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荏苒,轉眼冬去春來。
這一年,阜康錢莊與漕幫聯手將賣給洋人的生絲價格翻了一番,本已打算放棄采桑養蠶的農戶今年可是過上了難得的豐年,對這兩家的東家是千恩萬謝。
這一年,阜康錢莊在各地的支店開到二十多家,布及大江南北。胡順官拿錢買地做生意,很快聚集起上千萬兩的財富,他的大名響徹四海,他已成為一方富賈。
這一年,言有意當上了阜康錢的大掌櫃,有了自己的宅院、車馬、奴僕丫鬟,在年沒能實現的願望在清朝全成了手邊成堆的金銀珠寶。
這一年,漕幫的弟兄分到了前所未有的豐厚花紅,個個眉開眼笑,見著威爺直稱「財神爺」,見著酣小姐千恩萬謝,見著大管家……仍當作沒看見。
這一年,年初的時候酣丫頭陪威爺去了南邊,將漕幫全權托付給了阿四,兩姐妹半年未見,也未通書信。
這一年,言有意巡視阜康位于各地的錢莊,卻總是「極不經意間」遇上酣丫頭。
這一年,每到漕幫重要大會,阿四見著酣丫頭不再「丫頭」、「丫頭」地叫著,她開始隨大伙稱呼她「酣小姐」。
這一年,采菊常去寺里許願,香火錢沒少給,簽沒少抽,送子娘娘依舊沒听到信女的心願。
這一年,王有齡忙完了公事常常拿出禮盒里僅存的那只西洋人用的高個子酒杯,靜靜把玩良久,卻在夫人進門前再將它擺放回原處。
這一年,阿四仍舊是漕幫的大管家,仍舊守著她日見清冷的大書房過著她簡單到近似蕭瑟的日子。
這一年,除了公事,胡順官不曾在私底下找過阿四,事實上忙于拓展生意,即便是公事,他們總共也就見了兩面,加起來還不到一個時辰。見面的時候,她還是穿著那身男人才穿的青布長袍藍領馬褂,還是愛喝法蘭西的紅酒。
這一年,阿四收到的最多禮物就是各式各樣的琉璃瓶,那里面裝著各個年份的紅酒,無一例外全是胡順官派手下人送過來的,這些都是他從各地搜羅到的珍品。
這一年,阿四閑暇的時候常逛洋行,淘來各種高腳杯,用來配那些紅酒。酒多了,杯多了,她卻喝得少了。獨飲易醉,她等著有人陪她喝,而後——清醒地醉。
這一年,太平軍揮兵南下,破了上海,進入浙江境內……
王有齡回到後衙,將官帽重重地丟在地上。丫鬟見狀,嚇得不敢多話,忙跑去後面請了夫人出來。
這正堂是大人做主,進了後堂可就是夫人的天下了。
「你這是怎麼了?」
采菊雙手捧起他丟在地上的官帽,拿絲絹仔細擦拭著,「這是什麼東西?是青菜還是蘿卜,是茶碗還是酒杯,你說摔就摔,說砸就砸。這虧得是在後堂,要是給外頭人看到了,可怎麼說的?」
丟官帽,這事可大可小。
往小了說,丟官帽等于丟官,朝廷要知道你官都不想做了,還留著你做什麼?往大了說,丟官帽等于丟朝廷的臉面,丟朝廷的臉面等于丟皇上的臉面,這是足以滅九族的大罪。
將官帽整理好放到桌上架起來,她拿了丫鬟端過來的熱茶放到他手邊,「你有什麼氣就發出來,別憋在心里悶壞了自己。」
「生場病還好些,還有借口逃離這是非之地了。被掛在這里,分明是等死嘛!」
「呸呸呸!」采菊急得連吐口水,心里默念著神明莫信、神明莫信,「好端端說什麼生啊死的,自打你當上這官,我清閑日子沒過幾天,反倒整天提心吊膽起來。又出了什麼事?」
王有齡在房里來回踱著步,一步一步重重地踩出了他滿月復的憤懣,「外頭世道亂,也亂了不是一天兩天了。去年太平軍還在上海打,如今已經南下進入了我們這塊。黃宗漢——這位浙江巡撫黃宗漢黃大人眼看大勢不妙,稱病卸任。和他那幾個姨太太收拾收拾財物,裝箱走了。」
采菊就不懂了,「他走他的,你氣什麼?」
一口熱茶灌進肚,火氣從肚里升起來。王有齡指著門外破口大罵︰「他是走了,可他媽的走都走得不太平。你知道他干了些什麼嗎?你知道他干了些什麼嗎?」
從未見他氣得髒話連篇,瞧他漲得滿臉通紅,采菊忙上前撫著他的背幫著順氣,「你別著急,慢點說!倒是慢點說啊!」
「他向朝廷保薦我,說我是個能員,是個干將。看我當初于戰亂中給官軍送糧到上海便知我非池中物,乃梁上花,說我定能勝任浙江巡撫一職。自打上回出了運送軍糧一事,我做這湖州知府一直謹小慎微,就怕給這黃宗漢留下點什麼把柄。沒想到,他臨走臨走,還擺我一道。」
采菊到底是個婦道人家,看不出這其中的蹊蹺,「自打你上任以來,你跟這位黃巡撫向來不睦,他臨走為何要保舉你出任這巡撫一職?」
「太平軍已經打過來了,咱們清兵節節敗退,這幾年的仗打下來贏過幾場?浙江向來是富商雲集,做生意是這里人所長,打仗?很多人怕是連打仗是個什麼樣都不知道吧!」
听他這麼一說,采菊頓時慌了。拉著他的袖口,也不知該如何是好,「要不,咱們跟朝廷說,你沒那個能耐接任浙江巡撫,就只能當個湖州知府。」
事情哪有這麼簡單?官這東西,你想要的時候不一定能得到,不想要的時候也未必推得掉。
「黃宗漢的奏折已經遞上去好些日子了,內府的消息早就出來了,說是準奏。如今朝廷升我為巡撫的旨意就快發過來了,辭官是辭不掉了,就等著謝恩吧!」
退不能退,便只有進了。采菊心存僥幸,「事情未必有你想得那麼可怕,黃大人當了這麼久的巡撫還不是好端端的。」
「那是從前,現在我當上這浙江巡撫,就要頂著整個浙江省的防務安危。如果我保不住浙江,死在太平軍手上是死,僥幸活了下來,朝廷依然會置我一個死罪——無論怎樣都是一個死。」
他指著門外的手指不住地顫抖,眼瞪得滾圓,唇舌赤紅,「黃宗漢,他這是要殺我!要殺我全家!要我王家絕後啊!」
王有齡仰天長嘯,怒氣直沖雲霄。
采菊見他額頂暴出青筋,慌忙上前平撫他的情緒,別官沒當,仗沒打,當真把自己氣個中風偏癱在床。
「我說老爺,你往好的地方想想,萬一你打敗了太平軍呢?那朝廷還會繼續提拔你,壞事說不定反倒變成了好事。」
「除非神降奇跡,否則……」
「上回往上海運送軍糧,你不也以為死定了嘛!最後呢?人家胡大哥一出馬,壞事立刻變好事,哪有什麼辦不成的事?」
她這話倒是提醒了王有齡,說不定胡順官還真有什麼好主意能幫他解圍呢!
「備轎——不!備馬,我馬上去杭州。」
王有齡來得還巧了,胡順官听說上海失守,太平軍已經打到了江浙一帶,連忙從外地趕了回來。他前腳進了宅門,王有齡後腳就勒住了韁繩。
「王大人?你怎麼深夜造訪?」居然還是騎馬前來——胡順官暗忖事情不妙。
王有齡將黃宗漢辭官並保薦他出任浙江巡撫一事同他說了,胡順官暗自愣了老半天方才沉沉地開口︰「按理說,王大人升任一省巡撫,我當恭賀你,可這……」這恭賀的話叫他怎麼說得出口呢?此時上任跟找死有什麼兩樣?
王有齡深知其中利害,拍拍胡順官的手背,「你我兄弟二人是一同走過患難的,還說那些官場之間的客套話干什麼?我星夜前來,就是來找你給出主意的,有什麼話,你就對我直說了吧!」
「我想問王大人,若您擢升為浙江巡撫,上任的第一件事,是做什麼?」
「自然是加強防務。」太平軍已逼到跟前了,他唯有此一招方能保城中百姓及他自個兒的身家性命。
胡順官久居杭州,他將目前的現狀擺給王有齡看,「防務的確是首要之事,但就拿這杭州城里來說吧!兵少糧缺,民心渙散。只要太平軍加大攻城的力度,但凡有一點謠言,這座安逸太久的城池就會土崩瓦解。」
王有齡何嘗不知,「兵少,緊閉城門,尚可抵擋一陣,等待援兵。然這糧草卻是頭等大事,封城之後,軍民都需要糧草。一旦餓肚子便會激起民變,屆時太平軍沒打進來,我們自己倒先亂了。」
他有這廂認識,胡順官反倒安心了些,「大人,您能這樣想,我們還不算仗未打兵已敗。」
「順官,你我兩人患難之交。這麼多年你走南闖北,今兒個你跟我說句真心話,你覺得我能保住浙江,守住杭州城,抵擋太平軍的可能有多大?」
「您真想听真話?」此處無人,只有他倆嘴對耳,耳對心。胡順官冒一次大不韙,說句真心話,「絕無勝算。」
王有齡雖然心里有數,但這話從旁人嘴里說出來,尤其是出自胡順官這樣有眼光有見地的人嘴里,更是叫他心涼了半截。
胡順官剖析與他听︰「大人您是一方巡撫,若說管理錢糧百姓,您是能手。可您沒帶過兵,也沒打過仗。太平軍那邊可是一路打出來的,直打到杭州城來。就打仗來說,您顯然不是人家的對手。再者說,朝廷跟太平軍打了這麼些年,有幾仗是贏的?」
王有齡心里一沉,自覺已是黃土埋身之人,「照你這麼說,我這個巡撫還怎麼當,不若早早自裁,還保得家人平安。」
「大人打不了仗,但能守城啊!只要您守住杭州城,等朝廷派兵增援,待大兵一到,您便算是贏了。」
胡順官說的是王有齡唯一能做的,也是唯一能走的路。他心里清楚只要有足夠的糧草,便能緊閉城門守著這座百年繁華的杭州城三五個月,可眼下糧草問題便是道大難題。
側目打量著燈火下的胡順官,燭火搖曳,他的身影閃爍,如同王有齡的心事。
這位王大人深知此時能解決杭州城糧草大事的唯有胡順官,他有心讓他擔當糧台一職,但此時做官,如同死路。胡順官幾次救他于危難,他怎能陷他入地獄?
王有齡猶豫不決……
「王大人,你想讓我出任糧台,為您籌措糧草,是嗎?」胡順官一語道破了王有齡的心事。
他悶不吭聲,不知該如何表露心中的復雜情緒。
胡順官卻出乎他的意料,主動表示︰「我本意無心做官,但我居住在杭州城時日已久,我的商鋪、錢莊、朋友都在這里。當此危難之際,此事不可不為,此官不可不做!」
「順官——」
王有齡眼眶一熱,望著燭光透出的陰影跳躍在他的臉上,一時間不知該說什麼才好。
「大人,什麼都不必說,時間緊迫,我這就去想辦法。」
「好。」王有齡決定與他分頭行動,「我接到著我為巡撫的旨意,立刻舉薦你為糧道道台。」
接下此等大事,胡順官出了院門才驚覺雙腿綿軟,舉步為艱——他目前所處的形勢又何嘗不是如此。
心里亂得慌,想找個人說說聊聊,透透心事,他的腦海中頭一個想到的便是那抹染了酒紅的倩容。
獨步到漕幫,他輕車熟路地來到大書房門口。
她果在那里。
書桌上放的不是茶盞,卻是深褐色琉璃瓶盛著半滿的紅酒。她眼神迷離,手握著半卷書,秀氣地打著瞌睡。
他停在門口靜靜地看著她,像欣賞著一幅畫——他不懂畫,只覺得眼前的情景美極了,美得他不想涉入,不想打破她的美。
「進來吧!」阿四以書掩面,話語呢喃。
她瞧見他了?胡順官背著手步步走近她,雙手伸出撐著書桌,她仍是拿書遮著臉,讓他看不見。
揚起空著的雙手,他笑說︰「我沒帶禮來,你也不能不見我吧!」
「你這人倒是奇了怪了,平日叫人送了不少好酒給我,如今親自前來反倒空著雙手。」書拿下了,露出她如月般白的臉頰。
許久不見,她瘦了許多。
「漕幫給你的工錢太少嗎?讓你連飯都吃不飽,落得這麼瘦?」他掩不住的心疼掛上了嘴角。
她微微一愣,忙用笑掩飾,「你胡老板到底是財大氣粗,跟從前不一樣了。以前那個寬厚忍讓,處處賠著笑臉的胡順官哪兒去了,現在也學會挖苦、諷刺了?」
「不都說無商不奸嘛!我不奸詐一點,怎麼混跡商場?」他揚起劍眉,春風滿面。拉了把椅子,徑自坐到她跟前,心里清楚若他不自行坐下,這一晚談下來,她絕不會給他讓座的。
她就是這副性子,他早就知道的。
阿四從書桌下面模出個錦盒,從里面拿出只高腳酒杯,斟了杯紅酒遞到他跟前——她這里向來以茶代客,唯獨對他例外,只因這些酒,還有這只酒杯皆是他贈她之物。
「人人都說你胡老板做生意厚道,奈何到我這里就奸詐起來?」
「只因你太聰明,對你不奸詐,我就敗得連臉面都拾不起來了。」他拿起酒杯,有滋有味地喝著——手里端的酒杯跟她所用的是一對,這項認知讓他倍感滋潤。
酒已喝過半杯,斗嘴的話到此為止。阿四推開手邊的書卷,雙手抱懷怔怔地望著他,「星夜造訪必然有事,說吧!」
「王有齡王大人升任浙江巡撫。」
他話未落音,她的鼻子便噴出氣來,「喝!這家伙真倒霉。」
旁人若听說某某人升了官必定或恭喜或妒忌,她卻嗔人家倒霉。胡順官雖曉得這官升得窩囊,但也不敢直截了當地說出來。
唯獨她,唯獨她敢說這些話,敢道出旁人不敢說的真心話。
「他想委任我為糧道道台。」
「別告訴我,你接了這官。」阿四以一副看傻冒的眼光看著他。
在她的眼里,他覺得自己真像個傻瓜似的,傻就傻吧!反正他一路傻過來,還不是做了錢莊老板,一方富賈,「眼看著整個杭州城將陷入戰亂,王大人必將緊閉城門等待援兵。我唯有傾盡全力幫他助他,這也是在守著我阜康的基業啊!」
他聰明一世,何時變得這麼沒頭腦?阿四抽絲剝繭,逐一道給他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