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夫子 第7章(2)

何焯了解八爺的性情,他平日里看起來溫文儒雅凡事好商量的樣子,可一旦認定了一件事,是絕對不會輕易反悔的。

見八爺已然打定主意,他該勸也勸過了,作為一個臣子,該盡的責任也盡到了。他無意再隨波逐流,「微臣不才,不堪為八爺所用。」

他是打定主意不幫八爺寫這份折子。

八爺沉吟良久,滿眼含笑道︰「原本我還覺得府里其他幾位先生也可以起草這份折子,經先生這麼一分析,我現在倒認為這折子非先生起草不可。

他的理由很是簡單︰「如你所言,皇阿瑪對此次保薦儲君一事定是用心用計,那我更需要一個中立之人替我起草這份折子。你有三個理由,我也有三個原由非你不可。其一,你身份特殊,雖位居重中之地,卻無實權;在朝中你也算無門無戶,無關黨派之爭,李光地雖是你的恩師,可你與他關系平常,並不過分熱衷,此為二也;其三,上次你舉辦集會一事,由四爺為其開月兌,你從大獄里出來還能官復原職。你雖是我府里的,卻得四爺相助,皇阿瑪定覺得你在諸位皇子中無偏無向,意願最為中肯。加之,你任職南書房,深得皇阿瑪喜愛——由此可見,沒有比你更適合起草這份折子的人選了。」

兩個男人對峙,他們的身影在地上拉出長長的黑影,映得月色都黯淡無光。

久久的沉默在何焯的開口中結束——

「何焯請八爺贖罪!」

他是打定主意不這趟渾水。

八爺仍是那般謙和地笑笑,「此事本王也不強求。」

當真?何焯不得不懷疑,先前看八爺強勢的態度怎麼可能這麼輕易就改變呢?

八爺反剪著雙手走到門口,站在門檻邊,他悠然道︰「我知道,先生定覺得此事于你而言有些可怕。可你知道什麼更為可怕嗎?

「可怕的是,我出生後,皇阿瑪嫌我的生母出身低微,將我交由大阿哥胤?的母親、惠妃那拉氏教養。可怕就是,無論惠妃怎麼偏私大阿哥,人前人後我仍要裝作與惠妃感情甚親。

「可怕的是,我的生母良妃去世二周年的祭日,我前去祭奠母親,我的親兄弟竟在我命太監呈給皇阿瑪的禮盒中放了兩只將死的老鷹陷我于不孝、不忠、不臣、不敬之地。

「可怕的是,明明是莫須有的罪名,皇阿瑪卻在眾臣跟前言明自此與我——父子之恩絕矣!

「可怕?生在帝王之家,可怕的事本王經歷太多了,這些可怕已經成了日日的生存之道,我又何懼之有?」

他的話說到頭了,八爺走出書房,太監跟著關上了門。獨自留在房內的何焯暗想,好端端的,八爺同他說這些做什麼?

他很快就明白八爺為什麼跟他說那些了。

因為,自八爺離去以後,他再沒能踏出那間書房半步。

門外的侍衛死守著那道房門,三餐有人給他送進來,衣裳被褥也擺放好了。他要看什麼書,喜歡什麼東西,吩咐一聲就得了,立即有管事的去辦。

只是,他不得出那道房門半步,也不可能和外界聯系。就連他聲稱要跟大姑娘打聲招呼,也被管事的委婉地勸道︰您還是安靜地在房里歇歇吧!

他被軟禁了。

他被八爺軟禁了,八爺是想就此逼他就範啊!

見不到外頭的人,他也通知不了大姑娘。旁人一定以為他在八爺府上做事,誰也不會懷疑他的去向。那道保舉的折子是萬萬寫不得,這樣下去,遲早八爺是要動手收拾他的。

懊怎生是好呢?

要是能聯絡上何夫子,倒還有個人幫他想想辦法,出出主意。可……這又怎麼可能呢?

再說,自那日一別,他和何夫子已成陌路之人。

正埋頭想著自己的心思,門忽然從外頭打開了。這幾日除了伺候的丫鬟、太監,加上管事的,他沒見到旁人。此廂來的,竟是個他萬萬想象不到的人物。

「是你?」

何焯萬料不到竟在此時此地見著喏喏小姐了。等一下,她發髻盤起,這是……

「要吃些茶點嗎?配上茶,滋味剛剛好。」

她將食盒中的茶點一樣樣地端上桌,竟滿滿地擺了一大桌的,「這都是我親手為你做的,每一樣都是你喜歡的。得知今日可以為你送些茶點,我打昨夜起便開始準備,這才能在這時候就做出這麼些來。這些茶點……有北方的,也有南邊的,各有各的特色,各有各的滋味。你好好嘗嘗,細心品品,有不慣的跟我說一聲,我再重新做來。反正……反正我們多的是時間耗在一起。」

她的話听著怪異,何焯指了指她盤起的發髻,「你這是……」

「哦!」她下意識地模了模發髻上插的金燦燦的簪子,努力露出得意的笑容,「你還不知道吧?上個月我嫁人了,不是旁人,就嫁給廉親王府的管事了。」

何焯剛想說恭喜,忽然想起廉親王府的管事怕有四十好幾了——這倒也解釋了她怎麼能在這種時刻出現在他面前。

他狐疑的眼神望過去,喏喏小姐忙笑開來,「是填房,所以也沒怎麼大操大辦。不過再怎麼說那也是王府里的管事啊!我一個小女子,無親無靠的,能尋著這麼一門親,也該知足了。難道還真巴望著明媒正娶嫁進官宦人家做大嗎?」

何焯淡淡地瞧著她,半晌微嘆了口氣,「既然你覺得好,那就好。」

只是這麼一句,她告訴他,自己成親了,做了一個四十多歲老男人的填房,他的反應僅是這麼一句?

喏喏小姐恨恨地望著他,越想越覺得不甘心。她心頭不爽,讓她不爽快的那個人憑什麼過得滋潤?

「你知道你為什麼會被下了大獄嗎?」

她怎麼忽然提起這件事來?今天的喏喏小姐,何焯總覺得怪怪的,「呃,我約莫知道一些。」

「一定不知道全部吧?」

「啊?」

喏喏小姐發狠地咬著那一塊塊的茶點,一點一點將它們撕成碎片,「是我,是我向你那位恩師李光地大人舉報,說你集結來京參加會試的貢生,大有謀反叛逆之嫌。我還同他說,若他知情不報就是包庇,就是同謀。你那位恩師是最在意名聲的了,與其等到東窗事發才想辦法將自己撇清,倒不如先下手為強,也落得個公正無私。」

是她?竟然是她向恩師揭發此事?!難怪恩師寫給聖上的密旨里連參與集會的生員名單都一一詳盡。當時他還以為恩師在他的身邊早已布下眼線,現在看來,竟是他拜托負責茶會的喏喏小姐將邀請帖子里的名錄抄了一份交給了恩師。

一個是他視若再生父母的恩師,一個是他視為紅顏知己的好友,一個是他視要報效忠心的廉親王——一直以來出賣他的,傷害他的,竟都是他最最看重的人物。

「是因為我沒娶你,所以你才……」這是何焯唯一能想出的理由。

喏喏小姐卻否認了,「你不娶我,這倒還罷了。可你竟然對那個印書女一片鐘情,這才是我最無法忍受的。論才論貌論家世論背景,我哪點不如她?」

「論才論貌論家世論背景,你通通比不上何夫子!」

她要听嗎?他不介意讓她見識什麼叫雲泥之別。

「論才,她可過目不忘,出口成章,你行嗎?論貌,除去印書場里的泥灰油墨,她有錦繡之姿,在我心中遠勝你萬千;論家世,她父親去世時是正四品的知府,叔父官居三品後賦閑在家,你父親不過是一介文人,自稱書香傳家;論背景,良妃是她姑母,當今廉親王是她表哥,她最不濟的外公那也是雍親王府的包衣,她已經是抬了籍的旗人——你有哪點比得上她的?」

他不想比的,自從那日與何夫子推心置月復的暢談之後,他方才覺得在這紛紛擾擾的政局中,什麼權勢,什麼財力,都比不過最最契合的人心。可既然喏喏小姐要比這些,他就叫她徹底死心。

「這些還不是最重要的,你知道你最不如她的是什麼嗎?」

這個原因讓他寧可終身不娶,也再不想何夫子以外的女子——

「如果讓我在一生的幸福和你的平安中做出選擇,我會毫不猶豫地選擇後者——這是何夫子跟我說的,她要我平安,她說即使她得不到幸福,只要我長長久久的活著,這對她來說比什麼都重要。她愛我愛到把我的安危放在首位,別看她平時在政治謀略中游走自如,好似詭計多端,其實她的感情比誰都來得簡單、純粹——這是你永遠也比不上的。」

喏喏小姐跌坐在圓凳上,推翻了滿桌琳瑯的茶點。她知道,她輸了,再她把集會名錄抄下來遞給李光地的瞬間,其實她已然大敗。

喏喏小姐走了,帶著他無福消受的茶點。他拿起書,隨意地看著。好賴都是一日,被困在這里,除了書,他也做不得旁的了。

罷看了幾頁,門外便傳來咚咚的敲門聲。他現在是被軟禁啊!外面的人不開門,他根本出不去,誰還費這個事,敲什麼門啊?

盡打擾他看書的雅興了!

「誰啊?」

他氣惱地打開門,門外的守衛全都撤掉了。遠遠的院子口站著一道身影,乍看過去,何焯竟以為是自己眼花。

怎麼會是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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