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孩子 第七章

媽媽頭痛之余,只嚷道︰「隨她去,隨她去,我可不要管了。」

媽媽道︰「反正事情鬧僵,她可以回來這一邊。」

真沒想到養孩子是一輩子的事,照顧到她可以做母親,仍然還是一個大包袱。

馬大他們用錢像淌水般,洶涌得很,兩三個老媽子,一個司機,大著肚子,她硬是要裝修屋子,孩子要待年中才出生,反先打點嬰兒房。

我漸漸懷疑馬大的真面目,也許梅某才是幫凶,而馬大是主謀。

我當然不敢叫馬大仔細用錢,這是他們的事。

但到他倆要動身去歐洲的時候,我與母親都忍不住出面干涉。「挺著大肚子干嗎舟車勞頓的?」

馬大眉開眼笑的說︰「我們乘飛機,與舟車無關。」

「你行個好,別讓我們心驚肉跳。」

她又板下面孔來,「你不知道我不得已之處。是令俠說悶,逼著我出發的,我不能不侍候著他,外邊有人虎視眈眈。」

媽媽揮揮手,「讓她去讓她去。」

我把梅令俠找來審問︰「你們的夫妻關系到底如何?」

「我們還沒有結婚,」他同我嬉皮笑臉,「何來夫妻關系?」

我大力一拍桌子,「別耍花樣!你們兩個人千變萬化,到底攪什麼鬼?」

他收斂一點,「去趟歐洲,屋子該裝修完畢,天下太平,走開一下也是好的。」

我冷笑一聲,「照你們這麼花法,裝修完房子就輪到賣房子。」

「哈拿,真的,我們手頭也不寬限,到歐洲……」

我跳起來,「不寬限?那層房子到你們手才多久?」

他笑說︰「那種偏僻區小單位,又適逢屋價低潮,才賣五六十萬,真是的,哈拿,夠什麼用?你媽媽手中起碼有三五十幢……」

我听得發呆,耳邊嗡嗡響。

「半年不到,你竟把款子花得一干二淨?」

「馬大又添了些首飾……你問她呀。」梅令俠說。

我沖口而出︰「我倒希望殷瑟瑟會把你領回去,咱們裘家養不起你那樣的姑爺。」

他冷笑不語。

我拂袖而去。

他們兩個人我都恨,見到馬大恨馬大多些,見到梅令俠又恨他多些。

他們倆還是動身去了。回來的時候,一定跟著信用卡的單子。我不知道媽媽打算怎麼樣填這個無底洞。

媽媽說︰「大概是為著好使梅令俠見不到殷瑟瑟。」

「殷瑟瑟有沒有這樣厲害?」我不服氣,「人人都為丈夫的前度女友走天下,累也累死。」

「永亨有來信。」媽媽故意叉開去說。

「說什麼?」我心約略牽動。

「只是問咱們好。」

「咱們很好,不勞他相問。」

棒很久,媽媽說︰「那日小秋家的幾個年輕人,你看怎麼樣?」

「我沒留意。」我笑。

「來,在家沒事,咱們喝下午茶去。」媽媽建議,「我多找兒個人出來。」

「不必不必。」我使勁搖著雙手,逃走。

到店里巡一巡,到間著名的蛋糕店去吃咖啡,獨自一個人坐慣,倒也不覺什麼,二十分鐘後離開,發覺漏下一份雜志,再轉頭拿,發覺就在我坐過的位置上,坐著殷瑟瑟。

有這麼巧的事,不知為什麼,我渾身戒備起來,猶如準備決一死戰的貓兒,背脊弓得如一座橋,雙目炯炯。

她居然心怯的看著我。

她瘦了。雖然仍舊濃妝,但看起來更加憔悴,臉頰明顯的松弛,身上仍穿著大袍大甲的時興衣服,膊頭墊得如美式足球員制服。我像她?開玩笑。

「好久不見。」我朝她點點頭。

她沒話說,也點點頭。

我取餅那本雜志便走,心中懊惱︰何必省這三五塊,買過一本不就得了?

走離蛋糕店,忍不住再回頭一望,偏偏看見一個熟悉的背影走進店內。

錯不了。化了灰也認得他,這人是梅令俠,是他約好殷瑟瑟在這里等。

我頓時一驚,他回來不打緊,馬大呢,馬大此刻在什麼地方?我的心怦怦地強烈跳動起來,連忙到公眾電話亭打電話回碧水路。

女佣人來接電話。

我急促的問︰「少女乃女乃呢?」

「少爺與少女乃女乃在歐洲,你是哪一位?」

「我是大小姐,」我怒道,「你胡謅什麼,我一分鐘前才見到你們少爺。」

佣人急急分辯說︰「大小姐,少爺他們的確沒回來過。」

我放下電話朝蛋糕店奔過去,推門入內,一看,那張座位已經空了。

我抓住伙計問︰「這一張台子的客人呢?」

「剛剛走。」

「是一男一女?」

「是的,男客一到兩人就相偕離去。」

還不是見了我就逃。為什麼心中有鬼?多年的交情,喝杯咖啡,無傷大雅,我不見得會多事得立刻向馬大打小報告,何必馬上離開?

他回來了,馬大在什麼地方?我頓時心亂如麻,趕回家去同媽媽商量。

媽媽先是一震,隨後說︰「你看錯人,怎麼會是令俠?馬大不會讓他一個人回來的。」

我說︰「我敢以人頭打賭,我斷然不會看錯,那梅某穿著乳白的長皮外套,有幾個男人會做這種打扮?錯不了。」

媽媽勉強笑道︰「可是碧水路一直說少爺還沒有回來。」

我說︰「我有辦法找到殷瑟瑟。」

媽媽勸阻我,「哈拿,一點根據都沒有,你別狗拿耗子,多管閑事。」

「這里面大有文章。關乎我妹妹的安危,我不認為是多管閑事。」我說。

「你們兩姐妹,」媽媽頓足,「行為乖張偏激,真氣死我。」

「不怕,我會見機行事。」

我把慕容小姐的卡片翻出來,打電話到她的出版社去,她非常的客氣,並沒有懷疑什麼,我就得到殷瑟瑟的電話地址。

「現在你打算怎麼樣?」媽媽問。

我撥通殷瑟瑟家的號碼,電話沒響多久,便有人來听。我知道殷瑟瑟有雙很尖的耳朵,是以忍著不出聲,果然,她喂了幾聲,見沒下文,便放下話筒。

我說︰「她在家,我立刻去一趟。」

「你到她的家去找令俠?」媽媽瞪大雙眼。

「正是。」

「捉奸在床,你問不出什麼來的。」

「可是我不得不問。」

「你忍一忍吧,哈拿,馬大她一回來便會同我們聯絡的。」

「我不能忍。」我取餅外套出門去。

跋到殷宅,我一手掩住防盜眼,一手按鈴,果然,有人來開門,正是殷瑟瑟,她沒想到是我,想關上門,已經亮了相露了臉,遲一步。

我說︰「讓我進來吧,」聲音心平氣和,「有什麼話說明白豈不是更好。」

殷瑟瑟究竟是個爽快人,略一猶疑,便打開門。

鮑寓裝修得新潮美觀,既來之則安之,我緩緩坐下來。

我開門見山,「你剛才見過梅令俠?」

她說︰「是的。」

我問︰「他人在香港?」

「是,回來好幾天了。」

「我妹妹呢?她是與他一起到歐洲去的。」

「他們吵架,吵得很凶,他忍不住,自己溜回來。」殷瑟瑟說,「後來的情形怎麼樣,我沒問。」

「把她一個人留在歐洲?」我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不會有事的,」殷瑟瑟燃起一支煙,「她可以打長途電話回來求救。」

「但至今我沒有接到她任何消息,梅令俠應該通知我們一聲。」我責備他們。

「他受夠了,不想再與她有任何關聯。」

「什麼?」我站起來。

「他們之間已經交代清楚,」殷瑟瑟說,「以後各走各路,令俠與我決定在下個月結婚。」

「什麼?」我瞠目結舌,「你說什麼?」

殷瑟瑟揚起一條眉毛,「我想馬大回來之後。會對你有所解釋,我不想多說。」

「你怎麼可以跟梅某結婚?」我震驚過度,語無倫次,「另外一個女人懷著他的身孕!」

「但那另一個女人並不是他合法的妻,」殷瑟瑟咄咄逼人,「在法律上我是不欠她什麼。」

我絕望的叫出來,「天下那麼多男人,為什麼一定要自她那里把梅某搶過去?」

「並沒有,我並沒搶,是令俠要跟我在一起的。」她得意地冷笑,「令俠,你出來。」

我看向半掩著的房門,怔住。

梅令俠自房內施施然的出來,一只手插在口袋中,另一只手拿著酒杯。

殷瑟瑟問他︰「我有沒有搶過你?」

梅令俠以唱雙簧的口氣說︰「沒有,這是我自己的決定。」

殷瑟瑟問我︰「听到沒有?」

我問︰「馬大在什麼地方?」

他掙月兌我拉住他的手,「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你把她的錢花光了,把她扔在歐洲,現在什麼都不知道?」

殷瑟瑟一手擋住我,「我的媽媽,你這句話就說得不對了,錢是大家花的,她既然心甘情願的拿出來,你做姐姐的就不必替她不值,就算時時刻刻提著,人家也不會感激你,何不索性大方點?」

殷瑟瑟說︰「馬大那麼大一個人,誰能把她扔來扔去?她要回來,自然會回來的,又不是十五六歲的小泵娘,令俠不必負責。」

我氣得面頰都跳動起來,手腳發軟,提不起氣來。

梅令俠向我說︰「哈拿,我下個月與瑟瑟結婚……」

我抄起身邊的水杯,向他身上潑去,他穿著一件玫瑰紅的小緞背心,一下子濕了一片,貼在他身上,好像胸口中槍,濺出鮮血。

我恨不得手中有槍。

我喝道︰「馬大住在什麼酒店。說!」

殷瑟瑟罵︰「你們兩姐妹,怎麼像潑婦似的?」

梅令俠並不在乎,伸手抹去面孔上的水珠,他說︰「到巴黎希爾頓找吧,她還住不起亞歷山大三世。」

我開了門走。

在電梯里我一口氣提不上來,眼前發黑,自己被自己嚇壞,只好靠著扶手,深深喘息。

我七葷八素的回到家中,大力拍門,老英姐來開門。

我大聲叫媽媽。

老英姐喝止我︰「什麼事,你別嚇媽媽呀,她正躺著休息。」一言驚醒夢中人,我握緊拳頭,強逼自己鎮靜下來。我找到巴黎的電話,便打過去。

媽媽披著羊毛衫出來,「你回來了?」

我此刻已經控制住情緒,只覺唇焦舌燥,轉頭同她說︰「你管你休息,別理我。」

「叫你別去,踫了釘子,是不是?」

我說︰「阿英,扶媽媽進去休息。」

電話撥通,我的法文不靈光,花九牛二虎之力,才向酒店表明心意,答案是︰梅先生于五日前離開酒店,而梅太太亦于三日前離開。我大聲追問︰「他們到什麼地方去,可知道?」

那邊一味說客人沒有留話。

幣上電話,我活月兌月兌似只無頭蒼蠅,只會得在屋子里打轉,媽媽也急白了面孔。

老英姐一向聰明,已經听出苗頭來,她過來說︰「不怕,馬大使慣小性子,這早晚怕已經動身回來。」

一言驚醒夢中人,我立刻又查遍各大航空公司,看看有沒有殷馬大或是裘馬大這個人。一直鬧到黃昏,還是影蹤全無。我喃喃地只念著一句︰「我不會放過梅令俠,我不會放過他,我要抽他的筋剝他的皮。」

媽媽愁眉百結中笑出來,「殺盡天下負心人?你有那個魄力,也怕你殺得刀鈍。」

我又說︰「馬大馬大,行行好,你懷著孩子,走到什麼地方去?快快回來,我與媽媽總是愛你的。」

媽媽說︰「別急了,反正我們也沒有天真得以為他們會白頭偕老。」

我抬起頭,「這件事可以結束,但不是以這種方式,馬大是最脆弱的一個人,她受不起這種打擊。」

媽媽說︰「等馬大回來,我會把梅某叫出來對質。」

馬大沒有回來。

我們在家坐了七大,日日夜夜擔驚,只要門外有一點響,便撲出去開門,但馬大沒有回來。

每天早上我都同媽媽說︰「媽媽,我可有白頭發?人家伍子胥一夜白頭。」

媽媽把梅令俠找來追問,他也急,攪不清馬大葫蘆內賣的是什麼藥。

媽媽問︰「你走的時候她怎麼說?」

「是她叫我走的。」他一副委屈相。

我罵︰「她叫你跳樓你跳不跳?」

媽媽白我一眼,又同他說︰「她有沒有說要一個人留在歐洲再逛逛?」

「我怎麼知道她愛不愛逛?」梅令俠還嘴硬。

媽媽沉下臉,「我女兒不見了,你也沒好日子過,我會通知警方,出動國際刑警去找她回來,這麼大一個人,你以為我會讓她失蹤?況且她還懷著你的孩子,都六七個月了。」

我忍不住又罵,「你舍得她,也該想想孩子,倘若孩子有什麼損失,你于心何忍。」

他低下頭,軟弱了只有一刻,立刻又硬起來,「孩子是她要懷的。」

「你們別用舊禮教的大帽子來壓我,我問心無愧,我不怕。」梅令俠說。

我睜大雙眼,我服了他,他還口口聲聲說沒有罪,這筆錯帳究竟要算在什麼人的頭上?難道是我跟媽媽?

媽媽揮揮手,「叫他走吧,他實在不知道。」

「媽媽,」我走前一步,「他說他下個月要同殷瑟瑟結婚。」

媽媽疲倦的抬起頭來,「我阻止不了他們,他說得對,確然不是他的錯——」

連梅令俠都露出意外之色。

「一一馬大沒能看清楚一個人,賠了夫人又折兵,是馬大的錯。」媽媽用手托住頭,不再言語。

梅令俠移動雙腿,剛想離開,說時遲那時快,亞斯匹靈龐大的身軀在半空中敏捷地翻撲上去,「胡哇」一聲,緊緊的嚙住他的大腿。

我嚇得呆住,是梅令俠倒在地上痛楚的嗥叫聲把我驚醒,我撲過去扶起他,只見他左腿血流如注,亞斯匹靈得手後還不離開,狂性大發,露著獸齒,雙眼緊緊瞪牢梅令俠。

「快報警,」媽媽叫,「叫救護車,傷口非同小可。」

我拋下梅令俠去打開門,「亞斯匹靈,快逃。」

它似通人性似的,在我腿畔擦身而過,飛撲下樓,去了。

救護車到達時,梅令伙已經昏厥過去。

我硬著心腸由護理人員把他接去醫院,也不通知殷瑟瑟。媽媽維持沉默,我卻覺得亞斯匹靈真是只義犬。

英姐來洗去地上血漬,淡淡問我︰「死不了吧?」

我冷笑,「這種賤種,怎麼死得了。」

媽媽說︰「過幾天再沒馬大消息,我們去報警。」

馬大一直沒有消息。

母親一日比一日憔悴,「一人計短,二人計長,你跟永亨聯絡一下,叫他幫幫忙。」

我深深嘆息一聲,只好打電報到橡膠園去。

永亨是第二天早上趕到的,我見到他,再也忍不住眼淚,便當著他哭起來。

媽媽迎上來,看到永亨,也似放下心。

永亨責備我們,「到如今才通知我。」

他把一張報紙擱在我們面前。

報上端端正正刊登著梅令俠殷瑟瑟的結婚啟示。

我如被仇人在大庭廣眾之前摑了一巴掌似的,面紅耳赤,臉上肌肉不受控制地抽搐彈跳,連我自己都吃了一驚,急急掩上臉。

永亨又問︰「報警沒有?」

我點點頭。

他放下公事包,「我現在去看梅令俠。」

「我也去。」我嗚咽說。

「你坐家里,我一下子就回來。」他按上我的手,匆匆又出門去。

母親接著我,「他一來我就似吃下定心丸。」

是的,永亨的鎮定、冷靜,都影響我們的情緒,使我們安心。我與母親多日來第一次寧神。

老英姐在一旁自言自語,「昨天電報才去,今日人就到,殷少爺真是沒話說。」

我說︰「他才不是殷家的人,姓殷的沒有這樣的好人。」

永亨去了半小時就回轉,英姐遞毛巾給他抹臉,他也不客氣,坐下舉案大嚼。

媽媽問︰「怎麼樣?」

「亞斯匹靈咬得他好慘,縫了十余針,」永亨說,「據說傷口看見大腿骨。」

我很痛快,咬得好,是要這樣。

「狗呢?」他問。

「逃走了。」我說道。

永亨板著面孔,「你可知道沙皮狗可以咬死人的?」

「不是我縱容它咬梅令俠的,事情發生得太快,我根本來不及阻止,不信你問媽媽。」

「動物與它的主人有某一個程度的心靈溝通,你可以下意識地控制亞斯匹靈行凶。」他看著我。

我沒好氣,「是,我是個懂得運用腦電波操縱動物行凶的妖女。」

永亨笑,「我有那樣說過嗎?」

我哼一聲。

「你把亞斯匹靈弄到什麼地方去了?」他問。

我有點得意,「它不能留在這里坐以待斃。」

「啊,」永亨點點頭,「犯了罪,出外避風頭去了?」

「我並沒有把它收藏起來。」

永亨抬起頭來,「這麼多天,它沒有回來過?」

我略略不安,「怎麼?它有什麼不妥嗎?」

「它自小在這里長大,它並不是一只野狗,你不覺奇怪?照理它是走不遠的,它食量相當大。」

我低頭,「它會回來的。」

「它回不回來倒是其次,馬大才叫人擔心。」

「適才梅令俠對你說些什麼?」我問。

「他什麼都沒說,」永亨嘆口氣,「像是從來沒認識過馬大,他邀請我參加今晚的婚禮。」

我痛心的說︰「你是一定會去的了?」

「一個是我的義妹,另一個可算我表兄,你說我要不要去?我們三個人,自小在一間屋子里長大。」

我說︰「在情,你不該去,在理,你要去。」

「我一向希望做到合情合理。」殷永亨說。

我諷刺他︰「太吃力了。」

永亨抬起頭來,「你們都怪梅令俠。」

我詛咒他,「我恨不得把他碎尸萬段。」

永亨問︰「你恨他什麼呢?」

「恨他不務正業,油腔滑調,欺財騙色,不仁不義,反臉無情。」

「但這是他的一貫作風!他又沒有哄騙過什麼人,」永亨抓住我的肩膊,「是馬大心甘情願跟他的。」

我不響。

「馬大也要承擔一部分的責任,她是個成年人,但她像一只撲向燈火的飛蛾,一只美麗的昆蟲,令燈火本身為之黯然失色。」永亨說。

我明知這是事實,卻不甘心讓梅令俠得了道理去。

我固執的說︰「我恨他。」

「因為你不舍得恨馬大?」永亨微笑。

「我們現在應該怎麼辦?」我瞪著他。

「我已立刻派人去查馬大的下落,我在巴黎有熟人,她總會得露臉的。」

「你打算住哪里?」我說。

媽媽說︰「住這里。我已經叫老英姐收拾好房間,就這麼一句話,誰也別跟我推辭。」說完她走進書房。

我訕訕的,「媽媽真厲害哩。」

永亨看著我,「你一點也不像你媽媽。」

他說得再對也沒有。媽媽的精明、智慧、仁慈、忍耐、和藹、決斷,甚至是她那不肯多露的幽默感,我與馬大都沒有承繼到,自然,那是因為她不是我們親生媽媽,我們像粉艷紅那般偏激、沖動、自私、糊涂。

我呆呆的說︰「我們沒有福氣像媽媽。」

永亨嘆口氣,「又怪社會了,你後天可以修煉呀。」

「穿起道袍,佩把木劍做游方道士?」我笑問。

「不過我喜歡你那樂觀的心態。」他說。

听他提到喜歡兩字,我的面孔脹紅。

「熱帶風情的生活如何?」我岔開話題。

「晚上的空氣尤其濡濕,」他形容著,「叢林中的夜如野獸派宗師的世界,各式的綠遮掩著月色,煙蒙蒙的一彎若隱若無的蛋黃月,夜不是靜寂的,蟲鳴蛙鳴叫得人不能入寐,連壁虎都會喳喳發出異聲,房屋角落的木雕人像栩栩如生,像是隨時會轉動眼珠,成雙結對下來跳出冶艷的土風舞,真正的馬來西亞不是航空公司廣告片中那麼單純,是一個動人心弦美麗的國度。」

我心響往之的聆听,沒想到永亨的形容能力那麼強。

他卻不說下去了。

我追問︰「白天呢?白天又怎麼樣?」

永亨一呆,「白天?白天上班忙碌呀,太陽底下有什麼新事?」

我知道被他作弄,用手捶他的背,「你太不老實,以前你不是這樣的。」

他握住我的手,凝視我。

我忍不住,「永亨,我們別再捉迷藏了,這半年來我也夠疲倦的,你有什麼話,同我說了吧。」

他緩緩松開我的手,「我能說什麼?」

「你心里想說什麼就說什麼。」

他猶疑一下,「我是一個無父無母的孤兒,自幼得義父帶大,難道還奢望義父的親女委身于我不成?」他的聲音里無限的淒涼孤苦。

我陡然呆住。我怎麼沒想到他是因為自卑?我沖口而出,「什麼?你還認為你配我不起?」

他訝異的看我,「哈拿,我十足十是個野孩子……」

「我呢?」我叫起來,「你看看我這個怪相,我何嘗不覺得襯不起你。」

他站起來,激動的再次握住我的手。

我大聲說︰「如果我是馬大又不同,她長得美,她念大學,她會彈梵啞鈴,她身體又沒有缺陷,她才不需要鼓勵。而我,我全身充滿缺點,我一直不敢告訴你,我對你心意如何。」

永亨顫聲問道︰「你對我心意究竟如何?」

我驀然發覺已經說得實在太多了,閉上嘴。

他說︰「我明白,我終于明白了,」他喜得搔頭模腮的,「你不嫌棄我?你不嫌棄我的出身?」

我們不由自主的擁抱在一起。良久良久,身後傳來一聲咳嗽聲。我與永亨連忙分開,看到媽媽在一旁似笑非笑的看牢我倆,羞得我與永亨連忙看向天花板。

媽媽笑說︰「這正是若雲不報,時辰未到。」

我也忍不住笑出來。

在百般憂慮中,我與永亨正式訂婚。

大家吃了頓飯,只請李伯母一個外人。

李伯母問︰「馬大有消息沒有?」

我們搖搖頭。

永亨說︰「她也不過是在外散心,疲倦了自然會回來。」他很有信心,「她離不了這個家,她知道媽媽與姐姐都愛她。」

媽媽說︰「這幾個月真是悲喜交集,最開心便是哈拿得到歸宿。永亨,你真是我的乘龍快婿。」

我嗡起鼻子,「真正肉麻。」

永亨開朗得多,傻傻的看著我笑。

單獨在一起時,我同他說︰「你以前那股冷傲的氣質蕩然無存,現在像只開口棗。」

他丈八金剛模不著頭腦,「我又有什麼氣質?我是個最平凡的人,律師行里的伙計一直說我面孔與西裝同樣的棕黑棕黑分不出來。」

「什麼?」我又不服,「怎麼可以這樣說你?我深覺你有你的味道,他們不懂,男人的面孔像小旦有什麼益處?你看梅令俠這種負心漢。」

「又罵他了。」

「他晚上真睡得著,半年內換兩個老婆!」

「男女之間的事,旁人是不會明白的。」

「你明哲保身做君子好了,我自做我的潑婦,我喜歡罵街,這是我的生活情趣。我干嗎要在這種下三濫面前表露風度,憋成大頸泡。」

「嘩,才說你一句半句,立刻廢話一籮筐一籮筐的倒出來。」

「你敢取笑我。」

「不敢不敢。我們什麼時候結婚?」

「等馬大回來再說,還有,我是離不開媽媽的。」

「可以,沒問題。」

我猶疑一刻,「永亨,你一直不知道親生父母是誰?」

他搖搖頭。

「照說可以調查一下。」我說。

永亨看向我,「為了什麼呢?」

「是你父母呀。」我瞪大眼楮。

「我與你的性格大有不同之處,哈拿,你事事喜歡查根問底,主持正義,我卻不這麼想,」他的聲音低下去,「他們已經把我遺棄,即使找到他們,于事何補?」

他語氣內有太多的滄桑,我听得頗為辛酸,沒有心情同他辯駁。

「也許他們已經過了身呢。」

永亨說︰「那就更加不必追究。」

「心中一輩子存著那麼大的一個疑團,你不難過?」

「世上有那麼多值得難過的事,」他恢復微笑,「已經花去我太多精力,我不大去想自己的事。」

「告訴我關于你童年的故事。」

「過去的事不值一提,」他說︰「我們談將來是正經。」

噢,將來。我的生命第一次有將來。

我說︰「我要有很多很多的孩子,因我什麼都不會,只好在家帶孩子。」

永亨也興奮,「我們要五個子女……」

說到孩子,我們倆可以一直談到天亮。

那日晚上睡覺,朦朦朧朧,我听到提琴聲在耳畔響起,越來越近,越來越嘹亮,我下意識用雙手掩住耳朵,「亞斯匹靈,快來治我的頭痛。」我叫。

但是那琴聲偷偷進入我的房間,逼近我的身體,我機伶伶打一個冷顫,「馬大,馬大——」

是馬大,她回來了。

「馬大,你在哪里?你回來了?」我一頭冷汗的坐起來。

其余兩間房間的電燈亮起。

永亨穿著睡衣過來,也不說什麼,便握著我的手。

我說︰「琴聲,我听見琴聲。」

「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媽媽過來說。

「明明是沙拉昔蒂的吉卜賽曲。」我怔怔地。

「快睡吧。」

忽然之間我月復部一陣痛,我嚷出來,「哎呀,痛。」

永亨扶著我,「怎麼了?哪里痛?」

一陣陣絞痛傳出來,我咬緊牙關,但忍不住申吟,我從來沒有遭遇過這樣劇烈的痛覺,宛如有一團火在月復中炙燒,逼得我張大眼楮喘息。

媽媽急說︰「我去叫醫生,會不會是急性腸炎?」她飛奔出去。

我痛得眼楮發黑,知覺模糊,但心中卻一片明證,我叫︰「馬大,馬大。」是馬大,不是我,我沒有事,是馬大出了事。

我蜷縮在永亨懷中,他拍我的背脊,「醫生立刻來,立刻來。」他不明白。

我支持不住,大叫一聲,昏厥過去。

醒來的時候我在家中,第一句話劈頭便問︰「馬大呢?」

媽媽不答我︰「哈拿你真是嚇死人,無端端肚子痛得打滾。」

我搶著說︰「媽媽,這是心靈感應。」

媽媽猶疑︰「說得這麼玄。」

「不是玄,科學上有根據的,雙生兒確有心靈感應。」我氣急敗壞的說下去,「肚子,月復部……馬大懷著孩子,不好不好,媽媽,孩子完了,馬大呢?」我哭起來,「馬大怎麼還不回來?」

永亨抱著我的頭,「噓噓,亂吃什麼,」他點醒我,「嚇壞老人家。」

我頓時清醒起來,把眼淚吞下肚子。

媽媽踱步沉吟︰「你們兩個小時候一直各管各,哪有什麼感應一一」

永亨笑說︰「媽媽,你別听哈拿胡說,她在街上吃了零食鬧肚子,此刻吃了藥沒事又來裝神弄鬼。」一邊朝我瞪眼。

媽媽說︰「我信基督,我不怕。」她嘆口氣走出房去。

永亨低聲問我︰「你怎麼了,刺激媽媽。」

「馬大要回來了。」我怔怔的說。

「你怎麼知道?」永亨啼笑皆非。

「別問我為什麼,我就是知道。」我肯定的說,「就在這幾天內。」

「那不是好消息?」永亨笑道。

「不,不是好消息。」我側起頭,「她很傷心。」

「那是可以預料的,」永亨說,「梅令俠終于跟殷瑟瑟結婚,馬大受的打擊一定很大,不過感情上的創傷是很容易恢復的。」

「永亨,我想到碧水路去一次。」

「屋子空置,沒有人,你去做甚?」

「我想去看看。」我怔怔的說。

「好好好,陪你到郊外散散心又如何,」他順著我,「你夠精神嗎?」

碧水路殷宅裝修了一半,沒有人付帳,所以工程停下來,老屋子看上去更像頹垣敗瓦。

我不忍心,「永亨,看看由哪家裝修公司負責,叫他們完工,我來付這筆帳。」

「是,小姐——」他立正敬禮。

「永亨,你越來越壞了。」

我與永亨緩緩走遍房子,非常感慨。試想一男一女興致勃勃的搬進來,屋子還沒裝修好,他們已經拆開。

我猶疑的問︰「令俠回去瑟瑟身邊,是因為她的錢?」

永亨沉吟一下。「一半一半,他們兩個人一直很談得來。」

「你總是不肯說人一句壞話。」我抱怨。

「我幫著你罵他詆毀他,你還會看得起我嗎?」

我笑了。

我站在睡房露台上往下看,窗口對牢水池。

「本來殷若琴要我住這一間房間。」我很感慨。

「你到現在還不肯叫他一聲父親。」永亨無奈。

我凝視水池,青苔似乎更綠更膩更髒。

慢著!那浮著一大塊灰色是什麼?我的心一緊。

我轉身,推開永亨奔下樓去。

「哈拿,你別走得那麼快,哈拿,你小心一點……」

話還沒說完,我已經跌了一交,永亨急急扶起我,「怎麼?你看見什麼?」他的聲音也在顫抖。

我恐懼的抬起頭來,「永亨,水池里!」

他拉起我,也顧不得我手腳擦破油皮,便與我一起向水池奔出去。

他用竹枝打開青苔與落葉,我先看到一灘瘀紅的血漿,隨著是一具灰色漲大的尸身,我驚怖至不能做聲。

「亞斯匹靈!」我尖叫著退後幾步,「亞斯匹靈!」

我睜大眼直視,亞斯匹靈的頭部被轟去一半,血肉模糊,原來它死在這里。

怎麼會?它並沒有來過碧水路。

我看向永亨,雙眼要噴出火來,「梅令俠!」我自牙齒縫中迸出這幾個字來。

「哈拿,我去叫雜工把它撈起來。」永亨很鎮靜,他取出手帕印一印額角的汗。

我掙月兌永亨的手,「一眼還一眼,一牙報一牙,是梅令俠,他殺死我的亞斯匹靈。」

永亨大喝一聲,「是又怎麼樣?你要殺死梅令俠為它報仇?最近你怎麼了?仿佛有一朵火在你心中燃燒,令你做出許多反常的舉止來。」

「他沒有人性,永亨,他沒有人性。」我混身發抖。

永亨喃喃說︰「幸虧死在這里的是狗,不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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