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無語,他們各揣著各自的心思,終究站在杭州城門前。
不過幾月光景,此地卻已是物是人非。
城門有重兵把手,手握紅纓槍,腰佩砍刀,城牆上還貼著幾張通緝要犯的畫像,其中有張臉就跟他長得差不多。
胡順官走上前,停在畫像下認真端詳了一會兒——畫師功底不錯,畫像中的自己頗有幾分神韻。起手撕下畫像,他邁著闊步走向守城的長官跟前。
「去跟你們左大帥說——胡順官提頭來見。」
將士一听,左大帥要抓的人居然自個兒送上門來,心頭一驚,忙跑去見大帥。此時左宗棠正在看京城里來的一封書信,听說胡順官竟自己跑回杭州城,禁不住冷笑聲聲,一邊派人領了他來,一邊做下吩咐——
「此人膽子倒不小,本帥尚未動手,他自己倒送上門來!刀斧手听令——」
「在!」左右刀斧手分立兩旁,靜听大帥指揮。
左宗棠握拳下令︰「等胡順官到,只等我一聲令下,你們就給我將這個奸商小人砍死在帳前。」
「得令。」
話未落音,阿四和胡順官已停在大帥帳前。左宗棠不容他們二話,立時三刻吩咐刀斧手︰「來人啊!將浙江糧道道台胡順官給我斬了。」
「慢!」
胡順官一步向前,挺身站在左宗棠眼前,「我今天既然來了,就沒打算活著回去。左右是個死字,左大帥不妨听我把話說完,再砍了我也不遲。」
哪個犯官死前不要為自己辯解個兩句,左宗棠听多了也听膩了,根本不給他說話的機會。倒是胡順官身後亭亭而立的女子讓他想起剛剛那封京城來信。
「敢問姑娘如何稱呼?」
「阿四,他們都這樣叫我。」
倒與信上說的不差,左宗棠心里暗想。撇開胡順官,他轉臉朝向阿四,「既然阿四小姐來了,有什麼話——請講。」
察覺左宗棠的態度有異,當此非常時刻,阿四顧不得許多,趕忙為胡順官的事做解釋。
「左大帥通緝胡順官理由有二,一是認為胡順官身為糧道道台,杭州戰事吃緊,不但未能積極籌措糧草,反而拿著買糧的錢用于自家的阜康錢莊周轉;二是杭州遭太平軍圍困時,他作為官員竟然出城避禍,可是?」
「不錯。」
找對了癥結,便有了醫治的妙方。
站在左大帥的帳前,面前是不怒自威的左宗棠,身邊是左右兩排手握刀斧的家伙,感覺一不小心,脖子上那顆腦袋就會不翼而飛。
阿四還是頭一回遇到這般狀況,定了定心神,她逐一剖析道︰「胡東家在接受王有齡大人任命前已知寧波失守,杭州城危在旦夕。他臨危授命,一是出于跟王大人的朋友之情,二是體恤杭州百姓。並非如左大帥說想,他貪圖官位,借買糧之機賺黑心錢。
「相反,當時王大人手上並無籌措糧草的銀子,所有的銀錢已用在守城上。胡順官不計後果,拿了自家阜康錢莊的銀子上蕪湖買糧,最終籌集到五萬石糧草運回杭州。只可惜那時城已被圍困,城中士兵戰死大半,加之饑餓多時,已無力殺出城迎回糧草。
「即便如此,胡順官仍冒著被太平軍劫船的危險,將裝滿糧草的船停在杭州城外數日。怎奈事與願違,最終,他不得以帶著那五萬石糧草北上京城,這事有宏親王為證。
「胡順官自打擔了糧道道台一職,阜康錢莊便成了朝廷的錢莊。幾番折騰下來,錢莊銀根吃緊,加上杭州城破,朝廷未能及時歸還買糧的錢,阜康錢莊如風中殘燭,徹底熄滅——左大帥,您英勇善戰,是個有大智慧的人。您將這樁事前後一想,您覺得胡順官還該抓嗎?」
阿四說了這麼多,從字面上看未有一字是為胡順官開月兌或鳴不平,她只是平板地敘述著杭州城遭圍困前後的事。可左宗棠听著听著,就覺得自己向朝廷請旨捉拿胡順官是件令親者痛、仇者快的惡事。
可他都已經上報朝廷拿人問罪,懸賞榜文都已張貼多時,此時若再告之朝廷︰冤枉了好人……他左大帥的顏面何存?
不若趁此時將他殺了干淨,指尖微動,他使了個眼色給兩旁的刀斧手。
刀已舉起,眼看著落到了胡順官的頸項之上……
「左大帥手邊可是放著宏親王的來信?」
阿四忽然一問,左宗棠立刻示意兩邊的刀斧手先按兵不動。刀就架在胡順官的肩膀上,稍一用力,他的腦袋便離開了他的脖子,滾啊賓,滾到阿四的腳邊。
她舌忝了舌忝唇,暗地里深呼吸,表面上卻不叫左宗棠瞧出自己一繃即斷的緊張。
左宗棠斜了一眼這位看似普通的姑娘,他滿心疑惑,「你怎麼知道這信是宏親王派人送來的?」
「我剛來帳前,左大帥听說我叫‘阿四’,便容我解釋。顯然有人事先告之了左大帥,我會來此找你,且這個人的面子左大帥是一定會賣的。如今左大帥連打了幾場勝仗,聖眷正濃,此時能讓你左大帥放在眼里的,朝堂之上怕還沒幾個人。再加上此人還要肯賣我面子,我想來想去,普天之下怕唯有宏親王一人。」
阿四不緊不慢地說著,慢條斯理地打量著左宗棠的表情。胡順官杵在原地,手心已是一把冷汗,不為自己全為她。
他決定拿著懸賞的榜文來見左宗棠之前,就已將生死置之度外。來此是不願連累阿四,手心里的汗也是為她而留。
左宗棠殺敵的狠勁貫穿朝野,胡順官生怕阿四驕傲的話語刺激到這位正處于勢頭上的左大帥,一不小心掉了自己的腦袋可就拾不回來了。
阿四卻擺出一副與左宗棠鉚上勁的表情,死盯著他的眼楮,一刻也不挪開目光。
眼神交戰的最後結果——阿四贏了。
左宗棠朗聲大笑,「不愧是宏親王特別關照的女子,阿四小姐果與尋常姑娘家不同,大不相同。」使了個眼神給左右刀斧手,一干人全都退下。左大帥吩咐手下,「殺羊拿酒,我要與胡順官,還有這位阿四小姐把酒言歡。」
本是提頭來見,結果胡順官的腦袋仍舊在他的脖子上,他卻就此結識了朝廷大將——左宗棠。
幾巡酒喝過,幾桌子話談完,左宗棠已是一口一個「胡老弟」地喊著胡順官了。
「我說胡老弟,我發現你可真是個能人。論經商,你絕對是個奇才。論做官,你也是位干將。別看眼下我手下這批將勇勢如破竹,收復了不少地方,可要替朝廷完全消滅太平軍,無論是從士兵,還是從糧草上看,都還有待完善。若能得你相助,日後你我必成大事。」
噗——
阿四一口飯菜噴出來,二十多年的教養全都丟在現代,忘了穿越時空的時候帶來清朝了。
叫她如何不噴飯,她本是積極阻止胡順官變成紅頂商人胡雪岩的。可正是她硬拖著他來見左宗棠,結果變成了現在的局面。
她開始懷疑自己穿越時空來到胡順官的身邊,到底是改變了歷史,還是促成了後來的歷史記載?
無論如何,先拖著胡順官離開左宗棠再說,這位愛砍人腦袋的大帥可不是好惹的。
「左大帥,我們有很多朋友在杭州城里,也不知歷經戰火他們可都安然無恙,我們急著去探望他們。待有機會,由我們做東請您賞臉喝酒。」
也不管左宗棠答應不答應,阿四拉著胡順官就走。
她還真了解他的心思,他正惦記著留守杭州城的街坊,還有他阜康錢莊的那些伙計們呢!
兩人離開大帥軍帳,轉到城內,放眼望去,竟是滿目蕭條。
眼前一片慘狀——
原本八十余萬人口的杭州城,如今僅存七萬余人。大難之後,尸橫遍地無人掩埋,無數傷員躺在地上、靠在街邊,滿城皆是哀號。
那種痛入骨髓的叫喊如針般扎在胡順官的心上,自杭州城被圍困,百姓們就蜂擁到錢莊擠兌。
銀子都被胡順官帶出城買糧了,錢莊哪里還有什麼剩余錢?見不到銀子的百姓急了、亂了、瘋狂了,他們毆打錢莊里的伙計,把個錢莊砸得稀巴爛。
在太平軍尚未破城之前,阜康錢莊就已毀于一旦。
胡順官眼見著從前在他錢莊里干得熱火朝天的伙計、跑街,現如今死得死、殘得殘。一股熱流嘩地涌進了眼眶,他背過身,在阿四看不見的地方揉了揉眼楮,轉過身時又擺出一副打不倒的模樣。
她都看見了,這個男人的一悲一惱,一苦一憂,她全都看在了眼底。可她什麼也沒說,女人適時的沉默是對一個男人最好的安慰。
她願意給他——他想要的慰藉。
可是,他的劫難,杭州城的劫難還遠遠沒有結束。
「這些尸體已經開始腐爛了,若再不處理,瘟疫很快便會橫行。」她是以一個現代人的醫學常識來判斷的。
每次大災大難過後必然爆發大規模瘟疫,那時死的人往往比戰爭時更多。
戰爭就是戰爭,無關乎正義與否,那豈是殘酷二字了得。
「胡順官,別發呆了,咱們現在有很多事要忙,你要跟我一起來嗎?」有事做,人比較容易忘記憂傷,而且這都是救人性命的大事。
胡順官振作起來,回頭望向她︰「我們要做什麼?」
「收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