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寒流的清晨。
第一班北上的火車緩緩進站,車還未曾停妥,一個年輕的男孩子已從車門中跳了下來,他穿著陸軍官校的學生制服,背著一個小旅行袋,踏著迫不及待的步子沖出了閘口,直奔向計程車處。
他看來英俊而挺拔,兩眼虎虎生威,絕不因一夜火車的顛簸而略有疲憊,他還顯得興奮和——壓抑不住的驕傲感。跳上計程車,他立刻說了一個地址,司機發動了引擎,在魚肚白尚未退盡的天色下直駛目的地。
他,傅天威,坐在後面很急躁,他知道司機已用最快的速度在前進,他知道已催無可催,他只能不安地輕捶椅背,又莫名其妙地看表,再看表,計程車只不過駛了十分鐘,他起碼看了二十次手表。
終于到了,他付了錢跳下車,站在那熟悉、親切又——百感交集的紅門前,這就是他離開了一年的家,這就是他又恨又愛的地方,他——年了,終于還是回來!
一年前離開家去鳳山陸軍官校報到時,他發過誓,如果他不能改變以往的生活習慣,如果他不能斷絕以前那批朋友,如果他不能使自己走上正道的話,他一定不回來。如今——當然他已走上正道,斷絕了那批朋友,改變了所有不良的習慣和生活方式,他回來了,這不是最好的證明嗎?他回來了!
他用鑰匙打開了紅門,臉上閃過一抹復雜得令自己也難以明白的表情。這次回來是那般不易,也是那樣光榮的,換了任何一個另外的人或者並不稀奇,但他——他曾經是那樣敗壞、那樣墮落的一個男孩,他曾經經歷過那樣荒唐的一段日子,卻能得到這次學校里的惟一的一個特別假,那不但令所有認識他的人驚訝,他自己也頗自傲。他得到了內務第一、學科第一、出操第一的三項榮譽,更加上一年來的全勤,才能得到這特別假的,對他來說這簡直太不容易了,猶如月兌胎換骨的改變,不是全靠自己的毅力嗎?
毅力——他咬咬唇,眉宇之間跳動著無比的堅毅,他是做到了,雖然過程痛苦——哪一種改變不經歷痛苦呢?畢竟做到了,痛苦也是值得!
他從樓梯走上二樓,走上三樓,愈近家門就愈緊張,父母和妹妹全不知道他回來,他沒有通知任何人,他想把自己驕人的成績和驚人的改變親自呈現在親人的面前,他願他們分享他的驕傲和喜悅——
走上四樓,站在家門外,他竟有著不受控制的顫抖。現在是清晨七點鐘,父母大概都沒起來,妹妹天智大概正在房里做健身操,然後出來梳洗、早餐和上學——推開門,一陣異樣的氣氛從門縫里透出來,天威呆怔一下,那氣氛是那麼熟悉又那麼陌生,那麼親切又那麼遙遠,那似乎是——是——
推開大門邁進去,只看一眼,一陣巨大如排山倒海、能毀滅世界的悲憤痛楚在心中膨脹,屋中的情形絕非他所想象,以為未曾起身的父母——大概徹夜未睡吧?他們身體疲乏、精神卻旺盛地圍坐台前,六個人正聚精會神地對著手中的撲克牌,對著台上的鈔票。煙味、酒味和渾濁的隔宿氣息中令人欲嘔,他在門外感覺到那氣氛的難受,這令人傾家蕩產、萬劫不復的賭博!
天威鐵青著臉站在那邊好久,好久,臉上扭曲的肌肉都已僵硬,台前的賭徒都沒看見他,誰會看他呢?他只不過一個歸家的兒子,而那賭——是那麼刺激,誰會看他呢?誰會注意他呢?
悲憤和心靈的痛楚使他的眼楮發紅,他原是個剛烈、極端的男孩,他的愛與恨、好與壞之間沒有妥協。他咬著唇,回家的滿腔興奮被那他所不能忍受的場面破壞,他吸一口氣,突然用力扔下手中的旅行袋,「砰」的一聲巨響,似乎是旅行袋中的玻璃瓶碎了,這突來的聲音驚嚇了每一個賭興正濃的人,他們意外得或轉頭,或起身——這個年輕的軍校學生是誰?他怎麼進來的?他——
「天威?!」母親皺皺眉,認出了是兒子。「是你?天威——你怎麼突然回來了?」
「天威?!」父親睜大了眼楮,充滿紅絲的眼中滿是不悅。「回來就發脾氣,你這是算什麼?」
母親用手肘推父親一下,她是精明的,她早已看出天威臉色不好,也知道為什麼,只是——她迅速看一眼台前的人,就離台走向天威。
「天威,坐夜車回來的,是嗎?」她裝作若無其事的微笑。那微笑在她過分精明、世故的臉上並不顯得親切。「先去洗把臉,我替你弄早餐——」
「滾!讓他們滾!」天威啞著嗓子,鐵青著臉地指著賭台邊的人,他憤怒得手都在發抖。
「天威——」母親的微笑消失了。「你怎麼了?客人全是我們的朋友,你不能沒禮貌!」
「滾!」他根本不理母親說什麼。「滾!我不要看見這班——墮落的東西!」
「混賬!」父親傅人杰拍台而起。「這里哪輪到你說話?老子的朋友你也管?看不順眼你滾,我不要你這反骨的東西,你快滾,滾得越遠越好,老子不要看見你!」
「人杰!」母親田素文喝止丈夫。「你輸瘋了?少說一句行不行?天威——」
天威用力跺一跺腳,轉身疾沖而出,一口氣奔下四樓,倚在紅門外的灰牆上直喘氣。這就是他興奮了整整一星期趕回來的結果,這就是他滿心以為已經像他一樣改變了的家,這就是母親封封信催他回來一看的地方,他回來了,他看見了,他——似乎從美麗的雲端掉到丑惡的地獄里,冰冷、失望和憤怒。原來家中的一切依然故我,原來父母親依然沉迷在賭台上,原來——母親騙了他!
他胸膛起伏得好厲害,他必須大口大口地透氣才能發泄胸中郁結的怒火。他英俊如雕刻過的臉上一片嚇人的青白,他那虎虎生威的眼中一股凌厲如刀鋒的光芒,他的心中一如廢墟,他努力了整整一年,他以為一切都能得到美好的改變,但——似乎白費了!
案親人杰依然和他水火不相容,和他有深仇大恨似的,一見他就發怒、就罵人,為什麼呢?別人的父子融洽又了解,互相扶持著走人生的道路,他的父親卻似乎永遠逼著他走絕路,走歪路,為什麼?為什麼?
母親——唉!怎麼說呢?太精明的人就欠缺忠厚吧!天威實在不想批評自己的母親,但——即使兒子也不能在母親臉上找到真誠,母親重視和相信的只有一樣——鈔票,無論用什麼方法得來的鈔票都能令她開心和滿足,其他的全不在她心里——怎樣的悲劇呢?
天威再深深吸一口氣,站直了預備離開,滾就滾吧!大不了永遠不回來,什麼都看不見或者是幸運,這樣的家,這樣的父母,除非是白痴或麻木的人才不會覺得羞恥、痛心和矛盾。邁出一步,他突然停了下來,該看見天智的,她不會這麼早上學,剛才鬧得這麼凶,難道她完全听不見?下意識的回頭望望,他心靈一陣劇烈跳動,天智——他惟一的妹妹正倚在紅門上,了解卻沉默地望著他。
「天智——」他走向她。她比他只小一歲,在政大念外交系二年級,但比他冷靜和成熟得多。
天智搖搖頭,眼中是悲哀和無奈——無奈?為什麼?她是個漂亮的女孩子,十分漂亮而且清秀,一件普通呢外套,一條普通長褲,在她身上就顯得出色——或者,是她本身有著使一切變得美好的氣質吧!
「回台北怎麼不先通知一聲?」天智問。
「通知做什麼?讓他們安排一個假場面給我看?」天威又激動起來。「我以為一切真的都改變了,我以為媽媽信上寫的全是真的,我以為——我是天下最蠢的傻蛋!」
「哥哥,先——不談他們,好嗎?」天智似有難言之隱。「我們整整有一年零三個月沒見面了!」
天威一窒,激動的情緒漸漸平復,兄妹間手足的溫馨感情在胸臆間激蕩,眼中的光芒也溫柔了。
「你為什麼不寫信給我?」他盯著漂亮又懂事的妹妹。「你不是生氣我進軍校吧?」
「生氣?怎麼會呢?」她斯文地笑著。「軍校有什麼不好?只要是正路,任何一條都引領我們走向光明的前途!」
「那為什麼一封信都沒有?」他皺眉。他發現天智的神色很特別。
「我不知道該寫什麼!」天智吐一口氣,老老實實地回答。
「我不願寫媽媽說的那一套,也不願意告訴你——真實的情形,我知道你在那邊很努力,不想影響你!」
天威沉默一陣,痛苦地搖頭。
「我滿懷希望,但——失望幾乎打垮我。」他慢慢說,「我一點心理準備都沒有!」
「其實——他們也有苦衷!」天智終于說,很費力,很困難似的。
「苦衷?!」他完全不明白,依然沉迷于不正當賭博中會有苦衷?難道還有人逼他們?
「我——哎!」天智不安地移動一下。「我不知道該不該告訴你,但你知道嗎?爸爸欠了一大筆債!」
「欠誰一大筆債?多少?」天威呆了。「怎麼欠下的?」
「我也——不很清楚,」天智是不肯直說。「反正就是欠了,大概兩百萬左右,他們——迫不得已!」
天威臉色紅一陣、白一陣又青一陣,不知是憤怒或是意外,然後,他壓低了聲音問︰
「他們——他們還——做手腳?」天威陰沉地。「那批人完全不懷疑?」
「懷疑也不會一來再來了,」天智嘆口氣。「媽媽出手——她說是十拿九穩的!」
天威沉默了好久,好久,似乎整個人都僵住了。
「哥哥——」天智有些害怕,他怎麼了?
「這豈不是騙錢?」他自嘲又不屑地冷笑。「難道任我們兄妹倆怎麼努力也沒有辦法?」
「那是他們的事,與我們倆無關,」天智立刻說,「我們只要自己努力,問心無愧就行了!」
「我不能像你那麼心安理得!」他的臉色非常奇怪。「再回學校,我不知道還能不能做得好!」
「當初你去官校時不是比現在更糟?你一樣能做得好,為什麼現在不能?」天智揚起頭。「你不能找借口!」
「我永不會為自己找借口,」天威笑了。「你該知道我是個硬踫硬的人,寧願踫得頭破血流也不退後!」
「那——你就趕回學校?」她望著天威。無論哥哥好或壞,上進或沉淪,她同樣是那麼喜歡他,她相信,很難再找到一個像他那麼剛烈、極端又正直的人——沉淪的那段日子他也如此!
「我有三天假期,是學校惟一的一個人。」他下意識的挺一挺胸,這是值得驕傲的。「我得到三項第一又全年全勤,很不錯吧!」
「那——你回家?」她追問著她的問題。
「不——」他猶豫著。「你替我拿旅行袋出來,我自有去處!」
「哥哥,別再找那班人!」天智立刻提醒。
「放心,」天威拍拍胸口。「你還對我沒信心?」
「不——台北市有時實在太小,」天智笑了。「踫來踫去全是熟人!」
「我明白!」他望望陰沉的天氣。「天智,你可知道——她的近況?」
「她?!誰?!」天智有一些兒變臉,他卻沒注意到。
「你開玩笑嗎?」提起女孩子,天威竟臉紅了。「除了林文蓮,我還認識誰?」
「哦!她——」天智掠一掠頭發,心中迅速地考慮著該怎麼說。「我不怎麼清楚,現在又不是同學了,也沒什麼來往,听說——她還住在仁愛路!」
「我當然知道她住在那里!」天威急了,漂亮得毫無瑕疵的臉孔漲得通紅。「我是指——哎!算了!」
「哥哥,你——可是想去找她?」天智試探著問。
「這是我回台北的另一個目的!」他臉上、眼中全是柔情,那柔情令他整個人都生動起來。
「但是——」天智極不自然地。
「我非去不可,離開台北時我曾答應過她,當有一天我能堂堂正正站在人前時,我會再去找她!」他沉醉在自己的回憶里,完全沒注意天智的不自然。「她也答應我,如果真有這麼一天,她願帶我去見她父親!」
「然而一年三個月了,你沒想過其間——可能有著什麼變化?」她提醒他。
「不會!我和她之間絕不可能有變化,」天威肯定得毋庸置疑。「我們是——很認真的!」
「認真並不能保證什麼,這麼久了,你們連信也沒有通一封,不是嗎?」天智說。
「任何情況下我們都不會有變化,我們互相發過誓,」天威在這方面是幼稚的、單純的想法。「我絕對相信她!」
天智輕輕地嘆口氣,對林文蓮的近況她是知道的,那又富有又漂亮的女孩子怎可能遵守一個世紀前的誓言?然而——她怎麼對她那一往情深又固執的哥哥講?
「如果你要去找她,我想——你最好先給她電話!」天智只能這樣說,「別太冒失了!」
「我希望給她一個驚喜!」天威依然不察。
「哥哥,我認為——對任何事都別抱太大的希望,這樣才不會被失望所傷!」她無法再不說。
「什麼——意思?」他變了臉。
天智咬著唇,矛盾著掙扎了好半天,或者讓她說出來比較好些,她怕文蓮會給他更大的打擊。
「我听中興的人說,她——林文蓮和她一個助教不錯,那助教是什麼大官的兒子!」她終于說了。
「可是——真話?」天威整個人像被打了一記悶棍,為什麼所有的事都非他所想象?
「告訴我的人是沈耐雪,和她在中興同系!」天智垂下頭,她不敢看天威的神情。
滿懷希望而回的天威一連受到兩個打擊,他——可受得了?挨得住?
「我不信!我絕不相信!」天威驚天動地地爆發起來。他的臉鐵青,眼楮紅了,模樣十分可怕,像要殺人一樣。「他們胡說,我絕不信!」
「哥哥——」天智嚇傻了,她說錯了嗎?她不該告訴他嗎?「哥哥,別這樣,你——該理智!」
「我不信,我絕對不信!」天威喘息著咬牙切齒地說,「我去找她,我當面問清楚她,她若敢騙我,她若敢背信,我——不放過她!」
「哥哥,你不能這麼去——」天智抓住他的手。
「誰也不能阻止我!」天威一手揮開了她,用力之大,幾乎使她跌倒地上。「我現在就去找她!」
「哥哥,你——冷靜一點!」天智擔心地叫。
天威已跳上一輛計程車,絕塵而去!
寒流之下是陰沉的天氣,就像天威的心。回到台北,似乎所有的事都不對勁,都不順利,難道——他不該回來?
那是仁愛路和敦化南路交界處附近的一座相當新的大廈,大廈氣派非凡,一進門的管理處就布置豪華,可以想象里面的住戶一定非富則貴。
天威從計程車上跳下來,激動過後,他的臉色更陰沉得可怕,他推開大廈的玻璃門直闖進去,他絕不考慮任何因素的必須立刻找到林文蓮。
穿制服的管理員攔住了他。
「請問找哪一家?幾樓的?」管理員相當有禮貌,可能因為他那一身國家軍官的制服。
「別嚕蘇!」天威手一揮,極不耐煩地往電梯走。
「對不起,先生,」管理員可能職責所在,再一次攔住他。
「我們此地規矩,找人是要登記的!」
「廢話!難道你以為我來打劫的!」天威咆哮起來。一早晨所受的打擊全發泄在這無辜的管理員身上。「登記什麼?我不領救濟米!」
「先生——」管理員為難極了。
電梯的門突然開了,一個穿牛仔褲和馬甲的女孩子跑著書本走出來,女孩子不算太漂亮,氣質、風度都不錯,一看就是出自良好家庭的。天威看見了她,浮在心中的氣泡立刻散了,他再也不理會管理員的迎上去。
「文蓮,我回來了!」他帶著喜悅、帶著深情地說。
林文蓮也看見了他,顯然意外而吃驚,她下意識的後退一步,似乎很害怕又很內疚似的。
「你——你——傅天威?」她的神情和聲音都是勉強的。
避理員看看天威又看看文蓮,搖搖頭地退開,這個壞脾氣的男孩子原來是找林文蓮的,只是——林家大小姐怎會有這麼一個粗魯的男朋友呢?
「是!我回來了!」天威上前一步,興奮使他看不見文蓮的退縮和勉強。「你有時間嗎?我們找個地方談談!」
「不行,我有課——」文蓮才一出聲,看見天威的臉色變了,或者因為內疚吧!她有些怕他。「也好!我們談談,不過——不能太久!」
「行!談完了我送你去上課,然後等你放學。」他熱烈起來。
這是他惟一愛過的女孩子,闊別了一年三個月,再見面時怎能不興奮?「我有三天特別假,我們可以去玩!」
文蓮沒出聲,沉默地隨他走出大廈,走上人行道。
「現在所有的餐廳怕都沒開門,我們不如走走好了!」她提議。
「也好!」天威凝視她,還是那個文蓮,一點也沒改變——誰說她改變了?那個什麼沈耐雪?「文蓮,你沒想到我會回來吧!」
「很意外,」文蓮乍見他的驚詫消失了,她變得很淡漠。「你們陸軍官校可以隨時回台北嗎?」
「我是特別假,三項榮譽換來的!」他說。他以為她會追問什麼榮譽,她卻完全不感興趣。
「我們學校正預備期中考,比較忙,」她很聰明地替自己找好退路。「你知道大二的功課比較忙!」
「忙得連晚上也沒時間?」他皺眉。文蓮是有些改變。
「不是沒有時間,而是我想利用時間溫習,」她故意不看他。
「現在——不像以前那麼胡鬧了!」
「以前胡鬧?」他呆住了。感情的事可以胡鬧的?
「以前小,不怎麼懂事,」她笑,也沒有什麼特別的不妥神情。「難道你不一樣?」
「是!我以前混過太保,打架傷人,舞廳、酒家、賭場都去,那是沉淪、是墮落、是明知故犯,不是胡鬧,也不因為小!」
「那麼,你對以前所做的一切不後悔?」她還是笑。
「若不後悔,我不會進官校!」他說。「惟一不後悔而且一直藏在心中的就是——你!」
「我?」她要好費力才能使自己不皺眉。「傅天威,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麼!」
天威停下腳步,轉身對住她。
「你不明白?文蓮,你憑點良心,」他激動地叫起來。「走之前我們在‘鴻霖’說過什麼話?發過什麼誓?你難道完全不記得了?」
文蓮不置可否地搖頭,臉色卻是十分難堪的。她怎能不記得呢?她愛過他,他是她的初戀,她的第一個男朋友,她曾經愛得很真、很烈,但——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當他們分開,當他們之間再無聯絡,當她遇見了程之洛,她對他的愛情已漸漸變淡,漸漸消失了。那也不能怪她,當時她才十八歲,的確年輕,而且——長時間的分離,長時間的音訊全無,年輕的誓言又算什麼保證呢?何況,當她漸漸長大時,她發覺她已不能適應他那樣的男孩子——剛烈、極端、情緒多變、性格不穩,又曾經有過一段墮落的經歷。她的家庭、她的背景、她的個性都比較適合程之洛,程之洛各方面的條件都強過天威,她選擇了之洛,有什麼不對呢?誰能怪她呢?
「天威,你該知道那是過去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她平靜地、慢慢地說,「感情的事是不能勉強的!」
「你——」他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臂,手指如鐵鉗,令她感到萬分痛楚。「原來真是你——背叛了我,天智說的是真話,沈耐雪說的也是真話,你有了一個新男朋友,是個助教,是個大官的兒子,是不是?是不是?你說!」
「放開我,你想做什麼?」她努力掙扎,在馬路邊,那是萬分窘困的事,好在還早,行人不多。
「我要你講清楚,」他紅著眼楮逼視著她。「任何人能對我不忠,你不能!知道嗎?你不能!當時你怎麼對我說的?當時你怎麼發的誓,你想想,你想想!」
「不需要想,我根本完全記得,」她勇敢地揚起頭,忍住手臂痛楚。「我說等你改變了回來帶你見爸爸,我發誓說不會愛第二個人,我記得!」
「既然記得,為什麼——變心?」他的聲音從牙縫里進出來,和天氣一樣寒冷。
「我說過,感情的事沒辦法勉強,你走了那麼久,而我也發現,我和你根本不適合!。她說o
「不適合不是借口,」他臉上的肌肉輕微地抽搐著,天智擔心得對,他承受不了這打擊,這比父母更傷他的心,傷他的感情。
「你變心!」
「你一定要說變心,我也只好承認!」她理智地。她知道他的脾氣,絕不能再糾纏下去,免得大家痛苦。「而且——你也知道,我父母根本不肯接受你!」
「那是以前的我,現在我已完全改變,」他無法控制情緒地說,「我在軍校得到學科、內務、出操三項第一,你為什麼不問?」
「問——又有什麼用?」她搖搖頭。「天威,我絕不是故意令你傷心,事實上我現在愛的是之洛——」
「不許說!」他怪叫起來。「你說過愛我的,怎可以改變?愛——是永恆的,是一輩子的,不能分以前、現在和將來,你對不起我!」
「我承認,我願意道歉!」她立刻接口。
「道歉?!」他神色怪異地笑起來,笑得好狂,好放肆,也好不正常。「道歉就能彌補一切?我若殺了人,能不能道一聲歉就算數?」
「殺人和這件事怎麼同?」她搖頭。
「怎麼不同?」他眼中光芒閃動,似真似幻的淚影在晃,他是真正傷了心。「殺人是傷身體,是的死亡。變心是傷心、傷感情、傷精神,是愛情和理想的死亡,怎麼不同?你說,怎麼不同!」
文蓮也是驚異,以前的天威只會吃喝玩樂、只會打架生事、只會花錢,現在——的確是改變了,而且變得太多,太多,他居然能說出那一番話?
「天威,現在你很激動,能不能——等你冷靜一點再說。」一開始她就無意隱瞞,她處理得很好。
「不行!」天威一點也不肯妥協。他發覺,他努力、他奮斗的目的地已失去,精神上已再無鼓舞,父母的依然故我,文蓮的居然變心——他的奮斗簡直毫無價值,他為什麼呢?他真傻得厲害。
「你一定要答應我,離開那個什麼之洛,你是我的!」
「不可能!那絕不可能!」文蓮第一次露出一絲驚慌。天威是否有些不正常?愛情的事豈是如此簡單?「你該明白,我根本不可能——再跟你在一起!」
「誰說的?」他怪叫一聲,捏著她手臂的手指用力,她痛得忍不住叫起來。「誰說我們不可以在一起?」
「天威,你不能這麼不講理,」她眼中開始浮起淚水。「我們都不是小孩子,愛情怎——能強奪?」
「那個之洛不是強搶去你!」他不分青紅皂白地。
「不是搶,是很自然的,是——互相吸引,」她吸一口氣。
天!要怎樣才能說服天威?要怎樣才能擺月兌他,離開此地?「天威,放過我,好嗎?」
「我發過誓,你若背叛我,我永不放過你!」他瞪著她,無比認真又肯定地。「林文蓮,你自己考慮清楚!」
「你——想怎麼樣?」她更慌亂了,天威瘋狂了嗎?
「我現在還不知道,但是一定不放過你,除非——你不再理那個之洛!」他說。
「天威,你為什麼認定我呢?天下有許多比我好的女孩,你不能這麼固執,」她放柔了聲音企圖說服他。「而且——我和之洛的事,爸爸已經答應了!」
「你父親——」天威皺皺眉,「你父親沒見過我,你怎知他一定不答應我?」
「你——」文蓮好氣又好笑,當初就因為他的「劣跡」令父母害怕才嚴禁她跟他來往的,雖然她那時不肯听父母的話,但——父親怎會答應他?簡直荒謬,簡直是異想天開。「不可能!」
天威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突然之間放開她,她重心不穩,幾乎跌坐地上。
「好!你說不可能,我現在就去見你父親,」他那英氣逼人的眸子里隱現殺氣。「如果你父親答應了,你就不能再反悔了!」
「不,傅天威,不,」她大吃一驚,他怎能去見父親?他會把—切都弄糟的。「不,你不能去見他,根本沒有用的,你不能去!」
天威怪異地一笑,跳上路邊的一輛計程車,揚長而去。
他知道文蓮的父親是一間大貿易公司的總經理,他知道那間貿易公司在中山北路的一幢大廈里,他沖動地,幾乎沒經大腦地就沖進去了。他沖得那麼快,那麼急,電動門里的守衛甚至無法攔阻他。
他直奔上二樓,直奔到門上寫著總經理三個字的房門外。一個女秘書詫異地抬起頭,連他的樣子也沒看清,連想開口問話也沒機會,天威已徑自扭開房門進去了。
那是間相當寬闊又十分氣派的辦公室,半圓型的辦公桌後坐著一位頭發灰白、和藹可親、風度很好的中年人,他必是文蓮的父親!
「你是林克軒?」天威冷硬兼不禮貌地。
「是!」林克軒懷疑地,這未經通報就闖進來的年輕人是誰?一副凶神惡煞的樣子。「請問——」
天威「 」的一聲就反鎖了辦公廳的門,令外面的任何人都無法進來。
一看鎖門,林克軒嚇傻了,年輕人想怎樣?穿了制服來打劫?
或是——想綁他的?
「你——做什麼?」林克軒聲音也自發抖。「快出去,我要叫人來——」
「別緊張,我不會害你,」天威冷笑一下,大模大樣的自己坐下來。他知道林克軒以前很反對他,他也絕不會喜歡這家伙。
「我只想跟你談一件事!」
「談一件事?」克軒不能置信地。「什麼事?你——你快說,什麼事?」
「我是傅天威,相信你听過這名字!」天威冷冷地。
「傅天威——」克軒一想,臉色驟變。「你——你想和我談什麼?你不是離——開了?」
「離開又回來了,」他不屑地。這林克軒真奇怪,看見他就嚇成這樣,他又沒帶刀。「你一定知道,我和文蓮是好朋友,我們感情很好!」
「這——這——」林克軒不安地。「你怕弄錯了吧?文蓮和之洛——就,就要——」
「听著,」天威打斷他的話。「我剛和文蓮分手,她告訴我是你一直在反對我,不許她和我在一起,我現在來告訴你,你以後不許再反對!」
林克軒呆了,天威是在威脅?
「我——唉!請你快走,我不想和你談這問題,我現在在辦公,很忙,沒時間!」克軒下逐客令。
「我不走,」天威冷硬地揚一揚頭。「我現在告訴你,我要和你女兒結婚,你答不答應?」
「你——簡直胡鬧!」克軒跳了起來,結婚?
天威似乎好欣賞克軒那哭笑不得的表情,他根本沒想過結婚的,只是臨時胡亂說的,為的是想令克軒生氣,不能控制情緒,他——是不正常了吧?
「不是胡鬧,」天威甚覺有趣,什麼心理呢?報復?「不論你答不答應,我一定要和文蓮結婚,那是我們一年零三個月之前就說好了的,你阻止不了!我要娶文蓮,這是不能改變的!」
「你——瘋了!」克軒在這種天氣下也滿頭大汗。這年輕人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莫非——他綁架了文蓮。「文蓮呢?她在哪里?我要見她,我要自己跟她談!」
「不必見她,見我也一樣!」天威站了起來。克軒的驚惶令他受傷,難道他就是那麼可怕的一個人?「我和她都是同一心願!」
「你——胡說!」克軒怪叫起來,實在忍耐不住了。「文蓮就要和之洛訂婚,你是什麼東西?你也配?你這只會打架生事、只會騙女孩子的太保,你快點走,否則我報派出所抓你,你快走!」
天威悠閑地拍一拍手上的帽子,好像在看戲一樣。
「你不必這麼激動,」他故意地。「那個之洛不是我的對手,文蓮愛的是我——」
「你——」克軒氣得雙眼直往上翻,幾乎一口氣喘不過來。
「你——你——荒謬!」
突然,門外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接著就是打門,就是叫喚,是追著來的文蓮。
「爸爸,爸爸,快開門,」文蓮叫著,叫著就哭起來。「爸爸——快開門,別听他胡說,他騙人的!」
克軒一听文蓮的聲音,整個人振作起來,原來文蓮並沒有被天威困住。他正預備去開門,天威比他更快地走到門邊,迅速地拉開門。
「你——你這瘋子,」文蓮進來就指住天威罵。「你異想天開,你在做夢!我討厭你,我恨你,你令我惡心,你快滾,我永遠不要再看見你!」
「文蓮,」克軒心痛地擁著女兒的肩。「你沒事嗎?他沒有——欺負你嗎?」
「你滾,我討厭你,我恨你——」文蓮還是哭叫。
天威臉上閃過一抹深沉的難堪和仇恨,但是,他卻冷冷地笑起來。
「然而,我愛你!」他似乎是故意說的。「我怕——這是你的不幸!」
「你——快滾!」文蓮掩著臉,憤怒得全身都在抖。
天威戴上帽子,又作狀地行個軍禮,露出一個微笑。
「好!我這就走,」停一停,又說,「相信我,我一定會再來的,再見!」
也不等文蓮父女的反應,大步走了出去。他听見文蓮仍在繼續的哭聲,他看見女秘書和一些經過的職員面露詫異之色,他還是微笑,一直走出了那幢漂亮、宏偉的辦公大廈。
外面的天色更陰沉,也似乎更冷了,濃厚的雨意在陰冷中孕育,怕就要下雨了。天威慢慢地行走在馬路上,中山北路汽車多而行人少,周圍似乎全是快速移動的物體,看多了令人頭昏眼花——
他抬頭望天,細細的雨絲輕悠悠地飄下來,已經下雨了?啊——是的!他的視線模糊了,潮濕了,是那雨絲飄進眼中又滾落面頰?臉上的雨絲是溫熱的,是急劇的,雨絲嗎?
他用手背迅速抹去,鑽進一輛計程車。他沉默地告訴自己,這不是結束,只是開始!
看窗外,雨點不正開始落下來了嗎?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