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順著水流自手背化開,開了一整天的手術,王文達顯得有些疲憊,抬眼望向窗外,星光點點,明亮閃動,寧靜的氣氛多少令人心靈頗感慰藉。
將受傷的水滴輕擦白布,引領而望,離醫療所不遠處的一棵大樹下,一輛吉普車仍停放著,卻看不到有人在上頭——听說下午有個紅十字會的工作人員來找自己,不知他的耐性崩潰了沒?
王文達微揚苦澀嘴角,朝身畔的白衣女子道︰「那個紅十字會的人現在在哪?」
「還在樹下,下午時又進來幫了一陣,大概七點多又出去了……對了,你也趕快跟他打個招呼吧,他等很久了!」
王文達從不知道自己哪來的紅十字會東方朋友,竟有這樣的閑工夫,開了六小時車來這里找人……八成是听到風聲,直到今天自己要回國了,所以攔截去他們單位里幫忙開刀的!
「我哪有什麼紅十字會的東方朋友,我都只認識在MDM的,唉,就讓他慢慢等吧!」王文達整理了一下自己,也把隨身用品放進背包內︰「今天是最後一天了,我先把東西收好!」然後得練習等等該如何拒絕的台詞,他可不想在最後節骨眼又改變行程……之前,已由三個月變成六個月,六個月變成一年,一年變成兩年!
啊!整整兩年都沒踏到平整土地與呼吸到涼爽的空氣了!
這里環境簡陋,東西也就跟著簡陋,不過仔細整理,竟還是塞不太下,王文達將小行李里面的東西又全倒出來,手術刀、防護用具、簡單衣褲……咦,還有一片包覆精致的光碟片。
「這里面是什麼東西啊?這里的照片?」白衣女子也收拾著東西,笑問著︰「奇怪,你哪來的時間拍照?」
「這不是這里的照片,是電腦上的照片。」王文達將它拿起來,朝昏黃的燈光看了看,一幅當它是照片底卷般張望好半天。
「Sam,你頭暈啊!這叫光碟片,要透過電腦啦!」一個男子聲在不遠處響起,打趣道︰「你等等就到機場了,暫時月兌離苦海,可以好好玩電動了啦,每天都要對著NOTEBOOK膜拜一下是怎麼樣!」
白衣女子瞪大眼,不可思議的望著王文達︰「Sam,這是電玩啊?」
王文達將光碟片放入背包,笑而不答。
其實,這不算是電玩,充其量只能稱作電玩圖片,一堆在一個叫做「天堂」游戲里,名叫「天馬」法師的角色圖片。
回憶太短,偏偏佔據在最深刻的地方,讓他每每想起,都笑不大出來。
兩年前的那一天,他打來電話說要遞出辭呈的那一天,自己站在他的家門口,等了整整一夜。從充滿希望到寂寥恐慌,從預感會有變數到真的證實發生,也不過短短一個禮拜,實在快的令人難以接受。致使現在,某些情緒,仍會忽然浮現,某些場景,也還糾纏夢里。
不過,會讓自己變得如此不干不脆的,是他最後的選擇,一個自己永遠也無法理解,像個娘們一樣,令人瞧不起的選擇。
早知道他是這種性格,當時就該把他奸了,何必費那一番工夫布置得好像一切自然而然又充滿羅曼蒂克!
這是幾年後的現在,王文達仍不斷提醒自己該改進的地方。
「對,那時應該用個什麼電線把他捆住,再找個什麼、電擊棒給他好看的!」王文達越想火越大,不禁狠狠抓抓頭皮,硬把剛剛才梳理順暢的頭發攪得亂七八糟。
天啊,都兩年了,還是這麼想不開,太不像自己了。而且,最愚蠢的是,如今,現在,此刻,自己會這麼堅持離開,竟就是要再去找他。
賤骨頭,賤骨頭,賤骨頭!王文達在心里罵了自己一萬多次,還是罵不過癮!
人家寧願選一個強暴犯也不要你了,還巴巴的想去找人家,你幾歲啊!三十二啦!有人說,人老了越會想不開,難道自己已老到這種程度?
話不是這麼說,愛,這種東西本來就沒有道理可講,腦中另一個聲音安慰起自己,即便走到現在,對他的感覺是不是構得上『愛』,還是不太明白。不過,可以確定的是,他對那個變態家伙絕對不是愛!
是縮頭烏龜的同情,廉價的憐憫!
「什麼……我們只是做了一場激情的,一場帶著戲虐的,緊縛雙手與毫不潤濕的侵入,都是為了讓彼此達到高潮,是為了達到痛快的手段,如此而已……」
這種話也說得出來?一個連個「爽字」都講不出口的人,要人相信你真愛這一套,簡直痴人說夢!
是,也許有很多人悶騷……那麼……
「好,就當你是好了,王八蛋,這趟回去看我不好好把你們兩個整死!想過好日子,作夢,把我當什麼?優良墊背?」
「Sam,你還好嗎?」一直看著他自言自語到神情扭曲的白衣女子,驚恐的情緒完全表達在臉上。
「嗯?哦,哦,我很好,我很好!」王文達回過神,再度露出迷人的微笑,不過這下子他已不想好好的,整齊的,收拾自己的東西,而是像包垃圾一樣,把東西全塞入行李!
「塞死你這個王八蛋!」
***
啪嗒——
在看到睡在大樹下的人時,王文達的行李突然順著地心引力落到地面。
這微弱的聲音也把樹下閉目養神的家伙吵醒。
當他抬起頭,看到王文達時,幾乎是瞪大眼,張大嘴地緩緩站起。
「你、你、你好!」
說實在,這實在太陰暗了,讓眼前這張臉顯得有點模糊不清……不,其實,這里的月亮很皎潔,星光也很光亮,是足以讓他瞧清眼前的一切並不是沙漠中的海市蜃樓,而之所以看不清楚是,他——那個,應該是白晰膚色,穿著講究,老顯得一副高不可攀的家伙,現在竟是一團黑……哦,說黑是夸張了點,嚴格說來是古銅。
他,穿著一身卡其色的戰地裝束,迷彩背心,戰斗靴,雙袖上卷,露出一只曬得幾乎像黑炭的手,還好他的臉大概是曬不黑,不過也呈現健康的小麥膚色,然而最令人震驚的是,他頭上竟毫無形象的披著一條白到近黃的毛巾。
「你……看起來都沒變……」他說話了,從驚愕的神情緩和地笑了起來。
嗯,不止外在變了,態度也主動許多。
「我、那個……你們單位的人說,你一整天就忙著開刀,完全沒辦法休息……」他自顧的看一下表,「啊,都七點多了……沒想到我一睡,睡了一個多小時!」
王文達仍目不轉楮的盯著他,好半天才吞下第一口口水︰「你……是秋羿的什麼哥哥、弟弟,還是表兄表弟嗎?」
他眨眨眼,拿起頭上的毛巾,頓然失笑︰「什麼叫我是我的哥哥弟弟或表兄表弟?」
王文達深吸口氣,終于道︰「所以,你就是秋羿,那個……住在台灣天母高級住宅區的有錢人,呂秋羿?」
呂秋羿抿嘴點點頭,露出一抹復雜笑意。意思大概是,雖然你沒變,不過自己沒找錯人吧?但本來印象中那麼機敏的人怎麼有點像呆瓜。
「為什麼你……你在紅十字會待多久了?」
「兩年。」
王文達瞪大眼,結巴道︰「兩年,我、我離開台灣也、也才兩年啊!你、你什麼時候加入的?我怎麼不知道?你該不會也一直在這里吧!」講到後面,越感心驚膽跳!
「基本上,在你走後約一個多月我就進新加坡紅十字會了,」呂秋羿深吸口氣,態度溫文,行為有禮︰「不過我倒沒有一開始就在這里,我是上個月才來的。」
你——你——竟然沒有和何春冷在一起?!
王文達仿佛受到什麼劇烈震撼,完全無法回神——換句話說,他們只相處不到一個月就分手了?那為什麼當初要對我這麼殘忍?硬是一腳把我踢開?
「我听到有人說MDM派了一個外科醫生到這里幫忙,而且是東方人,所以我就猜是你……」
「你都來一個月了,怎麼現在才來找我?」
「你們MDM的醫生像稀有動物,搶手得不得了,沒什麼事我干嘛來煩你?而今天所以回來是因為我知道你要離開了,才請假來的。」呂秋羿若有所思一笑︰「而且我也不太肯定你會不會想見我。」
王文達倒抽口氣,面無表情的看著他。
「嗯……看你拿著行李……大概是要去機場吧?那我先走了!有機會再聯絡啊!」呂秋羿深深吸了口熱烈的氣息,緩緩走往吉普車。
「小心開車……」王文達跟在他身後,對他投以一個禮貌的笑意。
呂秋羿坐上車子,感到他動作有些僵硬,啟動車子不太順利。
「秋羿……」在他熱車時,王文達終于又開了口︰「你……就為了跟我打個招呼,所以開了六個小時的車程……然後等了一整個下午嗎?」
「你怎麼知道我開六小時的車?」
王文達得意的笑著︰「紅十字駐站都在北區啊,推算一下時間就知道了!」
「哦,哦!」
「喂,喂,不如你順便載我去機場吧,在回你駐站的路上,應該沒關系吧?」
呂秋羿微笑點頭︰「好,上車吧!」
沿途,兩人有一搭沒一搭的談著進來在醫療所或難民營的許多見聞雜事,也探討了當地政治軍情,更十分有默契的避開失聯的兩年,彼此的生活與想法,直到機場候機室,望著航班表,呂秋羿終于開口︰「坐哪個航班?是要回舊金山的嗎?」
「我要回台灣。」王文達也抬頭望著航班表,說著。
「台灣?」呂秋羿有些驚疑︰「你在台灣還有工作?我記得你都結束了啊?」
「我不是會台灣工作,是去找——」
「嗯?」呂秋羿微笑望著他。
「沒什麼。」看著他一臉無所謂,王文達覺得自己竟然講不出話。
「那你要先搭到肯亞再轉機!」呂秋羿看看表,「啊,我差不多要回駐地了,你的班機再一個小時就到了,我想我先走好了!」
王文達和他握握手,點點頭,眼看他轉過身,慢慢遠離自己……心口登時一陣激動,讓他禁不住大吼著︰「呂秋羿,你給我站住!」
呂秋羿止住步伐,沒回頭,但很快又听到他完全無視路人的大嗓門︰「我就不信你開六小時車程,等了大半個下午,竟只是為了要載我來機場!」
啊炳!被你發現了!
呂秋羿真的很想這麼說的,但,這實在不是他有能力假裝出來的。
自從他端著一幅無所謂的模樣,以一句「保重」來回覆自己後,許多事就變得異常清晰。
不想恨何春冷,所以不惜改造記憶,相信他這行為代表著在乎與深愛。可是沒有用,隨著時間效應,那場自私、殘酷的侵犯,越趨可怖,不止糾纏著夢境,也漸漸粉碎了一直為他努力建立的憐憫,選擇離開他。
因此,幾乎就在王文達搭上班機飛往那熱帶的國度時,自己也遠走新加坡。而令人驚悸的是,離開台灣時,唯一的不舍,竟是在客廳中,與他荒婬度過的一夜。
至于加入了紅十字會,參與海外救援,完全只是想貼近他的天空而已。只是,當勉強自己站在毒辣的陽光下,辛勤勞苦後,每每望著鏡中的自己由淺白漸呈黝黑,實在無法避免的悲從中來……這根本不是正常人會干的事,而我竟為了他,把自己搞成這副可怕的德性!
胡思亂想間,王文達已來到眼前。
「我回台灣是要去找你,現在你既不在台灣,我回去能干什麼?」王文達毫無掩飾的表白依然令人震撼。
呂秋羿卻無由得壓抑自己,不希望自己露出太興奮的表情,開始如何也無法再裝作自然而然。
「那個……那不然……你……」
王文達放下手中的行李,突然抱住了他,許久,許久,直到路人甲乙丙丁投來異樣的眼光。
「很高興看到你……雖然你變得像巧克力……但是我……我還是很興奮……」
呂秋羿原本感到得幾乎要落下淚來,可不知怎麼,他的話卻讓隱藏在心頭某處角落的似曾相識之感緩緩浮現……那是股很想揍人的沖動……
「不管等等怎麼樣……我想,我們先找個地方……好好……做一做吧!」
「你這死變態!」呂秋羿揮動右拳,憤怒的送入他眼窩,但心頭卻清楚地感受到,一股久別重逢的悸動如此鮮明!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