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
「這事千錯萬錯,全是我的錯。漕幫要頂豐盛行大可照原計劃進行,我阜康是絕不會從中作梗的。當然,我事先說明,我看好生絲生意,雖然今日我未頂下豐盛行,但他日我還是要繼續做這行買賣的。」
胡順官一通解釋,兩番道歉在情在理,威爺本是江湖習氣,听到這里再多的不順也順了,「此事原是個誤會,說開了就好,以後你我兩家能合作的地方還多著呢!有銀子大家賺,有好事大家攤,胡老弟,我看你也別走了,留下來今晚我們好好喝一杯。」
「承威爺一番美意,我就卻之不恭了。」胡順官忙不迭地應承了下來。
威爺請客,阿四自當作陪。
幾杯酒下肚,她便推說公事繁忙,躲回了書房。胡順官喝得差不多了,想起身告辭,偏生酣小姐拉著他問著言有意的事,說長道短的,一頓折騰下來已是夜深。
畢竟在漕幫的地盤上混過一段時間,胡順官謝了威爺的相送,以散步為名獨自出門。踏著月色,他一路行去想著酣小姐那樣豪氣爽朗的女子怎麼就相中言有意了?
這什麼鍋配什麼蓋,什麼門配什麼檻,他們這對算什麼啊?
想著想著,他越走越偏。停住腳步,抬頭一看,他怎生來到了大書房門口?他轉身欲走,一道聲音自背後響起。
「既然來了,何必忙著走呢?」
阿四一手拿著法蘭西紅酒,一手端著西洋人使的高個子琉璃杯,從偏院走了出來——一杯紅酒一分笑,酒喝多了,笑也醉了。
「你不是說你喝多了,不勝酒力,加之還有公事要忙,才早早地離席嘛!」怎麼又一個人在這里喝上了?胡順官嘴角含笑遠望著她。
「有些酒喝了就醉,有些酒怎麼喝都不醉。」阿四揚起慵懶的笑,舉起杯子,她透過醉紅的酒杯望著月色,連月都跟她一同醉了。
她不開心,是因為言有意嗎?他听說他們大吵了一架。
「你要是生言有意的氣,我帶你罵他,為你出氣。」他願做很多很多,即便听起來有些無聊的事,只為換她紅顏一笑。
「他並沒有說錯,我為什麼要罵他,他只是說出了實話而已。」尋了一處石階,她撩開本該是男人穿的長袍,一坐在冰冷的石頭上,酒的火熱已足夠她御寒。
本嘟咕嘟,大口喝下半杯酒,她眯著眼,揚著笑遠眺著他,「你想不想知道我們為什麼事而爭吵?」
他們之間的私事,他不便多問,靜默地守著月亮,如紅酒守著她。
「其實說給你听也無所謂。」反正那些事已留在百年後的,那是他們再也踫觸不到的時光。
「我知道韋自勤跟我在一起,不是完全出于愛,很大原因是因為我的身份以及我身份所帶來的財富。」
原來那個男人叫韋自勤——胡順官靜靜地听著,沒有多話,卻記下了這個名字。他有個愚蠢的想法,想將這三個字刻在木頭小人上,然後用針戳戳戳戳戳……
這實在不太像一個理智男人該有的作為,很不幸這一刻他不想理智,只想沉淪。
阿四顯然沒有看出他的私心,繼續說著她的醉話︰「——那麼大的家族,那麼多的金錢,全都掌握在我的手上。我可以讓他富甲天下,也可以讓他權傾一世。他愛我,為我所愛,真正的目的在于此。」
半杯酒倒進喉中,滾滾地滑進月復中,她說話的時候,紅酒的味道醉倒了一旁的男人。
「可我不介意,即使只是這樣的愛,不也是一種愛嘛!只要他能守著我過平常日子就好了——這在平常女兒家,是最平常不過的事。可為什麼到了我這里就那麼難?那麼難呢?」
酒杯已空,她斟上滿杯,不想卻被他打劫了去,「你醉了。」清醒的她是不會說這麼多話的,他怕是也醉了,竟為了她的話而心痛。
呷了一口她愛的紅酒,這下子好了,連他的口中也沾染了她的味道。酒堵住了他的口,讓他可以安心地只听不說。
手邊沒有酒杯,她換了酒瓶,直接拿里面的紅色灌醉自己,「我知道他跟堂姐在一起,我知道的。早就知道了……遠遠地,我透過窗戶看見他們交疊的身影——窗簾分明已經放下了,風卻偏要作怪,將它們高高地吹起。光,透過窗簾照進了里面,他、二姐,就那麼滾到一處……
「我分明看見了,卻在心里一千次、一萬次地告訴自己︰我看錯了,我看錯了,那不是他們,躺在二姐床上的不是韋自勤,我不可以懷疑他,他是我已經認定的丈夫人選,我怎麼能懷疑我自己的眼光?懷疑我的愛呢?」
那是一個女子的自尊,和愛情一樣不能放棄。
言有意說她不愛韋自勤,她心里有多清楚,她的感情和她的自尊一樣都被她高高地掛起。它們被掛得太高了,以至于她的自尊讓所有人皆看得一清二楚,而她的愛,高得連她愛的那個人都看不見。
「我以為,只要我不承認,一切便不是真的。我一直欺騙著自己,直到我發現韋自勤勾結官員。他說是為了我們家族的利益,他說是為了賺取包多的錢,他說他做那些違法的事全都是為了我。他以為,我還會像從前一樣信他,依他,順著他。」
他錯了,人可以一忍,再忍,三忍,可不能忍得連自己是誰都忘了。
「爺爺一心栽培我,我犧牲所有本可以擁有的簡單快樂做上家族的掌舵人,不是為了換一個男人的私心。」
若她真蠢得連這樣的愛還要繼續下去,怕是連爺爺的在天之靈都要為之嘆息了。
「我知道,他勾結官員以較低的價格買下那塊地皮,可他報上來的價並不低,他吞了中間的差價,中飽私囊。這一次我真的動了怒,我說要告發他,我要他去自首。他卻扭頭走了,臨了還在埋怨我,埋怨我毀了我們倆唾手可得的幸福。」
幸福啊,那真是唾手可得的幸福嗎?
酒意上頭,她的眼眶一熱。深呼吸,她不願在任何人面前落淚。
「與他一別,我乘坐的車便莫名其妙地墜落西湖……」
他的手輕撫著她的背,拋開男女之別,他只想撫平她起了褶皺的心。
已經隱忍的淚水在眼眶里打轉,阿四覺得他好討厭,偏要在這時候瓦解她已經殘破的堅強。
「我知道車禍跟韋自勤月兌不了關系,可我一直不提,總覺得不說出來,我所有不好的猜測就不是真的——可為什麼?為什麼言有意就是要說出我最不願承認的丑陋?要承認你曾深愛的人是如此不堪,那比告訴你‘他不愛你,他從頭到尾都不愛你,他愛的只是你的錢而已’更加傷人。」
「哭吧!」他拍拍自己的肩膀,「我把這里借給你,你抱著它哭吧!」
她卻別扭地偏過臉去,「我不哭,我不能讓人看到我的眼淚。爺爺說,別人見了我的眼淚,我便再沒權威可言了,沒有權威的當家人便當不了家。」她固執地抱著酒瓶,緊緊地摟在懷中,懷里有個東西,她總覺得心也踏實些。
寧可要個琉璃瓶,也不要他的肩膀。胡順官拍拍自己的肩,「我背過身去,我不看你,你想哭就哭吧!」
他背對著她,那溫暖的肩膀就呈現在她的面前,如她面前的紅酒一般醉人。伸出手臂,她便可以得到依靠,如同喝下這瓶紅酒,她便能醉得忘記一切煩惱。
要一醉方休嗎?
她的肢體做出了最直接的反應,從身後緊緊抱著他,淚——如月光傾瀉。
她的心緊貼著他的背,他能感受得到她怦怦的心跳聲。這樣背對著她,或許他永遠看不見她的眼淚,可他心里清楚——她的眼淚已落在了他心上,揮之不去,擦之不淨。
那夜,整瓶的紅酒沒了,他們都醉了。
話說了一籮筐,說到他們都忘了自己在說些什麼。來日再見,他們像昨夜什麼事都沒發生一般,代表著各自的利益談起了生意。
「我的想法是,咱們兩家聯手,收了江浙一帶所有農戶的蠶絲,再借助漕幫的力量運往上海、沿海各城各州,方能壟斷生絲生意,抬高價格跟洋人抵抗。」
胡順官的想法與阿四不謀而合,這些清人不知道未來的事,她這個從年穿越時空來到大清的人深知洋人在大清國的勢力將隨時間驟增。本地的商人想單獨與洋人抗衡,實力太弱,若幾家聯合在一起倒還真有幾分勝算。
她琢磨著自己的想法,忽然想到了一個組織——歐盟——跟她的想法有幾分相似吧!她竊竊地笑著。
眼彎若月,眉心散香。她的美總在不經意間敲敲打打他的胸懷,胡順官不自覺垂下了頭,掩飾自己抑制不住的愛。
現在不是時候啊!他大業未成,一個鄉下來的小跑街,地地道道的草根分子,如何配得上她這大家里開出來的一彎貴氣牡丹。
再等等,再等等——待到他成就一番大業,定當請上杭州城里名氣最響的媒人,帶上繚人眼目的珍稀寶物向她求親。
他的思緒在不可知的未來天馬行空,卻不知阿四滿腦子生意經打得正熱鬧呢!
「如今漕幫已頂下豐盛行,可江浙一帶還有許多小的商行收購生絲,再以極低的價格賣給洋人。這樣你壓我價,我壓你價,鬧到最後養桑養蠶的農戶連口飽飯都吃不上,做生絲生意的商行也是一個個勉強維持,唯獨便宜了洋人。」
胡順官心里已有了主意,只想听听他們是否想法一致。
「漕幫願與阜康一起抬高今年生絲的收購價,擠倒了那些小商行,咱們壟斷江浙一帶的生絲買賣,再抬高價賣給洋人。如何?」
「這正是我所想。」胡順官這就拍板做主,「阜康一定鼎力支持漕幫。」
一樁生意就此達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