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來了,終于回來了。
不止身體回來,記憶也回來。
納爾遜本來已將我的胡思亂想完全洗淨,使我成為一個正常健康的女子,我甚至比從前溫柔馴服,有興趣走到廚房去,連丈夫都覺得,如此配偶,不是不可以共度一輩子的。
家人都發覺我變好了。
罷剛在這個時候,因為一盒糖果,喚回從前的我。
我震驚地呆坐。
五十年就這麼過去了,物是人非,在他們那里,我不知如何著手尋找母親,現在回來,我又不知該如何重新適應。
不是每個人有機會經歷這麼痛苦的考驗。
我伏在桌子上,每根神經抽得繃繃緊,痛苦得透不過氣來。
然而經過這四十五天的旅程,我成熟了,我學會沉下氣來,咬緊牙關死忍。
必須見一步走一步。
我出去問丈夫︰「我能借用你的車?」
「它是輛慢車。」丈夫笑。
「我只不過到母親家去。」
「小心駕駛,」
「多謝關心。」
孩子們還在床上,我輕輕撫模他們額上的接收器,不過似一粒血紅的痣,但願他們的思想永遠不會被截收。
妹妹醒了,輕輕叫我。
我順口叫一聲愛梅,立刻怵然而驚,住口不語。
隨即拍妹妹的手背,囑她繼續休息。
我出門去看母親。
她在園子里休息,人造草坪如張綠油油的毯子,不知恁地,襯托得她更加寂寞。
「媽媽。」我走過去。
「你果然來了。」她有份驚喜。
我緊緊握住她的手,這才是愛梅呢。
「怎麼會有空?我以為你只是說說。」
「以後都會很空,我會時常來探望你。」
母親十分意外,「你?」
「該有一個轉變,」我歉意的說︰「想多陪你。」
「進來坐,慢慢說。」
她的手也已經老了,手背上有黃斑,指甲上有直紋坑,一切部表明她是個老婦,皮膚亦在腕處打轉。
我忍不住再叫她一聲︰「媽媽。」
「你怎麼了,」她笑,「出院以來,象換了個人似的。」
「把這只胸針的故事告訴我。」我踏入正題。
「你都不愛听。」
「我愛,請你告訴我。」
她听出我語氣中之迫切,深覺奇怪。
「是一位阿姨送給我的。」
「她叫什麼名字,還記得嗎?」
母親點點頭,「她踫巧也姓陸,叫陸宜,所以我把這個名字給你,紀念她。」
「她在什麼地方?」
「一早去世了。」
「誰告訴你的?」
「她的丈夫方先生,」
我的心牽動,硬生生吞下熱淚。
「對了,告訴我,是否就是這位方先生把你帶大?」
「不,不是方先生。」母親嘆口氣。
我緊張來起,難道方中信背棄了諾言?
「發生了什麼?」
母親笑,皺紋在額角上跳舞,「陳年舊事,提來作甚麼?」
「不,我要听。」
「怕你煩得象以前那般怪叫起來。」她說︰「我替你去做杯茶。」
我怎麼會在這種要緊關頭放松她,「媽媽,快說下去,方先生怎麼樣?」
她只得坐下來,「方中信先生不到三年就跟著去世。」
我失聲,「好端端怎麼會?」傷心欲絕。
「你臉部白了,」母親驚異,「這是怎麼一回事?」
我連忙別過頭去,「那位方先生是個好人。」
「好人也不見得活一百歲。」
「他得了什麼病?」
「後來听監護人說,是癌癥。」
我呆呆的靠在椅子上,不敢在母親跟前露出蛛絲馬跡,一句話也說不出來,苦如黃連。
「好人總是早逝,我是不折不扣的孤兒,失去父母之後又失去方叔,唉。」
「後來誰做你監護人?」
「是一位老律師。」
「方先生沒有親人?」我想起他的妹妹。
「有一位姊妹。」
「她怎麼樣了?」
「咦,這些幾十年前不相干的事,你知來作甚?」
「媽媽,請別賣關子,快告訴我。」
「她結了許多次婚,都沒獲得幸福,後來結束生意,移民外國,在異鄉去世。」
我征怔的靠在安樂倚背上,听母親說方家舊事。
三言兩語就道盡他們的一生,仿佛乏善足陳,像小時候看漏了部精彩的電影,心焦地問旁人︰後來怎麼樣?壞人有沒有得到惡報?美女有沒有嫁到英俊小生?
但那個在場的觀眾永遠辭不達意,無法把劇情扼要地用言語演繹出來,急煞人。
因為我不在場,不得不請母親轉告我,偏偏她不是一個懂得說故事的人。
我佩服說故事說得好的人,生動、活潑、有來有去,人物栩栩如生,情節婉轉動人……
我嘆口氣。
母親說下去,「那時我實在還小,記不清楚那許多。」
我疲倦而傷心的問︰「亦沒有影像留下來吧?」
「沒有,什麼都沒有,」母親忽然說︰「但有記憶,我心中永遠懷念他們兩夫妻。」
是的,記憶。
我已榨盡母親的記憶,再與她多說也無用,這些年來,她重復又重復,不過是這些片斷。
只听得她喃喃的說︰「方太太對我那麼好,連幼童都感覺到她大量的愛,以後一生中,沒有人愛我多過方太太。」
「媽媽,我也愛你。」我沖口而出。
拋微微一笑,不予置評。
「我從前粗心不懂得,媽媽,現在開始,我會好好的愛你。」
她詫異,「怎麼忽然孝順起來,倒有點肉麻兮兮的。」
我深深太息。
「你們年輕人事忙,疏忽親情,也迫不得已。」
「媽媽,你記得方太太的相貌嗎?」
「她長得好美。」
「你那麼小都記得?」
她肯定的點頭,「再美沒有了。」
「象誰?」
「象聖母馬利亞。」
「象不象某個身邊的人?」我暗示她。
「怎麼會,沒有人如她那麼端莊美麗。」她不以為然。
「象不象你?」我已說得很露骨。
「不象。」
「象不象我?」我實在急了。
母親笑出來,「你在為母的眼中,也算是美的了。」
「不不不,方太太是不一樣的。」母親說。
「一點也不象?」我說。
「你那麼毛躁……」她看著我。
母親已把「方太太」神化了,在她心目中,方太太至聖至美至善,無人能及。
我不過是她粗心、慌忙、心不在焉的小女兒,她怎麼會相信我即是方太太,方太太即是我。
方太太是她的信仰。
我握住母親的手,憐惜的說︰「以後我們要多在一起,我會常來探望你,媽媽,要不要我搬來同你住?」
「同我住?」母親愕然,雙手亂搖,「不要開玩笑,咱們兩代人,思想以及生活方式都大不相同,沒有可能相處,萬萬不能同住。」
她拒絕我?我啞口無言。
滿以為能夠補償她,誰知她已習慣一個人生活,自給自足,不再希冀在任何人身上獲得照顧愛護,多麼悲哀,我們遲早,都會彼環境訓練得硬如鐵、堅如鋼。
我無話可說,太遲了。
「這兩天你真是怪怪的,」母親陪笑,「不是有什麼不妥吧?」
我呆視窗外,「母親,方先生的墓……」
「在本市,我每年都去掃墓。」
「我想去。」
「同你有什麼關系?剛出院,熱辣辣的天氣,日頭一照中了暑怎麼辦好?」
她還是把墓址告訴我了。
我是即刻去的。
靶覺上總以為他剛落葬,其實已有四十余年,墓木已拱。
青石板上全是青苔,墓碑字跡已經模糊。
我手籟籟的抖,蹲下去,伸手模索。上面寫著方中信字樣,一九五五——一九八八。
旁邊還有一行小字,慢著,是什麼,我把臉趨向前去看,這一看之下,三魂不見了七魄,原來碑上刻著︰宜,我永遠愛你。
方知道我會找到這里,他知道我會看到這行字,他知道。
我額角頂著清涼的石碑,號陶大哭起來。
我是不得不回來,我是不得不走,我們是不得不拆散。
我今生今世,被汝善待過愛護過,于念已足。
我淚如雨下。
在這偏僻的墓地,也無人來理我,我躲在樹蔭底下,不知哭了多久,只覺得氣促頭昏,四肢無力,也不願站起來走。世界雖大,仿佛沒有我容身之地,沒有方中信帶領我,我不知何去何從。
彬在石板地上,直至膝頭發麻,天色暗下來,我不得不定。
而且還不能把悲傷太露,以免被人知道我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