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之全蝕 第八章

我盡量把聲音裝得自然,「你怎麼出來了?」

「讓朱雯去應付他們好了。」

我笑,「恭喜你,我替你們倆高興。」這是由衷的話。

「朱雯說你大力勸她結婚。」靳志良露出感激的神色來。

「當然要結婚,」我順水推舟,「這麼好的對象,打著燈籠沒處找,她還等什麼?朱雯是我妹子,你要好好地照顧她。」

「這我曉得。」靳志良與我緊緊握手。

我的眼楮不知怎麼就紅了。

「朱雯有你這樣的大哥,就是萬幸。」

「星路,」朱雯也來了,「星路,來,我們一起喝杯東西。」

我擁抱她,「祝福你,朱雯。」

也把靳志良拉過來,拍他的肩膊。

記者群追出來,「朱小姐,這位不就是宋醫生嗎?」

我低聲說︰「我先走一步,賢伉儷記得請我喝喜酒。」

我見電梯門打開,便乘機溜之大吉。

真沒想到朱雯的思想終于搞通,送一件這樣的好消息給大家。

我走到街上,給涼風一吹,才清醒起來,趕回醫院。

晚報出來的時候,我在言聲那里朗誦朱雯宣布的新聞。

劉姑娘問︰「你少一個女朋友了?」

我不置可否。同她解說我與這幾個女孩子的關系,是不可能的事,劉姑娘的理解力去不到那里。

董太太出現。

她放下鱷魚皮手袋,除下大衣,一言不發坐在我們對面,怔怔地落下淚來。

「董太太,又什麼事傷心?」劉姑娘問。

「下星期我們就動身到波士頓去,倘若那邊的醫生也診治不好,那真……」她用手帕掩住面孔。

「快別這樣。」劉姑娘勸慰她。

「我對她太疏忽!」董太太忽然懺悔起來,「在這件事發生前,我從沒好好的與她坐下來說過話。」

許多父母都是這樣,許多夫妻也這樣。災難來臨之前從不說話,有什麼事發生就一拍兩散,也懶得應付。

董太太算得勇敢的女人,到如今她毫無懼色的應付事實。

她又說︰「言兒一直是寂寞的;沒有小朋友陪她,她又是家中惟一的孩子。我隨著她爹到處跑,為做生意忙,把她丟下在這里念書……此刻想起來,幾次三番要吐血。」

「她還年青,一切可以從頭開始。」劉姑娘說。

「二十多歲了,一個有病的女孩子,你說她還有什麼前途?」董太太又掩住面孔。

「董先生呢?」

「早飛到美國去了,他要先去安排一下。」

那天董太太嚕嚕蘇蘇地直訴苦,說了一個多小時,劉姑娘的雙肩滴滿耳油。

我們表現得很容忍,不止因為我們是她的雇員,而是因為我們同情她。

好不容易董太太走了,劉姑娘噓出口氣。

她說︰「弄得不好,我們就得服侍這孩子一輩子。」

「別這樣說,千萬別這樣說,」我變色,「太可怕了。」

「你都不接受現實。」劉姑娘說。

我確是那樣的一個人。

將來自己拴牌做生意,我想我會做兒科,專治傷風。那也不行,傷風引起的並發癥多得很,都有生命危險,還是會緊張,死細胞,傷感情。唉,做什麼醫生。

大澄約我午飯,我因感寂寞,百忙中抽空去見她。

她穿得很隨便,面孔上也沒有什麼化妝。

我訝異,「你怎麼松懈下來?平時不是像一枝花?今日手袋與皮鞋不配對,圍巾與大衣也不成套,怎麼搞的?」

「朱雯要結婚了。」

「朱雯結婚,是你不肯再打扮的原因?」我大惑不解。

「不,星路,你不明白,」她說,「我們三個人斗這麼久,忽然之間,她上岸去了,我們多寂寞。」

我微笑,「真是的,斗足二十年,現在少卻一個假想敵,怎麼會好過?打扮整齊也無處顯威風,可是這樣?」

她不出聲。

「你可以專心與定華斗。」

「同奚定華斗?她可憐兮兮的,斗什麼鬼?」

「那可好,天下太平。」

「定華怎麼想?」太澄忽然問。

「想什麼?你怎麼說話一團團的。」

「定華對朱雯的婚事怎麼想?」

「我還沒見到她,我怎麼知道。」

「你們不是天天見面的嗎?」太澄說。

「幾時有這種事。」我否認。

太澄說︰「星路,我心情很壞,我想你陪我一天。」

「我有病人。」

「等我成為你的病人時,就太遲了。」

我不出聲,我看得出她的心情壞得不能再壞。

「下班我來你家。」

「你可以來看我的新作品。」

「你又有新作?」我會心莞爾。

「星路,等你自己置房子的時候,我一定送一幀畫給你。」

我別轉頭吐舌頭,那我情願一輩子住宿舍,哈哈哈哈。

「我們晚上再見。」

我拍拍她肩膀,「別氣餒,你不是為朱雯而活的。」

她嘆一口氣。

人很少為自己而活,不是為所愛的人,就是為所恨的人,我呢,我則為我的病人而活。

說得太偉大了。

那夜我準時到太澄那里去。

很意外,飯桌上有第三者。

太澄偷偷跟我說︰「討厭,不識相,也不懂得避出去。」

「是什麼人?」

「是我母親的遠房親戚,在加拿大小鎮內住了一輩子,忽然回來探親,寄宿在此地。」

「很一表人才呀,什麼年紀?」

「誰關心,人像木頭一般,朝他白眼,也看不懂。」

我笑,「那是他的幸福,」

「我們出去吃,來。」

「既來之,則安之,人家是老實人,別恃寵生嬌。」

太澄卻耿耿于懷,她原本大約有什麼要緊的話要說,此刻添增一個不速之客,變得一個字也講不出來。

我暗暗好笑。

我知道太澄不會替我們介紹,故此自己伸出手,「我叫宋星路,閣下是——」

「我是周永良。」他很客氣禮貌,「大澄的表兄。」

太澄扁著嘴說︰「一表三千里。」

「很久沒回來了吧?」我搭訕問。

「十三年。」他答。

「周先生干哪一行?」我也不過是客套。

「我在猩市國立美術館做助理館長。」他笑笑。

我肅然起敬,看樣子他並非真傻,只是不與大澄計較。

太澄一听,對這個表兄產生新的興趣。

「是嗎,你管哪一個部份?」她問,「東方藝術部?」她想當然。

「不,現代美術作品。」周說。

「啊!」太澄驚喜地說,「那麼你得看看我的畫,給我中肯的意見。」

周永良大吃一驚︰「你畫畫?」

「是呀,」太澄驕傲地說,「我從事美術已經有十年。」

我連忙把眼楮轉到別處去,不與太澄正視。

周表兄說︰「那麼得先睹為快。」

太澄推開碗筷,「真的,你要給我批評指教。」

我想避席,誰知太澄說︰「星路,你也一齊來,我想明年到歐美開畫展,也許表兄可以給我一點幫助。」

我聳聳肩,好個勢利的家伙,忽然又成為她的表兄了。

我見避不過,便只好跟著他們進畫室。

太澄的畫一張張擺在畫室一角,一亮燈,我幾乎沒立刻閉上眼楮。

只听得太澄的表兄一聲驚呼。

太澄還得意洋洋,一副洗耳恭听贊美之詞的樣子。

我覺得好笑,正要看周表兄如何支吾過去。

誰知地說︰「這是你畫的畫?」

大澄愕然︰「當然,」她笑,「你以為是槍手畫的?」

「這些畫怎算畫?」他嚷,「我的意思是,十年來從無人告訴你,你在這方面沒有天才?」

太澄呆住,她張大了嘴,瞪住周表兄。

我也嚇呆。

這個周永良,他怎麼可以謬謬然在太澄毫無心理準備之下打擊她?太不公平。

太澄接著渾身顫抖起來,用手撐住一張椅子,她震動地問︰「你……你說什麼?」

周永良指著那些油畫說︰「這些畫比街頭擺買的帆船更不堪,你以為你在做什麼?不但顏色對比全不是路,你連用筆都不會,」他毫不容情地批評,「沒學走先學跑,這些畫像是黑猩猩畫的。」

終于拆穿了,英雄之見略相同,我早就這麼說過。

太澄尖叫一聲,「這不是真的,你侮辱我,星路,趕他出去,我不要他在這里。」

周永良訝異地看我,「你同她這麼久的朋友,難道你沒有把忠實的意見告訴她?不需要是專家也懂得,這些根本不是畫。」

太澄歇斯底里地奔出畫室。

我很慚愧,我說︰「是我不好,我不敢說。」

「但你是她的朋友。」

「朋友……」我苦笑。

「你是她的男朋友?」周永良疑心起來。

「不是不是,太澄的畫……她並不是認真的,所以——」

「這就是你的不對了,她若不認真,就不會畫十年之久,那麼熟的朋友,你不說誰說?」

我驚異這家伙的坦白與傻氣,卻也不得不佩服他的勇氣。

我尚想文過飾非,「藝術有什麼標準……?」

「看了令人打冷顫的畫總不算是好畫吧?」周永良猶自責備我。

我默不做聲。

「看得出她對你很信任,」小子觀察人微,「她會听你的。」

我攤攤手,「誰會對一個千金小姐的事業認真?」

「這話也不對,千金小姐也是人,我們不能因此看輕她的工作能力。」

這家伙乘機連我都批評上了,吃不消。

但他說得合情合理,千真萬確。

我頹然坐在地上。

我不是一個好醫生,亦不是一個好朋友。

「我上去看看太澄。」

「不用,隨她去,不能永遠的遷就她,她總歸要長大的。」周永良板著面孔。

我忽然發覺這才是個男子漢大丈夫,而我,我是個小人,而王大澄,她可遇到克星了。

「那我告辭。」我說,「你同我安慰她幾句。」

他送我出門。

大澄有這麼一個表哥,可算福氣,如今很少有人肯說老實話,人與人之間每每虛與蛇委,認識二十年又如何,我與太澄。定華。朱雯便是個例子。

如今朱雯已獲歸宿,看樣子另外兩個也快了。

我只敢同言聲說老實話,因為她听不懂。

我實在太累,也顧不得太澄傷心得什麼樣。第二天是我的假期,我打算載言聲到處走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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