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當京城都在議論胡光墉此次進京,風光無限。萬沒料到幾日的工夫竟然獲罪,而這讓胡光墉獲罪的人不是旁人,正是幾年都不曾理過朝政的宏親王奕陽。
據說宏親王彈劾紅頂商人胡光墉的折子上說其借著朝廷用于打仗的協餉充實自己錢莊的銀根,為官又為商,頂著紅頂子為自己的生意打通關節,佔盡便宜雲雲。
那折子上的話雖不重,但一條條、一樁樁、一件件累加起來對胡光墉可就極為不利了。
包何況這折子出自與當今太後交情頗深的宏親王之手,外頭的人都猜測宏親王怕是受了太後的密令,要對樹大招風的胡光墉下手。
一時之間,有那趨炎附勢之輩借著這股風也來推胡光墉這堵厚牆,參他的折子如雪片般飛進軍機處。
市井之間受此傳聞,以為阜康將倒,紛紛跑去兌出銀子。胡光墉與阜康大掌櫃言有意受朝廷之令,暫留京城不允去他處。各地的銀號受此風潮影響,又無東家或大掌櫃出面解決,局面竟有些難以維持。
這日,言有意正與胡順官坐在房內商談解決之道。
「東家,此事既然由宏親王而起,咱們不如……不如去找一個人幫忙說情吧!」
他剛開口,胡順官就斷然拒絕,不用說他也知道言有意口中的那個人是誰,「我即便傾家蕩產,再度變成一塊草根,也不會去找阿四求宏親王放我一馬的。」
這會子那點男人的尊嚴能管個屁用?言有意當場頂撞︰「東家,你不在乎錢財,你也想想阜康的那些掌櫃、伙計們啊!他們要養家糊口,如今時局動蕩,這一下子少了飯碗,你讓他們拿什麼養活爹娘老子、妻子兒女啊?」
他承認言有意說得不差,可要他為此事去求宏親王……那他這些年的努力,辛苦營造出的「胡光墉形象」不全都白費了嘛!他何苦要建氣勢如虹的胡府大院?他孤身一人住得了那麼大的院落嗎?
「不去!死也不去!」
他 ,言有意也不是吃軟飯的。
「你不去,我去。你愛面子,我不要臉——行了吧?」
他從今到古,一直就是為了混口好飯吃油鹽不進的癩子,臉面這玩意,有錢的時候不妨擺擺,沒錢的時候抓著它也不能當飯吃。
也不理會東家的反應,言有意掉轉頭沖了出去。巴在門邊偷听良久的酣丫頭認識言有意這麼些年以來頭一回覺得他實在太太太太……太有男子氣概了。
對他的好感又增進一分分!
只是一分分哦!
她在心中不斷地提醒著自己。
阿四酒鋪白天根本不開門迎客,言有意也不知還有沒有其他的門能通到她住的院落。唯有一個勁地敲門砸門捶門,他鬧了半天,沒見著阿四,倒把京城里巡街的衙役給鬧來了。
「小子,你知道這是什麼地方嗎?這是阿四酒鋪,平日里多少達官顯貴夜夜必來的場所,你敢在這里鬧事,你不想活了?」
這邊鎖了,那邊就要拉回衙門。
偏巧阿四酒鋪打開一道小門,探出一個梳著兩個包子頭的小丫鬟的腦袋,小小聲地對那兩個衙役嘀咕了幾句。衙役立刻打開了鎖,二話不說便走了。
小丫鬟沖言有意招招手,讓他跟著來。他照著一路向里,穿過天井,看見阿四正在為紅酒擦身。
「你倒是真有這份閑情雅致啊!」這都什麼時候了,她旁的不干,專在這里給她收藏的成堆紅酒擦灰,以她這分精細的程度,這得擦到猴年馬月?
「雖剛入冬,但京城的雪向來飄得早,雪落下,隨後便是冰天雪地。我想趁著天寒地凍前,將這些紅酒拾掇拾掇,放回地窖中去。」
每年,春暖花開時,她會將這麼些紅酒從地窖里抬出來,請注意!丫鬟們全都是小心翼翼一瓶瓶地將紅酒「抬」出地窖,放到偏廳陰暗的角落里晾著。阿四小姐說,這是要讓那些紅酒呼吸到新一年的空氣。
等到初夏,天微微熱起來,丫鬟們再遵照小姐的吩咐將紅酒抬回地窖里涼著。阿四小姐說,這是要讓那些紅酒過個愜意的涼夏。
轉眼紅了秋日,紅酒是要再抬回偏廳擱著的。阿四小姐說,紅酒也要過個爽朗的素秋。
如今雪將落下,阿四小姐說,她的寶貝紅酒要回地窖里暖和暖和了,畢竟這京城的冬日藏著肅殺的寒意。紅酒敵不過,她亦抗不過。
在一旁給阿四打下手的小丫鬟唧唧咕咕、嘮嘮叨叨地說著小姐伺候紅酒的仔細與認真。言有意听著不覺得她在伺候紅酒,倒像是照顧自己的親閨女。
唯有放在廳堂正中央那瓶早已開啟的紅酒,不動不挪,不論寒暑春秋,日日放在那里,仿佛已成了一種固定的擺設。
從他進門到現在,阿四未請他入內堂坐,他便站在天井里,遠遠地瞪著她,什麼也不說,只是這樣張著漆黑的眸瞪著她。
她明知他此行的目的,卻就是不開口不主動提及。她到底在打什麼主意?當真放著胡順官不管了?她狠得下這條心?
不管阿四是否狠得下這條心,言有意是橫下一條心,他就站在天井里,直到阿四請他進去為止。
如阿四所料,京城的雪在這初冬時節便洋洋灑灑地飄落人間。與江南落地便融成水的雨雪不同,這雪落了地便踏踏實實地在那兒待下了,很快沒過鞋沿,凍得腳生疼。
言有意不動不搖,穩如泰山地杵在天井里。明明凍得眼淚、鼻涕一把抓,他也毫不理會,任自己的形象在風雪中被摧毀。
不能毀的是胡順官,是阜康。
也不知站了幾個時辰,只見阿四從放置紅酒的架子上一步步爬了下來。十幾個丫鬟穿梭著將那些紅酒一瓶瓶抬走,眼見著她們忙得熱火朝天,這雪也飄得翻轉飛舞。阿四終于站到了他的身旁,卻未正眼看他。
「你來為胡光墉求情?」
「不。」言有意大聲說道,「我來為胡順官,為阜康,為我自己求情。」
她靜等著他的解釋。
「在外人眼中,他是胡光墉,可在我眼中,他依舊是當年那個對我有一飯之恩的胡順官。我言有意薄情寡義,凡事只認個‘錢’字。若我這輩子只講一次義氣,那就這次吧!
「我不能眼睜睜看著胡順官倒台,那意味著我辛苦經營了幾年的阜康將一敗涂地,很多存錢進阜康的小老百姓會遭殃,還有阜康遍布全國二十多個分號的上千個伙計——如今兵荒馬亂,想找個活實在太難,如果阜康倒了,伙計們沒飯吃,他們的家人也要跟著遭殃。宏親王這一紙折子殺得不是胡順官一個人,是成千上萬的人。」
阿四朗朗一笑,抬起手來,雪落在手心很快便暖成了水。她握緊手心,水擠出了縫隙間,滴在言有意的腳邊,「你從前可不是如此有情有義,你絕不會如此忠于老板,更不會如此為公司著想。否則當初在集團,我起碼得讓你做上人力資源部經理的位置,或許還會升你為執行總裁助理呢!」
「你認為我在說謊,我此舉別有所圖?」
「你說呢?」阿四好笑地偏頭望向他。
「我能證明他說的都是實話。」
「……」
在酣然等了他良久的酣丫頭,終于按捺不住跑來阿四酒鋪尋找言有意。如她所料,阿四果然將他難在了堂外。酣丫頭本不想露面,靜悄悄地等著他們解決這場紛爭。
到底還是忍耐不了,站出來幫他說句話。
「這幾年他寫給我的書信里,字里行間都流露出對阜康,對胡順官,對手下人的感情。若說他騙了我一次、兩次、三次,他不可能這幾年寫信都在騙我——阿四,這幾年他真的用心在做事做人,不單單是為錢。」
酣丫頭一番話是對言有意最好的嘉獎,回望著身後著桃紅小襖的媚影,他這幾年的努力只為得她這一句肯定。
他做到了,他終究讓她看到了自己的真心。
「你……你認真看了我寫給你的那些信?」言有意望著她連話都說不周全,他從未如此緊張過。
自打離開漕幫後,酣丫頭不再穿男裝,總是換上最艷麗的衣裳裝扮自己,仿佛要補回那些年故作男兒扮的委屈。
她漂亮了許多,不再是俏生生的小丫頭,她是讓男人迷醉的……妖精。
「你不是不跟我說話,總是躲著我的嘛!」她噘起的嘴更顯唇上一分艷。
「是你不想見我吧!這幾年,你未曾給我回過一封信。」提起這事,言有意心還揉著痛呢!最初他寄出信,還盼著她回。一次次的失望換來一回回的絕望,後來他再不曾盼過她回信。
他以為這輩子,她都不會再理睬他。
「你……為何不給我回信?」
這幾年,哪怕是給他一點點的希翼也是好的,她全都收了回去,半點不曾留給他。
酣丫頭直言︰「因我知道你給我寫信,不是因為忽然發現自己愛上了我,而是因為我的身份所能帶來的財富和權力。」少女的夢幻從她的身上褪去,面對愛情,她有更多的理智,成長總是如此令人喪氣。
她的話,他竟無從辯駁。
懊埋怨她殘忍,還是恨自己曾經的無情。
他曾經誰也不愛,只愛錢,什麼也不想,只想獲得權力。
阿四曾罵他沒骨頭,整天只知道跟著胡順官後頭做發財夢。
他理直氣壯地回說︰「如果你小小年紀就失了父親,母親跟人跑了,游走于親戚家中受盡白眼,你會做夢都想出人頭地,且不惜任何手段。要不然做你秘書時,誰能忍受你時不時便暴出老拳?」
這幾年跟著胡順官,他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一切。權力、金錢,還有……尊嚴。可他也失去了一切,愛情、幸福和滿足。
「我承認,一開始的時候我是有點心計的,想著用書信的方式打動你。」
那時候給她寫信是他最頭痛的事,根本不會寫繁體字,他得拿著孩童的《三字經》,對著上面的字將自己會的簡體字轉換成繁體,像畫畫一般畫在紙上。他初使毛筆,總是拿捏不住吸墨的多少,常常好不容易寫成一封信,一滴墨墜上去便前功盡棄了。
他為此不知在夜里發狂過幾回。
「可後來我寫著寫著,給你寫信竟成了一種習慣。我把你當作我最親近的人,有什麼話,有什麼心思或是煩惱,我願說給你听,只願說給你一人听。」
面對他的表白,她什麼也沒說,只是一遍遍地重復著︰「我知道……我知道……」
他所有的真心全都包在了毛筆中寫在了信里,幾年的時間足夠讓她看懂他的真心,還有他的轉變。
阿四曾說在愛上言有意這樣的男人之前,要確定他能為你放棄他的野心。也許時至今日,他依然有著他的野心,只是野心之上凌駕了真情。
為她,他成了真漢子!
這二人沉醉在彼此的眼神中,正膩味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