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明與玫瑰 誤車

去參觀表姐的婚禮,她決定在利物浦結婚了。利物浦是一個好地方,可是不是結婚的地方。但是表姐要在利物浦結婚。

而且她終于結婚了。

三十二歲才結婚,大家都說,可是終于還是結婚了。

我很愛表姐,這種愛不是姊弟之愛,換句話說,我單戀她很久了,自從很小開始,我就覺得她是一個美麗能干、黑白分明、有肝有膽的女子。但我是她表弟,而且比她小了十年,我怎麼可以向她示愛。

我是一個笨人,七情六欲是放在臉上的,別人也許不會留意到,但她是知道的,她怎麼會不知道,她見我的時候,總還是那麼大方,有說有笑。

我們的時間是默默渡過的。

然後她結婚了。

我要去參觀她的婚禮。

自黑池趕去,到了她那里,客人都沒有到。婚禮安排在第二天,我是特別早一點去的,不想與人群混在一起,表姐在客廳里。

那是一問美麗新蓋的平房。

表姐穿著一件圓角的棉祆,雙捆邊。她實在是十分考究的,這跟在香港有什麼兩樣。

她在寫字,一張大大的宣紙壓在兩條紙鎮下,用毛筆大大的寫著草書,「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新民,在止于至善……」

當時我問她,「你怎麼寫起《大學》來了?」

她抬頭一笑,一雙眼楮黑白分明,反問︰「你要我寫什麼?逍遙游?」

「至少應該是︰誰道閑情拋卻久,每到春來,惆悵還如舊,日日花前常病酒,不辭鏡里朱顏瘦……」

她微微一笑,「你看我還是有閑情的人嘛?」

我抖起那張字看,我說︰「這麼好的字,現在這些人里,也只有你會寫了,咱們都不行了。」

「又算什麼?」她放下了筆。

我看她。

她的臉上,沒有快樂,沒有不快樂。她的丈夫是個做生意的人,經濟上是過得去的,不過視她為一個頗具姿色的女人,她最最好的優點,他是不會知道的,然而她還是嫁人。一個女人,靠自己雙腿站了那麼些日子,也該累了吧。

我沒有說什麼,至少她的臉是祥和的,溫柔的,美麗的。

三十二歲對她來說,還是年輕的,皮膚有一種深沉的,蜜糖似的顏色,非常吸引。

我跟她說︰「我是乘火車來的,我那輛小車子壞了。明天有一節重要的課要上,得趕回去。」

「真的那麼重要?」她問,「我明天晚上差人送你走。」

「不行,那節課非去不可。」我說。

「那麼你來了也等于沒來,並沒有參加我的婚禮。」

「來了就是來了,怎麼說沒來?我下午五點走。」

她仍然微笑,「我不勉強你。」

「還有,媽媽說他們的禮物押後著,等你回去了才給,因為我在此地不會挑——」

「明白了。」她仍是微笑著。

我覺得她笑得太多了。即使終于結了婚,也沒有什麼好值得如此高興的。有什麼開心呢?結了婚,也不過與所有其他的女人一樣。

我坐到五點。

吃了很多點心糖果,從未沒吃得這麼多。她家的起坐間有落地長窗,草地修得如地毯一般,玫瑰盛放。我默默的注視著這個花園。

到了五點,我說要走。

她送我。如果她真要留我,也留得住的,但何必呢?即使她要留我,也不必待至今日,我不過是她一個不相干的遠房表弟而已。

我覺得很乏味。真的白來了。

況且她沒有送我去車站,我叫了街車。她站在門口,平房的門口是雪白的,她那件棉襖是紅的,我向她擺擺手。她進屋子去。

車子到了火車站,我買了票子,問是哪一列車站,服務員向前指了指,我便向前走,一直走。

一卡一卡的火車,我一直走,一卡一卡的火車。

然後我憑意識上了車,挑了個位子坐下,看看表,五點一刻,車子五點半就開。我閉目養神。真是白來了,她嫁得與所有的女人一樣,非常的開心,非常的慶幸她得到了買主。這使我非常的傷心。

火車移動了,我很疲倦,一小時零一刻鐘以後,我可以回到黑池,到我那十全十美的宿舍里睡一覺,然後醒來之後,就什麼事都沒有了,有時候睡一覺可以解決很多煩惱事,我閉上了眼楮。

火車移動著,移動著,移動著。

無論如何,我是不會有希望的。即使她一輩子不嫁,我一輩子不娶,也是沒有希望的。況且她也變了,以前她是那種「天缺一角有女蝸,心缺一塊難再補」的人物,現在她只求住一間豪華點的平房而已。一個人是會變的,我不能要求她還維持十八歲的模樣。況且她不是一直微笑著嗎?她一直在微笑。

我睡著了。

醒來的時候,我看表,七點半。

七點半?

七點半!

火車還在動,我跳起來,怎麼可能?七點半?早就該到了,火車不過開一個多鐘頭就到黑池了,這輛車去什麼地方?我推開了窗門一看,外面都是黑的,只听得火車隆隆響。我跳起來,抓住了一個服務員問︰「這車去哪兒的?」

那人詫異他說︰「蘇格蘭,先生,蘇格蘭。」一副蘇格蘭口音。

我的媽呀,我幾乎吐出血來,蘇格蘭,我上錯車子了,怎麼會到蘇格蘭來了?我申吟一下,怎麼回去呢?我必需馬上下車。

我立刻走到車門去站定,問下一站的地點,結果他們說了一個小鎮的名字,我隔了十分鐘,便下了車。

奇怪的是,我並沒有什麼害怕或是憤怒,也沒有心灰。我很少踫到這種事情,迷了路,在蘇格蘭邊境,我要趕回黑池,明天有一節課要上,很重要的,但是我沒有著急。很奇怪,我沒有著急。

平常我是一個很緊張的人,可是這次我很冷靜。我再看看時間,最後一班火車已經沒有了。怎麼辦呢?叫計程車?沒有那麼多錢。順風車?站三個小時未必有人載我。怎麼辦?袋里有十鎊。

我站在車站上,風很緊,我拉了拉圍巾。

有霧。

我坐在長凳上。

然後我發覺長凳那一頭也有一個人坐在那里。

是個外國女人。

金色的頭發如一幅畫般,又如馬鬃,飛揚在風中霧中。包在雨衣中的身型還顯得縴細。她轉過頭來,倒是一張清秀的臉,如一個女學生般,大眼楮是一種透明的淺色,是藍是灰,看不清楚,天色很黑了,路燈又不明。我呆呆的看著她。

她的大眼楮是無可奈何的,幽幽的。

我沒有出聲。

她問我︰「等人?」

我答︰「我乘錯了車子。」

「真的?你原先去什麼地方?」她問。

「黑池。」

「我也乘錯了車。兩列車排在一起,一輛去黑池,我上了去蘇格蘭那輛,結果在這里下了車。」她聳聳肩。

我笑了,天下這麼巧的事。

她一張臉倒是很清秀的,沒有一般洋女人的粗糙可怕,而且沒有搽得紅顏綠色。我嘆了一口氣。

我問︰「我們應該怎麼辦?」

「我也不知道,我在想。」她說。

「我也在想。」我說。

「你是中國人?」她問。

「是的,中國人。」

「我是英國人。」她說。

「我猜到了。」我禮貌的說。

她的英文很準很好。像是出身不錯的一個女人,約莫二十三四歲。不過外國女人很難講,但凡看上去二十余歲的,其實不過十余歲而已。

我忽然說︰「你的頭發,像鮑蒂昔里的女人。」

她笑了。「在這個時候,在這種天氣,在這種情況下,你還可以說這種話,我真佩服你的勇氣。

我微笑,「我不能哭啊。」

「你打哪兒來?」她問。

「參加婚禮。我心愛的女人結婚了。」我忽然說了實話,一個秘密,我從來沒有對別人說過的一件秘密,「我很難過,又有點輕松,我不再介意了。她是我表姐,大我十歲。」

她沉默了一會兒,然後很了解的問︰「她可美麗?」

「很美。」我淡淡的說,「再也沒有更美的了。」

「她一定很美。」她說,「一定的。」

「你呢?」我問,「你在利物浦干嗎?」

「我?我到博物館去。」她又聳聳肩膀。

「做什麼?」我奇怪的問。

「很久之前,我認得一個男人,我們來利物浦,在博物館看過一幅畫,叫《但丁初遇比亞翠絲》,後來我覺得寂寞,又回來看這幅畫。」這大概也是她的秘密?她也很平靜。

「他呢?」我問。

「走了。」

「哪里?」我又問。

「我不知道。」她說,「已經與我沒有關系了。」

「但是你又回來再看這幅畫。為什麼?」

「因為我笨。」她很溫柔的說。

「我也很蠢。」我微笑。

「你的英文說得那麼好。」她說。

「我念英國文學兼歷史,我明年拿博士了。」

「恭喜。」她說。

「我們怎麼辦?」我問,「坐到天亮?我不介意,只是太冷了,到了深夜,一定更冷。怎麼辦?」

「找一間小旅館。」她說,「睡一夜,明天走。」

「哪里去找?」我問︰「倒是好主意。」

「看看火車站里有沒有小便告。」她說。

我們站起來。她是一個聰明的女孩子。身上的衣服貨色也很好。不像是蹩腳女人。在外國,男人也得當心。能看《但丁初遇比亞翠絲》的女人總不會太差吧?

我們看到了一段廣告,那旅館就在火車站後面,我們很幸運。我們向後走去。

他說︰「看看如果有房間,我們要一間雙人房如何?一人睡一張床,可以省一點。我身上只有十鎊,明天還要另買火車票。」

我說︰「我的天,我也只有十鎊,一間單人房要多少?」

「我不知道,所以我要跟你商量。」

「好的。你放心,在某方面我是很君子的。」

她不出聲。她很漂亮,這是我第一次覺得英國女人漂亮,她有點蒼白,但是她的面孔賣在相當好看,而那頭厚而且長的金發,是可以一把又一把抓起來搓揉的。

我們到了酒店,它是一間很體面的酒店。

單人房五鎊,雙人房七鎊,我們馬上決定省下三鎊,租雙人房。很奇怪吧,兩個不相識的人,忽然睡在一間房間里。我們簽字王先生太太。接待員什麼也不問。上了房間,她往床上一躺。

我也往余下那張小床上一躺。

「我太累了。」她說。

「我想淋浴。」我說,「如果你要用洗手間,我讓你先用。」總要客氣一點。

「沒關系。」她說,「你先用。」

我馬上淋浴,把水開得很熱。好好的蒸了一下,寒冷疲倦都沒有了,倒是有點肚子餓,已經十一點多了。明天要上課,看情形是泡了湯了。原可以打電話去表姐處求救——算了,明天趕回去吧,什麼都是注定的。

我裹著大毛巾出去,把襯衫衣服折好,放在椅子上,然後鑽進被窩里。

一張床,一張床,竟可以這麼樣的舒服。

她微笑一下,也去淋浴了。我听到浴間里蓬蓬夾嘩嘩的聲音。我看到她手邊有一包餅干,便順手取了過來吃,吃得很有味道。

她穿著襯衫出來,兩條腿很光滑有致。她美得不像英國女人。

她也鑽進被子里,嘆了一口氣。

我說︰「晚安。」

「晚安。」她說。

我吃著她的餅干,「沙沙」的作響,滿床是餅干屑,睡酒店就有這個好處。

「明天我還你三鎊半。」她說。

「沒關系。」

「明天你回利物浦?」她問。

「不,黑池,你忘了?」我說,「你呢?」

「南港。」

「很近。」

「是的。」

「晚安。」我說。

「晚安。」她說。

我轉了一個身。不知誰把窗簾拉開了,有一彎月亮。是初五初六?抑是初七初八日,中國人聰明,看月亮可以知道日子。然而再聰明,也無法控制感情,寫情詩怨詞最多的,也是中國人。為了感情,我希望我是洋人,即使刻骨銘心,也有股瀟灑之風。

我怎麼辦呢?明天的課……可以補考吧?我準備了那麼久的科目。我並不十分擔心,我一直告訴自己,忘了,忘了,把她一百個一千個缺點數出來,但是她還是她,我自幼愛得己成了習慣的一個人。

我把手臂放在腦後,看著窗外微微的月色。

她終于嫁了。

我翻了一個身,看到睡在我隔壁床上的洋女孩……。

她臉上掛著兩行眼淚。怔怔的看著我。她不是在看我,只是我剛巧調轉了頭,她來不及抹干眼淚。

我柔和的說︰「既然完了,就應該完了。」

她微笑,「我知道,我心靈雖然願意,但卻軟弱得很。」她任由眼淚落下來。

「時間,醫治一切憂傷。」我說。

她又微笑,「這話是‘小王子’說的吧,時間可沒醫好他的憂傷,他騙人。」

我笑了。

她的微笑,使我想起了表姐。表姐也不一直在微笑嗎?一直笑,難道不疲倦?也許一個人在真正無可奈何的時候,除了微笑,也只好微笑了。

我看著她,她的金發垂在被單上。

我問︰「你的頭發長了多久了?」

「從小沒有剪過。洗一次頭要好幾個鐘頭,黑頭發好。」

「黑發若這麼長,就像義冢里鑽出來的鬼,還是金發好一點。」我說,「黑發比較適合一種輕俏的、秀氣的式樣。」

她呆呆的听著。

「你疲倦嗎?」我問。

「其實並不。」她說。

「我的意思是,你日常生活疲倦嗎?」我問。

「哦,是的,我是常常疲倦的。」她用手支住了頭,「非常的倦,一種睡眠無法消除的疲倦,我覺得死亡是自然的,上帝設造的,因為活到某一個程度,你明白……」

我們沉默了一會兒。

然後我說︰「晚安。」

她也說︰「晚安。」

我閉上了眼楮。毯子大概是剛洗過,有一種好聞的味道。

她忽然又說︰「明天我們趕早上七點三刻的火車。」

我盡量使自己入睡,至少不再開口說話。

我朦朦的入睡。想到表姐第一次教我說法文——「不不不!你這笨孩子,老說不好,不是這樣的,再來一次。」她教我跳狐步。她與我背溫飛卿的詞。她是那麼的美麗,穿一件袋袋形的裙子,頭發剪得短短,漆黑的短發,露著雪白的脖子。連我的代數,也還是她教的呢。我是她塑造出來的,在這麼多小表弟小表妹中,她挑了我,是不是因為我特別的笨?特別的听她指使?

她自然有非常多的男朋友,數不清的。一個去了,一個又來了,有的時候她拋棄了人,有時候人拋棄了她,然而她是不愁的——她愁嘛?

從來沒有人問過她。

在我的心中,她永遠是好的,到現在,她還是好的。永遠永遠。

也許有一日有一時,我會遇見一個女人,是我所愛的,那麼我可以忘了她,忘了一切。然而現在,現在她還是在我心坎里。

听說男人找女人是比較容易,只要他有能力可以供給起女人一口飯吃。但是女人找男人,除非要求特別低,或是長得像表姐。

我不知道。

我最好快快的睡著,像一只豬,或是一條木頭一樣,睡得死死的。

但是我听到隔床的女孩子起了身,她裹著毯子走過來,蹲在地下,跟我說︰「你哭了。」

我張不開眼楮,一切像做夢一樣,終于我感覺到一只溫膩的手指畫過我的臉頰,她的聲音,「我替你擦掉了眼淚,過去是過去的事,完結是完結了。」

我終于醒來了,睜開眼楮,看到她伏在我胸前,一大把的金頭發。

我啞聲問︰「我哭了嗎?」

「你哭了,像個嬰兒。」

「我做了惡夢。」我說。

她抬起了頭,很溫柔的說︰「是的,你做了一個惡夢,毫無疑問,你做了一個惡夢。現在你醒了。」

我拍拍她的頭,我說︰「與我一起睡。」她拉開了毯子,躺在我旁邊。她很溫暖。我常常想身邊有一個溫暖的身體,但我不是那種隨便的人,所以我失去了許多機會。我身邊的人必需是我所愛的。

我並不愛她,我喜歡她,她是一個很有性感的女子,但是我不愛她。

我心中始終只有一個穿圓角棉襖的女子。

「晚安。」我說。

她不說什麼,我是很柳下惠的,同學常常笑我。笑我看到女人不心動。有時候逢場作戲有什麼關系。逢場作戲?我沒有自暴自棄的沖動。我是一個讀書的人。

我睡著了。

我一定睡了很久很久,很舒服很舒服,太陽在我臉上,暖氣洋洋,美不可當。

我想,一定日正當中了,多可愛的周末。然後一幅幅圖書在我腦子里集中起來。周末?我跳起來,看手表,下午一點三刻!

我大叫︰「該死!」

有人笑了,「該死是該死!可是至少你睡得很舒服。」

我看著她。我也笑了,索性再躺在床上。

「我打電話去訂了票了,兩張二等的,在黑池下車;二點一刻開車。」

「謝謝。」我說。

「沒有關系,多年之後,你會記得在一家小旅館里曾經好好的睡過一覺,你不會記得趕著去做的重要工作是什麼。」

「是的。」我說。

然後我洗臉刷牙,穿好了衣服,與她出來。

我們在路上走著,太陽太好了,她的金發閃閃生光。她穿得很厚,很暖,不像一般英國女人,零下幾度還袒胸露臂的,看上去有種恐怖感,她是個好女子。

「昨夜我很禮貌吧?」我問。

「非常,」她微笑。

我扯扯她頭發,「你頭發很干淨,我見過這麼多英國女人,只有你一個人的頭發是干淨的。」

她拂開我的手,「你真壞。」

我笑了,路上都是黃黃的牛油杯花。我們挑了一塊草地,坐了下來,等火車到來。

她側頭看我,「你長得真好看。」

我吃驚的問︰「我?」

她點點頭。「可以扮女孩子,還比很多女孩子漂亮。」

「你算是贊我?取笑我?」我問。

「贊你。」她說。

我擁住她的肩膀。

火車來了。我們這次問得清清楚楚,才上了車,挑了一個最好的座位坐下來,她靠在我肩膀上,我說她是個好孩子,我們胡扯著,然後火車開動了。我買了張報紙看,體育版上登著里茲隊輸了給利物浦,兩方擁躉打架,警察抓了三十個人,我笑著扔開了報紙。有什麼好看的呢。很快就可以回到家了,今天不能算一天,明天才開始做人吧。

我忽然想到表姐。

她現在是否在教堂里?是不是?那個念頭一閃而過。火車窗外的牛油杯因風都歪在一邊,仿佛在說︰忘了吧忘了吧。

我向身邊的女郎笑了一笑。

她吻了我的臉,我連忙看有沒有人在偷瞧,她笑我畏羞,我拍打著她的頭臉,倒成一團。

最後,她說︰「你有一張嬰兒似的臉。」

「我是一個男人。」我補充一句,「一個規矩的男人。」

「我真喜歡你。」她說。

我吻了她的鼻尖。「我到了黑池,打電話給你。」

「真的?」她問。

「真的。」

「你不過在說笑,像你這麼樣子的男孩子,是不會認識外國人的。」

「我不是認識了你?如果你對我不好,我還會到處去詆毀你呢,說你與我睡過。」

她微笑。她不會相信我會做這種事。

火車開動著。

「你連我叫什麼名字也不知道。」她說,「而且也不問。」

「你叫什麼名字?」我溫柔的問。

「安琪。」

「安琪。」我笑了,「好名字。安琪。」

我仍然挽著她的手。她的手指上有好幾只細小銀色的戒指。我把她的戒指把玩著。

她把其中一只月兌了下來,戴在我的尾指上。那是一只結,很別致的。我揚了揚手,很得意的樣子。

火車駛得飛快。不知道為什麼,我又渴睡起來,我枕在她手臂上,睡著了,我們在火車上得好幾個小時呢。我已經夠累了,實在太累了,好不容易得到這麼一個機會,有一種安全感,一種莫名其妙的溫暖舒服。而且我不會過站,因為她會叫我起身。

我睡得很舒服,直到火車收票員叫我起來,「黑池!黑池!」那老頭子的聲音一聲叫。

我睜開眼楮,馬上說,「安琪,我到了。」我轉頭,「安琪?」她不在,她到洗手間去了?我到處找她,問其他的人。

收票員說︰「那個金發女孩子?她早你一站下車了。」

「什麼?」我抓住他。

「早你一站下車了。她說︰到了黑池,叫你起來。」

「她走了?」我震驚。

「是的,」收票員搖搖頭,「我恐怕是的,先生。」

走了。我發著呆,走了。我模著她給的銀戒指。

車到了黑池,我下車。火車緩緩的又開動。她走了,安琪,留下一只戒指。我模模手指,留下一只戒指,旅館費是我出的,火車票卻是她付的,兩不拖欠,她走了。

那一頭金發。

我叫了計程車,向大學駛去。我不再疲倦。我睡夠了,但是她呢,大概做人是這樣的。我們同時誤了車,又再一同乘車回來,然後就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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