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修羅 第七章

那天他們去看戲吃飯,玩得很晚,梁永燊對絲毫沒有露出不高興的  說︰「——一點鐘宿舍關門,你當心進不去。」

「爬牆可以進去。」

「已經裝上鐵絲刺。」

「好吧好吧,送我返去。」

一到宿舍大堂,  看見阿姨焦急地在大堂徘徊,分明是在等她,看樣子她全知道了,  撇下梁永燊,奔過去與阿姨擁抱,怔怔地落下淚來。

情緒這樣壞,心事那麼多,  也畢業了。

她要求出去讀書。

坐在自己家的客廳里,卻似個陌生人,一邊是姨丈阿姨,另一邊是父親繼母,四個大人在談判細節,  心不在焉,低著眼楮。

忽然之間,她看到一走廊後頭有一團蠕動的小東西,  一怔,看仔細了,喜出望外,這不是她的弟弟嗎?已經會爬了,褓姆怎麼沒有看住他,任他自由活動,緩緩爬出走廊來,嘴巴一路發出嗚嗚聲。

  自間從未見過更可愛的小動物,好想跳過去抱起他面孔貼緊面孔親吻他,但又不敢輕舉妄動。

嬰兒越爬越快,終于來到很近的地方,他仰起頭看住  ,姐弟目光第一次接觸。

大人們正談得熱烈,沒有看到這一幕。

  默問︰你可是出來看姐姐?

嬰兒笑,舞動一只手。

  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

招呼打過,他像一部小笨車似調頭爬回去,這時候保姆也發現了他的蹤跡,趕出來抱起他。

  這才轉過頭未,剛好听得阿姨說︰「我相信  會得適應。」

適應,適應什麼?

談完之後,喝杯茶,他們離開吳家。

談判代表洪俊德很感慨地說︰「豫生好像只關心妻兒,  去留他無所謂。」

「那就交給我們辦好了,你也要替他想想,一個教席能為他帶來多少收入,谷家華為著這個嬰兒,沒做事已有兩年,他們有他們的苦衷。」

「只是錢的問題嗎?為何有人發一點點小財即時翻臉不認人?」

「虧你問得出來,連  都比你成熟。」

「她的確比許多大人成熟。」

終于結束了六年寄宿生生涯。

提著行李離開的時候,踫到校長。

  想,最後一次,要做得漂漂亮亮,于是一鞠躬,「張校長。」

「吳同學,」校長微笑頷首,「你要離開母校了。」

校長與她並肩而行。

母校?當然,可不是母校。

「吳同學,這次畢業試成績數你最優異,為母校爭光不少。」

  唯唯諾諾,「應該的。」

走過禮堂,粉刷工程正在進行中,校長說︰「有空回來看我們。」

「一定。」

「校舍也許會拆卸重建,」校長唏噓地說,「近百年歷史了。」

罷才說話間,「忽喇」一聲,禮堂天花板的批蕩忽然掉下一大塊來,工人們嚇一大跳,嘩然爭相走避。

校長連忙過去視察,她疑惑地轉頭看住  。

  終于忍不住,朝她脥脥眼而去。

  的感覺猶如月兌出牢籠一般。

她花了一些時間來尋找莫意長的下落,莫宅老房子已經拆卸,一屋子的人不知所蹤。

  相信如果肯登報尋人,仍然可以找到意長︰「吳  絕望地尋訪華英女校同學莫意長」,但,太過份了,三年多來,  都希望意長會得自動出現與她敘舊,莫非她也怕了她。

當日來接  的仍是梁永燊。

他開著他母親的小小日本房車,同女友說︰「媽媽想見你。」

  一听就嚇一跳,「不,我不擅長見伯母。」雙手亂搖。

再說下去,可能連梁永燊都拒見,他只得適可而止。

她一直沒有把畢業後的去向告訴他,他不便問,他覺得吳  的內心世界廣闊猶如一片平原,可供數百匹駿馬馳騁,但她沒有打開這道門,讓梁永燊進去。

「今晚我們要慶祝。」

梁小生笑,「本來我們一家要去喝喜酒。」

  很明理,「不要為我改期。」

「我還希望你一起來呢。」梁永燊的語氣有點兒惆悵,女孩子若對你寬宏大量,落落大方,那就是表示喜歡得你不夠。

丙然,吳  像孔融讓梨般說︰「你去呀,你去好了,我們改明天見面。」

如果她立時三刻呀起嘴頓足生氣紅面孔,事情好辦得多。

  問︰「一對新人是親是友?」

「新郎是家母的外甥。」

「你的表哥。」

「正是,比我大一點點。」

「這麼早結婚。」  訝異,想象中婚姻應該是新年中的大計劃,這件復雜的事絕非在大學畢業之前有能力管理及經營、推廣。

梁永燊見她問及,便伸手自車座後取出一張請帖遞給她。

  贊嘆︰「設計這麼漂亮。」

帖子折疊成一朵花,一層層打開,到第三層花瓣才看到新郎、新娘的名字。

  一愣。

梁永燊猶自說︰「我們去過酒會,便自由活動。」

他轉過頭去看  ,  己放下那張別致的帖子,她說︰「好的,我們一起去。」

梁永案反而意外了,喜孜孜問︰「當真?」

小小車子往洪宅駛去。

他听  說,她姨丈生意相當順利,先後已經搬三次家,最新的新居大得有點兒無邊無涯的樣子,喚僕人要撳鈴。

那好人歡迎  長住,稱  為「我的守護安琪兒」,人在順境的時候當然特別慷慨。

梁永燊說︰「洪先生對你很好。」

  笑道︰「那當然,這姨丈幾乎是我親手挑的。」

梁永案覺得這話有點兒怪怪的,但未予深究,酒會的時間快到,他要等  換衣服。

她只花十分鐘便準備好,梁永燊剛吃了一顆巧克力,打算翻閱最新雜志,  已經站在他面前。

她穿一襲簡單的白裙子,已經令小梁眼前一亮。

他緊張起來,搭訕問︰「這枚式樣古典的胸針是令堂給你的嗎?」

  搖搖頭,「她什麼都沒有留下來,連一張照片都沒有。」

梁永燊一怔,怎麼可能,說得突兀些,他要是今日去了,留下的書本簿籍都有十大籮筐,而他還是個年輕人。

中年太大泰半已患上搜集狂,以他母親為例,香水一百瓶,鞋子五百雙,銀行保險箱五只以上,衣櫥里塞滿四季服裝,身外物多得匪夷所思,還不停地在增長中。

  說︰「我們走吧。」

禮堂人口用花鐘裝飾,清香撲鼻,不是每個人都可以辦這樣漂亮的結婚酒會呢!  取餅一杯橘子汁便向穿白紗的新娘子走過去。

  站在女主角旁邊,靜靜看著她與親友握手,言笑。

餅半晌,新娘轉過頭來,看見有人充滿關懷地注視她,不由得笑意濃濃,伸出手來。

忽然之間她認出了這個少女。

「吳  ,是你!」  很高興,踏前一步,「意長,你結婚了。」

莫意長看著這不速之客,一時手足無措,終于她伸出手臂與她擁抱,「吳  ,你好嗎?」

  笑說︰「原諒我無禮,不請自來。」

「不,無禮的是我。」

莫意長把  拉到一角,「你長高了,漂亮了。」百感交集,說不出話來。

「意長,別後無恙乎,我有三車的話要同你說。」

有人叫︰「意長,意長。」

是一個面貌端正的年輕人。

  直覺知道他便是新郎。

她喜歡他那張開朗愉快的臉,他比邱進益更適合意長,  由衷地祝賀她。

意長問︰「覺得他怎麼樣?」

「好得不得了。」

「婚後我們回澳洲去繼續學業。」

「怎麼不見伯父伯母?」

「他們離婚後各自又結婚了,不知道該怎麼出席。」

  也笑,「真沒想到中年人比我們更忙。」

其實她還想問︰邱進益呢?惠長呢?但這是人家大喜日子,怎麼開得出口。

那邊又有人叫新娘子,意長非過去不可了,走之前用力握一握  的手,  看著她的背影,所有的新娘都似梔子花,她想。

梁永燊找到了  ,「我想介紹母親給你見面。」

  抬起頭,「我要先走一步。」

「我送你。」

「不,我們明天見。」

她急步走開,他想追上去,給他母親一把拉住,酒會人擠,三秒鐘已失卻  影蹤。

  走到酒店大堂,松出一口氣。

她挑了一張大沙發,窩下去,閉上雙眼。

「吳  。」

她一怔。

「你是吳  ,不是嗎?」

她輕輕睜開眼楮,不知幾時,身邊已經多了一個人。

她努力辨認他略帶憔悴的面孔。

終于  輕輕說︰「邱進益,你是邱進益。」

他苦澀地點頭,「你仍然記得我。」

「你也來參加婚禮。」

「不,我並沒有接到帖子,但我知道你會來,我特地來等你。」

  一怔,如果他真想找她,一早可往華英女校。

邱進益看著她說︰「你長大了。」

  微笑,「你也是。」

「分手之後,我一直在想一個問題。」

他的神情頗為異樣,  警惕地站起來。

「我不停地想,你究竟是誰?到昨天,才恍然大悟。」

  後退一步。

「你是莫老先生口中的阿修羅。」

  不動聲色看著他。

這時候梁永燊終于找了過來,「  ,你在這里。」如釋重負。

  連忙握住他的手。

邱進益看著她。輕輕再說一次︰「阿秀娜,你長大了。」跟著他掉頭而去。

梁永燊問︰「此人是誰?」

  沒有回答。

「我不知道你有英文名字,他叫你什麼,阿秀娜?」

  搖搖頭。

梁永案笑說︰「那是一個美麗的名字。」

「不,」  說,「它並不美麗。」

「我送你回家,」梁永燊說,母親見不到你,頗為失望,還有,我不知道原來你認識新娘子。」

  再也沒有開口說話。

當天晚上,她睡得很早。

睡房外一陣擾攘,把她驚醒。

她在床上坐起來,客廳中猶如舉行宴會,  起碼听見三四個不同的聲音。

她拉開房門,走過走廊,看到父親與繼母正與她阿姨對峙。

他們來干什麼?

只听得陳曉非正怒道︰「不,我不會放你進去,她已經睡了。」

比家華沙啞著喉嚨說︰「多年來你守護著她如祭師守護神靈,曉非,你完全知道她的事。」

「我不應保護她嗎?實際她除出我們已無其他親人。」

  忍不住出聲,「你們是為我爭論?」

幾個大人驟然間靜下來。

吳豫生急急說︰「好,她起來了,問她吧!」

  問︰「問我什麼,找我又為什麼?」

比家華走過來,把  拉到房中,掩上門。

裝扮一向整齊的繼母今夜頭臉與衣飾都算凌亂,但更亂的是她的心神,她一把抓住  說︰「開始的時候我們還算是朋友——」哭泣起來。

  靜靜看著她。

「開門,開門。」陳曉非拍  的房門。

  去啟門,問阿姨︰「隨便誰告訴我這是怎麼一回事好不好?」

「嬰兒病了。」

「沒有看醫生嗎?」  問。

「熱度不退,有嚴重月兌水現象,情況很壞,她非常擔心。」

「啊,」  不是不同情她,「但是我能做什麼?」

陳曉非吁出一口氣,「她認為你有醫治的力量。」

  一听,呆在那里。

洪俊德進來,聲音比較冷靜,「  ,你繼母認為你有超人的力量,因不悅她所為,降罪于她,如果你願意原諒她,她的孩子便能康復。」

  跌坐在沙發里,無言以對。

真虧得老好姨丈清心直說,否則啞謎不曉得要打到幾時去。

「家華,」陳曉非說,「你回去吧,嬰兒已經在接受最妥善的護理,別想太多了。」

比家華搶前握住  的手,「請幫助我。」

  忍不住說︰「你是一個受過教育有智慧的女子……」

吳豫生進來扶出哭泣的妻子。

  抬頭征詢忠告︰「我應該怎麼做?」

洪俊德說︰「安慰她,叫她回去休息。」

「我連嬰兒的名字都不知道,而她滿心以為我詛咒他,其他女孩子也會遭遇誤會,但甚少會被人當作女巫。」

「我知道,我知道。」

洪俊德說︰「她不肯走,她要你原諒她。」

陳曉非說︰「這完全是她內疚之故,她把  關在門外,現在借故前來贖罪。」

洪俊德說︰「我實在累了,想休息,  ,讓我們合作演一幕劇把她打發掉好不好?」

  苦笑︰「你說如何便如何。」

「你可相信我?」

「百分之一百。」

「好,跟我出去,听我的指示說話。」

比家華的臉充滿愁苦,  為之動容,她忽然想起她母親面孔,在她記憶中,亦一般可憐無助,  心慈了。

她蹲下來說︰「回去吧,我弟弟一定會得痊愈。」

「你應允?」

「我當然應允。」

她繼母的面部肌肉漸漸放松,表情漸漸祥和。

「回去睡一覺,等待好消息。」

吳豫生向女兒投去沉默而感激的一眼,扶起妻子離去。

  抹一抹額角的汗,坐下來。

洪俊德稱贊她︰「做得很好,毋需我提場,自創劇本。」

  說︰「現在她真的相信我是邪惡的神靈了。」

洪俊德說︰「其實嬰兒一定會痊愈的。」

  月兌口說︰「當然會。」

陳曉非問︰「因為你保證?」

「才不,醫學那麼發達,兒科病不難控制,不會有什麼危險,實是谷家華憂慮過度。」

「如果是我的孩子,我也會那樣。」

大家各自回房熄了燈。

卻誰也睡不著,天都快亮了。

陳曉非發覺  抱膝坐在椅子里沉思。

她過去問︰「你在干什麼?」

「我在運功保佑我弟弟。」  笑。

「沒有關系,他們現在也不會放火燒殺女巫了。」

「你真心肯原諒他們?」

「阿姨,我做夢看見母親。」

「你不可能記得她,一切出于你的想象。」

「你又記不記得她?」

「我們並不在一起長大,童年過後,再次重逢,她已經訂婚,毫不諱言,我對吳豫生的好感比對姐姐更大,她們快發覺,因避嫌我們便不甚來往。」

「你個覺得我們家悲劇特多?」

「老實說,能有幾家人年年得心應手,萬事如意。」

阿姨一貫以成熟的口吻來推搪  玄之又玄的問題,非常成功。

  的弟弟隔了一個星期才月兌離險境,那個令他痛苦的濾過性病毒終于受到控制,醫生說他在短期內可望痊愈。

這個時候,谷家華神智清朗,自然不願歸功于  ,她再三向洪氏夫婦致歉。

陳曉非笑說,「  ,你的神力生效了。」

  答︰「誰叫他是我的弟弟。」

洪俊德瞪妻子一眼︰「夠了。」讓事情過去算了。

第一年留學,  回來四次。

一有略長的假期,她就往回跑,梁永燊撥電話找她,往往只與錄音機打交道︰「我已在回家途中……」

  念的是心理學。

課本的記載使她目眩,根據心理學,記憶衰退,有兩個主要原因︰遺忘,以及阻隔。遺忘對于醫治創傷有極大幫助,如果不去刺激該段回憶,它會得淡卻。

但若干心理學家認為記憶不可能全部消失。

  為這個問題凝神。

為什麼她不記得火災的起因?她在現場,她可沒忘卻其他的細節。

心理阻隔通常受情緒影響,佛洛依德一九一四年著作日常生活之心理全本書都獻給這個問題︰他乘火車時常過站,因為站名與他姐姐的名字相仿,他曾與她吵架,下意識要忘記不愉快事件,健忘受精神壓抑引致。

  同梁永燊說︰「有些人性格具毀滅性,破壞破壞破壞,最後連自己都毀滅才作數。」

梁永燊想了想,「應該說每個人的性格中都帶這一點點特色。」

「多可怕!」

梁永燊笑了,一見面她就同他說這樣的話,完全不像來度假的樣子。

「年終考試每個學生都要寫一個報告,我已經找到題目。」

梁永燊相當有興趣,「可以告訴我嗎?」

「人類性情中的阿修羅情意結。」

梁永燊一怔,「听上去像博士論文。」

「報告完成後我會給你過目。」

梁永案笑,「我怕我看不懂。」

「看不懂才高深。」  笑。

她仿佛比升學之前開朗,梁永燊覺得高興。

他卻沒料到,吳  的喜悅,與他無關。

那完全是因為另外一個人的緣故,他叫翁文維,也是吳  一年回來四次的原因。

為著他,  似忘卻過去十多年生活中一切的人與事,空氣像特別清新,陽光特別美好,巧克力特別香甜,即使早上抖開報紙,紙頭窸窸窣窣的聲音都特別清脆悅耳。

與梁永燊或其他人在一起,都沒有這種感覺。

她在一間書店認識翁君,年輕人時常這樣邂逅,  卻不那麼想,她給這段偶遇添增無限色彩,幾乎沒堅持整間書店在剎那間轉為薔薇色。

事實當然不是這樣,那天翁君為找資料跑了一個下午,已經十分疲倦,在異鄉的大學城附近人地生疏,找不到可安歇的咖啡室,他十分氣餒。

一不小心一腳踢塌疊在地上的硬皮書,他喘一口氣,只得蹲在水門汀地板上靠綠色的日光燈光線來揀拾它們。

「讓我幫你。」他听得有人這樣說。

他抬起頭來,看到少女烏亮的黑發,晶瑩的皮膚,閃亮的眼楮,那可怕的慘綠燈光絲毫無損她的容貌,翁君心頭一寬,世上沒有什麼景象,比美貌健康的少女更加賞心悅目,他在心中贊嘆一聲。

那少女像听到了他的心聲,嫣然一笑。

地下室本來有點兒陰有點兒冷,翁君不知嘀咕了多久,此刻他渾忘此事,書本已經疊好,少女要離開了,他連忙說︰「你可知道附近有什麼地方可以喝杯咖啡?」

少女轉過頭來,「五分鐘的車程算不算附近?」

他笑道︰「太理想了。」

他們是這樣認識的。

等到喝完咖啡,少女與他在馬路分手,他抬起頭,看到暮色四合,才感覺到空間與時間的存在。

翁文維沒有即時回家。

他坐在地下鐵路其中一卡車廂里,忘記下車,自一個終站乘到另外一個終站,耳畔充滿轟轟轟的聲響,一個鐘頭,兩個鐘頭過去,他什麼都沒有想,腦子里也只有轟轟轟的聲響。

終于他下了車,已經錯過晚飯時間。

他住在唐人區一間舊屋的地下室里,替他開門的,是他的未婚妻簡金卿。

翁文維知道,他已回到現實的世界里來。

「你到什麼地方去了?」未婚妻滿臉不悅。

簡金卿繃緊面孔已有多年,也難怪她毫無歡容,四年前他倆同時出發前來進修,一年後為著生活,她放棄學業到中華料理店做服務生,一手包攬未婚夫的學費,兩人的房租、電燈煤氣,食物與一切雜費。

三年這樣的生活把面色紅潤性格活潑的少女訓練成一個壯志盡消,錙銖必計的女人。

她犧牲得越大,翁文維越是怕她,漸漸兩人的關系由情侶變為主僕。

本來一切已經過去,翁文維終于畢業,他們可以衣錦還鄉,同時簡金卿說︰「現在輪到我念書,你賺錢了,還有,明天就去買那件九百元的大衣。」她臉上已經透出一絲笑意。

翁君心里寬慰,四年債務用四年償還,八年之後,他們可以過身分平等的生活。

可是今日,他踫到那個少女。

他忽然听得未婚妻問他︰「你到什麼地方去了?」

「我到書店去替老劉找一點兒資料。」

「你幫老劉還幫不夠?」

答應老劉的時候,他的確非常勉強,但是那天陽光好,心情也好,又有時間,市面五百多間書店,他偏偏要走到那一家去,而少女正在地牢里,站在他隔壁。

這樣的機會,到底佔億分之幾?

「你可要現在吃飯?」

翁君知道那只不過是超級市場現賣冰凍的牧人餡餅或是漢堡牛肉。

「我不餓。」他說。

罷才在俄國茶室他已經進過小食。

那少女介紹白汁鮭魚給他,他坦白地告訴她,他身邊只有十五塊錢,少女笑,叫他不用擔心。

她的肌膚、眼楮、嘴唇、牙齒,都似會發出晶瑩的亮光來,他以迷路人看到林中仙子那樣的心情看著她,不相信世上還有那麼美好的東西等著他。

翁文維迷惑地低下頭。

簡金卿奇問︰「你怎麼了,下個星期我們便可以離開這個冷酷可怕的城市,你反而發起楞來,別告訴我你不舍得這個地方。」

冷酷?不不,美酒佳肴,輕柔音樂,悅耳細語,也都可以在這個骯髒的都會找到。

「你找到資料沒有?」

「找到。」

「你雙手卻是空的。」

「啊,給遺漏在地車里了。」

他有她的地址,少女並不住在宿舍里,小鮑寓屬于她姨丈的投資,暫時做她行宮。

第二天上午他去找她。

鮑寓暖和光亮,屬于另外一個世界,大扇窗戶對牢公園,此刻一片鐵銹色,湖上波連煙,宛如一幅水墨畫。

少女用薄荷冰淇淋招待他。

她不愛說話,他享受到平時奢侈的寧靜。

他忽然願意失蹤,留在她那里一輩子。

翁文維卻沒有那樣做,他忍痛告別,回到自己家去,剛巧來得及听到簡金卿發牢騷︰「唉呀,還是不舍得,一想到是自己辛辛苦苦賺回來的錢,怎麼敢與之作對,花起來手軟,腳軟。」

他忽然發話︰「金錢的確重要,但也不必把它看成那麼大。」

簡金卿詫異地回過頭來冷笑,「唷,听听誰在說話,大少爺,你出去賺賺看。」

一件好事被她夸張成一出悲苦老套的文藝大悲劇,她一手建立的功德獨力又摧毀,他不明白她。

她已經訂好飛機票。

又故意十分刺耳地說︰「這是我最後一次出錢。」

他去向少女道別。

少女明快地答應很快會回去看他。

她並沒有食言,真的一有空便飛回去與他相聚。

翁文維與簡金卿回到原居地並沒有同住,他們各自回到父母家中暫居。

翁文維沒有令簡金卿失望,很快找到理想工作,安頓下來,煩燥不安的只是女方。

他的母親說︰「文維,簡金卿是不會放過你的。」

做母親的接過那少女的長途電話,親眼看到年輕人一听到對方的聲音,五官全部發出笑意,天地宇宙統共不存在也無所謂。

翁文維說︰「至多我也供她念四年書。」

「她不會這樣同你算。」

「再加復式利息好了。」

「恐怕她還不甘心。」

「那麼,」翁文維一半賭氣一半要表示決心,「我所有的,也不過是一條性命罷了。」

要待翌年暑假,梁永燊才發覺有這麼一個人。

那時候,翁君已經升了職,搬過家,一洗留學生的寒傖。

  親自為他們介紹,小梁覺得翁君已經盡佔上風。

私底下梁永燊問  ︰「你喜歡他?」

  點點頭。

「他有什麼優點?」

「他崇拜我。」

梁永燊駭笑,「我的天,你不應因這樣的理由喜歡人。」

「為什麼不,你從來不為我著迷,你只待我如好兄弟。」

「友誼才是一切人際關系的最佳基礎。」

  用手蒙著雙耳,「我不要听這種理論,梁永燊即使你不迷戀我也有別人那麼做。」

梁永燊啼笑皆非。

陳曉非身為阿姨,自然知道有這樣的事,便笑說︰「加油啊,小梁!」

梁永燊說︰「阿姨幫幫我。」

「不行,我不能干預任何人的感情生活。」

梁永燊氣餒,「那麼我輸定了。」

陳曉非笑,「拿出勇氣來,追求你的理想。」

「翁某已經在做事,我還有一年才畢業,起碼輸了第一局。」

「三盤兩勝。」

「阿姨真可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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