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負美人恩 第六章

略顯晦暗的天幕,不見皎皎明月,也不見半顆星子。

在幾道響雷轟然劈過天際之後,倏地下起綿密細雨來。

不消片刻,輕風細雨又突然轉為疾風驟雨,肆虐著窗外的一切,仿佛刻意加了力道重重敲打,擾人心魂。

很久,沒下過這麼大的雨了……

原在房內專心調藥的鏤月听著窗外沒有間斷的紛亂聲響,心情莫名煩躁起來,無從排解之余,她索性擱下手邊工作,起身來到窗邊。

輕推窗,幽冷冰寒的雨絲立刻飄了進來,讓人心里跟著潮濕了一片。

凝望窗外,她的思緒瞬間抽離,突然飄回好久好久以前某個夜晚,一個同樣下著滂沱大雨的夜晚。

***************

「娘,你找我嗎?」小女孩趴在床沿,一雙水靈靈的眼楮好奇的瞅著躺在床上的婦人。

娘好愛偷懶喔!整天都躺在床上睡覺。

「孩子……」鏤艷瞧著那天真而姣好的童顏,懵懂、可愛的模樣,未語淚先流,一瞬間泣不成聲。

她知道自己不久于世,但這孩子還這麼小啊!

怎舍得拋下她?怎舍得?

「娘,你哭了。」小女孩不解的偏著頭,不知不覺的也跟著紅了眼眶。「娘,你怎麼了?你不要哭嘛。」才說完,她也哭了起來。

是自己惹娘生氣了嗎?她不安的想。

「月兒……」鏤艷握住孩子的小手,強忍悲傷,強抑淚水,哽咽的道︰「你听不听娘的話?」

小女孩吸吸鼻子,用力的點了點頭。「听啊!」

「好。」鏤艷伸手揩了揩淚,十分欣慰,「娘不在了,你要乖乖听雪姨的話,知道嗎?」

小女孩遲疑了一下,仍是乖乖的應道︰「好。」雖然,她不知道娘不在了是什麼意思。

是指娘不在家的時候嗎?

鏤艷輕撫著女兒的秀發,又道︰「還有,娘要你以後當個好大夫。」

「啊,大夫?」

渾圓而發亮的眸子瞬間睜大了些,紅女敕的小嘴跟著噘了起來。

這回,小女孩可不依了。「可是寒漪說他長大後要當大俠,所以我也要當大俠,不要當大夫。」

「這……」被孩子這麼一搶白,鏤艷的眼淚突然涌了出來,而且掉得凶。

「娘,你怎麼又哭了?」小女孩愣了愣,手足無措。

「你不听話,娘很傷心。」

「喔……好嘛……不當大俠就不當大俠,我……我要當個好大夫。」小女孩不太情願的說,一抬頭,發現她娘似乎不那麼傷心了。

「乖孩子。」鏤艷淒然一笑,心劇烈的抽痛著。「月兒好乖、好听話。」

得到鼓勵,小女孩嘴角一彎,破涕為笑。

于是,為了討母親歡心,小女孩扯開喉嚨,大聲的重復道︰「我要當個好大夫,我要當個好大夫……」

***************

突來一記響雷,將鏤月自回憶中震醒。

多年了,母子之間的最後一次對話她仍記得分明,總在相似的時刻與氣氛不期然的浮上心頭,惹得她一陣欷吁。

但或許是從醫的關系吧,看慣了生離死別,又歷經這麼多歲月,對于她爹當年絕情的行為,她反倒感覺淡了。

勉強來的,不會幸福,她始終這麼相信。

這幾年,她孑然一身,仍舊過得平靜自在。

這就夠了,不是嗎?

必上窗戶,她的心情已恢復過來,卻在這時,門外響起了重重的敲門聲。

她定了定心神,提燈前去應門。

「你們是……」由于天色昏暗,她看不清楚對方的面容,只能暗自揣測。

為首的那人提高手中的油燈,開口道︰「在下叢青靄,有事請教姑娘。」然而,就在瞧見了鏤月長相的那一刻,他整個人如遭電殛,好大一震。

這面容……

世上怎會有這般相似之人?!

相較于他的震驚,鏤月的態度卻十分冷靜。

「有什麼事?」四溟幫的人會找上門來,她並不意外,唯一出乎她意料的是沒想到他會親自前來。

但願,炎熾已發現他們的到來,適時躲匿了。

「我們來找你,是有件重要的事情想問你。」礙于隨從在旁,叢青靄不便問及個人私事,只能暫時按下心頭疑問,改問鏤月道︰「根據可靠消息指出,前幾天你曾上靈岩山采藥?」

「又如何?」她面不改色的回道,態度依舊淡然。

「你可曾見過或救過一個名叫炎熾的男子?」

「沒有。」

「是嗎?」叢青靄直盯著她的臉,「你再想清楚些。當時他身穿白衣,渾身濕透——」

「沒有,信不信由你。」鏤月表明了立場,無懼的迎向叢青靄的目光。

叢青靄瞧著她,在那麼一瞬間,幾乎要以為她就是鏤艷,那個有著絕色容顏卻又太過剛烈的女子……

「鏤月,只要你說實話,我不會為難你。」他不自覺的放柔了語氣。

「你們這樣興師問罪,已經為難我了。」鏤月側眸睨他,並不領情。

「為了炎熾得罪四溟幫,十分不智。」

「你們為了炎熾而擾亂這附近的居民,才是不智。」

「大膽!」叢青靄身旁的一名手下忍不住站了出來,大聲道︰「竟敢對副幫主不敬,你找——」

「住口!」叢青靄蹙起雙眉,立刻喝止那名手下,「誰要你多嘴!」

「可是她……」

「還多嘴?」

「是、是。」那名手下心中雖然不服氣,但也不敢辯駁,趕緊退到一邊。

「我不是不相信你,但是為了慎重起見……」叢青靄轉向鏤月,突然身形一動,點了她穴道。

「你做什麼?」鏤月柳眉一豎,怒目相視。

難道他要強行帶走她嗎?

叢青靄沒有答話,隨即又捏住她的雙頰,強迫她吞下一顆藥丹。

「你讓我吃什麼?」

「毒藥。」

「你——」鏤月強裝一臉怒容,好騙過叢青靄等人。

她要是表現得太過冷靜,他們一定會起疑,而她無毒不解的本事此刻可不能讓他知道。

叢青靄見鏤月用充滿憤怒的眼光瞧著自己,沒來由的一陣心悸,但他刻意忽略,再開口,口氣已沒了溫度。

「我會再來找你,要求生還是求死,你自己好好想清楚了。」

***************

鏤月被強迫服下的,根本不是毒藥。

待毒醫叢青靄一行人離去,她自行診脈之後才發現,身子並無任何異狀。

看來,叢青靄只是礙于有人在旁,故意恫嚇她罷了!

心中一寬,拿起傘,提著油燈,她隨即出了屋子。

屋外雨蒙蒙,一片暗黑,不僅視線不清,要尋人更是不易。

他是不是在某處淋著雨呢?鏤月把手中的燈提高些,不由自主的擔憂著,她向四處張望,依稀瞧見密林之中佇立著一道頎長的身影。

是他嗎?她不假思索的迎上前去。

「炎熾?」鏤月輕喚道。

只見他負手背後,雙眸緊閉,一動也不動的,好像一座被雨淋濕了的俊美雕像,孤獨而落寞。

在听見她的低聲呼喚後,他才緩緩睜開雙眼,晶亮的眸閃出一絲光彩。

鏤月來到他面前,踮起腳尖,努力將傘舉到最高,想讓出一半傘下空間給他,無奈他實在高她許多,害得她的一番好意顯得力不從心。

「我來吧。」炎熾微微一笑,拿過她手上的傘,一手乘機攬上她的縴腰,將她拉至胸前,兩個人的身子幾乎貼在一起。

鏤月直直的迎向他的視線,只覺得胸口發熱,一顆心像是被什麼掐住了,呼吸跟著急促。

她下意識想要後退,好拉開彼此之間的距離,但炎熾看穿了她的意圖,大手牢牢鉗制著她的身子,不讓她有機會挪動一步。

有那麼一瞬間,鏤月以為自己就要在他太過熾熱的目光中融化了、癱軟了,但飛揚的雨絲不斷的飄人傘下狹小的空間,令她冷靜了些。

她強定心神,試著讓淡漠的話氣驅散彼此之間噯昧不明的氣氛,「你打算一直站在這里淋雨嗎?」

炎熾沒回答,只是直勾勾的瞧著她,好一會兒才開口。

「為何出來找我?」

明明,她不是無動于衷。

「擔心我?」炎熾挑明了問,視線鎖在她妍美的容顏。

「又如何?」鏤月側過臉,避開他太過勾魂攝魄的目光,「換作是別人,我也是……」

「你也一樣會擔心?」炎熾替她回答。

鏤月深吸了一口氣,淡然的道︰「沒錯。」

「我明白了。」炎熾若有所思的瞅著她,一雙眸子隱藏了喜怒,變得那麼深沉、那麼冷靜。

他突然將傘交回她手中,同時輕輕推開她。

頓時,她在傘下、他在雨中。

鏤月驚愕的瞧著他,不明所以。

「炎熾?」她的話惹他生氣了嗎?

「我要走了。」

「等一下!」鏤月來不及細思,急忙喊住他。

是她的錯覺嗎?在兩人視線相接的那一到,她發現他的眸沒了光彩。

莫名的,她的心抽疼了一下。

「有事嗎?」

「我……」見他態度冷淡,鏤月囁嚅了一下,改變了︰原先想問的問題。「你的毒……」

「我已將體內殘留的毒全部逼出。」

「喔,那就好。」她低下螓首,一時無語。

氣氛突然變得凝滯,凍結不開。

炎熾背對著她,忍不住自嘲一笑。

他……還以為她會留住他。

「沒事的話,我要走了。」

他邁步要走,鏤月又喚住了他。

「等一下,炎熾。」她移步來到他面前為他撐傘,迎向他冷漠的目光,仍是鼓起勇氣道︰「我拿件簑衣給你吧?」

不管如何,她仍是不忍他吹風淋雨。

「你這是同情,還是憐憫?」炎熾戲謔的瞧著她,恢復往常的輕佻。

就算不能否定對她的感情,起碼,他還有一身驕恣狂傲可以武裝自己,不讓她輕易看透。

「炎熾,我是好心——」

「你就是太好心了。」炎熾話中有話的應道。

若不是她太善良、太有良心,始終義無反顧的想救他月兌離險境,他又怎會愛上她,而且荒謬得越陷越深?

丙真最難消受美人恩啊……

「你是什麼意思?」鏤月挑眉問他,有些懊惱。

他這麼說話擺明是怪她多事?

炎熾無意解釋,重新戴上冷漠面具。「你認為是什麼意思就是什麼意思。」

「你——」

鏤月正想和他理論,他突然伸手捂住她的嘴,壓低嗓子道︰「噓!有人在暗處窺視。」

***************

為了掩人耳目,炎熾咬破舌尖、吐了口血,裝得傷勢沉重,同時要鏤月假裝受制于他,由他強押她進屋,直到進了屋里,他才放開她,

鏤月盡避滿月復疑問,但炎熾渾身濕透,衣裳緊貼在胸膛上,惹人遐思,她根本不敢直視,只好讓他先去將濕衣換下。

等他更衣完畢,兩人才坐下來細談。

燭光搖曳,昏黃的光線照在炎熾輪廓分明的臉上,剛毅的線條似乎變得溫柔了些,整個人看起來俊美異常,鏤月瞧著他,一時失了神。

炎熾察覺到她的注視,直睨著她,「瞧什麼?」

「呃,沒什麼。」鏤月慌忙別開目光。

見她有些窘坦,炎熾也不點破,只是似笑非笑的瞅著她。

好吧!他會等,等到她願意正視自己感情的那天。

鏤月定下心神,收拾起錯亂的思緒,突然想起他剛剛吐血的事情。

「對了,你不是說毒勢已經痊愈,怎麼會吐血呢?」

「要瞞過對方,當然得演得逼真些。」

「喔。」鏤月一听,恍然大悟。「躲在暗處窺視的人是誰?」

「寒漪。」

「寒漪?」鏤月大感驚訝。

炎熾扯唇一哂,神色淡然。「這下子,他可稱心如意,可以邀功了。」

「那你打算怎麼辦?」

炎熾冷哼一聲,嘴角勾起一抹笑痕,輕蔑的說︰「不怕寒漪告密,最好水茉晨和叢青靄一起來,一並算賬,」

「啊?」鏤月這一驚,更甚方才。「你要取叢青靄的性命?」

「怎麼,不行?」她是驚訝他的大膽、他的狂傲,還是令有隱情?

「這……」鏤月囁嚅著,一副難以啟齒的模樣。

「說啊。」炎熾雙手環胸,等待她的答案。

「可不可以……」鏤月深呼吸了一下,還是決定說出來,「可不可以別傷害他?」

炎熾高高的挑起一道眉,「要是我沒記錯的話,你說過不認識他。」他瞧著她,面無表情,口氣突然變得冷淡。「你最好解釋清楚。」

「我……」

「既然不認識他,為何替他求情?」她不至于好心到博愛的程度吧?

鏤月垂下雙睫,輕聲道︰「叢青靄……他……他是我娘的師兄,」

炎熾听了,深邃的俊眸微眯了起來。

這答案倒是出乎意料。

「你為何當初要隱瞞?」

「當時你我互不相識,再加上你用逼問的方式,我怎麼可能坦白以告?」她答得理直氣壯。「再說我一直以為你只針對水茉晨。」

炎熾微微頷首,但轉念一想,又覺得疑問,「你不怕叢青靄知道之後,會怪罪于你?」

鏤月一听,忍不住輕嘆了一口氣。「我雖然不希望他出事,但也不會不分是非的偏袒他。」

「既然不偏袒他,就不該為他求情。」炎熾瞅著她,直覺她的話有所保留,「你不說清楚,我不可能會放過他。」

他不惜以脅迫的方式來了解她的過去,她或許有苦衷,或許不想提起,但他非知道不可。

如果不能明白事情的來龍去脈,他又如何作出對兩人都好的決定?

鏤月猶豫了一下,無奈的妥協了。「好吧,我說。」

既然要求他幫忙,讓他知道也無所謂了。

「當年,我娘和叢青靄同時拜名醫須媚為師,兩人相遇相識,近而相知相惜,感情十分要好,在須媚仙逝之後,兩人遵師遺訓,選擇在東洞庭山落腳,更加埋首鑽研醫理,漸漸也闖出了名號。但叢青靄只擅于岐黃,並不懂得施毒、解毒。我娘不同,她不只醫術高明,對于各種毒物的用法與解毒之法也十分精通,‘毒醫’之名,本是江湖中人為我娘取的封號。」

「哦?」听到這里,炎熾忍不住插話,「如此一來,叢青靄難道不會心理不平衡?」

「當然會。」鏤月停頓了一下,原先平靜無波的表情掠過一絲悲憤。「但我娘傾心于叢青靄,寧可將‘毒醫’之名讓給他,也不要兩人心生芥蒂。于是,只要有人前來求我娘醫治毒患的時候,我娘便推說她無能為力,然後再暗中告知叢青靄解毒的方法,讓叢青靄為中毒的人解毒,久而久之,叢青靄也對毒有了更深一層的認識,將我娘解毒的功夫學了七八分,江湖中人便以為叢青靄的能力其實更勝我娘,‘毒醫’之名從此換了人。」

「原來如此。」炎熾微微頷首,總算有些明白。

難怪他沒听過鏤艷這個名字,也難怪鏤月能解毒醫所施的毒了。

「令堂如此深情,叢青靄難道不被感動?」炎熾覺得十分疑惑。

鏤月一听,低垂螓首,眸光黯淡下來。

「感動又如何?出名之後,叢青靄完全變了一個人,他不甘于平淡,開始渴望權勢,我娘對他雖然失望,卻又狠不下心一刀兩斷,更不好意思主動提起婚事,就這麼一年拖過一年。直到有一天,叢青靄無意中救了受傷的水茉晨,水茉晨看中他的能力,便煽動他加入四溟幫,表示願意聘他為副幫主,共掌大權。

「叢青靄貪戀著水茉晨的美貌和承諾給他的權勢,不顧我娘的反對,執意加入四溟幫,某晚和我娘起了激烈爭執之後,一去不回。我娘性子剛烈,在苦等了三個月,依舊等不到叢青靄回心轉意的情況下,離開東洞庭山,前來絕代鎮投靠雪姨。」

听到這里,炎熾覺得有些奇怪。

如果當年鏤艷和叢青靄是以決裂的方式收場,那便表示鏤艷後來另嫁他人,所以才會有了鏤月。

再者,從方才鏤月提到叢青靄時的語氣听起來,她對他的態度十分生疏,對他過去的行為也不能認同。

可見,兩人之間並無情分也無聯絡。

既然如此,為何鏤月會希望叢青靄平安無事?

但他不想打斷她的話,按下心中疑問,讓她一次說完。

電腦版

茶香言情網版權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