微眯著眼,帶點危險地看著他,「你一直都是躲我不及,現在卻主動送上門,不怕我這個新寡的老女人纏上你不放嗎?」
「你用不著把自己說得這麼不堪,就是說得再難听一點,我仍是堅持把你送回駱家。」
「你這又是何苦?怎麼,覺得內疚?覺得若不是你對我那麼無情,我就不會落得今天的下場,還是……」舫游略停了停,戲謔的語調再度響起,「還是大半年不見的時光,讓你赫然發現對我其實也有情?」
「大小姐,你眼楮可真尖,連這都被你看……」
臨守身話未說完就把自家九爺一記拐肘打到一旁,捂著鼻子反省去了。
臨老九霸道地擋在舫游面前,自顧自地說著︰「看在你我兩家世交的分上,不管你願不願意,我都會把你送回駱家。」
什麼有情?
情,分很多種,認識這麼多年,他對她自然有情,卻未必是男婚女嫁之情。
「牛不喝水你不能強摁頭,我不回去你又奈我何?」
「一路纏著你,直到你點頭同意隨我回駱家再說。」
舫游掏掏耳朵,忽然發現……這招數听著有點耳熟啊!
纏慣了別人的人,還會怕被別人纏?
「你愛跟不跟,隨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