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季節的都會 第六章

常春只得把他接回來。

小孩十分有靈性,知道他的家與以前大大不同,如果不听話,會有麻煩,故此乖得如不存在一樣。

幸虧他感覺得到母親著實疼他。

還好他有一個有能力的媽媽,自力更生,毋須仰人鼻息。

自此以後,他很少見到父親以及祖父。

倘若常春建議他跟母親姓常,他不會反對。

今晚常春听了安福全這樣一個電話,把新愁舊恨統統勾了上來,焉會不氣?

怎麼樣應付,世上每一件事,都由她獨自咬緊牙關,流血流汗,輾轉反側那樣應付過去。

袖手旁觀者眾,誰來拔刀相助。

安福全有麻煩,居然來找她。

他吃撐了。

那夜她沒睡好,頻頻替安康蓋被子。

反而吵醒孩子,「媽媽,我很好。」

這算是客氣的了,不消三五年,他也許就會要求出去外國寄宿。屆時,恐怕一年只能見三兩次。

扁陰逐寸溜走,孩子們逐寸長高。

唯一吸引常春注意的是一年一度四月份交稅季節。

第二天她捧牢電話及黑咖啡同會計師講話。

少女店員板著面孔也來上班,常春嘆口氣問︰「又怎麼了?」

少女皺著眉頭,「天氣那麼熱。」

常春安慰她︰「心靜自然涼啊。」

她扔下手袋,「晚上睡不著,早上起不來。」

常春失笑,「我能幫你做什麼呢?」

「簡直不想上班!」

又來了,這次常春抬起頭,「另有高就嗎?」

「隔壁時裝店出價六千塊。」

常春只得說︰「那是個賺錢的好機會,你要緊緊掌握。」

那女孩子意外了。

常春攤攤手,很文藝腔地說︰「我留得住你的人,也留不住你的心。」

如此這般,便結束了七個月的賓主關系。

常春連她的名字都沒時間好好記牢。

她們屬于迷茫的一代,措手不及地忽然之間成了年,接著要出來找生活,書沒讀好,人才亦普通,漫無目標,這里做兩個月,那邊做三個星期,在小店與小鮑司之間兜兜轉轉,千兒八百那樣短視地計算著,因知道也會得老,故此更加心浮氣躁。

「我月底走,你若找不到人,我可以幫你久一點。」

常春微笑,「那邊相信很等人用,下星期你就可以過去。」

那個少女才發覺常春是只笑面虎。

下午,林海青來了,看到玻璃門上貼著聘人啟事。

他問︰「不要登報嗎?」

「廣告費用多昂貴。」

「常春,我看你一個人守著一爿店真是蠻孤苦的。」

來了,乘虛而入來了。

「反正我白天沒事,幫你看店堂如何?」

常春答︰「你的好意我心領,但是日復一日看店,是非常卑微枯燥沉悶的一件事,不消三個星期,你就精神崩潰了。」

林海青笑笑,「听你講,像在撤哈拉打隆美爾似的。」

「最折磨人的或許不是一場慘烈戰爭,而是煩瑣的日常生活。」

「別擔心,我來幫你,直至你找到更好的人。」

他心意已決的樣子。

常春看著他,「你有什麼條件?」

不出所料,林海青咳嗽一聲,「我不收薪水。」

包厲害。

「我做你的合伙人。」

「我不接受合股。」常春板起面孔。

「好好好,」海青舉起雙手,「我們且不談那個,我先到店來幫你。」

常春微笑,現在居然有人肯免費幫忙了。

初開店時,掙扎得欲哭無淚,求告無門。

連常夏那麼好的妹妹都說︰「姐姐,你並不是人才,最好找份皇家工,安安穩穩過日子。」

她到美資銀行求貸款,認得了貸款部經理張家駿。

那天也是炎夏,常春的頭發需要修理,化妝已經油掉,她已經跑遍華資英資銀行,都禮貌地遭到拒絕。

張家駿是個好心人。

反正是辦公時間,他靜靜地听常春說出計劃。

他指出漏洞在何處︰「不要怕鋪租貴,羊毛出在羊身上,一定要揀旺處……」

是常春眼神中那絲感激感動了他。

他願意幫這個六親無靠的年輕母親。

到了下班時候,他忽然說︰「讓我們好好去吃一頓涼快的日本菜。」

常春這才發覺她有多累多渴多餓。

她身不由己地跟著張家駿走。

那是常春有生以來吃得最適意的一頓晚飯。

兩星期後她得到了貸款。

常春落寞地垂下頭,款子全數歸還那一天,亦即是她與張家駿離婚日。

她取回抵押的公寓屋契,感慨萬千。

不過自此生活就比較順利。

現在,現在環境不同了,現在有人來求她了。

林海青說︰「我們把隔壁的鋪位也租下來,打通,我投資新店的一半。」

常春笑笑,「我喜歡小店。」

「你是豬玀頭。」海青惱怒。

「或許我是。」

可是林海青守店堂的態度是認真的。

他年輕、漂亮、衣著時髦、氣質上佳,大才小用,自然獲得顧客歡心。

客人被他搭上,總得買些什麼才好意思出店。

朱智良看到這種情形說︰「很有一手呵,淘起古井來了。」

「過譽,過譽。」

「那小伙子恐怕要失望。」

「為什麼?」

「因為史必靈常春已經事事看化,不屑再搞男女關系。」

常春說︰「就因為事事看穿,才不妨逢場作戲,風流一番。」

朱智良反問︰「你見過風流的男女關系?我只覺下流。」

「老姑婆的看法自然不同。」

誰知朱智良承認︰「所以我找不到人。」

無論如何,林海青已經登堂入室,登店堂入辦公室。

朱智良說︰「宋小鈺已接收了張家駿的財產。」

常春淡淡說︰「那多好,該你的就是你的,橫財來時,擋都擋不住。」

「過一陣子她會把那層公寓拍賣掉。」

常春看朱女一眼,她打算怎麼樣?

丙然,朱女喃喃自語︰「長期租住鮑寓真不是辦法。」

她想把那層公寓買下來?

常春揶揄地搭上去︰「置幢公寓也許是時候了。」

朱女一本正經地說︰「史必靈,陪我去看看房子如何,你是高手。」

常春失笑,「把我說得仿佛手頭上有廣廈千萬間似的。」

「你眼光好,毋須擁有。」

這倒是真的,品味高的人不一定有擁物狂。

常春心頭一喜,「好,陪你去參觀。」

朱女朝她一看,莞爾,可見當真千穿萬穿,馬屁不穿。

一個星期六下午,由朱智良駕車,駛上半山。

常春說︰「你們都喜歡住山里山,彎里彎,不知多麻煩,從前呢,還說圖個清靜,現在游人如鯽,吵得要命,而且購物上班仍然不方便。」

「身份象征是什麼你可知道?」

常春「嗤」一聲冷笑出來,「你來考我?一個人身份高下看他做過多少事,立過多少功,同住啥房子穿啥衣服並無相干,朱小姐閣下語氣眼角均惡俗不堪,我替你難過。」

朱智良為她那慷慨激昂的語氣笑出來。

常春揚揚手,「你不明白就算了。」

「我這個紅塵痴兒腦筋的確低俗,請你原諒包涵忍耐。」

常春哼了一聲。

朱智良的車子越去越遠,越駛越高,終于駛過霧線,去到深山,只覺陰涼潮濕,滿山披掛滿紫藤,不知名鳥兒嘰嘰喳喳叫個不已。

確實是好風光。

但常春那顆疲乏的心並不欣賞,她說︰「太遠了。」

「因此價錢不貴。」

「上去看看。」

「三層樓,十年新,是二樓甲座。」

朱智良身邊帶著鎖匙,取出開門入內。

地方不大,只有兩間房間,但是客廳十分寬敞。

常春當然還是第一次來。

張在置這間公寓的時候她早同他分手。

露台對著山,可以嗅到紫藤芬芳。

常春還是批評︰「濕氣太重。」

屋內不少擺設,都購自常春那家小店。

連朱智良都問︰「他時常到你店來?」

「不,他可能叫人來買。」

「他很照顧你。」

常春笑笑,「相信我,我不止他一個顧客。」

「當然,本市也不止一間禮品店。」

朱智良永遠維護著張家駿。

臥室簡單素淨,一張單人床,純白被褥,案頭兩只相架,分別是他與琪琪及瑜瑜的合照。

「你仍然不原諒他?」朱女問。

「我不記得我說過我那麼小氣。」

「你不肯承認。」

「你又何必咄咄逼人。」

「來看廚房。」

「不必了,這公寓很適合你住,怕只怕沒有男士會千里迢迢送你回家。」

「不要緊,我會送他們。」

常春微微笑,想得這樣透,倒是好事。

常春問︰「你會保留一切家具?」

廢話,她就是為著將公寓維持原狀才買下它。

「這間是書房。」

常春跟朱女進去。

水晶盆里養著密簇簇的白蘭花,此刻水已干涸,花已干癟成為鐵銹的細爪子。

常春輕輕說︰「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

朱女又忍不住嘲笑︰「你的外幣定期存款長春不就行了。」

現代人仍有哀與樂,但同古時大有出入。

常春說︰「窗一關,開了空氣調節,帝力與你何有哉。」

「不過,至好隔三兩日同我聯絡一下,免我出了事無人知。」

獨身人士平日夸啦啦,嘴巴響,個個最怕暈死床上沒人知。

「這種地方絕不適合孩子們住。」

可是書桌上有一只琪琪玩得殘舊的玩具熊,原裝眼楮已經掉落,由常春釘上鈕扣代替,不知恁地落在張家駿手中,也許有一次,女兒跟他出去玩,遺忘在他的車里。

朱女說︰「我不會有孩子。」

語氣中的遺憾微乎其微。

「那麼買下它吧。」

張家駿根本沒打算與兒女同住,這種地方附近哪有學校。

琪琪上學時常春與他也有過一番紛爭,他堅持讓琪琪念國際學校,一半英文,一半法語,棄中文不用。

常春不去理他。

她把琪琪送入英文小學,兼修中國語文及歷史。

張家駿跌腳︰「將來他們用不到中文,時間花得太奢侈。」

常春冷冷問︰「你用得到七十條領帶嗎?」

但有時遇到中文教師故意磨難小學生,也覺得不忿,人與人之類分清楚倒也罷了,可是往往一勾一撇一捺都得照鉛字規矩,不然就錯,扣分,對小孩打擊甚大。

「神不守舍想些什麼?」

「往事。」

「那邊是衛生間——」

「下山去喝杯冰茶吧,渴死了。」

下得山來,才知道張家駿的確懂得享受,原來他那里真堪稱世外桃源,與山外的煩囂繁忙嘈吵不掛鈞。

朱女告訴常春︰「宋小鈺府上同他很近。」

「房子賣了,宋小姐打算把現金拿來何用?」

「指明捐到保良局助養孤女。」

常春一怔,嗆住,「好,好,好。」夫復何言。

同孤女們爭遺產成功,把款子再捐到孤兒院,大公無私,妙不可言。

朱女勸︰「你早說算了。」

「是我說過。」常春苦笑。

「好人有好報,你的生意會蒸蒸日上。」

「是,一本萬利,客似雲來,富貴榮華。」

一口氣喝下兩杯冰茶才把不平之意壓下去。

「將來琪琪與瑜瑜都可以常到我家來玩。」

常春說︰「朱女,你是唯一愛張家駿的女子。」

朱女遺憾地說︰「因為他沒有娶我。」

「你真幸運。」

據朱智良說,房子拍賣那日,沒有人爭投,她很順利投得。

她並沒有計劃立時三刻搬進去,償一個夙願才是她買下房子的原因。

常春在一個黃昏听見琪琪懷念父親︰「同媽媽逛玩具店,每次只限買一個,爸爸不一樣,爸爸任我挑選。」

安康為她解釋︰「他一年才見你十次八次,當然大方,媽媽可是天天對著你,服侍你穿衣洗澡上學功課三餐。」

琪琪想一想,「媽媽,謝謝你。」

常春故作大方,「都是應該的,那是我的責任,上帝派小朋友到我家來住,帶來歡笑,我就得照顧小朋友及服侍小朋友。」

琪琪呵呵笑,「我就是那個小朋友。」

「過來,小朋友。」

常春把琪琪擁在懷中。

這個小朋友因她來到世上歷劫生老病死喜怒哀樂,她當然充滿歉意地愛她。

常春吻女兒吻得啜啜響。

安康說︰「我去看過白白,她很不快樂。」

常春問︰「你這個哥哥有沒有勸解她?」

「有。」

「結果呢?」

「白白說她喜歡我,但討厭我父親。」

「當然,你同她沒有利害沖突。」

安康說︰「我了解白白的焦慮,媽媽要是你又決定結婚,我便與她同一處境。」

這個「又」字好不難听刺耳。

安康說︰「白白同我訴苦,說從前坐的座位此刻已經讓了給爸爸。」

常春不好出聲。

「還有,白白半夜常做噩夢驚醒,本來她媽媽會抱她到大床睡至天亮,現在只過來拍拍,白白的惡夢就是不能再睡媽媽的大床。」

常春惻然。

「現在她媽媽,她,以及我父親都不開心。」

常春說︰「慢慢會習慣的。」

「真叫人難過。」

「是,我們愛莫能助。」常春想結束話題。

但安康心中太多困惑,「為什麼要結婚?」

常春一向把孩子們當大人,「人總會覺得寂寞,總想找個伴侶。」

「子女陪著你們還不夠嗎?」

「孩子們會長大,會飛離舊巢,伴侶同子女不一樣。」

「可是我們還沒成年,你們已經離婚。」

常春連忙說︰「開頭的時候,我們——」講到一半,無以為繼,再也不能自圓其說,只得停住。

而安康還在等待她的解釋。

常春揮揮手,「媽媽累了,今天就說到此地為止。」她打發安康。

安康十分聰明,諒解地笑笑,「當我長大了,自然會明白,可是那樣?」

常春松口氣,「是,就是那樣。」

安康說︰「到今天,居然還有不離婚的爸媽,趙曉明的父母就天天一起來接曉明放學,」安康停一停,「他們可能不正常。」向母親擠擠眼。

常春點點頭,「一定是神經病。」

說完了,無限淒涼。

問她,她也不知道,怎樣才能不離婚,相敬如賓她試過,相敬如冰她也試過,就是不成功。

安康這時拍拍她肩膀,「沒問題,我去做功課,我們慢慢再討論這個問題。」

他走開之後,常春用手撐著頭,半晌不能動彈。

這算是她的理想生活嗎?

她想都不敢想,成年以後,常春永遠有種置身戰壕的感覺,只要能夠存活,已是豐功偉績。

她對自己沒有期望,亦無大計劃。

她最大的敵人是開門七件事,還有通貨膨脹。

第二天看報紙,眼角瞄到保良局啟事,助養一名孤兒,一個月才幾百塊,隨便一頓午餐的花費而已。

也許宋小鈺是正確的︰給最需要的人,而不是至親。

琪琪與瑜瑜還有能夠養活她們的母親。

電話響了,是馮季渝。

常春詫異,「這麼早,身體好嗎,孩子可听話?」

馮季渝說︰「有事請教,是以黎明即起。」

常春只怕又是什麼重要大事,誰知馮季渝說︰「瑜瑜問我,電視新聞片頭中會轉的那只球是什麼。」

「買只地球儀給她好了,我家有,改日送來。」

「謝謝,我已經買到。」

「告訴她,我們生活在這個地球上,屬于太陽系九大行星之一。」

「對,可是她問我,地球為什麼會轉。」

常春沉默。

「我同她說,地球亙古自轉,還有,它也繞著太陽公轉。」

常春苦笑,這確是最難接受的一項事實。

「瑜瑜可相信這件事?」

「她有點猶疑,不過知道媽媽不會騙她。」

常春說︰「讓老師告訴她吧。」

「史必靈,原來我們住在一只滴溜溜會轉懸掛在半空中的一只球上。」

常春一貫幽默,「不然你以為怎麼樣,地球是四方的?」

「原來我們沒有什麼保障,」馮季渝笑道︰「這個球隨時會摔落在宇宙的某一角落。」

「于是你有了頓悟。」

「是,由此證明我們不同宋小鈺爭風喝醋完全正確。」

常春只是笑。

「對了,我在書本中發現,」馮季渝頂愉快起勁,「地球的軸是斜的。」

「是,成六十四度,並非直角。」

「你還記得?」

「中學會考地理科我拿的是優。」

馮季渝由衷地說︰「史必靈,我希望有一日能學你看得那麼開。」

「我?你沒見我爭得咬牙切齒、額露青筋的丑態呢。」

「謝謝你的時間,現在我要出門去見醫生。」

是次談話十分愉快。

漸漸人總會朝返璞歸真這條路上走。

才到店門,看見林海青已經在收拾擺設。

自從認識他之後,常春明白什麼叫做多一條臂膀倚靠。

她記得她同常夏說︰「我希望我有三只手。」

誰知常夏答︰「我希望有四只。」更貪。

此刻,放在她面前的,正是有力的兩條手臂。

當然,常春不能免費借用,她須付出代價。

她願意。

常春不再固執,因為正如馮季渝所說,人類不過住在一只懸在半空不住轉動的球上。

她決定接受林海青做合伙人。

而海青,他永遠不會知道,一只孩子的地球儀,幫了他多大的忙。

海青看見了她,「早,今日你臉色祥和,心情愉快,我們生意一定不錯。」

「坐下來,海青,我們談談你做小鄙東的細節。」

海青並沒有雀躍,他氣定神閑,像是一切均在意料之中。

一切以雙方都有利可圖為原則,合約條款交朱智良律師過目。

簡單的會議完畢後,海青才露出大大一個笑容,誠懇地握著常春的手搖一搖,「我不會令你失望。」這,也是處世演技的一部分。

已經沒有新意,常春忽然情不自禁地打了個呵欠,林海青知道一切瞞不過常春的法眼,略見尷尬,但一想到他不會佔她便宜,又旋即泰然。

不過是互相利用罷了。

常春感慨,幸虧有孩子們,子女對她,以及她對子女,百分之百真摯。

常春喝一口茶問︰「你可知道什麼地方找得到太陽系九大行星的掛圖或地圖?」

「你要的是詳圖吧。」

「是,最好中英並重,列明所有行星的衛星那種。」

「我替你去找。」

他沒有多余的問題。

倒是常春忍不住,「你不問我有什麼用?」

海青抬起頭,訝異答︰「當然是用來教孩子功課,」停一停,「我會順帶替你找一張宇宙圖同月球地圖。」

「謝謝你。」

誰會不喜歡那樣聰明伶俐的年輕人。

朱智良來找她,常春一抬頭,發覺已經中午,一天又報銷了一半。

「方便出來嗎?」

「店里有海青,我走得開。」

從前,吃中飯也最好把店背在背上。

朱女把一管鎖匙交給常春。

一看就知道是枚銀行保管箱鎖匙。

「屬張家駿所有,宋小鈺去看過,把鎖匙交給我,她說你應該去接收。」

常春搖搖頭,她臉上微微的厭惡並非偽裝,「朱女,讓張家駿入土為安吧,別再把他掀出來談論不停了。」

朱女把鎖匙放在桌子上。

「我已沒有興趣,你如說我涼薄,我亦可指你走火入魔,朱女,到此為止。」

朱女輕輕嘆息。

常春把那把鎖匙輕輕推回去,「問問馮季渝可有興趣。」

「她昨日已說不。」

月球的地圖的確有趣可愛得多了。

「我征收合伙人,接受新資本,請為這張合同做見證人。」

朱女頹然。

常春只顧說下去︰「做生意亦不能太過墨守成規,雖然我滿足現狀,但生命那麼長,沒有新發展也挺悶,把隔壁鋪位分期付款買下來,誰知道,也許就會有奇跡。」

朱智良一聲不響。

那把鎖匙仍在桌上。

常春拿起手袋,「我有事先走一步。」

最凶的反應是一點反應也沒有。

不過也要當事人夠冷靜才行,常春的道行並非特別到家,她是真正的不感興趣。

保險箱里即使有值錢的東西,也變賣了捐給孤兒院吧。

她早已失去張家駿,還有生活中其他更寶貴的人與事,不是不在乎,而是比從前更懂得珍惜此刻手上所擁有的,爭不爭得到本來不屬于她的東西,已不令她煩惱。

她帶著孩子們到郊外酒店去住了兩天,吃正統的法國菜,在寬大的泳池里暢泳。

常春沒有下水,她能游,但是扒水扒得似鴨子,兩個孩子各由專人指導,游得不錯。

炎熱天氣下,常春用毛巾包著頭,戴著墨鏡,耳畔兒童嬉戲聲具催化作用,吸一口冰茶,像是看到十七歲的自己在泳池中跳躍。

與女同學在一起,一邊爭著揚言將來必在事業上有成就,另一方面,又買了新娘與家庭雜志回來翻閱各式各樣白紗白緞禮服,結婚時要選一套最華麗的。

並沒有人告訴她,生活其實並不那樣美好,尤其是常春,家境與相貌都十分普通。

她並沒有擁有萬人觸目的事業,也從來沒有穿過禮服結婚,不過,她倒是像一切少女一樣,確確實實地做過許多不切實際的夢。

琪琪自水中起來濕漉漉抱著母親︰「我是媽媽的褒姿蛋。」

常春笑,「不,是花百姿蛋。」總而言之,她是媽媽的寶貝。

「下次,哥哥說,或許可以帶白白來。」

真的,怎麼忘了她。

常春說︰「她父母自會帶她去玩耍。」

「哥哥說白白的父親已回英格蘭去並且不知什麼時候回來,」琪琪停一停,「大概同我爸爸一樣。」

英格蘭似天堂?

差遠矣。

安康這個時候興奮地飛奔過來,「媽媽,媽媽,爸爸也在這間酒店里。」

看,說到曹操,曹操就到,並且帶著別人的女兒來度假,能夠顧及人之幼真是好事,可惜安某並沒有先照護親生兒。

這是安家的傳統作風,一屋人,男女老幼都有,連他們家女婿的妹子的子女都可以招呼,卻容不下安康這孩子。

也許是常春的錯,她不想安康去與閑雜親戚去爭床位爭衛生間。

安康少不更事,「媽媽,我去同爸爸喝茶。」

常春連忙說︰「別去打擾他們。」

誰知背後一個冷冷的聲音傳過來,「怎麼會用到這麼嚴重的字眼!」

常春不用回首也知道這是安康的董阿姨,不知是否坐在火辣辣的日頭下久了,她竟沉不住氣,「我自管教我兒子,不礙旁人事。」

身後那位女士不甘服雌,「後母真難做。」

常春驟然回首,笑嘻嘻說︰「我還沒死呢,我死後你當有機會做後母。」

安康驚呆了,琪琪則緊緊握住母親的手。

常春目光炯炯地瞪牢那董女士。

那位女士不發一言,轉過頭就走。

常春神色自若地說︰「我們回房去沖洗。」

背脊已爬滿冷汗。

一手拉一個孩子,她忽然發覺自己是一個不能死的人。

自此以後,她要好好注意身體,吃得好睡得好,千萬不能讓病魔有機可乘。

她要活至耋耄,看著安康與琪琪成家立室。

活著是她的責任,做不到的話,兩個孩子會給人欺侮。

琪琪抬起頭,「媽媽,你為什麼哭?」

常春詫異地說︰「媽媽哪里有哭。」

這時安康也看著媽媽,常春伸手一模臉頰,發覺整張面孔都是眼淚。

她心平氣和說︰「媽媽不舍得你們。」

回到房間,用毛巾擦干淨淚水,可是不行,面孔像是會滲水似,擦了還有,擦了還有。

她在浴室待了很久很久。

朱女做得對,一個人有一個人好。

走在路上招牌摔下,遇著兵捉賊,誤中流彈,飛機失事「轟」一聲化為飛灰,均可當慘烈犧牲,無後顧之憂,不知多瀟灑。

反正吃過穿過享受過,得罪過人,也被人得罪過,一點遺憾也無。

待終于自浴室出來,孩子們已在床上睡熟。

常春眼睜睜看著天花板,她有點希望安福全會撥一個電話來,但是他沒有。

他只能夠顧及眼前的人。

電話鈴忽然響起來,常春精神一振。

「我是林海青。」無論是誰都好,只要有人關心。

「今晚九時許我來接你們出市區。」

「好,我們吃過晚飯就可回家。」

「我陪你們進餐如何?」

「謝了,同孩子們吃飯非常乏味,你要不停地回答問題,又得照顧他們用餐具喝飲料,陪他們上洗手間,何必呢,將來你有了子女自會明白。」

海青只是笑,不再堅持。

「店里怎麼樣?」

「一大幫歌迷正在挑禮物給偶像。」

「祝他們幸運。」

「你也是,稍後見。」

常春吁出一口氣,可找到臂膀了,這種伙伴關系最難能可貴,千萬要小心,決不可讓純潔的感情攙雜,男人,要多少有多少,聰明能干勤力的合伙人哪里找去。

她坐在露台喝啤酒。

安康醒了,「不要喝太多,呵呵!」

常春連忙放下酒杯,無奈地說︰「才第一口罷了。」

「從前你不喝酒。」輪到兒子來管她。

「啤酒怎麼好算酒。」

「那又為什麼叫啤酒,我查過了,它含三巴仙酒精。」

「不喝了,不喝了。」

安康把頭靠在母親肩膀上,「媽媽,你是我的一切。」

常春詫異,「是嗎,你這樣想嗎?將來你會擁有學位、事業、家庭、子女、好友、房產、現鈔……你會有很多很多,多得使你覺得母親的地位卑微。」

安康訝異,「不會吧。」

「怎麼不會,不然的話,為何有那麼多母親淪落在養老院中。」

「你不會。」

「你保證?」常春取笑他。

「媽媽永遠同我一起住。」

常春訕笑,她才不要。

她還想維持最低限度的尊嚴呢,住在兒女家中,站不是,坐又不是,妨礙年輕人生活自由,他們說話,不听不是,回答也不是,幫忙做家務呢,頓時變成老媽子,袖手旁觀呢,又百般無聊,常春不屑侍候他們眼楮鼻子,她會一個人住到小鮑寓去。

她會照顧自己,健康若真正不允許,她願意聘請看護作伴。

誰耐煩同兒子媳婦合住。

比這更不如的,乃是與女兒女婿同居,女兒主持一頭家還不夠辛苦,老媽如何忍心去百上加斤。

當下她跟安康說︰「去,去叫醒妹妹,肚子該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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