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歡夢 第二章

夜幕低垂,長長的商店街一片漆黑,除了‘紅樓夢’花坊的鐵門半掩。

黎如玉緊抿紅唇,眼光極不友善地盯著無視打烊時間已過,還賴著店里不走的客人。

真是個不識趣的男人,她想,相貌不揚也就罷了,因為這是他父母的錯,他只是個受害者,但是,看他那一身隻果綠的西裝,天啊,她簡直不能原諒他,丑人多作怪。

終于,她忍不住了,決定擺出母老虎的姿態,叫這個丑男滾蛋,免得她的眼楮受傷。

‘先生,需要幫忙嗎?’她一副晚娘面孔。

‘我想買花。’男人靦?地說。

‘花店當然只有賣花,難不成你想買豬肉!’她凶巴巴地說。

‘我想買花送人,但不知送什麼花好。’他口嚼曼陀珠,心情好得不受影響。

‘要送什麼人?病人?死人?情人?’她覺得前兩者比較有可能。

‘女朋友。’他微笑道。

‘玫瑰花要幾朵?’看他一臉幸福的模樣,她快吐了。

‘不,她不喜歡有刺的花。’

‘菊花如何?沒刺,又可以泡茶喝,養顏美容,消化整腸,一舉數得。’

她肯定這是個好建議,根據破鍋配爛蓋的定律,那個女的想必是東施轉世,只不過,現在才喝菊花茶也改變不了什麼,她想,如果自己夠大膽,會請他省下買菊花的錢,帶女朋友去醫院整型,這樣更容易討女友歡心。

但是,她不打算說出來,因為她將來不想嫁給公雞做‘雞婆’。

‘菊花好像不適合求婚用。’他發覺她不太對勁,表情顯得有點不悅。

‘你誤會了,菊花的種類有很多,我說的不是你想的,也不是你在殯儀館常見的那種,而是非洲萬壽菊,它的花語是「共築愛巢」。’她以專業的口吻道︰‘我可沒有誆你,你若不信,我拿書證明給你看。’

幸虧她熟知各種花的花語,不然,這一次難逃滿地找牙的厄運。

‘對不起,我誤會你了。’男人十分有禮貌地道歉。

‘不,是我不好,一開始沒講清楚,差點壞了你的大事。’她自知理虧。

‘你的建議十分好,可是,我擔心自己口才不佳,反而弄巧成拙,能不能換別種花?’

听他的談吐,便知這是個‘我很丑,可是我很溫柔’的好男人,黎如玉修正原先以貌取人的膚淺觀念,改以助人為快樂之本的心情,幫他完成婚姻大事。

其實,最主要的原因還是出自于害怕報應,因為古諺說︰壞人姻緣者,要牽三輩子的豬公。她可不想三生三世都在豬圈旁邊蓋房子,當養豬戶。

‘愛麗絲代表「美夢成真」,郁金香是「緣定三生」,桔梗是「不變的愛情」,另外像百合、天堂鳥、繡球花、紅豆花的花語都是浪漫而詩情畫意,再加上滿天星,都是很好的求婚花束,你想怎麼搭配呢?’她如數家珍地背誦。

‘你剛才提的花,你店里有多少,我全買了。’他欣喜若狂,一副中了大獎的模樣。

‘先生,你要不要再考慮一下?我店里的花,昨天才叫貨,光是滿天星,少說也要六、七千塊左右。’黎如玉好心提醒。

‘沒問題。’他往門口大叫︰‘財叔,來付帳。’

立即走進一位中年人,二話不多說,就把一捆像是剛從數鈔機數出來的鈔票擱在櫃台上。黎如玉睜大眼楮打量,那種厚度,一看便知是屬于十萬元等級。

‘用不著那麼多。’她不貪心。

‘剩下的錢,就當是你的加班費。’他體貼地說。

雖然女子向來心眼淺,但是被人一眼看穿的感覺還是令她‘歹勢’,此刻真恨不得變成頭在下、在上的鴕鳥。不過,她強忍住尷尬,為了那筆扣除買花的錢,少說還剩六萬元的小費賣力工作。

為六萬元折腰,不是恥辱,黎如玉心想。

因為,這筆錢是她的救命錢。

輟學已兩年的她,今天,復學之路終于出現一道曙光,雖然,烏雲還未散……

不想那麼多了,現在她要全心全意地包裝花束,不容有一絲閃失,以免小費縮水。

一束束美麗的花包好之後,她擔心,這麼多花他如何能完美無瑕地送到女朋友面前?

她真不敢相信,兩輛加長型的凱迪拉克停駛在店門前,後面那輛被當成貨車使用般,裝滿一束束的花,然後,在他從車窗內揮手向她再見後,相繼揚長而去。

原來,這個猴子穿衣都比他人模人樣的家伙,竟是個百年難得一遇的凱子。

唉!黎如玉不禁感嘆,天公總是疼丑人和笨人。像她這種美到冒泡的美女,卻被老天爺安排在歹命的一行人中。

為什麼?

她想,玉帝的老婆肯定是個內在美重于外在美的賢妻良母。

然而,玉帝──天上地下最有權威的男人,面對貌美的仙女不能踰矩,苦不堪言,只好把豬哥口水流到枕頭上,到夢里尋安慰。在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的心理影響之下,做出了天妒紅顏的變態決定。

普天下的美女,自此,嗚呼哀哉。

***

送走了財神爺,黎如玉還來不及打烊,一陣冷風吹襲她的背脊。

用不著回頭,從毛發像貓那般如臨大敵地豎立,她就可以感覺得到是誰站在她身後。

何英霞──黎如玉的後娘,有‘三眼母大蟲’之稱,即勢利眼、小心眼、大小眼。

‘你好大的膽子,竟敢出言不遜,拿送死人的菊花羞辱客人!’

‘我只不過是和他開玩笑。’

‘這兒是花店,又不是酒店,不需要你賣笑。’

‘好,那以後我天天哭哭啼啼,鼻涕眼淚順便用來澆花,節省自來水費,這樣你滿意吧?’

‘只要你正正經經做生意,我就阿彌陀佛了。’

‘你什麼時候改用阿彌陀佛,蜜絲佛陀不好用嗎?或是,你的膚質已老化到了回天乏術的地步?’黎如玉惡毒地說,她最大的快樂,就是在何英霞的眼角每天繁殖一條魚尾紋。

‘我會有魚尾紋,還不是你那張賤嘴的陰謀。’何英霞是精明人。

‘只要加我薪,我保證這張嘴吐出來的話會像玫瑰花一樣芬芳。’黎如玉變相要脅。

‘哼,我寧願把錢花在自己臉上,也不會給你糖吃。’

‘當心拉皮手術做不好,肚臍眼變酒窩不稀奇,變酒窩才是新聞。’

‘女人四十一枝花,像我這種正值盛放又懂得保養的人,根本不需要拉皮。倒是你,成天愁眉苦臉,像個小老太婆似的,你所說的警語,還是留著自己用吧!’何英霞不甘示弱。

‘歲月催人老,听說,有些到了更年期的停經婦女,一暝老一歲,早上起來照鏡子,誤以為家里來了個陌生歐巴桑。’如玉也不是省油的燈。

‘我真懷疑,你這張嘴究竟嚇走了多少客人?’

‘我保證,絕對少于你的晚娘臉孔。’

身為晚娘的何英霞氣得一臉豬肝色,一口痰吐不出來,一直在內出血。

看到何英霞的表情,如玉直恨不得立刻騎著一部單車,到菜市場買雞鴨魚肉菜……

做什麼呢?

替何英霞氣壞的身子做大補湯?這是不可能的‘代志’,而是祭拜天地,感謝老天有眼,讓她少年得志,仇敵中年得痔。

由此可知,她們兩人的快樂,是建築在彼此的痛苦上。

‘我的幽默感在你听來是毒藥,但是,剛才那位客人卻當作是迷魂藥,所以買了那麼多花。’

‘要不是你亂說話,依我看,他會把整個花店的花全買走。’

‘對,最好連老板娘也包下。’如玉一眼看穿。

何英霞噤口,豬八戒進屠宰場之心──自我奉上,路人皆知。

趁著今天佔上風的局勢,黎如玉決定把心中的決定一字不露地說出。

‘從下個月開始,我打算晚上去補習班,準備明年考大學。’

‘我不答應。’

‘我不需要你的答應,只是知會你一聲,老板娘。’

‘你想半工半讀,我不會讓你如願的。’何英霞惡狠狠地說︰‘讀補習班和大學的錢,你想從這里賺,門都沒有,只要你敢一個晚上不看店,我就開除你,讓你沒錢讀書。’

‘這兩年來,七百多個日子,除春節不用賣花以外,其他天從早到晚我像守四行倉庫一樣死守這間花店,一個月只領一萬元,吃飯要扣飯錢,住在自己家里還要繳房租,每個月被你七減八扣,剩不到三千元,這種比菲佣還不如的工作,我早就不想干了。’如玉咬牙切齒。

‘你敢辭職,我就把你掃地出門。’

‘求之不得,我早就希望你這麼做,在外面租房子住,一直是我夢寐以求的生活。’

‘別怪我沒警告你,到時候,你在外面沒飯吃,可別行乞到家里頭來,我會拿豬吃的餿水把你潑走。’何英霞不客氣地說。

‘誰說不吃飯會死人,我天天吃漢堡。’如玉一臉勝券在握的表情,‘滿街的漢堡店在征求工讀生,像我這種貌美又手腳靈活的女孩,大家搶著要。倒是你,小氣又刻薄,依我看,你還是省下登報求人的廣告費,因為沒有人會願意做工作十二個小時,薪水卻只有一萬元的奴隸。’

一想到廉價勞工罷工,何英霞慌了。

‘把你養這麼大,你就這樣回報我?養育之恩大于生育之恩都不懂嗎?你呀,天生一個討債命,林黛玉的身體,不知花了家里多少醫藥費?也不模模良心,多少次你高燒不退,燒得差點小命不保,要不是我把你從鬼門關拉回來,你還有命站在這里跟我大眼瞪小眼?’

‘我會體弱多病,全是你一手造成的。’

何英霞養育她沒錯,可是那之中沒有愛,冬天穿不上棉,夏天穿不上單,一頓好飯吃不上,淨給她吃些湯湯水水撐肚皮,她當然體弱多病。

‘胡說八道。’何英霞繃著臉斥責。

‘我胡說八道?你可真健忘,忘了醫生的診斷,我是營養不良,後天失調。’

‘你現在這種最佳女主角的身材,還不是我的先見之明,沒把你養成豬小妹,要不然你得塑身減肥。’何英霞冷哼一聲。

‘哈,照你的說法,我還得叩謝你「苦毒」我。’如玉譏諷。

‘講這什麼話,造反啊!’何英霞大聲嚷嚷。氣勢不大點,會被這死丫頭壓過。

‘這就叫撥亂反正,邪不敵正。’如玉眉一挑,‘忘了告訴你,從明天起,我每星期休假一天,薪水一萬六,勞動基準法的最低工資。’

‘你休想。’

‘既然我們條件談不攏,我還是去外面另謀出路。’如玉冷淡地說。

對這個家,她自認仁盡義至了。

她三歲喪母,父親黎青雲那時只是外國貨輪上的船員,經年累月不在家,又不放心把她交給年邁的祖母照顧,在她四歲時娶了後母何英霞進門,後頭跟一個大她五歲的拖油瓶夢瓊,隔年她有一個同父異母的弟弟如璽。

在父親面前,何英霞是一副自謙賢淑妻子的臉,待父親一轉身,就露出劍拔弩張、放刁撒潑的晚娘面孔,當她是眼中釘、肉中刺,對夢瓊、如璽則是恨不得挖心掏肺地把全天下最好的東西都給他們。

他們是心肝寶貝,她是前朝遺孤,兩者待遇懸殊得有如天壤之別。

案親一個月十萬元的薪水,不夠家里的開銷,當然跟她無關,問題還不是出在那一對愛慕虛榮、喜歡吃好的用貴的、非名牌不穿的母女身上,區區十萬元怎夠她們買高檔貨?寅吃卯糧到連父親多年的積蓄都快被掏空了,緊急煞車的何英霞取出所剩不多的積蓄頂了自家樓下的店面,開了間叫‘紅樓夢’的花店。

不愧是小源流出身的,何英霞插花的手藝好得讓‘紅樓夢’聲名遠播,除了每天絡繹不絕的現場客戶外,連公家機關會場鮮花布置的訂單也如雪花般飄下來,忙得昏頭轉向的何英霞自是笑得不亦樂乎,雖然大把大把的鈔票也像雪花一樣,但何英霞卻感到失落,為了賺錢,她被綁死在花店,沒辦法和她那些姊妹淘喝喝下午茶、逛逛街、打打小牌、出國觀光。

自詡對家庭貢獻越來越大的何英霞,氣?也越來越高漲。那時讀中山女高的她動輒得咎,成了後母發泄怨氣的對象,在成天打罵教育下的她,書怎麼可能讀得好?

本有台大外文系實力的她只考上輔仁中文系,像是被何英霞抓到小辮子似的,說什麼讀中文系沒出息,與其日後做低聲下氣倒茶水的小職員,不如培養一技在身,還說什麼願將插花絕學傾囊傳授,培養她當接班人……在父親跟前說得天花亂墜、苦口婆心,還不是為了私利,既要錢又不想太辛苦,想重回以前的快樂時光,而把她丟在花店里是後母最陰險、奸詐、狠心、歹毒、兩面三刀的詭計。

苞她不太親的胡涂父親卻完全被蓮花口、蛇蠍心的後母蒙蔽,為她作了錯誤的決定。她也不曉得該不該恨父親的不察?還是後母太會做戲?如玉心有余怨。

今天手氣背到家,一家烤肉三家香,回來還要受這個小蹄子的氣,何英霞氣急敗壞地數落︰‘你翅膀硬了想飛是不是?你這沒心沒肝的死丫頭,我那時候沒天沒地做了四年也沒吭過一聲,我養你就是應該的是不是?’何英霞怒目瞪她。

這種睜眼瞎話實在是听膩了,要不是因為何英霞對父親和如璽是真情真意,她早就對後母刀光劍影相向。

‘你養我什麼?你只是沒把我打死、罵死而已。’如玉尖銳地說。

最近她們的關系趨于白熱化,是因她不再忍氣吞聲,逆來順受。

‘你講這什麼話?要是給別人听到還以為我虐待你!’何英霞沉著臉。

別人是指父親黎青雲,父親的返家日是她的太平日,何英霞箭藏弓收,一副賢妻良母的假面具,父親咸以為何英霞視她如己出,渾然不知她的辛酸和血淚。

她之所以隱忍,不對父親揭發後母的惡行惡狀,是因她衡量過輕重,若將真相說出來,父親剛烈的個性一定會將何英霞掃地出門,而她不要如璽失恃、父親沒老伴。

‘不做虧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門。’如玉挺直背脊。

‘你……越來越不像話!’何英霞氣得上氣不接下氣,‘這死丫頭,存心想要氣死我,以為我就拿你沒辦法……’何英霞的聲音像豬慘叫那樣地刺耳,她反手抽起腳上的高跟鞋,劈頭蓋臉地便向如玉掄來。

對何英霞惱羞成怒後隨之而來的舉動,她早有防備。

如玉伸手抓住何英霞拿著高跟鞋的手,一個甩手,腳一高一低的何英霞一個踉蹌跌倒在地上。

如璽適時進半掩的鐵門內,何英霞立刻聲淚俱下,說︰‘小璽,你大姊欺負媽媽……嗚……’前者只是皺著眉頭,扶起坐在地上賴著不起的親媽何英霞。

‘媽,起來啦,這麼晚了,我還要跟大姊收拾整理店鋪,你賴在這里哭鬧,我們怎麼做事?’知母莫若子。他太清楚母親作賊喊捉賊的習性。

如璽每晚都來幫如玉做洗刷地板的工作。

救兵沒討到的何英霞淚水像水龍頭似地說關就關,臉色悵然地走出去。

如璽像是喝如玉女乃水長大的!何英霞怨嘆地想。

‘如玉姊姊,怎麼回事?’如璽問。

‘我告訴你媽,以後周休一天,晚上不上班,我要去補習,而你媽的反應你可想而知。’

‘肯定是暴跳如雷。’

‘我才不管她,我現在要做我自己,不再受她的管轄。’皮球被壓久了,終會反彈。不僅店內的事,連家事都落在她一人身上,每天做得半死半活,後媽也不會感激她,只會在雞蛋里挑骨頭,嫌她東嫌她西的,她干嘛奴性十足,她不會再是那對母女的奴隸。不再是了!

‘早就該這麼做了,以前我勸你不要這麼委曲求全,你說沒辦法,怕這怕那的,結果連大學都被你委屈掉了。’如璽樂見如玉找回自己。

這個暗潮洶涌的黎家,真正無奈的人是他,媽媽、夢瓊與如玉毫無血緣關系,可是這三個人都和他有血緣關系,他常常是兩頭為難,幫誰也不是,處于夾心餅干的地位。但,他現在是站在正義的一方,而正義的一方永遠是如玉姊姊,至于媽媽和夢瓊,他不予置評。

如玉姊姊好像灰姑娘,受著後母和拖油瓶姊姊的虐待,等著拿玻璃鞋的王子來解救。他衷心希望白馬王子達達的馬蹄聲快接近如玉姊姊。

‘我想重回校園,這幾年存的錢應該夠上大學,就算不夠,半工半讀也可以。’她決定一圓大學夢,自力更生。

‘好?!我舉雙手雙腳贊成。如玉萬歲!’如璽高舉如玉的手。

‘別高興得太早,你媽不贊成。’

‘這倒是個難題……有了!我們先按兵不動,暗地找機會說服爸爸,只要爸爸贊同,媽媽反對也沒用。’如璽抓住要領。

媽媽是精明能干的女強人,可是她喜歡在父親面前做小鳥依人狀,黎家的大小事看似父親在決定,其實暗中她早已布局妥當,讓父親只有一種選擇──合她心意的選擇。

‘辦法是好,到時候你媽大概會氣得七竅冒煙,扒了我們的皮。’她的皮早被後母扒過好幾層,她已不在乎了。但,她擔心他們母子因此反目成仇,畢竟這是斷何英霞舒服日子的事。

‘媽頂多冷言冷語我幾天,過不了多久就和好如初,你不用擔心。’

何英霞只寵壞夢瓊,如璽是上天同情她的禮物。

他對她的手足之情,溫暖了她憤世嫉俗的心,支撐著她對抗最頑強的敵人何英霞。如玉有些哽咽,‘如璽,謝謝你一直都對我那麼好……’

‘姊,謝什麼?我們是姊弟。’他柔聲地說。

相對于大姊夢瓊,他比較喜歡如玉。

外人認為夢瓊是一個品格端正、容貌美麗、性情溫和、行事豁達的淑女。其實她是小鼻子小眼楮的小心眼,小動作特多,又愛耍大小姐脾氣,動不動指使別人做事,自己卻懶得半死,光裝扮門面,在家一個樣,出門一個樣,是她母親的翻版。

真正有涵養、心地寬大的是如玉,夢瓊是野心家、陰謀論者,志在吊金龜婿。

將來誰娶到夢瓊誰倒楣,而且是倒了八輩子的楣!

‘如璽,你最近不是在段考嗎?上次我們協議好考試期間不用來幫我收尾,你怎麼又破壞協議?你上樓溫書去吧!這里我來弄就好了。’她趕如璽走。

如璽一次段考失常,名次由第一名退到第五名,何英霞就把帳算在她頭上,在父親面前參她一本,說是她纏如璽來幫忙收尾,害如璽考不好。

危言聳听到如果日後如璽沒上台大醫學系都是她的錯,她擔不起這個罪名。

‘姊,明天是考我最拿手的數學,何況數學重在平時的演算,臨時抱佛腳抱不來的,我又是數學資優生,不會考倒我的。’如璽拿起掃把來。

‘你行行好!放下掃把,上樓去做做樣子也好。’

‘安啦!不差這幾分鐘。’他開始灑水拖地了。

她心里很清楚如璽為什麼非要幫她這幾分鐘。

從如璽直升再興高中部和她完全接手‘紅樓夢’花坊以來,他們很少有機會聊天。他的課業重、壓力大,三更燈火五更雞地埋頭苦讀,而自己從早忙到晚,累得像條哈巴狗,上樓洗完澡一沾床就昏睡,就算有些微的體力,也不敢打擾他念書,免得何英霞懷疑她居心叵測,以擔誤如璽大好前途為報復自己沒上大學的遺恨。

這幾分鐘姊弟獨處的時間是玉璽跟何英霞爭取來的,他說休息是為了走更長遠的路,以利挑燈夜戰,而且長時間坐著也不利人體工學,需要運動一下活絡筋骨。

一來他是為了能和姊姊聊些知心話,二來是怕她太勞累,收尾的工作比較粗重,尤其要倒幾大包垃圾。

‘姊,拖好了,我們去倒垃圾吧!’如璽打斷她的思緒。

‘喔,好!我就來了。’

如玉放下手邊的工作,和如璽一前一後地走向花店後巷放垃圾的地方。後者拖著一大袋垃圾,所以走得比較慢。

‘啊……如璽!你快過來看,垃圾堆里有一個死人!’她尖叫。正要將花店堆放的垃圾袋裝上小推車時,卻看到垃圾堆上躺著一個死人。如玉嚇得花容失色、腳軟腿軟,僵在原地了。

如璽丟下垃圾袋,一個箭步擋在如玉面前,仔細地看著那具一動也不動的尸體。‘姊,他不是死人,他還有呼吸。’

‘他喝醉了是不是?’她從如璽背後探頭出來觀望。

玉璽把他翻來撥去的,‘沒有酒味,也沒外傷,只有額頭上腫個大包包,可能是撞到這根電線桿暈倒在這兒,奇怪?撞到電線桿應該會倒在垃圾堆邊,怎麼可能在垃圾堆上?難道他在快昏倒前爬到垃圾堆上?’玉璽疑惑這不合邏輯的現象。

‘不要想這些了,我們先把他弄醒,再送他回家。’她好心地說。

‘嗯!他穿古裝又有長辮子,大概是演戲的。’如璽看圖說故事。

‘有可能!’她也這麼認為。

她和如璽兩人合力扛他上小推車。

他們把他帶回花店,平放在鋪有報紙的地板上。

如璽上樓去拿醫藥箱。

如玉拿著濕手帕擦拭他骯髒的臉。

多俊的臉龐,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曉之花。

怎麼會有男人的膚色生得如斯美質?他是天生麗質的男人!

好生奇怪,倒像在哪里見過一般?何等眼熟到如此!如玉左思右想,就是想不起在哪里見過他。

寶玉漸漸地蘇醒過來,隱隱作痛的頭,讓他分不清楚東南西北。

可惡的玉帝!來個臨去秋波,故意惡整他,把他降落在垃圾堆里不打緊,居然在降落前讓他踫到一根圓柱子,撞得他七暈八素、天昏地暗的。

‘這里是哪里?’寶玉看著滿室的花朵,喃喃自語。

‘這里是「紅樓夢」花坊。’如玉從盥洗室走出來剛好听到寶玉的問題,很順口地回答。

紅樓夢!一語驚醒夢中人。寶玉猛一回頭看著說話的女子,胃一陣翻騰。

‘黛玉,我找你找得好辛苦。’他起身抱著如玉痛哭失聲。

往常要是有男人這樣唐突冒犯,她一定會馬上推開他,並給他一記麻辣鍋貼。可是,不知為什麼,她就是不想推開這個好看的男人,任由他的頭靠在自己的肩上,手則緊緊圈住自己。

他給她的感覺有說不出的親切和溫暖。她好喜歡這種感覺。

可是給如璽看到了,那多不好意思!

如玉拍拍他的背。‘先生,你認錯人了。’

他的淚腺真發達,一下子她的肩膀就浸漬了一大片淚水。如玉為衣服上的鼻涕眼淚而蹙著眉。

‘我不會認錯,你是黛玉。’寶玉抬起滿是淚痕的臉深情幾許地看著她。苦蹙的眉尖,兩靨的愁態,眼前的人兒正是使他醒時、夢里也忘不了的林妹妹。

如玉現在才听懂他喊的名字是誰,《紅樓夢》的女主角──林黛玉。

自己是長得嬌弱點,身子骨亦單薄些,滿像曹雪芹筆下的病態美人林黛玉,但眾人皆知那是虛構的故事,他怎麼把它當真?

看他一身古裝打扮,還蓄有長辮,不知是演電視還是拍電影的演員?

可是大小螢光幕上好像都不曾看過他這號人物亮相,如果是演員不可能沒沒無聞,他那種開麥拉費司是當偶像的最佳條件,除非他是國劇團的小生,啊!可能是他近期內要上台公演有關《紅樓夢》的戲碼,而他演的是男主角賈寶玉,卻誤把她當成林黛玉在對詞。

難怪人家說演戲的是瘋子,入戲到這種地步。

‘林黛玉已經作古了幾百年,我叫黎如玉。’她推開他。

‘黎如玉就是林黛玉!’寶玉執意地糾正。

太可怕了!瘋得過頭了!

‘兄台貴姓?’她仿古代問法。

‘我是寶玉呀!林妹妹。’他詫異。她居然沒看出他是誰!

這人走火入魔了,離他遠一點。

如玉節節後退,試圖拉遠兩個人的距離,但他步步逼近,帶著不解的目光。

他要干什麼?如玉想喊救命,可是聲音停在喉嚨里。

‘姊,他醒了!’如璽在他背後,正向她走進來。

如玉使一個小心的眼神提醒如璽救的人可能非善類。

她不覺得他是壞人,只覺得他是怪人。

心有靈犀的弟弟一個跨步輕而易舉地將他制伏,他的雙手被如璽反剪在後。

‘你們要做什麼?’寶玉張大眼楮。

相貌酷似林妹妹的她怎麼會這樣對他?難道她孟婆湯喝多了,把過去的山盟海誓都忘了?他得喚醒她的前世記憶。

‘我再問你一次,你叫什麼名字?’如玉問給如璽听。

‘你叫我神瑛或賈寶玉都可以。’他重申。希望這兩個名字能震撼她。

‘什麼?’換如璽張大眼楮。

這個人頭殼撞壞了!如璽暗忖。

‘你住哪里?’她換個問題。

‘赤霞宮。’那里是林黛玉由仙草修成仙子的地方。

她們兩姊弟一副要昏倒的表情。

‘如璽,你放開他吧。’如玉確定他是無害的,因他的眼神很無辜地看著自己,好像她做錯什麼似的,讓她有些心軟。

待賈寶玉轉過身來,如璽一見他的廬山真面目,愣住了。

天底下竟有如此俊美的男人!兩條斜飛的劍眉、挺直的鼻梁和薄薄的嘴唇,尤其是那藏在一排長長睫毛下的大眼楮,黑溜溜地閃爍著。好個美男子!如璽心中贊嘆不已。

‘姊,我看他不像心智不健全的人,會不會是撞到頭部的後遺癥?叫什麼「暫時性失憶癥」的,需要一些時間才能恢復記憶。’如璽假設。

‘我看他也不像壞人,而且記憶只停留在《紅樓夢》的情節里,會不會是他最近有個公演?我明天查查看是不是有哪個國劇團的戲碼跟《紅樓夢》有關。’她臆測。

‘那我們現在該怎麼辦?’

‘看他這副神智不清的樣子,也不能趕他走,先把他安置在你房間,小心,不要給你媽知道。’雖然自己的麻煩事夠多了,但,讓他出去不是流浪街頭就是關進杜鵑窩,她不能見死不救。

‘反正媽白天去股票市場,中午不是三溫暖就是打麻將,晚上更是不到深夜不回來,要不讓她知道很容易。’

‘賈先生,在你恢復記憶的這段日子里,我們暫時收容你,但希望你遵守我們的規定,不要惹是生非,讓我們為難好嗎?’她先聲明。

家有惡犬!要是讓何英霞發現家里有閑雜人等,她會吃不完兜著走,而他當然是被掃地出門,何英霞才不會關心他的死活。

‘好!’寶玉點頭如搗蒜。

他正有此意。一來他無處可去,二來他可以藉機幫她恢復記憶,並防止她尋短見。

‘如璽,你上去拿套體育服來給他換上。’他穿的戲服質料和手工都屬一流,而且色澤鮮明,輝煌耀眼,紅光閃爍,這麼華麗的服飾實在很少見,他穿起來也很好看,可惜時代不對,現在這樣穿顯得不倫不類。

不一會兒,他換裝梳洗完畢,不太自在地站在他們面前。是這身現代服裝讓他渾身不對勁,寶玉覺得自己像只穿了件寢衣。

華麗的衣飾褪盡,穿著半舊的便服,竟比原來更俊俏!

鬢如刀裁、眉如墨畫、面如桃瓣、目若秋波,不光整個臉部是美的和諧統一體,就是把五官一樣樣單獨觀賞,也俊不可言。

他不是英雄氣概的長相,他和眉清目秀的如璽同型,但如璽了少他一份風流倜儻和多情公子的氣質。

他好像哪里不對勁?……他的辮子!讓他看起來有些脂粉味。

‘賈先生,你的長辮子可以解開了。’如玉請他拿掉假發。

他順從地動手解開,沒想到他只拆開結辮,變成披頭散發的樣子。

如璽抱著肚子大笑。

‘你誤會我的意思,我是要你把假發拿掉。’如玉走到他背後,準備幫他卸下。

‘噢!好痛!’寶玉叫了一聲。

是真發!

怎麼可能?她無法想像。

他這頭及腰長發得留多少年?少說也要七年吧,而照他的年齡推算回去,七年前他應該跟如璽現在一樣是個高二學生!難道他上的劇校不用剪頭發?可是她看過的劇校男生都是理個大光頭……

不管了!還是趕快幫他編辮子,不然他這披頭散發的樣子被看到,人家還以為是見到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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