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的故事 第一部 玫瑰   (1)

我的名字叫黃振華。

黃玫瑰是我的妹妹玫瑰。她比我小十五歲,而我再也沒見過比玫瑰更像一朵玫瑰的女孩子。

她是我唯一的妹妹,母親在三十八歲那年生下她,父親當時的生意蒸蒸日上,一切條件注定玫瑰是要被寵壞的。

玫瑰三歲大的時候,已是一個小小的美人胚子,連母親也訝異不已,因為一家人都不過中人之姿,這樣的水嬰兒實在是意外之喜。

玫瑰不但長得好看,而且能說會道,討人喜歡,考幼兒園的時候,無往不利,老師模著她漆黑烏亮的頭發,憐愛地說︰「這個小小的黃玫瑰,將來是要當香港小姐的。」

她的生活毫無挫折。

後來,當然,她長大了,漂亮與不漂亮的孩子,同樣是要長大的。

玫瑰出落得如此美麗,薔薇色的皮膚,圓眼楮,左邊臉頰上一顆藍痣,長腿,結實的胸脯,並且非常的活潑開朗。男孩子開始追求她的那年,我已讀完建築,得到父親的資助,與同學周士輝合作,開設公司。周年少老成,他的世界明淨愉快,人長得端正高尚,他對詩篇圖畫,鳥語花香,完全不感興趣。生活方面,他注重汽車洋房,當然還有公司的賬薄。他是典型的香港有為青年,你不能說他庸俗,因他是大學生,談吐高雅,但也不能將他歸入有學問類,因除出建築外,他對外界一無所知,他會以為鮑蒂昔里是一種新出的名牌鱷魚皮鞋。但我喜歡周士輝,他的優點非常多,和藹可親是他的首本好戲。他有個青梅竹馬的女朋友,卻把她收得非常嚴密,輕易不讓我們見面。

他的理由︰「尤其是你,振華,防人之心不可無,我不怕一萬,只怕萬一,等我娶了她,才讓她見你,情場如戰場,你的條件太好,我不能放心。」

我頓時啼笑皆非。這便是周士輝,我的生意拍檔。

母親對我是滿意的。

她說︰「士輝這孩子有生意頭腦,能補足你的短處,將來生意做大了,難免有意見分歧這種事,你要忍讓點。」

我唯唯諾諾。

母親最近這一兩年脾氣很古怪,父親叮囑我們對她忍讓一點,她正值更年期。

「听說士輝快要結婚了。」

「是。」

「你呢?」母親問。

我抓抓頭皮,「沒對象。」

母親說︰「打爛了電話的全是找玫瑰,玫瑰最近很不像話,一天到晚就是懂得往外跑,出了事就來不及了,」她不悅,「你是她大哥,她一向听你的話,總該說說她。」

我賠笑,「媽,現在的孩子,沒什麼好說的,他們都很有主張。」

「是我自尋煩惱,」她發起牢騷,「四十歲還生孩子,現在女兒不像女兒,孫兒不像孫兒。」

我連忙說道︰「玫瑰的功課,還是一等的。」

母親也禁不往微笑,「也不知她搞什麼鬼,都說聖德蘭西是間名校,功課深得厲害,但是從小學一年級起,也沒有看見過她翻課本,年年臨大考才開夜車,卻又年年考第一,我看這學校也沒什麼道理。」

電話鈴響了。

媽媽說︰「你去听罷,又是找玫瑰的。」她沒好氣地站起來,到書房去了。

我接電話,那邊是個小男生,怯怯地問︰「玫瑰在嗎?」

我和顏悅色地說︰「玫瑰還沒放學呢,你哪一位,叫她打給你好不好?」

他非常的受寵若驚,「不不,我稍遲再找她好了。」

我忍不住問︰「你找她干什麼?問她借功課?」

「不,我想約她看電影。」他說。

「好,」我說,「再見。」我放下電話。

玫瑰尚不過是黃毛丫頭,難道這些男孩子,全是為了一親芳澤?我納罕地想。

電話鈴又響起來,我剛想听,老佣人阿芳含著笑出來說︰「少爺,讓我來。」

我詫異,又是找玫瑰。

阿芳說︰「小姐還沒回來,我不清楚。」

我問阿芳︰「這種電話很多?」

阿芳嘆口氣︰「少爺,你不常在家,不知道,這種電話從早響到晚,全是找小姐的,煩死人。」

我說︰「有這種事?」

「是呀,太太說根本不用听,又說要轉號碼以求太平。」

「你去說說小姐呀,」我笑,「是你帶大的。」

阿芳說︰「你少貧嘴,小妹都那麼多人追,你呢?什麼時候娶媳婦?」

這一句話把我趕進書房里。

才寫了三個字,玫瑰回來了,她一腳踢開書房門,大聲嚷︰「大哥,大哥!」

我不敢回頭,我說︰「玫瑰,你那可憐的大哥要趕功夫,別吵,好不好?」

「大哥!」她把頭探過來。

我看到她那樣子,忍不住恐怖地慘呼一聲︰「玫瑰,你把你的頭怎麼了?」

玫瑰本來齊腰的直發,現在卷得糾纏不清,野人似地散開來。

她若無其事地說︰「我燙了頭發。」一邊嚼香口糖。

「你發了神經,」我說,「等老媽見了你那個頭,你就知道了。」

「她什麼都反對,」玫瑰說,「我哪理她那麼多。」她腳底一滑,溜到沙發上坐下。

我責問她︰「你的正常鞋子呢?滾軸溜冰鞋怎麼可以在室內穿?」

「大哥,這樣不可以,那樣不應該,你太痛苦了。」她不屑地說。

「我有你這樣的妹妹,痛苦是可以預期的。」我說,「有什麼快說,好讓我靜心工作。」

「借錢給我,」她低聲說,「三百。」像個小黑社會。

我模出鈔票,還沒交到她手中,母親已經推門進來,「振華,再不準給她錢!」

玫瑰手快,已經把鈔票放進口袋里。

母親大發雷霆︰「玫瑰,你試解釋一下你的行為,現在還是二八天時,你穿個短褲短成這樣,簡直看得到,是什麼意思?一把好好的直發去弄成瘋子似的,又是什麼意思?」

玫瑰一張臉頓時陰暗下來,低著頭,不響,雙腿晃來晃去。

母親益發怒向膽邊生,「把溜冰鞋月兌下來!」我賠笑,「她已經住在這雙溜冰鞋上了,怎麼月兌得下來?」

我笑笑道︰「媽,現在流行這種打扮,孩子們自然跟潮流走,你動氣也沒有用。」

「怎麼會生你這種女兒!」母親罵道,「一點教養都沒有,盡丟人。」

我推母親出書房,「好了好了,你老也別動氣,一會兒血壓高了,反而不妙,去休息休息。」

母親總算離開書房。

玫瑰噓一口氣,「老媽真是!」她嘻皮笑臉。

「你別怪她,」我說,「她跟你有兩個代溝,也難怪她看你不入眼。」

「她一直不喜歡我。」玫瑰說。

「不會的,你順著她一點,就沒事了。」

玫瑰在我書房里溜來溜去,把地板折磨得「咯咯」響,然後抱緊我的脖子,感激地說︰「大哥,你對我最好。」

我拉拉她一肩轟轟烈烈的卷發,「你知道你現在像什麼?像吉卜賽野女郎。」

她笑了。

有時候我也覺得老媽對玫瑰是過分一點。玫瑰還是個孩子,不應待她太嚴,淨責罵不生效,有空得循循善誘,沒空就放她一馬,小孩子只要功課好,沒大不了的事。

第二天回到寫字樓,士輝鬼鬼祟祟地跟我說︰「振華,我決定結婚了。」

我笑說道,「好家伙!」

「看!這戒指。」他打開一只絲絨盒子,遞到我面前,問道︰「如何?」

我看了一眼,「大手筆,有沒有一卡拉?」

「一卡拉十五分」他說道,「請你任伴郎。」

「我答應你。」

「借你老爹那部四五○來用。」士輝說。

「不在話下。」我笑,「現在可以公開你的新娘了吧?」

「今天一起吃午飯。」他說。

我終于見到了士輝的終身伴侶,那女孩子叫芝芝,姓關,一個好女孩子。說她像白開水呢,她倒有英國小大學的學士文憑,可是誰也不能說她有味道,她還沒有定型,外在與內在都非常普通。

她很適合周士輝。

棒了數日士輝再約我去參觀他的新居,現場有好幾位女家的親戚,紛紛對我表示極大的興趣,我立刻明白了。

釣到士輝這個金龜婿,太太們馬上打蛇隨棍上,乘勝追擊,名單上早有黃振華三個字。我很禮貌地應付著她們。士輝的新房顏色太雜,家具太擠,配搭甚俗,但不知怎地,偏偏有一種喜氣洋洋的幸福感,使我覺得寂寞。

必芝芝在狹小的廳房間笑著撲來撲去招呼客人,居然有種嫻淑逼人的味道,我馬上在心中盤問自己︰黃振華,你也可以過這種美滿的生活,何必再堅持下去?

周士輝把我拉在一旁,「怎麼?這里的幾位小姐,喜不喜歡?」

我只是微笑。

「你在等什麼?」士輝詫異地問,「香港並沒有下凡的仙子,婚後好努力向事業發展,女人都是一樣的,感情可以培養。」

我搖搖頭,「不,士輝,不是這樣的。」

他嘆口氣,「我不明白你。」

我說︰「你以為可以用自己的雙手創造幸福,我的看法不一樣,愛情是可遇不可求的幸福,而婚姻的支柱必須是愛情。」

士輝冷笑︰「振華,你比我想像中更年輕、天真,祝你幸運。」

我不以為忤,又笑了一笑。

把士輝的帖子帶到家中,我就知道母親要說些什麼話。

丙然——

「士輝多本事,恐怕人家兒孫滿堂的時候,你還是孤家寡人。」

「你與他是同學,差個天同地。」

「你有沒有想,將來做王老五的時候冷清清?父母遲早要離開你,到時連吃頓正經飯也辦不到。」

玫瑰擠眉弄眼,偷偷跟我說︰「現在連你也罵。」

老爸替我解圍,「你怕振華娶不到人?我倒挺放心,現在外頭女孩子虛榮的多,嫁他未必是嫁他的人,也許只是為了建築師的頭餃,他不能不小心點。」

玫瑰跟我說︰「大哥,我有話一會兒跟你說。」

她把我拉到露台。

「說呀,又是三百元?」我沒好氣。

「不,老媽在電話上裝了開關,我不在的時候根本接不通電話,你幫幫忙。」

「幫不上。」

「大哥,你一向對我最好。」她懇求。

我瞪著她,只好笑。

「替我申請個電話裝在房里好不好?求求你。」

「你的交際真那麼繁忙?」我問。

她吐吐舌頭。

「你才十五歲哪。」我說。

「快十六了。」她說,「幫幫忙,大哥。」

「好,」我不忍心,「答應你。」

「大哥——」她眨眨眼,眼圈鼻子紅起來。

「得了得了,你平時乖點,就算報答大哥了。」

我拍著她肩膀,「我明天就叫女秘書替你辦得妥妥當當,讓電話公司趁老媽不在家的時候來安裝,好了沒有?」

「就你對我好。」玫瑰肯定地說。

士輝在教堂舉行婚札,我任伴郎。

儀式完成之後,天下起毛毛雨來,我約好玫瑰陪她打網球,因此要趕回家接她。

去取車的時候,士輝故意托我做司機,送幾個女賓回府,我只好答應下來。

女孩子們花枝招展地笑著上車,剩下一個穿白衣白裙的女郎,她的一雙涼鞋吸引了我,細細的帶子縛在足踝上,足面上一只白色的蝴蝶。

她在猶豫。

我禮貌地說道,「還擠得下,小姐,請上車。」

她展顏一笑,大方地坐在後座。

路上眾人不斷地嘰嘰喳喳,獨那個白衣女郎非常沉默。

我在倒後鏡里偷看她的臉,無巧不成書,與玫瑰一樣,她臉上也有一顆藍痣,在左眼下角,彷佛一顆眼淚,隨車子的震蕩微微搖晃,像隨時會落下面頰。

我心折了。

我喜歡她獨有的氣質,也喜歡那顆痣。

于是,我故意兜著路走,把所有的女孩子趕下車,最後才送她。

她住在一座舊房子的三樓。

我停了車,送她到門口。

我忽然忘了小妹的約會,身不由己地微笑,問︰「你不請我上去喝杯茶?」

她抿起嘴唇笑,她說︰「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

「黃振華,你呢?」

「蘇更生。」她說。

「你是男方的親戚?」我說。

「我是新娘姐姐的校友。」蘇更生說。

「啊,」我說,「難怪沒見過你。」

她微笑。

「至少把電話告訴我。」我說。

她說一個號碼,我立刻寫下來。

眼看她要上樓,我追上去,對自己的厚臉皮十分驚異,我說︰「下午我與妹妹打球,你要不要參加?」

她一怔,「我也約了朋友在維園。」

「那麼好,我來接你。」我不放松一點點。

「不用了,在維園見好了。」她說,「再見。」

「再見。」我看著她上樓。

我心不在焉地到家,玫瑰嘟長了嘴在等我。

她說我︰「逾時不到,場地可要讓給別人的。」

我不與她爭辯。

一邊打球一邊盯著看人到了沒有,連輸三局。然後我看見了她。

她仍然穿白,冒著微雨與朋友們坐在棚下。

我扔下球拍走過去,玫瑰窮叫︰「喂!喂!」

我著魔似地去坐在她身邊,她向我微笑。

玫瑰追著我罵,她看見玫瑰,忽然失聲問︰「這是你朋友!」

「不,」我答,「我的小妹。」

她低嚷︰「唉呀,世界原來真有美女這回事。」

我詫異,「什麼?」

「你妹妹是我一生中見過最好看的女性。」她輕聲說。

「有這種事?」我笑,「那麼你見過的漂亮女人真有限。她不過是長得略為嬌俏而已,是個寵壞的爛隻果。」

玫瑰披著一頭蓬松的鬈發,撐起腰,瞪著我問道︰「大哥,你還玩不玩?」

我坦白說︰「不玩了。」

玫瑰看到我身邊的蘇,頓時明白,她笑起來,「這位姐姐——」

「叫蘇小姐。」我連忙說。

「不,叫我蘇得了,朋友都那麼叫。」蘇和顏悅色地說。

「你好。」玫瑰眨眨眼。

她故意過來,擠在我倆中間坐。

這時候雨下得大了,我聞到草地在雨中特有的氣息,身邊有我喜歡的女郎,我覺得再幸福不過,只希望那一剎那不要過去。

那夜我跟小妹說︰「像火花一樣地迸發,我知道我找到了她。」

「你還不認識她。」玫瑰說。

「我已經認識她一輩子了,只是等到今天才踫到她而已。」

「說得多玄,听都听不明白。」

「你自然是不明白的。」我說。

「但我喜歡她,我有種感覺,她會像你一樣地對我好。」玫瑰說。

夏天來了,我與蘇成為好朋友,我們一起為玫瑰慶祝她十六歲的生日。

蘇與我約好在寫字樓見。

士輝批評我的女友,「真奇怪你會喜歡她,自然,蘇非常端正高雅,但不見得獨一無二,她待人永遠淡淡的,就像她的衣飾。」

我說︰「她是一個有靈魂的女子。」

士輝沒好氣,「大家都是幾十歲的人,就你一個人踩在雲里,像個無聊的詩人。」

「詩人並不無聊,士輝,不要批評你不懂得的事。」

「我是文盲,好了沒有?」

我笑,「你就是愛歪纏。」

他嘆口氣,「振華,我們是活在兩個世界里的人。」

我問︰「不是一直說好久沒見過我小妹妹嗎?要不要一起吃飯?」

「芝芝懷了孩子,我要多陪她,對不起了。」他說。

「恭喜恭喜。」我說,「你又升級了。」

他很高興,「生個兒子,對父母也有交代。」

我看著他搖搖頭。這個周士輝的思想越來越往回走,也許他是對的,社會上非有他這種棟梁不可。

見到了蘇,很自然地說起周士輝那種「不孝有三,無後為大」的概念。

蘇溫和地微笑,不表示意見,事實上她是個極其反對生命的人,與我一樣,深覺生活中苦惱多,快樂少。

然後玫瑰來了。

她那身打扮,看了簡直會眼楮痛——深紫與墨綠大花裙子,玫瑰紅上身,一件鵝黃小外套。

我忙不迭搖頭表示抗拒,玫瑰聳著小鼻子坐下,撥撥左耳的獨只蛇型金屬耳環。

蘇向我解釋,「是這樣的,畫報里的模特兒都如此打扮。」

我低聲說︰「她還是個學生,她並不活在畫報里。」

蘇說︰「我認為她非常漂亮。」

「她自尋煩惱,母親不會放過她。」我說,「你瞧,不止我一個人認為她怪,其他人也盯著她看。」

玫瑰仰起頭,精致的下巴抬一抬,「他們朝我看,是因為我的美貌。」

「美貌不能成為一項事業,除非你打算以後靠出賣色相過日子。」我凶霸霸地說。

蘇笑。

我再加一句︰「一個女孩子不能老以為她自己長得美,並引以自傲。」

玫瑰說︰「你看大哥,一副要打架的樣子。」她自顧自大笑起來。

蘇的耐力恁地好,她說︰「玫瑰,看我送你的禮物。」

玫瑰說︰「哦,還有禮物呢,我以為一並是兩只紅雞蛋。」她拆開盒子。

蘇送的是一條碎鑽手鐲。「太名貴了。」我說道。

玫瑰卻高興得不得了,連忙求蘇替她把手鐲戴上,又擁吻蘇。

我白她一眼︰「益發像棵活動聖誕樹,就欠腦袋掛燈泡。」

「你不懂得欣賞。」玫瑰抗議。

「我不懂?你別以為我七老八十,追不上潮流,穿衣服嘩眾取寵代表幼稚,將來你趣味轉高了,自然明白。」

「算了,你又送我什麼過生日?」勒索似口吻。

「兩巴掌。」

玫瑰吐舌頭。

蘇笑︰「可以%,你哥哥送你一只戒指,與這手鐲一套。」

我說︰「戒指是叫你戒之,戒囂張浮躁。」

玫瑰笑︰「是,拿來呀。」

我伸手進口袋,「咦,漏在寫字樓里了。」

「真冒失,」蘇笑說,「吃完飯回去拿。」

我把車停在辦公室樓下,叫她們等我三分鐘。

士輝還在桌前苦干,也沒開亮大燈。

我說︰「不是說回去陪芝芝?」

他抬起頭,本想與我打招呼,可是忽然呆住,吃驚地看著我身後。

我笑著說︰「見了鬼?」轉頭看見玫瑰站在門口。

玫瑰說︰「大哥,我決定不跟你們了,把禮物給我,我好去看電影。」她在暗地里伸出手。

「你這家伙,」我說,「我與蘇兩個特地請了假陪你過生日,你卻來黃牛我們。」

「我知道你們對我好就行了。」她摟著我脖子湊前來吻我。

「罷喲罷喲,」我嚷,「快滾快滾,粘乎乎的嘴巴,不知擦了什麼東西。」

玫瑰笑,做一個無可奈何的表情,接過盒子就走,一陣風似的去了。

「唉——」我攤攤手。

半晌,周士輝以魂不守舍的聲音問︰「振華,那是誰?」

「那是我小妹,」我詫異,「你忘了?」

「小黃玫瑰。」他驚問。

「是。」

「但,但當初我看見她的時候,她還是一團肉!」

「是,」我說,「她現在是成長的害蟲了,」我嘴里發出嗡嗡聲,「蝗蟲,OURROYALPAININTHEASS。此刻我們家里隨時要打仗,更年期的母親大戰青春期的小妹——我要走了,蘇在樓下等我。」

我匆匆下樓。

我從未想到這次事情的後果。

周士輝整個人變了。

周士輝顯得這樣仿惶無依,煙不離手,在我房間里踱進踱出,像是有很多話要說,又像無法開口。

我問他︰「周士輝,是否跟太太吵架?」

「沒有的事。」他否認。

「錢銀周轉不靈?」我又問。

「怎麼會!」

「是什麼事?你看上去真的不對勁。」

「失眠。」他吐出兩個字。

「啊?為什麼?工作過勞?」

「不是。」

我聳聳肩,「那麼算無名腫毒。」

那夜我留在辦公室看一份文件,周士輝進來坐在沙發上,用手托著頭,他看上去憔悴萬分。

我起身鎖抽屜,預備下班。

「振華。」

「什麼?」

「振華,我有話跟你說。」

「請說。」

「振華,你不準取笑我,你要听我把話說完。」

我放下文件,端張椅子,坐在他對面,「我的耳朵在這里。」

「振華——」他握緊雙手,臉色蒼白。

我非常同情他,「你慢慢說,你遭遇到什麼難事?」

「你會不會同情我?」他說。

「我還不知道,士輝,先把事情告訴我,即使你已把公司賣給了我們的敵人,我也不會殺你。」

「振華,別說笑了。」他苦澀地說。

我沉默地等待他整理句子。

他再一次開口,「振華,我戀愛了。」他將臉埋在手中。

我立刻站起來,「啊,上帝。」我掩住嘴。

「救救我,振華。」他嗚咽地說。

我喃喃地說︰「你這個倒霉蛋,你這個可憐的人,叫我怎麼幫你呢,這種事怎麼會發生在你身上的?若早來一兩年,倒也好了,索性遲來二十年,倒也不妨,但現在——現在你快要做父親了,士輝,世人是不會原諒你的,而你又偏偏那麼在乎世人想些什麼。」

士輝自喉嚨發了一串混濁的聲音。

我踱來踱去。

「是不是?」我說,「我叫你等的,我告訴你世上確實有愛情這回事,你們不信,你認為只要不討厭那個女子,她就可以與你白頭偕老,你這人!」

「別罵我,振華。」

「對不起。」我低聲說。

我去倒了兩杯過濾水,遞一杯給士輝,一杯自己一口氣喝見底。

「芝芝知道了沒有?」我問。

他搖搖頭。

我說︰「或許你可以當是逢場作戲?我覺得你可以做得到,那麼芝芝與孩子不會受到傷害。」

「不,」他說,「我愛上了這個女孩子,我愛她不渝,我願意為她離婚,我不能騙她,寧死也不願騙她。」

「這是如何發生的?」我問,「短短的幾個月,士輝,你肯定這不是一種假象?」

「絕不。」他仰起頭,像一個被判了死刑的囚犯。

「不可能,士輝,你的生命中完全沒有廢話,你一向是個說一是一,說二是二的家伙,你怎麼可能愛到這種萬劫不復的程度?」

「事實擺在眼前,振華,我打算今天晚上回家跟芝芝提出分居的要求,如果她要殺了我,我讓她殺,可是我必需去追求這個女孩子。」

我瞠目結舌,「你是說,你還沒到手?你放棄現有的美滿家庭,犧牲妻兒的幸福,去追求一段縹緲的愛情?」我怪叫起來,「士輝,你瘋了,你完全瘋了!」

「我知道,我知道,但我無法控制自己。」

「這個女妖是誰?」我問,「告訴我。」我怒憤填胸。

「振華,振華,她是你的小妹玫瑰。」士輝說。

我如五雷轟頂,慘叫起來,「不可能!不可能!士輝,你胡說,你胡說!」我一生從來沒有叫得那麼淒厲,像看見了無常鬼似的。

這件事是真的。

周士輝愛上了黃玫瑰。

周士輝已經瘋掉了。

回到家里,已經半夜,我整個人如熱鍋上的螞蟻,踫巧老媽尚沒有睡,咳嗽著替我盛宵夜出來,使我更加難堪。

老媽坐在書房里,忽然與我攀談起來,她說︰「蘇小姐勝在高貴,雖然帶點冷傲,怎麼都強過那些骨頭輕的小飛女,振華,這是你的福氣,能夠結婚,快快辦妥喜事,別叫我擔心。」

我略覺不安,「媽,你怎麼了?無緣無故說這種話。」

她說︰「振華,人能夠活多久呢?數十載寒暑,晃眼而過,也許你覺得我將玫瑰管得太嚴,實在是為她好,她始終是我心頭一塊大石,性格控制命運,以她那個脾氣,將來苦頭吃不盡。」

「吉人天相。」我苦笑。

她看著我說︰「你要照顧她,振華。」

「那還用說嗎?」我握住母親的手。

「你要記住我這話。」她說,「她是你唯一的小妹。茫茫人海,你倆同時托世在一個母親的懷中,也是個緣分,你要照顧她。」

「是。」

「我去睡了。」她拉拉外套。

我獨個兒坐在書房良久。

母親若沒有對我說這番話,我對玫瑰一定先炸了起來,現在我嘆完氣再嘆氣,決定另外想一條計策。

我留張條子在玫瑰房間才上床。

第二天一早,她來推醒我。

「大哥,找我?」她已經穿好了校服。

「玫瑰,打電話到學校請假,我有話跟你說。」我一邊起床一邊說道。

「什麼話要說那麼久?」她眨眨眼楮。

「很重要。」

她看著我洗臉刷牙,大概也發覺我很沉重,于是找同學代她告假。

我拿著咖啡與她在書房坐下,鎖上門。

「玫瑰,大哥一向待你好,是不是?」

「別采取懷柔政策了,大哥,什麼事?」

「不要再見周士輝這個人。」

「為什麼?」她反問道。

「周士輝是有老婆的人,他妻子現在懷孕,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他來追你是錯,你犯不著陪他錯,你想想,如果人家周太太知道了這件事,會有多傷心?」

玫瑰非常不耐煩,「那是他家的事。」

「你要答應我不再見這個人。」

「大哥,我可沒有主動去找過周士輝,他要跑了來在校門口等我,我可沒法了。」

我說︰「可是他約你,你可以不接受?」

「為什麼?」玫瑰反問,「他是一個有趣的人,我有交朋友的自由。」

「你連這件事都不肯答應大哥?」我怒問。

「我看不清其中的道理,大哥——有老婆就不能認識異性朋友?」

我盡量控制脾氣,「玫瑰,即使你不答應,我也要阻止這件事。」

玫瑰忽然哈哈大笑,「你是為我好,是不是?這句話在粵語片中時常听得到。」

我沉默,為她的輕佻難受。

餅了一會兒我問她︰「這就是你對大哥的態度?」

「不,不,」她說,「大哥,我知道你對我好——」

「原來你是知道的?」我既氣憤又傷心。

「大哥,你要我怎麼樣?大哥別生氣。」她又來哄我,「我都依你。」

「你是一只魔鬼,玫瑰,別說大哥沒警告過你,玩火者終究被火焚,」我痛心地詛咒她,「你才十六歲,以後日子長著,你走著瞧。」

「這件事真對你這麼重要?」玫瑰問。

「不是對我重要,而是對周士輝夫婦很重要,你何必把一時的任性建築在別人下半生的痛苦上頭。」

「但這件事不是我的錯,」玫瑰說,「我不是破壞他們家庭的罪人,遠在周士輝的眼光落在我身上之時,他們的婚姻已經破裂,即使周士輝以後若無其事地活下去,他們的婚姻也名存實亡。」

我用拳頭敲著桌子︰「玫瑰,很多人不是這樣子想的,這個世界不是這樣的,如果你堅持不見周士輝,他會回到妻子身邊——」

「他的妻子還會要他?」玫瑰睜大圓眼楮。

「玫瑰,那個可憐的女人並無別的選擇。」

「天啊,」她嘲諷地說,「這個世界比我想像中更為破爛絕望,簡直千瘡百孔。」

我的手都顫抖了,恨不得撲過去摑她一巴掌,她若是真的年幼無知,倒也好了,偏偏她又懂得太多,她完全把握了她的原始本領,將周士輝玩弄在股掌之上,像貓玩老鼠。

我終于將頭轉過一邊,我听見我自己說︰「玫瑰,我並不認識你,你不再是我的小妹,作為一個大哥,我完全失敗,我虧欠父母。」我心灰意冷。

我站起來離開書房。

「大哥——」玫瑰追上來。

「讓開!」我厭惡地推開她。

那日我沒有上班,下午在蘇更生的公寓里訴苦。

天又下雨了,她住的老房子又深又暗,並沒有開燈,高高的天花板垂著小盞的水晶燈,隨風偶爾叮叮作響,寬闊的露台上種著大張大張的芭蕉葉,紅木茶幾上有一大束姜花,幽幽的香味佔據了我的心。

在她那里訴苦是最理想不過的,最實際的苦惱也變得縹緲無稽,活著是活著,生命還是舒暢美麗平和的。我愛上蘇更生,因為她也給我同樣的感覺。

她當下說︰「玫瑰還年輕,少女最經不得有人為她家破人亡,她的魅力一旦受到證實,樂不可支,她怎麼會听你的?」

「叫我以後怎麼見周關芝芝?」我軟弱地問,「我可不擔這種關系,我要搬出來住。」

「住到什麼地方去?」蘇說。

我做個餓虎擒羊的姿勢,說︰「住在你這里來。」

「原諒玫瑰。」

「她是個爛隻果,周士輝如果一定要陪一個十六歲的小女孩子玩,那他罪有應得。」我揮揮手,「算我對不起母親,我不能照顧她。」

我真的搬了出來往,但沒有搬到蘇更生的公寓,我不贊成同居,這是男女關系中最壞最弱的一環。

我選了一層精致的平房,一不做二不休,把開業以來所賺的錢全部放了進來。我終于是要娶蘇更生的,現在選定新居,也不算太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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