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身女人 第八章

我說︰「不必急。」

「爹想見你。」她說道,「爹叫你允許他見你。」

「我長著三只眼楮?有什麼好見?」我問。

「你不想見他?」

我心里念頭一轉,好久沒到嘉蒂斯吃飯,敲他一筆也不錯。我說︰「嘉蒂斯吃飯?」

「好!」掌珠樂得要死。

她倒是很起勁。我看著她。

可憐的女孩子。「令堂去世多久了?」

「我出生的時候,她難產。」掌珠說。

「你才十六歲。十六年前醫學已經非常昌明,哪有難產說去就去的?」

「我不知道。」

我聳聳肩。「清明可有去掃墓?」

「她不是葬在香港。」

「你是香港出生的,不是嗎?」我覺得稀奇。

「是,母親的骨灰被運回美國加州,她在那里出生,在那里長大。」

「嗯。」

到嘉蒂斯吃飯,坐下我便點了三種最好的酒。

何德璋說︰「林小姐,我們之間有誤會,我希望消除這個誤會。」

我說︰「先讓我吃完這一頓,然後我再決定是否原諒你。」

「原諒我?」何德璋愕然。

「自然,否則還要你原諒我不成?」我指指鼻子。

掌珠在一旁急得什麼似的。

「你對我的成見很深,林小姐。」

「哈哈哈,何先生,你撫心自問,你的所作所為。德性品行,算不算上等人?」

他很生氣,「一切都是誤會。」

「一場戰爭發動了,成千上萬的人死去,也是誤會。」

海龍王湯被送上來,我舉案大喝大嚼。

何德璋食不下咽,說道︰「林小姐,我發覺你這個人是活月兌月兌的理論派,什麼都要講道理。」

掌珠忍不住,「爹,最喜歡講歪理的是你。」

「大膽!」他朝掌珠瞪眼。

「你就會罵我!你從來不了解我!」掌珠說。

何德璋說︰「掌珠,近年來你令我非常失望。」

他轉向我。

「她受了我的壞影響。」我說道。

侍者撤去湯,遞上蝸牛,我換杯「堡多」紅酒。喝得起勁。我一點也不生氣,真的不氣,我把憤怒都溺斃在食物中。難得吃一頓冤家——現在我沒有冤家。又沒有朋友。我是一個再平和不過的人。

掌珠用手支著下巴,她根本吃不下面前的食物,她說︰「蜜絲林,我從沒見過你吃這麼多東西。」

我把半打蝸牛解決掉,抹抹嘴唇。

掌珠問︰「第三道菜是什麼?」

「燒小牛肉,蔬菜沙拉,煮茄子。」我說。

何德璋說︰「我可以解釋錢小姐那件事。」

「我不感興趣,」我說著喝一口酒,「那是你家的事。你運氣好,最近我性情好,否則大家在法庭上對答。」

「你無法消除你的成見?」他問。

「沒法子。」我放下杯子。

「我很難原諒你這樣的人,況且你何必要我原諒你?我對你的生活沒有絲毫的影響作用。」我說。掌珠叫侍者把她的食物拿走。

我繼續「吃」的偉大事業。

何德璋瞪著我很久。

我以為他又有什麼話要說。

誰知他忽然說︰「老天,我從沒見過這麼能吃的女人!」

我回瞪他,忽然忍不住笑,一口紅酒全嗆在喉嚨里,咳嗽起來,用餐巾掩住嘴。

「上帝,」他說,「你吃得像頭豬了!」

「現在你說我像頭豬!」我罵。

「你還沒有叫甜品,要什麼甜品?千萬不要客氣。」他居然懂得諷刺人。

掌珠說︰「唉,你們兩個人像孩子。」

我說︰「我要蘇珊班戟。」

「你一定要吃完!」他朝我瞪眼。

「放心。」我說,「吃不完是你孫子。」

「你教書的時候不是這樣的吧?」他很懷疑的說。

「不,我是獨眼J。你知道撲克牌中的J?有一張是側面的,永遠只看到他一只眼楮,另外一面沒人知道。我就是獨眼J。」

「蜜絲林——」掌珠幾乎想哭。

何德璋看著我很久很久。

我沒他那麼好氣,吩咐侍者︰「蘇珊班戟,愛爾蘭咖啡——一匙羹糖,一個XO撥蘭地。」

「蜜絲林——」

「就那麼多。」我說。

「所以你不打算原諒我——」他說,「我這一頓飯是白請了。」

我微笑。活該。他準備一千元付帳吧。

「不過我與掌珠都很感激你,林小姐。」他說道。

「不必客氣。」我說。

我想我有點醉,酒喝得大多,大多種類混在一起。

他伸出手,我不與他握。

「仍然生氣?」他問。

「我為什麼要生你氣?你對我來說一點價值都沒有,你是個小人,專門騷擾我的生活,令我不安,如果你可以停止這些無聊的動作,我已經感激不淺。」我說。

「你歧視我,林小姐。」何德璋說。

「你完全說對了。」我說。

「我送你回家。」他說。

「不用。」我說。

「你一上來就喝醉了,我不相信你的車子到得了家。」

「別小覷人。」

我們在樓下分手。我走到停車場去取車子。被鳳一吹,酒氣上涌,心頭悶得難受,忽然有一絲後悔喝得大多。

電梯中有兩個小阿飛,眼楮不停的向我飛來。我很氣。

男女再平等,女人還是得視這種色迷迷的眼色為戒——如果沒有看的時候,哭也來不及。

這時小阿飛甲向小阿飛乙施一個眼色,趨向前來問我︰「喝多了嗎?」

我不出聲,到了停車場四樓,他們跟我走出去,我就知道事情不妙。我當時並不害怕,一直向前走,停車場里一個人也沒有,阿飛甲把一只手放在我肩膀,我「霍」地轉過頭去,他們兩人反而嚇了一跳,松掉手。

我厲聲問︰「想干什麼?」

阿飛乙自懷內拿出一把小刀。

「這把刀?」我冷笑一聲,「切牛排還嫌鈍。」這時我已知道腕上的手表可能要不保了。

身後忽然又伸出一只怪手擱在我肩膀上,我馬上心頭一涼。

我身後的人發話了︰「滾!傍我滾!否則就揍死你們!」

我如逢大赦︰「何德璋!」

我身後那人是何德璋!

小阿飛放腳便跑,其中一個因地上汽油滑,還摔了一跤。

我說︰「為什麼不把他們扭往警局?」

「我也沒有把握打贏這兩個人。」他問,「你沒有嚇著吧?」

「沒有,剛在發冷,你便出現了。」我說。

「你也大意,這兩個小阿飛一直尾隨你,你還不知道。」

「我喝醉了。」我承認。

「我開車送你回去。」

「掌珠呢?」我問。

「在車里,」他說。

「你怎麼會跟著來的?」我問。

「普通常識。」他說道,「你今天打扮得這個模樣,又戴著金表,無論劫財劫色都是上乘之選。」

「多謝。」我瞪起眼楮。

他替我拉開車門。

掌珠說︰「蜜絲林,你沒事吧?我讓你坐前面。」

「不,我坐後面。」我揚手阻止。

「為什麼?」

後面安全。

掌珠把地址告訴她父親。

我靠在後面的座位上閉眼休息。坐後面最好,不必管閑事,到家便下車。坐後座的人永遠是無關痛癢的陌生人,何嘗不是逃避的方式?只有苦命人才開一輩子的車,命好的都有司機。

掌珠悄聲道︰「蜜絲林,到了。」

我睜開眼楮,「呵,謝謝。」我說。

何德璋說︰「我送你上樓。」

我沒有拒絕,跟他上樓,他沉默地看著我用鎖匙開了門。

我忽然笑道︰「如果現在那位錢小姐看到這種情形,我真是跳到黃河也洗不清。」

他不出聲。

我說︰「再見。」關上門。

我覺得寂寞。如果一天到晚不出去,反而死心塌地坐在家中看電視,現在熱鬧了半日,獨自回家,非常有曲終人散的感覺,所以我也喜聚不喜散——賈寶玉脾氣。

我把手袋扔在一角,月兌上「柏可羅寶」的裙子,倒在沙發上。我撩撩頭發,取一面鏡子來照。左臉頰上一個泡,唇膏早已溶掉,粉糊成為一塊一塊,我合上鏡子大笑,這個樣子——恐怕那兩個阿飛只是謀我腕上的金表,我還有色可供人來劫?別自視過高了。

我洗完臉去睡覺。

許久都沒事。

何德璋在掌珠生日那天下帖子請我。

我問掌珠︰「有很多小朋友去?」

「沒有。我跟同學不和,就是我與父親,還有……男朋友。」

「是不是好男孩兒?」

「還不知道。」她說,「不到要緊關頭,看不出真面目。」

這種論調已有點像我。

「畢業後你打算怎麼樣?」我問。

「考港大。」她說。

「港大如今不大吃香。我看你還是去考考牛津劍橋,讀一門狗屎垃圾科,什麼地理。歷史這種不相干的功課,多麼風流。要不考美國史蔑夫,衛斯理、沙拉勞倫斯這幾間——你父親會替你辦。」

「那樣做我會快樂嗎?」掌珠問。

「不會。」我說,「但是你會自傲。」

「我想要快樂。」

我微笑。

掌珠十六歲生日那天,我沒見過比她更漂亮的女孩。

她穿貝殼粉紅的紗衣。

「父親買給我的。婀蒂。」她說。

「很好看。」我說,「很美,」我是由衷的。

何德璋與我握手,請我坐下。

我說︰「難得你這麼忙也會替女兒慶祝生日。」他笑笑,不與我爭吵。我很佩服他這一次。

掌珠走過來。「你們兩個還在吵架?」她說,「你們兩個怎麼會這樣?如果你恨她,你就不會下帖請她,如果你恨他,你就不會應約而來,到底攪什麼鬼?」

我與何德璋同時說︰「不得無禮。」

我漲紅了臉,我說︰「你懂什麼。」

她說︰「呵,我的朋友來了。」

我連忙抬起頭看她的男朋友。

他是個年輕的男孩子,穿著套過時的西裝——領子太寬,腰身太窄,褲管還是喇叭的,襯衫領子也太大,領帶倒是夠狹的,不過顏色太復雜,一雙鞋子底厚,且是高跟,我頓時沒有胃口。

隨即我發覺對年輕的朋友要求不應太高,他總不能穿九百元一雙的巴利。

「在哪里讀書?」我與他握手時間。

掌珠搶著答︰「他在做事。」

哦,最後的希望也沒有了,這種年紀他應該在讀碩士。

掌珠在哪里認識一個這樣的人。

他坐下來。我發覺何德璋忽然變得這麼瀟灑。中年人的魅力四射,我很詫異,我一直認為青春是最原始的本錢,現在要修正觀念了。

我說道︰「我好像听見要開飯了。」

「來。」掌珠跟那個男孩子說,「我們到那邊去。」

菜很壞,何家的廚師簡直在混飯吃,但是何德璋沒有批評。

飯後我問掌珠,「你在什麼地方認識這個男孩子?他有什麼好處?」

「他听話。」

我微笑。「有錢人家的小姐多數喜歡听話的男人。可是你父親不過是小康,你不該惹上這種習氣,丈夫要有上進心與男人氣概。」

掌珠冷漠的說,「他不會成為我的丈夫。」

經過上一次創傷,她人變了。

何德璋說︰「我與她之間仿佛隔了一個大峽谷。」

「隔了一個宇宙黑洞。」我說。

沒多久蘭心與凌奕凱宣布訂婚。

我出外買訂婚禮物,硬是不給凌奕凱有任何機會佔便宜,我買了一條足金項鏈,墜子上說︰花好月圓。

我說︰「蘭心,祝你快樂。」

「你不看好這件事是不是?」她問。

「我看不看好這件事,有什麼重要性?」我反問。

蘭心尖聲罵︰「你這個人老是這樣子!用這種口氣說話!叫人心都淡了。」

我笑,「是,我是很可惡,我知道,是否我應以三姑六婆的姿態出現?請多多指教。」

蘭心說,「你應該替我高興。」

「我很替你高興。」我說。

「講得有誠意一點。」她抗議。

「我很替你高興。」我說,自己都覺得聲音很空洞。

現在這兩個人可以往在一起了,合租一層小鮑寓,下班買菜回家煮了吃,吃完看電視長劇。

我知道我患了什麼癥,我患了高度諷刺癥。

凌奕凱也單獨見我,跟我說︰「听說你有男朋友?」

「誰說的?」我 異的問。

「張太說的!你為他辭職,為他跟歌女打架,上警局,現在又重修舊好。」奕凱說,「他是一個學生的家長。」

「謝謝你告訴我,謝謝張太替我宣傳。」

「翹,你知道我對你怎麼樣的。」

「我不知道。」我說。

「你為什麼要逃避我?」他問。

「你說得不錯,我是在逃避你。」我說。

「為什麼不願意與我接近?」

「因為事情發展下去,最終結局是結婚,我不想嫁你這樣的人。」

「我有什麼不好?」奕凱問。

「你與蘭心訂婚,何必再問這種問題?」我心平氣和的說。

「我想知道,那麼好死心。」他堅持。

我說︰「你不是我心目中那種類型。」

「我賺得不夠,是不是?」他問。

「你為什麼不說︰你各方面——包括收入在內——都比我弱?光說到‘收入’,對我不公平,仿佛我是個頭號虛榮的女人。你們男人就是這樣會保護自己。」

他不響。

「你的知識學識與常識全不夠,不只是你的收入,你的品格性情也不合我胃口,總而言之,我們兩人合不來!而且既然你已向蘭心求婚,心中不該有旁騖,要不就耐心等待更好的。」

「我死心了。」凌奕凱說。

「你會很適合蘭心,但不是我,我不打算為你在一層兩房一廳的公寓中煮三十年的飯。」

他苦笑︰「你的驕傲將會有苦果。」

「那是我的事,你放心,我自己會料理。我只想祝你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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