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碼 懺悔

病人躺在床上,不住按鈴叫看護。

當值的是馬利威爾遜,金發藍眼,笑容一如天使,可是她對這名亞裔病人束手無策。

他已病了一段時期,很明顯,已達彌留狀態,可是不知怎地,心情惡劣,不能平靜,像是有許多話說,又渴望有人陪伴。

馬利看過病歷表,知道他叫王朝光,六十八歲,華人,患肺癌。

在醫院住了近半個月,從來沒有親友來探望過他。

今日,是中國人大節,農歷新年除夕,他一個人孤零零在醫院大房間躺著。

已經替他注射過鎮痛劑,可是他輾轉反側,不住在床上挪動,使盡力氣,不知為何掙扎。

馬利不忍,用英語同他說︰「你想睡一覺嗎?何處不舒服,可以告訴我嗎?」

病人只是啊啊連聲,甚為驚怖,看到病人如此痛苦,馬利不禁惻然。

她想到一個辦法,匆匆出房去,在三樓婦產科找到好友張麗萍。

「麗萍,請你幫幫忙,我那里有位病人,可能過不了今晚,他像是有許多煩惱,神情非常激動,可是不諳英語,你們同文同種,他看到你也許會安樂點。」

張麗萍莫名其妙,「可是我」

「來,救人要緊。」

麗萍看看時間,她剛到下班時間,助人為快樂之本,她隨馬利乘電梯到七樓。

夜深了,醫院走廊雖然光亮也有陰森感覺。

馬利一推開病房門,即可听見病人申吟之聲。

馬利猜測不錯,老人一見張麗萍,已經呼出一口氣,靜了下來,麗萍緩緩走到他身邊,替他收拾凌亂的被褥,又輕輕拍拍他的手。

病人示意要喝水,麗萍扶起他,把杯子遞到他嘴邊。

馬利松口氣,「我且出去照顧別的事。」

麗萍頷首,表示願意留下。

她看清楚了病人,像一切絕癥患者,他受到上極大折磨,心靈亦已殘缺不堪,死亡對他來說,應是一項解月兌。

病人掙扎著說︰「我有話講。」

麗萍嗯地」聲。

在柔和的燈光里,她秀麗端莊的臉容在雪白的看護帽子制服襯托下看上去十分聖潔,老人用混濁的雙目凝視她,忽然嘆息一聲。

「你真像」個人,」他停一停,「她叫陳金蓮,是我小表姐。」

麗萍不作聲,靜靜听病人傾訴。

「你會听我懺悔嗎,這件事要是不說出來,我死不瞑目,事實上,我自從做了這件事之後,從無一夜睡得安穩。」

麗萍點點頭。

老人喘息幾下,「金蓮是我表姐,比我大一歲,我一直暗戀她。」那骷髏似臉龐露出一絲笑意,看上去可怖之至,「為著她,一切都是值得的,只听她說聲你好嗎,空氣都因此甜蜜起來。」

窗外有救護車嗚嗚聲劃破寂靜。

老人的神情轉為痛苦︰「好景不常,讀大學之際,金蓮認識了同校醫科學生方某,他倆如形附影,寸步不離,」他咬牙切齒,「我被妒忌嚙咬,寢食不安,心中只余恨根根,不住燃燒,我覺得小表姐無情,那方某又恥笑我,我一定要報復!」

他咳嗽起來,幾乎力竭了,可是片刻雙眼又發出亮光來,堅持把話說完。

麗萍知道這種現象叫回光反照,很多時候,病人臨辭世的時候會有片刻清醒。

他說下去︰「我終于想到報復的辦法。」

麗萍挪動一子。

「你還年輕,又住在外國,恐怕不知道近代歷史,讓我告訴你吧,彼時我們國家內戰,兩黨斗爭,急急誅殺排除異己,我在妒火燃燒之下,竟跑去舉報方某,指他是敵方地下黨員。」

麗萍的白帽子仿佛顫動一下。

「稍後,方某人便遭逮捕,又過了一陣子,閑說遭到槍決,我滿心以為,金蓮可重歸我所有,可是,唉,真想不到,」他忽然握住看護的手,「她竟會服毒自盡。」他渾身發抖,顯然是痛苦到極點。

麗萍只得再給他喝一口水。

老人頹然倒下,「這便是我的罪行,我若不說出來,死不瞑目。」

麗萍握著地的手。

「我一日比一日後悔,不知如何贖罪,後來,我學會了做生意,我發了不少錢,辦孤兒院,捐獎學金,以為多做善事可換心安,可是一閉上雙目便看到他們渾身鮮血,二人微笑著向我走近……」

這一次,他是真的力竭了,聲音漸漸微弱,眼楮里精神逐漸消逝。

他喉嚨扯氣,雙手掩住胸膛。

張麗萍是個有經驗的看護,知道病人不行了,按動警鐘。

馬利趕進來的時候病人剛剛咽氣,睜著眼楮,面部肌肉扭曲,樣子猙獰。

馬利扯上白布覆住他的面孔。

這時,麗萍同馬利說︰「你明知我是土生兒,根本不曉中文,一個字听不懂,為何叫我前來?」

馬利笑笑,「又何必听懂,他不過想在臨終前找個同胞傾訴平生委屈,你已做了件好事。」

麗萍點頭,「我雖然不知他說些什麼,也听得出他非常激動。」

馬利笑著復述文豪福克納的名句︰「生命充滿聲浪與憤怒,毫無意義。」

兩個年輕的看護離開病房,忙著去應付其他病人的需要。

電腦版

茶香言情網版權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