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細之戀 妹妹的香港

我對丈夫吼道︰「你放下你那些鬼報紙好不好?家里搞成這個樣子,你還有心思看報紙?」

丈夫放下報紙,他申吟一聲,「我怎麼那麼倒霉?既踫見了妻的更年期,又遇上了女兒的青春期,做人大痛苦了。」

「你難道不知道?我們回來已經三個月了,放暑假也已經一星期了,可是這一星期里妹妹沒有跟我說過十句話,也不跟小朋友上街,她總是一個人關在房里發呆,有什麼好處?你對女兒也大不關心了。」

「我能做什麼呢?或許她累了,也許她還未習慣香港,你是母親,你去跟她說話,我有什麼辦法?」

「我發覺你的口氣一天比一天象個丈夫。」

「真奇怪,我們的女兒都快十六歲了,難道我還不是你的丈夫?」

「你當心妹妹變成問題兒童。」

「我才不但心呢。」他瞪我一眼,「咱們沒鈔票,寵不出問題兒量來。」

「你去看看妹妹。」

「她又沒生病,有什麼好看的?小孩子最避忌大人對他們過份注意,你就讓她自由發展好了。」

他咳嗽一聲,「當年我也建議過,多養一個,好給她作個伴。」

我冷笑,「生命是玩偶?胡亂制造?虧你還為人師表呢。」

他又舉起了報紙。

我到房間去看妹妹。她什麼也不做,只是蜷縮在床上,小小的房間開足了冷氣,還是有點悶熱,上兩個月她才中過一次暑,又因水土不服,臉上長了好些痘子,成天沒精打采,懶洋洋的,這樣子還不累出病來。

我問她︰「妹妹,都三個月了,還是想著英國老家?」

「嗯。」她給了我一個字。

「當初搬回來,我們也曾征求過你的意見,你說無所謂,怎麼現在又這樣呢?」

「CUT不斷,理還亂,是離愁。」她笞。

我搖搖頭。這孩子,自幼我也教過她一點詩詞歌賦,沒想到她臨急給用上了,還真的用得不錯,這樣子中西合璧還真少有。

「媽媽,他們不喜歡我,而且我也不喜歡他們,」她用英語說︰「學校里中國人把我當英國人,英國人把我當中國人,我不能再忍受下去了。至少在倫敦,我是他們其中一份子,吵架鬧事做功課,我全有份,不像現在,我一走到課室,同學們連忙噤聲散開,好像我是間諜。為什麼,媽媽?」妹妹抬起頭問。

「你自己沒有與新朋友合作,美芳她們約你去放風箏,你為什麼不去?」我用國語問。

「上帝我主,」妹妹以手覆額,「放風箏,只有小孩子才放風箏,我為什麼要去?三次了,我為她們付冰淇淋的錢以及付車錢,她們從來沒有還過,我不要再去了。」

「看,妹妹,這邊的風俗不一樣,她們不是佔你便宜,她們沒有自己買冰淇淋是因為她們把你當朋友了,友誼不是以金錢算的。」

「這種友誼我不要!米高與我都是把零用錢算得清清楚楚的,他買給我一個冰淇淋,我也還他一個冰淇淋。」

「你想念米高了是不是?但是我不是前天才讓你打電話給他了嗎?那個電話起碼要十五磅呢,你們至少說了九分鐘。」

「我想念每一個人,媽媽,我永遠忘不了他們。米高、伊安、愛麗臣、艾蓮、夏洛蒂、哈里、蓮達、戴安娜。我想他們,我不應該離開倫敦,我應該一個人留下來的。」

「如果你一個人留在倫敦,」我忽然氣憤起來,孩子般的說︰「你難道不想念父母?自幼我使教你孟子的故事;你這麼不孝順嗎?」

「看,媽媽,我已經被東方與西方撕裂了。」她說︰「我這樣躺著很好,你不要吵我好不好?」

「你這樣跟媽媽說話嗎?」我責問她。

妹妹尖叫起來,「你走出我的房間好不好?我快精神崩潰了!」

我連忙走出她的房間。這是我們母女倆生平第一次吵嘴。

丈夫說︰「或許她的同學妒忌她。」我說︰「她的老師說她怪。我也生了好一陣氣,怪?我女兒有什麼怪?在英國十五年零九個

月,只有夸獎她的人,想不到回到自己的土地上,妹妹變得怪了,到底是什麼怪?快有人就說她有毛病了。」

「他們不明白妹妹,妹妹像是一個外國人,要真是金頭發藍眼楮,他們又原諒她了。」

「真可笑,妹妹在英國,全班六十人,只有她一個是黑頭發,要受歧視,該在英國受。」

「可是中國人接受能力非常的慢,我在大學里也發現了這點困難。」丈夫說︰「學生听話,但是不吸收。」

「你發現了困難?」我搔搔頭,「我在此間也不受歡迎呢。我一說我不會打牌,也不喜歡逛街,那些太太們一個個把我當白痴似的,還暗里說我天天一條牛仔褲,不知老之將至,我都弄糊涂了,不要說妹妹。」

「適應新的環境是很困難的,別忘了我們在英國已經過了廿五年。」

「可是去年暑假回來做游客時,香港還不是好好的一個香港?只是天氣熱一點而已。」

丈夫也不太明白,他只是一下一下的敲著煙斗。過了很久他說︰「真好笑,今天有同事勸我到舞場去逛逛,不要老喝啤酒解悶,我說我想到跳舞,自然會跟太太去。」

我笑,「不得了,我索性跟妹妹聯合起來,咱們賠這里的大學三個月薪水,一齊回英國去吧。」

「入鄉隨俗,可是我們一家三口看情形都不是俗人。」

「妹妹,她也許愛上米高了。」

「不會的,他們小孩子。」

「在父母眼中,子女永遠是孩子。」我說︰「我跟她一樣不習慣。我就是喜歡英國這些太太們,有空做家務,盡避街角上有面包店,但是她們還是自己在家烤一個。當然也不見得個個人太太都這麼好,但也不像這里那麼喜歡說閑話。昨天明明是插花班,結果變成公審大會,硬是說一位倪小姐的壞話,說人家與男戲子軋姘頭,又勾引有婦之夫,現在又說在動一個有錢人家少爺的腦筋。我很為這位小姐抱不平,看來她不能夠自殺謝世,也得結婚謝世,平頭整面地做一個單身女人,雖然吃自己飯,穿自己的衣服,也是難的。」

「你的牢騷倒是比妹妹還多,也許這位倪小姐就是這麼一個人呢?」丈夫笑道。

「斷然不會的,真的這麼厲害,她們又不敢說了,給人家沖上來刷上一個耳光,那怎麼辦?」我反問︰「劃得來嗎?」

「……也許是吃醋。」丈夫說。

「太空閑。」我說︰「家家都有著佣人,十指不沾陽春水。」

妹妹這時候出來了,「媽媽,對不起,剛才我太粗魯了。」她吻我一下。

「沒關系。去跟爸爸說說話,說國語吧。」

「說國語他們也听不懂,我還不如說英文,那廣東話我是一輩子也不打算學的了。」妹妹說。

這小孩子每一個細胞都恨香港,但是往年她暑假回來,臨走總是買了大量的紀念品,到了倫敦,又給同學看她曬得有多黑多漂亮,如今真的回來了,卻又這樣。

我說︰「妹妹,你再悶,媽媽教你看紅樓夢好不好?現在開始看還來得及。」

丈夫跳起來,「什麼是毒草?這本書就是毒草,早該燒掉埋掉的,你自己成日價‘好了’、‘好了’還不夠,還要吊煞鬼勸上吊勸女兒也一起看這種書?」

妹妹笑了,露出雪白短短的牙齒,還有什麼比一個年輕女孩兒的笑更動人呢?她說︰「什麼禁書?我倒也要看看,媽媽,拿來我看。」

「你要是決定看呢,」我慎重的說︰「就非得一直看下去,看出個所以然來不可,否則媽媽情願送你到隔壁去看打牌。反正做女人只有兩條路可走,看了紅樓夢的絕不能打牌,打牌的女人決不看紅樓夢。」

丈夫跌腳嘆道︰「看!像入魔教之前發的誓似的。」

女兒說︰「我約了人去買點衣服穿,她們說我穿得像個女童軍,一點女人味道都沒有。」

「誰說的?」我反問︰「我覺得你穿得很帥,每個人都覺得你穿得很帥,為什麼沒有女人味道?」

丈夫偷偷的說︰「你媽媽便是沒有女人味道。」

我冷笑︰「恐怕是沒有妖精味道吧?」

「爸爸媽媽別吵架好不好?一定是太熱了,每個人都想吵架。隔壁的家明叔叔跟我說︰‘二手車與二手老婆是我所不要的。’」妹妹說話一塊一塊,像她那年齡。

「誰是家明叔叔?」我差點昏過去。對小孩子說這種話,居心何在?

「家明呀,他說︰二手車經過第一手車主習慣性的開過了,很難經過第二個車主而不壞,老婆也一樣,對她再好,她還是會想著以前的丈夫,以前的孩子。」

我嘆口氣︰「還有這種事!」

丈夫笑。

妹妹說︰「好,時間到了,我出去,一下子就回來。」

「如果不回來晚餐,請撥電話。」

我說︰「對妹妹說話,多用中文,你不是廣東人嗎?用廣東話更好,別用那麼多的英文,她的英文已經夠好了。」

「好好好。」丈夫退回去看報紙。

妹妹出去了,我回到廚房里做菜。我買了一本中文的烹飪大全,但是丈夫還是情願吃簡單的三文治紅茶,紙杯與紙碟子,吃完之後一丟了之。我深為自己慶幸著,本來就該如此,誰饞嘴誰就得花錢請廚子,請不起廚子只好安份一點。似乎很多男人都不明白,都向人訴說太太做不了好菜。

他們最愛訴苦,還有妹妹口中那個「家明叔叔」,被女朋友撇了,一天到晚說那個女的「假眼楮假鼻子假下巴,都是假的,連牙齒都是假的」。我在這里听了頭皮發麻,弄不清楚地是那一門的好漢。

來說是非者,便是是非人。

做好了羅宋湯,又烤了三盤子的小蛋糕。

妹妹回來了,倚在門口,一頭大汗。她打開冰箱,自己做了個噴火美人吃。我問她︰「買了什麼?」她答︰「沒什麼。衣服都是日本人做的,日本味很重,穿上了好像穿和服似的,受不了。」她停了一停,「我燒得八國聯軍入北京的時候,偷得最多倫得最精的是英國人。但是不知道為什麼,日本人真是……」

我看了她一眼,時間多了,一個人便想得多,想得多便敏感,這是不貳的理由。「結果買了什

麼?」

「兩雙鞋。」她把鞋盒子打開了。金色的鞋。我看一看,沒出聲,過一陣子她說︰「它們不難看,我想我不能穿媽媽也能穿。」

我松一口氣。「今天晚上你預備干什麼?」

她說︰「好香的牛肉湯,如果米高在的話,一定喝很多。跟米高在一起最高興了,往往要等到照鏡子的時候,才會知道自己是黃種人。我的意思是——你是明白的,我並不是想做白種人。」

「我當然明白,妹妹,」我說︰「我的確明白。」

「我肚子很餓。」她說︰「但是什麼都不對胃口。」

「先吃點東西。」我說︰「天氣真越來越熱,受不了。」

「媽媽,明天我們出去吃飯好不好?」

我們還是照著老規矩,出去吃飯算是大事,可是香港人仿佛是天天上街吃的,每家餐館里都擠滿了人。我叫她去問爸爸。她听話的去了,回來說爸爸也想換換口味,于是我們一家三口決定出去吃。明天。

「晚上你陪爸爸看電視。」我建議。

「我想看‘流行曲首榜’,我已經三個月沒有看到大衛寶兒了。」妹妹一肚子的火,「我不要看這些三八兮兮的人提著劍,戴個假頭發追追趕趕的,還演到三點鐘呢,對面那家人也就看到三點鐘,吵得要死,睡不了覺。」

我暗笑,把妹妹的怨言集中在一起;豈不便是「市民心聲」嗎?

「明天早點起來,打網球去。」

「說起網球便氣,還打網球呢!什麼名貴的運動!只有兩個球場,沒有一個人真會打,又是水門汀地下,一點氣氛都沒有!那時候我們天天在公園打,隔三步路便是一個公園,就跟——」妹妹低頭想一想︰「就跟他們搓麻將一樣的方便普遍。」

我忍不住大笑起來,妹妹也笑,丈夫探頭進廚房問︰「什麼事笑成這樣?」

妹妹說︰「或者我可以回學校的泳池游泳,但是我那兩套泳衣都是你去巴黎的時候給我買回來的,是不是?同學們見了都擠眉弄眼的,好奇怪,穿都快穿破了。」

丈夫看著女兒,搖搖頭︰「怨聲載道。」

我說︰「決要民不聊生了。」又笑。

「妹妹,再試一下,看有沒有辦法適應。」她父親替她打氣,「你只是一個小女孩,你一定可以的。」

妹妹說︰「我再試試就是了。」

「看,妹妹,」我說︰「除了巴黎,最美麗的城市便是香港了,你要以任香港為榮呀,買東西與吃東西都那麼便宜。」

「我還是去洗澡吧,耽會兒沒有水了。」她走了。

我看著丈夫,「我是不會放她一個人回英國的,我只有這麼一個女兒,我可不希望她嫁洋人,生一堆雜種,我還是希望她看好紅樓夢……這次回來,大部份是為了她。」

丈夫聳聳肩,「我倒是高興的,」他開了罐冰啤酒,「又回來了,明明是華人,卻拿洋人的薪水,三兩年下來就有儲蓄了,一樣教書,洋小子野性難馴,我又是有色人種,怎麼跟他們吵?現在這些學生真听話也真可怕,叫他們長便長,叫他們扁便扁,一個教授便是一個神,我再不習慣,那種飄飄若仙的感覺也還是好的。」

「你別回家來飄就好。」我說。

「我餓了。」他說。

「我陪你吃。」

他自己做香腸熱狗,妹妹洗完澡也出來吃一個。我注一意到她胖了,沒有運動便會胖。

我到她房里,她又躺在床上。

我搖搖頭。我撥開她的頭發。「頭發該修了吧?」

「他們剪得不好,又貴,我還是喜歡菲立的手勢。」

「妹妹,你不能把香港變成倫敦的雪萊區呀。」

「我不管。」她申吟一下,「米高看到他們把我的頭發剪成這樣,不知有何感想。」

「你真的這麼想米高?」

「我想每一個人,每一樣東西,」她跳起來,「還有我們的狗,阿飛。」

「你知道嗎?妹妹,」我說了老實話︰「昨晚我夢見詹普森太太來借一點黑胡椒。」

妹妹「哦」的一聲,「這便叫‘病成方寸’,我不喜歡香港。」

「方寸是什麼?」我馬上問。

她指指胸口。

我微笑,其實妹妹怎好算外國人,她雖然在那里亂用成語,但是她的中文比起一般香港同年齡的孩子,那是好多了。有一段時間我母親來與我們同住著。母親與我的感情時好時壞,但是那一段日子卻是和諧的。她把她能教的全教了妹妹。仿佛歷史重演,我學過的「汴水流,泗水流」,我學過的木蘭詞,全部到了妹妹的口中,母親得到了滿足。

後來妹妹便一直學中文,放了學到一個老親家去,打打鬧鬧,也看完了西游記,哪吒的「吒」老記不住。她很喜歡中國東西,那怕是一把扇子也是好的,大概是洋人眼里的中國,浮面的,靠不住的。

就像香港,也怎麼能夠代表中國?浮面的,靠不住的,是不是為同樣的原因妹妹失望了。恐怕到了台北她更受不了,她到底是個孩子。

那天就這樣混過去了,誰也沒太好的心情。

第二天一大早就傾盆大雨,我們對雨是習慣了的,但是水龍頭卻沒水,這不習慣。

晚上一齊去吃館子,我特地叮囑妹妹,「穿。」

上次她沒有穿,一件雪白的小T恤,引得整個飯店的人的眼楮像蒼蠅見了血似的。妹妹的胸部發育得好得出奇,再也沒料到的。

「媽媽,很熱。」她說︰「我在英國從來不穿的。」

「那是因為你還小,而且在英國誰都不穿。快,听話,防止胸部下垂。」結果她穿是穿了,穿個紗的比不穿又更引誘了一層。妹妹遲早是個問題人物。她穿了新買的金色鞋子。我注一意到她的足踝上有條細細的鏈子。我問︰「那是什麼?」她答︰「足踝鏈子,看到沒有,兩個心型的墜子,性感。

罷剛才買的。」

我說︰「我只覺得俗。」

「媽媽,這是香港,你不能清教徒似的。」

看誰在教訓誰。

我問︰「你認為米高會喜歡嗎?」

「我不大認為那很重要,」妹妹說︰「米高在八千里路外,萬一地看見了而不喜歡,我可以拿掉。」

「你們母女倆少爭吵好不好?」丈夫高聲的說。

我們總算到了天香樓,妹妹坐在那里渴望著她的叫化雞。吃這種專門喂游客的東西,我深覺不好意思,然而到了天香樓,香港也就比較可愛得多了。

丈夫忽然說︰「宋教授也來了,我過去打個招呼。」

他過去了。妹妹的眼光跟過去。那邊也是一桌三個人。不過朱教授帶的是他的兒子,十八九歲模樣,非常的不耐煩,坐在那邊用筷子敲桌子,被宋太太喃喃的教訓及安撫著。我忍不住笑,年輕的一代真難管。

沒多久丈夫過來了,宋太太說他們家的女佣人跑了,沒奈何,現在天天夜里在此吃飯,兒子剛從美國回來,鬧得人仰馬翻。

「回來過暑假?」

「不,」丈夫說︰「宋太太不肯放他回去了,年輕人大學剛拿到學位,怎麼肯听話,天天吵。」

「年紀這麼輕便拿到學位了?了不起,」我說︰「看上去才十八九歲,還是個大孩子嘛。」

丈夫說︰「是呀,我也奇怪著,他入學早,今年廿歲多一點點。」

「是獨生子吧?」我問。

「不就是。」丈夫說︰「所以宋太太疼成那個樣子。」

妹妹也朝那邊看一看,但是沒說什麼。

我算看︰「妹妹的預科還剩一年,明年進大學,廿一歲也好畢業了。」

妹妹不做聲,吃她的八寶飯。

宋家他們先吃完,到我們這一桌來打招呼。宋太大非常的客氣,口口聲聲的稱贊妹妹︰「真標致,听說功課也非常的好,是不是?女兒有女兒的好處,真是小鳥依人的。」

妹妹被她說得不好意思,連忙站起來說︰「宋伯母過獎了。」妹妹就是這一點叫人沒法子不疼她,走在外頭,她是非常得體的,絕不會丟了大人們的面子。

宋太太拉著妹妹的手,一定叫她到宋家去玩,沒奈何,妹妹與他們約好了禮拜天,我也得去。看來宋家也是蠻寂寞的。他們那個兒子不大說話,我上下打量了一番,覺得他很漂亮,這麼漂亮而功課又好,那太難得了。

他們說了好一陣話才走的,我們才繼續吃完甜品。這在外國也是不可能的吧,外國人講禮節,我們講舒服。

妹妹說︰「宋哥哥念的是MIT。」

「呵!」我大表敬意,「什麼科系?」

「高能物理。」妹妹說。

「是嗎?」我一點也不懂,「你幾時問他的?」

「當你們說︰‘——天氣好熱哈哈哈——’的時候。」

「他有沒有問你念什麼?」我問。

「有,我說了,英國文學。」妹妹忽然笑了一笑,「比起他那個;好像非常渺小的樣子。」

「才不會,人們記得愛恩斯坦,也一樣記得拜倫與濟慈。」

「他很驕傲。」妹妹說。

「是有一點。」我說︰「你也很驕傲,年輕人看上去都像一只只的小孔雀,都那麼驕傲。」

丈夫說︰「這一代又比我們強了多少!一個個說出來都有名堂的,我們那個時候掙扎多久,才考到一個獎學金。」他很感慨。

我說︰「你也不要太天真,盡往好的地方想,那日我經過一間汽車修理行,要面幾個學徒,汗流浹背地在做工,人家也不是大好青年?」

妹妹說︰「不要緊的,我看報紙,好像最近最紅的一個功夫片明星,便是汽車行里出身的,這是香港,只要有機會,不怕難做人上人。」

我笑說︰「你少跟我做那副小大人的樣子。」

禮拜天約好宋家的,但是臨時教會中的牧師要我到醫院中做探訪工作,我想一想,便叫妹妹獨自去,叫她買一盒蛋糕。她大力申吟,表示被我陷害,她不肯去陪老太太消磨一個下午,情願在家里悶著,後來被我教訓一頓,才呼天搶地的去了。

非常意外,在醫院我踫見了宋太太,原來我們是同一個教會的。宋太太問︰「那麼妹妹是在我們家了?」我說︰「是呀,我叫她來陪陪你談天。」宋太太笑了,「你說這巧不巧?剛好小雷要去打球,我把他留住了——現在倒好,兩個年輕人可以說說話。」我謙道︰「只怕妹妹年幼無知,倒把宋哥哥得罪了。」

我與她結伴同行,她一邊告訴我她那小雷如何嫌香港繁華空洞,要趕回去修碩土博士。她死不放行,現在這孩子天天在家鬧個沒完沒了。我跟她說我們那妹妹也一樣,連香港的水都嫌是酸的。

我們倆苦笑。

結果我們自醫院出來,小雷與妹妹俱不見了,宋太太認為他們可能結伴看電影,我想想,小雷是比那個家明可靠得多了,不會出問題的,頂多兩個人路不熟,走走也走回來了,我很放心。

妹妹這些日子這麼寂寞,求伴是人性的表現,她一個人窩在家中,我多怕她會窩出病來,說也奇怪,自從她認得小雷以後,仿佛不那麼埋怨香港了。

棒沒多久,她與小雷兩個人踏腳踏車到郊外,還買了兩只裝蚱蜢的竹籃子回來,兩個人非常有交通的樣子,我們家里像是有點恢復在英國那樣模樣了。

又隔沒多久,妹妹開始稱贊香港的好處,她說︰「雖然沒有水,可是買得到菲奧路昔的牛仔褲,我與宋哥哥一人買了一條,一模一樣的。」又說︰「山頂那條小路項美麗,走一圈要兩小時。可是真的看山下美得……」

我與丈夫面面相覷。是不是小雪帶她發現了香港的美。在她眼中香港變了個樣子,也不吵看回英國了。我嘆口氣,女大不中留。

宋太太跟我說︰「奇怪,小雷最近安靜不少。前天借他爸爸的照相機,替朋友拍照去了,大概水土漸漸服了。本來嘛,是中國人,怎麼反而不習慣中國的地方呢?」

我一個字不敢說。

丙然,隔沒多久,妹妹捧著一大音照片回來說︰「我覺得香港太上照了,非得寄去給同學們看看不可。」照片自然是小雷拍的。

小雷現在也常常來接妹妹,現在他不驕傲了,現在他神氣有點羞澀,妹妹也只會躲在他身邊偷偷的笑。

時間過得快,又開學了。

我有意無意的說︰「香港真不方便!那日我去看醫生,才是個傷風,又要等,診金又貴。」

妹妹安慰我,「媽媽,天下沒有十全十美的事。」

我听了這樣的話,心頭一塊大石落了地。

「怎麼,開了學,有什麼節目,功課先要放第一。」

「那自然,」妹妹說︰「宋哥哥最看不起功課不好的人。」

「是嘛,他有什麼打算?」

「他打算找工作,但實在太年輕了,此地又沒有這一科可以讓他升學,我正打算跟他聯合起來,請求朱伯伯與伯母讓他再去深造呢。」

我心中何嘗不是這樣想,小雷看上去實在太女敕了。

但是不久宋教授力薦他兒子進某中學作客座講師,校方居然非常滿意。大家又驚又笑,老師廿歲,學生十八歲,這算什麼?但是在宋教授苦心經營之下,小雷他那獨生子總算被留下來了。

一日我听他對妹妹說︰「等你大學出來,我再去念碩土。」

我馬上覺得他們已是兩小無猜了。妹妹真是幸運,從父母的手里還沒出來,已經快交在一個可靠的人手中了,少見了許多奇奇怪怪的社會現象——這種不正常,丑惡的現象,不見也罷。

當然妹妹現在有了伴,紅樓夢也大可不必看了。香港?她現在頂喜歡香港,開頭還在說明年暑假「回」英國去看看,現在也不提了。

像她那種年紀的人,說了話不算數叫天真。只要她看得順眼香港,香港也一定看得順眼她。明天下午,她不是要與小雷游泳去了嗎?

妹妹怎麼會住在香港而不覺快樂,不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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