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不是天使 第五章

邱晴已經忘記幾許日夜她沒有闔上眼楮,看上去樣子大概不會比麥裕杰好多少。

終于,外人都走了,只剩下她與麥裕杰。

朱外婆坐在他們當中。

她輕輕說︰「我听人講,那夜有人持械上按摩院尋仇,邱雨硬是撲出來替你擋了一槍。」

麥裕杰混身震動。

「不然的話,躺在這里的就是你了。」

他不語,完全認罪。

「我又听說,在這之前,你要與她分手,她也已經答應,沒想到臨走之前,還要再救你一次,麥裕杰,她待你真正不薄。」

麥裕杰面孔痙攣,年輕的他在該剎那忽然想起第一次在舞場見到邱雨的情形,那奇異的一夜叫他永身不忘。

他上小舞廳去找舊時手足,正坐著在等,有一大幫提照相機的人擁簇著一名女子上來,擾攘半晌,原來是新聞記者采訪被前任男友淋硝鏹水的舞女。

那無膽匪徒手顫顫撒上藥水,只有幾滴淋在女方手臂上,那年輕的女子正潑辣地、生猛地形容她如何以第一時間通知警察來抓了人走,同時伸長手臂,展覽給眾人參觀。

硝鏹水腐蝕過的地方有幾點紅斑,在雪白的肌膚上看去似濺出來的胭脂,一點兒不覺可怕。

在這個時候,那女子忽然抬起眼楮,看到了躲在角落里的麥裕杰。

一年後她才這樣形容︰「舞廳一角怎麼會蹲著一頭狼!」

他們是這樣認識的。

女子手臂上的紅斑還沒有痊愈他倆已經知道會長時期在一起生活。

麥裕杰的雙目更紅,面孔扭曲,只是說不出話來。

外婆對他說︰「現在邱晴沒有親人了。」

原來是為她說項,邱晴冷冷答︰「我還有同胞兄弟,我不需要這個人憐憫。」

外婆看著她,「這人是你的姐夫,他會照顧你。」

「我不需要他,或是他的世界,看我的姐姐就知道在他身上可以得到什麼。」

麥裕杰張開嘴想說話。

邱晴指著他,「不準你說一個字辱及我姐姐,今夜你沒有發言權。」

地板擦過又擦,棕色油漆早已剝月兌,露出木料原色,本來藏著污垢,看不出來,邱晴揀有血跡的地方特別用力洗得發白。

事後才發覺洗出一個模糊的人形來,邱雨是永遠躺在那里。

深夜邱晴醒來,有時仿佛可以听到幾個人的呼吸聲,她反而覺得十分有安全感,擁著被褥听一會兒,再度入睡。

曾易生來探訪她,一開口便說︰「今天我休假。」

此地無銀三百兩。

邱晴呆呆地看著他,已經沒有力氣掙扎,她只是輕輕問︰「有何貴干?」

「我路過這里,順道看看你。」

「很少有人路過城寨。」邱晴出奇地溫和。

他們在天台坐下。

秋天了,空氣略見清爽。

曾易生說︰「這個夏季又長又苦。」

他講得再正確沒有。

曾易生忽然說︰「城寨內無罌粟種植,無煙土生產,都自外邊運進來,地方本是干淨的地方,不應對它有任何偏見。」

邱晴把手臂抱在胸前,有點兒感謝他為她的出生地說話。

「這個夏季,你不知道瘦了多少。」

邱晴不語。

「我知道你已念完預科,可願意接受我介紹工作?」

邱晴的心一動。

「抑或你還有其他計劃?」

「我打算找我兄弟。」邱晴不由得向他透露心事。

曾易生一愣,他不知她還有親人,只得不露聲色,要徹底了解這個女孩子,談何容易。

邱晴輕輕說︰「姐姐離開之後,我才明白要把握時間。」

「你若需要幫忙,應該知道到何處找我。」

「謝謝你。」

「不客氣。」

棒數日,邱晴照著地址找上門去。

那天她穿著小小白色外套,長發編成一條辮子,藏青色裙子,外表與一般女學生無異。

大夏司閽並沒有注意她,邱晴順利找到十六樓甲座,便伸手按鈴。

半晌,才有穿制服的女佣啟門,和氣地問找誰。

「貢心偉。」邱晴說。

「他到圖書館去了。」

邱晴剛想告辭,那女佣又說︰「請進來等一會兒,他說過回來吃中飯。」

邱晴點點頭。

女佣把門打開,邱晴眼前馬上一亮。

竟有這樣好風水的住宅,邱晴暗暗贊嘆,寬敞的客廳接著一個大露台,欄桿外邊便是維多利亞港與九龍半島全景,同哺土卡上看到的香港一模一樣。

邱晴緩緩坐下。

沒想到哥哥在這般美好的環境里長大。

女佣給邱晴斟出一杯茶,捧一疊雜志放她面前,讓她舒服地等候。

生命從來不是公平的,得到多少,便要靠那個多少做到最好,努力地生活下去,邱晴最明白這個道理。

環顧室內家私簡潔素淨,一塵不染,玻璃茶幾晶光雪亮,靜寂一片,氣氛祥和舒適。

邱晴忍不住想,假如姐姐與她也在這里長大,會是什麼樣子。

她渴望見到貢心偉,他可以解答她的疑團。

本來等人是最吃力的一件事,但邱晴窩在沙發里,卻非常自在。

偌大的公寓里好像沒有人,她要坐多久,便坐多久。

茶幾上有一份未經打開的報紙,頭條新聞用紅字印著︰「億萬探長引渡途中潛逃」。

邱晴的目光被吸引過去,剛欲細讀,背後傳來一聲咳嗽。

邱晴轉過頭去,看到一位中年婦女微微笑看著她。

邱晴連忙站起來,「貢伯母,你好。」這想必是女主人了,「我叫邱晴。」

丙然猜得不錯,「你也好,可是心偉遲到?」她走過來坐下。

「沒有,」邱晴答,「是我路過,上來問他借書。」

「哪一本,我替你拿。」貢伯母像是頗喜歡她。

「不用了,下次吧。」邱晴想告辭。

「你是他同學吧,心偉他也該回來了。」

北伯母穿件舒適的洋服,五官端莊,態度舒泰。

邱晴很喜歡她,心偉有這樣的母親真幸運。

她滿意了,站起來說︰「伯母,我下次再來。」

「邱小姐,吃過早點心再走。」

「不客氣,我還有點事。」

北太太把邱晴送出門口。

到了樓下,才松一口氣,迎面走來一位神清氣朗的少年人,穿白衣白褲校服,襯衫口袋上繡著名校的標志。

他看到有人注視他,亦抬起頭來,呵,是一名標致的少女,這些日子來他已習慣異性的注目禮,只是微微笑一笑。

但慢著,她的眼楮,少女眼中有一種無限依戀的意味,在什麼地方見過呢?貢心偉忍不住多看她一眼。

邱晴的嘴唇嚅動一下,她知道她終于見到貢心偉,心里十分激動,匆匆掉頭而去。

男孩子需要比較好的環境栽培才能有機會出人頭地,不比女孩,隨便哪個角落,蜷縮著吃些殘羹冷飯,也能成長,不過最好還是要長得美。

到了車站,邱晴還在興奮,半晌才記起,他們之間並沒有交換過一言片語。

晚上她對朱外婆說︰「他不知道有多英俊,一定有不少女同學追求他。」

朱外婆點點頭,「崇拜完你姐姐,該輪到你哥哥了。」

邱晴冷下來,姐姐最令她傷心。

「麥裕杰給你帶來邱雨的遺物。」

「我不要見他。」

「他已經走了。」

外婆把一只餅干盒子推向她。

「只有這些?」

「衣服沒有用,他已經作主丟掉。」

邱晴把盒子打開來。

里面裝著一些金銀首飾,式樣粗糙低俗,有一枚心型鑽戒約白豆般大小,算是最登樣的一件。

朱外婆取出一條細細項鏈,「這你可以戴在身上作紀念,我見邱雨戴過。」

邱晴點點頭,把項鏈系在頸上,小小一個墜子,上面有花好月圓字樣,邱晴淒涼地笑了。

姐姐得到的真不算多,半罐頭的破銅爛鐵作為玩具,已經樂孜孜地度過一生。

「你看這個。」朱外婆指一指。

墊底是一張照片,哎呀,是她們母女三人的合照,母親豐滿的膀臂一邊摟著一個女兒,邱雨穿紅色搶盡鏡頭,邱晴穿白襯衫同現在一樣沉著。

「她怎麼會有這張照片,我都忘了,這也許是我們母女唯一的合照。」

有兩個已經不在世上,邱晴默然哀悼,她不知幾時會追隨她們的道路,夜闌人靜,總好似听見有人低低聲叫她,她也弄不懂是不是心理作用。

邱晴把照片貼在臉旁溫存。

「還有這個。」朱外婆說。

是卷著的一疊鈔票,用橡皮筋扎著。

「收下它吧,不要與它作對。」

「我已經可以出外找工作。」

「置衣裳吃中飯都得靠它。」

真的,發薪水要挨到月底,邱晴志短。

「有人來找過你。」

「我知道,是那位馬先生。」

「他們全不適合你。」

「外婆,世上到底有無對我們好的男子?」

外婆答得好︰「我不知道,我從來沒有嫁過人。」

餅兩日,邱晴自圖書館出來,慣性到對面馬路流動小販處買冰淇淋吃。

罷付鈔票,那小販忽然說︰「邱小姐,標叔說,他十分感激你,什麼都沒有講。」

邱晴一听,馬上說︰「這杯冰淇淋不是巧克力,煩你換一換。」

小販一邊換一邊說︰「他這一兩日就要乘船偷渡出去,叫你當心,就這麼兩句話。」

「替我問候他。」

邱晴拿著冰淇淋走開,步行到海旁石凳坐下來,這些都是她生命中的一部分。

三個月內邱晴轉過四份工作,最新一份是花店售貨員,女老板非常年輕貌美能干,動輒杏眼圓睜,指著伙計問︰「你是不是白痴?」

邱晴覺得沒有前途。

她想起她看過的一本言情小說,女主角在歡場出身,她這樣形容她的生涯︰「在一段很短的時間內,女郎們吃得好穿得好,同時亦有歡樂的時候。流淚?當然也流淚,但那不算,女人的生涯,與眼淚分不開。」

真的,做花店售貨員一樣要落淚,邱晴忽然明白姐姐的意願。

邱雨常眯著眼,同妹妹說道理︰「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干什麼,你看我,快活似神仙。」

麥裕杰叫她走,她終于走了,卻走得叫他一輩子也忘不了她。

邱晴終于撥電話給麥裕杰。

經過好幾個人的通報,她終于听到他的聲音,她簡單地說︰「我升學需要費用。」

她很怕他會多話,但是沒有,他更簡潔地回答︰「我今晚派人送到你家來。」他先掛斷電話。

邱晴並沒有恍然若失。

她有許多事要辦,先要到理工學院去鞏固她的學位,接著去購書部選文房用品,買兩套新衣服,一雙新球鞋,經過百貨公司化妝品攤位,她還挑了一盒胭脂。

社會的風氣轉變了。

適才填寫資料時有一位念理科的女同學坐在她身邊,看到她在地址項下寫九龍城寨西城路,就隨意說︰「多麼有趣的地區,你住在城寨?」

邱晴一點兒不介意她這麼說,終于人們不再把這個地區當作一個瘡疤,忌諱著故意不提。

那女孩接著說︰「我住美孚新屯,一個沉悶不堪的地方。」

邱晴笑。

那女孩又說︰「我喜歡你的笑容,與眾不同。」

邱晴也希望所有的同學都像她。

「邱晴。」

邱晴捧著書抬起頭,看見曾易生站在她面前。

「恭喜你今天入學。」他走過來說。

邱晴調侃說,「多麼巧,在校園都能見到你。」

「理工是我母校,我也自管理科畢業,小師妹,祝你學業順利。」

「呵,」邱晴說,「以後請你多多指教。」

他忽然改變話題︰「我們知道你與藍應標接觸過。」

邱晴不想得罪他,「那是毫無根據的猜測,我早已告訴你我不認識你說的那個人,听說,貴署經常收到市民的騷擾投訴。」

他沉默一會兒,「對不起,我本欲閑談幾句。」

邱晴責問說︰「這算是閑談的題目嗎?」

他站在一邊不出聲,雙手插在口袋里。

邱晴起了疑心,她看著他,「如果我沒有猜錯,你若不是辦事過火,便是想約會我。」

曾易生神情尷尬。

邱晴繼續揶揄他,看著他說︰「可惜,你太了解我了,我們只可以做普通朋友。」

她把他扔在一角離去。

晚上麥裕杰派人選來一張本票,一言半語也沒有嚕蘇她,邱晴自嘲有辦法。

要是讓別人曉得,一定會有人這樣說︰真正了不起,黑白兩路上的朋友都有。

他們不約而同密切地注意她。

邱晴一向自有主意,她進一步聯絡貢心偉。

這次她先用電話聯絡。

「心偉,」她的語氣親切但不過分,「記得我嗎?我叫邱晴。」

「對,」那邊好似一直在等她的消息,「家母與我說過,幾個月前你曾經到過舍下,踫巧我不在,你又沒留下電話地址。」

「心偉,我有話同你說。」

「可是我並不認識你,我沒有姓邱的同學。」

「我能再到府上來嗎?我喜歡你家,坐著真舒服。」

北心偉笑了,一定是哪個同學惡作劇,「明天下午你可有課?我取消打球,在家等你。」

「我三點正上來。」

朱外婆听說這個計劃,問道︰「這一次,你該同他說清楚了吧?」

邱晴點點頭,「這次我會把握機會。」

「你要有準備,也許他會意外,他會抗拒。」

「他不會這樣幼稚。」

「你還是當心的好。」

這次到貢家,貢心偉在門口等她。

「歡迎你,邱晴,我猜想今天你會把悶葫蘆打開。」

邱晴喜歡他那不帶一絲陰影的笑容,希望這件事不會影響他。

「請坐。」

邱晴說︰「我見過伯母,她真是和善。」

「我的父母是最好的父母。」貢心偉笑。

邱晴忽然說︰「家母也很愛我。」

「那當然,」貢心偉拍一下手掌,「邱晴,快告訴我,我們到底在什麼地方見過?」

邱晴笑一笑,剛要開口,門鈴尖銳地響起來。

北心偉詫異地抬起頭,他並沒有約其他人。

大門打開,一個女孩子走進來,推開佣人,看見貢心偉便質問︰「為什麼沒空打網球?」

那平板稚女敕的聲線好熟悉,邱晴抬起頭來,看到曹靈秀。

她怎麼會在這里出現?邱晴大奇,她亦是貢家的朋友?

曹靈秀也看見角落里坐著客人,但是她沒有把邱晴認出來,她忙著與貢心偉講道理,「你借故推我好幾次,心偉,我要求一個合理解釋。」

邱晴在一邊訝異得張大眼楮,不相信有這樣幼稚的頭腦。

合理的解釋?一定有,邱晴肯定聰明的貢心偉有三百套分門別類的好解釋,但是,所有的解釋不過是虛偽的借口,听來何益?

失約,不外是不重視這個約會,何用解釋。

丙然,貢心偉咳嗽一聲,很為難地說︰「我約了同學講功課。」

「我們有約在先。」

北心偉說︰「這個約會並非由我發起。」

「我是為了你才去的。」

邱晴馬上明白了。

曹靈秀追求貢心偉。

可憐的曾易生,他為女友擱置移民留下來,女友卻屬意別人。

邱晴並沒有幸災樂禍的感覺,她低下頭。

曹靈秀的聲音尖起來,「心偉,我為你放棄茱莉業的課程,你是知道的。」

邱晴嚇一跳,連忙走到露台去,躲避這一場爭吵。

她對整件事有了輪廓,曾易生為曹靈秀犧牲,曹靈秀又為貢心偉犧牲,結果最後勝利者貢心偉一點兒也個覺得是宗享受。

他不喜歡曹靈秀。

露台外的風景美麗一如圖畫,邱晴靠著欄桿,面孔迎著清風,輕輕吟道︰「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

今天又來得不是時候,她打算告辭,改天再來。

她回轉客廳,听到曹靈秀正在哭泣,她仍穿著白裙子,但似乎已經染上一點兒灰色,許是邱晴的偏見,她輕輕過去開啟大門。

「邱晴,」貢心偉不謊不忙地上來攔住她,「我送你下去,今天真的抱歉。」

邱晴看他一眼,「這些女子會累壞你。」

「不是我的錯。」

「你笑得太多。」

「邱晴,為什麼我對你有一種難以言喻的親切感?」

「下次,下次我告訴你。」邱晴吁出一口氣。

「你得留下地址。」

「我在理工管理科第一年。」

「好,我來找你。」

「還不快回去解釋一切?」

北心偉笑著回家去。

邱晴下得樓來,看到大理石鋪的大堂中有一個人來回焦急踱步。

邱晴不相信她的眼楮,那熱鍋上的螞蟻竟是曾易生。

曾易生看到她,一呆,站住,「是你,邱晴?」

邱晴笑,「正是,我們都來了。」

曾易生听她那口氣,好像完全知道發生過什麼,不由得起了疑心。

由他開車送了曹靈秀同貢心偉開談判,真正匪夷所思,邱晴慶幸城寨里從來沒有這樣的爛賬,他們的作風恩怨分明。

邱晴嘆口氣,「好好地等吧。」她揚長而去。

她听到曾易生一直在身後叫她。

忽然之間,那條白裙子不再騷擾邱晴,她戰勝了它,從此可以抬頭面對它。

北心偉來找她的時候,也看到有趣的一幕,以致他笑道︰「噫,你也很不賴呀。」

邱晴異常尷尬,說她自問不是這樣的人。

但是一個機械工程科的男生偏偏挑同一時間來接她放學,她站在白色開篷車邊解釋、搖頭、擺手的情形統統被貢心偉看在眼內,才轉頭,麥裕杰那邊又派人來找她,邱晴猶疑,她找他的時候,他沒有推辭,他要找她,她就得出現,這是江湖規則。

邱晴好不容易打發了二人,轉頭看見貢心偉,他向她眨眨眼。

「你誤會了。」她說。

北心偉說︰「今日我左眼跳個不停,想必有什麼要緊的事發生,來,找個地方坐下喝杯酒壓驚。」

他生性活潑,不拘小節,邱晴真正喜歡他。

他說︰「這一帶我很熟,貴校出生很多。」暗示他時常在此接送漂亮女孩子。

邱晴忍不住說︰「你看上去快活極了。」

「有什麼事值得愁眉苦臉?」他反問,「這張桌子近天窗,我們坐這里可以看得見長堤上情侶。」

邱晴笑,「看與被看,是本市游戲之一。」

北心偉問︰「你到底是誰,有什麼話同我說,為何我與你一見如故?」

邱晴沒頭沒腦地說︰「這件事,許還有商榷的余地,你可能要調查清楚才會相信。」

北心偉笑,「不用調查我都相信我是本年度最受歡迎的男士。」

邱晴清晰地說︰「不,貢心偉,我是你多年失散的妹妹,現在回來找你。」

北心偉呆住,握住啤酒杯子的手微微顫抖,他凝視邱晴。

他問︰「這是誰的惡作劇?」

邱晴有點擔心,「你受得了嗎,要不要我馬上走?」

「不,」他抬起頭來,「請把詳情告訴我。」

「我一點兒證據都沒有,」邱晴抱歉,「我也是听人說的。」

「你的面孔即是最佳證明,難怪我一直覺得在哪里見過你。」

「我們相似?」

「隨便問任何人。」

「你願意接受這件事?」

北心偉不出聲,一口喝干啤酒。

他說︰「貢家從來沒有瞞過我,我一直知道自己是領養兒。」

呵,邱晴吁出一口氣,那她還不算是罪人。

「但是我從來不知道我有姐妹,這些年來,你在何處?」

「在某處生活。」

北心偉似有困難,過半晌他說︰「你講得對,我一時接受不了,請讓我一個人在這里冷靜片刻。」

「貢心偉,我想你知道,我毫無企圖,唯一目的,不過想與你見面相認。」

「我相信你。」

邱晴站起來,讓他坐在角落里發呆。

她緩緩在長堤上散步,一直往家的方向走去。

幼時與姐姐吵架,也試過離家出走,身邊零錢花光了,試過一直走回家去,身子又熱又髒又累,可是雙腳不停走,終于挨到家門,猶自不甘心,先到外婆處喝口水吃塊餅干冷靜下來才敲門。

可憐可笑的是,根本沒有人發覺她曾經離家出走。

漸漸發覺出走無用,稍後朱外婆又斥資搭了天台,那處便變成了她的避難所。

一待好幾個鐘頭,連麥裕杰都知道她有這個習慣,要找她,便上天台。

他會輕輕地問︰「姐姐又打你?」

邱雨的性子猶如一塊爆炭,不顧三七二十一,一定先拿邱晴出氣,不為什麼,因為她永遠在身邊,後來邱晴模熟姐姐脾氣,不駁嘴不閃避,站定給她打,反而三兩下就使她消氣,越躲越是激起她怒火,劃不來。

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邱晴揚手叫車子。

她又一次走上天台,坐在牆角,朱外婆晾了衣裳,還未收回,正在秋風中拂蕩鼓篷,邱晴躲在晾衣架下,非常渴睡,她索性躺下,閉上眼楮,漸漸入夢。

看到曾易生跟她說︰「我終于搞清楚了。」

邱晴完全不知道他清楚的是什麼,卻十分代他欣喜。

「邱晴,醒醒當心著涼。」

邱晴睜開雙眼,那種欣喜的感覺仍在。

朱外婆說︰「我今日去求簽。」

「問什麼?」

「替你問前途。」

「真的,說什麼?」

「太公八十遇文王。」

邱晴笑出來,「唉呀,要等到八十歲,不算是好簽。」

「你沒有耐心等?」

「不,不,」邱晴順她意思,「只要有事成的一日,等等不妨。」

「你看,這幾年城寨變得多厲害,我已休業多時,她們現在都到內地去做手術。」

「外婆,麥裕杰傳我,我明天要去一趟。」

「听說他現在都改了做正行生意,開著間夜總會。」

邱晴輕輕冷笑,「對,不走東南亞,改走歐美。」

他坐在宇宙夜總會的經理室內。

已經喝下不少,仍繼續喝,看見邱晴進來,他照外國人規矩,站起來迎她。

邱晴在他對面坐下。

房間內很暗,邱晴的視線一時未能習慣,她看不清楚他。

他點燃一支煙,輕輕說︰「你姐姐去世已經周年。」嘴邊一粒紅星仿佛顫抖兩下。

邱晴嘆息。

「我時常看見她。」

邱晴一怔。

「夜總會音樂一起舞池里統統是她,大眼楮,紅嘴唇,看著我笑。」他聲音有點沙啞。

邱晴黯然神傷。

「你要不要看一看?來,我同你出去。」

邱晴只得跟在他身後,麥裕杰的腳步並沒有踉蹌,他把邱晴帶到舞池邊。

邱晴開頭以為麥裕杰醉人醉語,及看到眾舞女隨著音樂翩翩起舞,才呆住了。

在薔薇色燈光下,她們的確都長得似一個樣子,黑色眼影,鮮紅嘴唇,蓬松的頭發,華麗俗艷的服式。

「看到沒有,」麥裕杰輕輕問,「都是你姐姐。」

都是別人的女兒,都是別人的姐妹。

「長得像不像?」

邱晴忽然落下淚來,她推開麥裕杰,走到舞池中,拉住一位小姐的臂膀,懇求說︰「回家去,快走。」

那小姐摔開她,訝異地看著她。

邱晴又去拉另外一個,「回家吧,」她哀求,「再不回家就來不及了。」

舞客舞女都笑起來。

麥裕杰過來拉開邱晴,看到她淚流滿面。

這還是她第一次痛痛快快地哭出來。

麥裕杰讓邱晴伏在他胸前,一如往日,恩仇全泯。

餅兩日,在他的辦公室里,邱晴看到報紙頭條︰廉警沖突,局部特赦令頒布,廉署執行處八十三項調查需要終止。

她輕輕放下報紙,「這是否意味藍應標可以回來與家人團聚?」

「至少有些人可以稍微松口氣。」

「你呢?」

「與我何關?我是一名正當的小生意人。」麥裕杰語氣詫異。

邱晴點點頭,揶揄說︰「我可以肯定你所說屬實。」

「你那兩位高貴的朋友暫時恐怕不能趾高氣揚了。」

邱晴淡淡笑,「我與他們並非深交。」

「有一度你並不那樣想。」

「人會長大。」

「你仍堅持住在那斗室里?」

「我們現在過得不錯,共裝設了二百多盞街燈,垃圾堆積也大有改善,渠道路面都有維修,路牌也裝設起來。」

「你語氣似福利會職員。」

「那也是你的故居,記得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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