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智從學校的公路局車跳下來,星期六只有兩堂課,她原可悠悠閑閑地慢慢逛逛街才回家,反正家中不會有人、不會有事。
可是她卻趕得神色匆匆。
昨天接到一封掛號信,是天威的陸軍官校寄來的,學校警告這逾時不歸的學生,並申明三天之內不回去報到則接受應有的處罰,當他逃兵辦!
逃兵?!天智擔心極了,這是怎樣的罪名呢?軍法上,逃兵該是槍斃的嗎?焦急的是根本不知道天威在哪里,一星期前他離開家之後就沒有消息,她該怎麼通知他關于學校的警告呢?
案母一夜都沒回來,也無法向他們求助,只好把那封信放在母親的梳妝台上,母親一定會看見的,只是她不能想象和期望母親會付出更多的關心。父母的世界是金錢,是賭台上的輸贏,兒女算什麼呢?有多重的分量呢?
天智輕輕卻無奈地嘆一口氣,有一個陌生的男孩子攔住了她的去路。她呆怔一下,立刻警戒起自己,冷靜地打量眼前的陌生男孩,白皙斯文,氣質很好,氣度不凡,只是臉色憔悴,眼光矛盾,眉宇之間有著疑慮。他是誰?他為什麼要攔住她?
「很抱歉,你是傅天智,對嗎?」男孩子很有教養地。他絕不可能是壞人。
「你找我?」天智很意外。「你是誰?」
「我是程之洛,林文蓮的朋友,」之洛誠懇地。「我在她的照相簿上看見過你,也打听到你今天只有兩堂課,等在這兒是希望和你談談!」
「和我談?」天智有些不願,她正急于去辦天威的事,她要到每一處天威可能去的地方找尋,她不能讓天威淪于逃兵,她沒有時間。「很對不起,我今天沒有空,真的,我有很重要的事要辦!」
「只耽誤你半小時——不,十分鐘,」之洛懇求地望著她。「我只有一件事,只有幾句話,我——對我來說,那是影響我一輩子的事,希望你幫幫忙!」
天智搖搖頭,逃兵的事難道不是影響天威一輩子?誰來幫天威的忙?
「好吧!」她透一口氣,點點頭。程之洛是好人,卷進這件事也甚是無辜,若能幫忙,她就幫他一次,希望——上天幫天威吧!「你說吧!」
「前面有家餐廳,我們坐下來談?」之洛十分感激。
「不必,就在這兒說,」天智淡漠地搖頭。「我的確沒有時間,我的事也關乎一個人的一輩子!」
之洛微微皺眉,打量著天智。天智不是他想象中的形象,除了同樣漂亮外,天智和天威的氣質、神態全然不同,天智的淡漠、文靜、秀氣是那樣惹人好感,他不能想象她有那樣陰鷙又狂暴的哥哥!
「可是——傅天威?」他試著問。
「是!」天智也不隱瞞。「他沒有回軍校,學校在追究他,若是找不到他將是十分糟糕的事!」
「哦!他沒有回去?」之洛的疑慮加深,眼中的矛盾更甚。
「他一直留在台北?他——」
「請說你的事,」天智打斷他。「天威留在台北,我相信影響不到你!」
「這——」之洛微微臉紅。「我的問題也許唐突,但我必須弄清楚,我是個保守的人!」
天智飄忽地笑了,她已猜到之洛要問什麼。
「我知道你想問什麼,程之洛,」她平靜地說,「林文蓮和天威的事相信只有他們倆才清楚,我雖是天威的妹妹,文蓮的同學,卻真的不知情,事實上——你該相信我不是在騙你!」
「是,是,我知道,」之洛臉色更紅了,神情也尷尬。「可是除了問你,我別無他法!」
天智審視之洛的臉,他是陷在深深的痛苦中,她看得出,他對文蓮是付出了真感情,否則他不會矛盾、不會痛苦,雖然因為他的介入而間接促使天威這次的改變,本質上卻是怪不得他。她搖搖頭又嘆息一聲,心軟了,愛的本身無罪,他有權愛文蓮,文蓮也有權愛他,天威——唉!這是天意吧!
「我的確不知道,我也不能說謊話騙你,」天智吸一口氣,神色變得好嚴肅。「但——文蓮曾經對我哭訴,你對她的誤會令她非常痛苦!」
「誤會?她是這麼說的?」他眼中光芒一閃。
「是!而且我相信她的真誠,」天智是善良的,心也特別柔軟,她可以不告訴之洛的,是嗎?「我和她是同學,我了解她的為人,若你愛她,你該相信她!」
之洛肅然動容,凝視天智良久,終于——眉宇間的疑慮消失了,眼中的矛盾消失了,臉上的憔悴也為一抹激動興奮所代替。
「謝謝你這麼告訴我,」他忘我地一把握住天智的手。「真的謝謝你這麼告訴我,你的內心和你的外貌同樣美麗和高貴,真謝謝你!」
天智淡然一笑,抽出被他握住的手。
「我相信你已找到你的答案,再見!」她轉身走開。
「傅天智——」之洛追上來,漲紅著臉,結結巴巴了半天,還是說那樣相同的一句話。「真是萬分謝謝你!」
天智再看他一眼,跳上她要搭的回家公共汽車。
她只說幾句話就幫助了兩個年輕人,可會有人說幾句話、做一些事幫助天威?她相信上帝必然是公平的,天威在這方面失去,必會在另一方面得到補償,會嗎?
鮑共汽車一站又一站地把她送回家,一路上她都在盤算,該怎麼去找天威呢?周俊彬會知道他的去處?還有那個又高又大的于文泰?對了,她記得于文泰的家以前住在東門町,好像是永康街什麼的,她曾跟著天威去過一次,只好去踫踫運氣了!
打開樓下紅門慢慢地往上走,父母回來了嗎?看見軍校的那封信嗎?他們知道嚴重性吧?他們可會對這件事盡一絲絲力量?
打開大門,迎面看見一個穿軍裝的陌生人坐在沙發上,母親疲倦地、無精打采地應付著。天智心中吃驚,這麼快就派人來抓逃兵了?
「哦!天智回來了,」母親如釋重負般地站起來。「這是天威的排長,你跟他談談!」
年輕的軍官很有禮貌地站起來,沒有「抓逃兵」的氣氛,天智安心一些,在母親離開之後坐在她剛才的位置上。
「請問排長——可是來抓天威的?」天智問得天真。
「不,我沒有權力抓他,」排長笑了。「我只是站在學長和朋友的立場,來看看他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他不該不回學校報到!」
「是!我明白,」天智嘆一口氣。「我們,包括他自己都知道不該,但——沒有人能改變他的決定!」
「他遭遇了什麼?決定了什麼?他人呢?」排長是真的關心。
「這種事豈能當兒戲?」
「他——」天智想一想,叫她從哪兒說起?又亂又復雜的一大堆,真恐怕是命中注定。「我不知道該怎麼說,他受了些刺激和打擊,他的個性——他決定不回軍校,我現在也找不到他!」
「簡直莫名其妙,」排長拍著桌子。「他完全沒考慮這事的嚴重後果?」
「我不知道。」天智困難地。「但天威——他是不顧一切的,他就是那樣的人!」
「唉!」排長搖頭嘆息,他不比天威大許多,神態氣度卻穩重成熟多了。「沒辦法找到他嗎?你的父母也不管?」
天智為難地猶豫一下,她不便在外人面前批評父母。
「沒有人管得了他,」她無可奈何地。「本來我打算今天到處去找他,我相信他在台北!」
「台北那麼大,那麼多人,他若有心躲起來,怕也找不到他,」排長考慮一下,站起來。「我星期一才回學校,我會再打電活跟你聯絡,能找到他當然最好,要不然——」
天智明白這「要不然」下面的意思,她擔心害怕又有什麼用?她不是天威!
送走了排長,回到客廳時母親又出來了,她手上拿著天威學校寄來的那封信,不耐煩地揚一揚。「到底怎麼回事?天智,」母親問。「天威又闖禍了?」
「不,他只是沒按時回學校報到!」天智說。她懷疑對母親說真話可會有用?
「他人呢?」母親燃起一根煙,圈圈煙霧中,天智覺得她更遙遠了。「不回去也得有個打算啊?」
「他不能不回去!」天智硬硬地。她對母親的話十分反感,母親一點也不關心兒子前途。「逃兵會槍斃的!」
「槍斃?!又不是搶匪,」母親不屑地。「他不想回去也行,我可以幫他,我們認得一些人可以幫忙!」
「你們那些賭台上的朋友?」天智忍耐不住了。
「怎麼?」母親揚一揚眉。「賭台上的朋友?你可知道他們是什麼人物?小小的軍校,一個電話去就行了!」
「什麼人物都沒用,軍校不是他開的,」天智冷冷地說,「一個電話就行,他又不是皇帝!」
「你跟我頂嘴?天智!」母親沉下臉。
「我只希望你明白這件事的嚴重,找不到哥哥,軍校一定不會罷休!」天智垂下頭。再怎麼說也不能公然和母親頂撞。
「你真不知道他去哪里?他以前那班弟兄呢?」母親摁熄了還剩一大截的香煙。
「不知道!」天智悶悶地。
「其實不念軍校回台北,也未嘗不是件好事!」母親沉思著說,「軍校里能混出什麼名堂?」
天智霍然抬頭,母親,母親,非要兒子走邪路,非要兒子步他們後塵才甘心?
‘軍校不是混,好歹也是正途,」天智是忍無可忍,她鐵青著臉,又氣憤又委屈。「回台北——我相信哥哥不會混出什麼好結果!」
「你一是越來越沒規矩,」母親氣白了臉。「在你眼里父母是一文不值,全不是東西,對嗎?」
「我——沒這麼說!」天智吸一口氣,把委屈埋在深心里。
「你分明是這意思,」母親拍著桌子,好生氣地。「念了大學,眼中連父母都沒有了,你也不想想,誰養大你?誰供你念書?吃飯?父母做什麼——幾時輪到你說了?你若再不滿意——你走好了!」
天智咬著唇,任淚水在眼眶中打轉,任由它奪眶而出,無可訴的委屈讓它隨眼淚去吧?父母所作所為再不堪卻也是父母,她是沒資格說話的!
「對不起,媽媽!」天智強抑激動。「我無意頂撞你,我說錯了,請原諒我!」
母親氣呼呼地喘幾口氣,終于不再罵。
「到處去找找,把天威找回來,」母親若有所思地。「他不想回軍校——總該跟我商量一下!」
「是,媽媽。」天智轉身回房。
掩上房門,靠在門上,淚水再也不受控制的奔騰、泛濫了,她是那樣委屈,那樣無告無助,但她更擔心,母親的若有所思——會帶給天威些什麼?
☆☆☆
一星期來,耐雪都神思恍惚、心神不定,無論在家、在學校,無論上課、看書或做家事,她都心不在焉,眼中滿是煩躁和矛盾。
文蓮看出來不妥卻不敢問,只把天智來找她的事轉告給她,奇怪的是她听是天智名字時的異樣反應,文蓮要她打電話給天智,她打了嗎?她不說,文蓮也不敢問,文蓮怕再沾上任何與天威有關的事!
耐雪的精明母親也看出來了,耐雪的表現是二十年來所沒見過的,她很擔心,卻只靜靜地在一邊注視著,耐雪整個星期都正常上學、放學,晚上也是足不出戶的,該沒什麼事吧?
星期六的中午,她比只上半天班的母親先回家,一進門就听見一聲連一聲的電話鈴晌得刺耳,連忙抓起話筒,沒由來的一陣劇烈心跳,可是天威?
「喂——」她不安地說。
「耐雪,沈耐雪嗎?」女孩子的聲音,相當熟悉。「我是傅天智,是你嗎?」
「是我,」耐雪松一口氣。「是我,天智!」
電話里有一陣短暫的沉默和猶豫。
「你知道天威在哪兒嗎?」天智問。
「天威?!」耐雪像被黃蜂猛叮一口似的。「不,我不知道,我怎麼會知道呢?」
「我——很抱歉這麼問,」天智嘆一口氣。「天威臨離開家時告訴我,你會知道他的行蹤!」
「他——沒理由這麼說,」耐雪臉紅了,天威真是這麼說?
「我真的不知道!」
「那就算了!」天智的聲音听來好失望。「我還以為你一定會知道!」
「有——什麼事嗎?」耐雪鼓起勇氣問。
「他沒回軍校,軍校可能當他逃兵辦,」天智說,「你知道這是很嚴重的罪名!」
「逃兵?!」耐雪嚇了一大跳。「會怎樣?關起來?槍斃?」
「我不知道,只是盡力找到他,」天智無奈地。「台北那麼大,真不知到哪兒去找才好!」
耐雪心中怦怦跳跳,好半天都沒說話。
「天智,」耐雪掙扎了好一陣子。「事實上,我——見過他一次。一星期前他來找我,然後就沒消息了!」
「是嗎?是嗎?」天智心中希望又生。「他臨走時可說過什麼?他說會再找你嗎?」
「我——哎!他說把一切安排好了會再來,」耐雪尷尬地說,「但他沒再來過!」
「他會再來的,我知道,」天智激動得喘息了。「他一定會再來的,他說話算話,一定做到!」
「可能——他隨口說的!」耐雪舌忝舌忝唇。
「不會,我知道!」天智控制了激動。「耐雪,若再見到他,務必叫他跟我聯絡,也把學校的事轉告給他,好嗎?」
「若他再來,我會做!」耐雪說。
「謝謝你,我們全家都謝謝你!」天智在電話那端叫。「耐雪,這件事不是兒戲,你一定要記住!」
「放心!我一定打電話通知你!」耐雪保證。
沉默一陣,天智似乎想說什麼又忍住了,終于只說了一聲再見,就掛斷了電話。耐雪還拿著話筒發了一陣呆,才輕輕放下,一抬頭,看見不知何時已回來的母親。
「媽媽——」耐雪大吃一驚,剛才沒說什麼吧?
「誰的電話?」母親親切又慈祥,卻有不可抗拒的威嚴。
「傅天智,中學同學!」耐雪低下頭,作賊心虛。
「你們好像在談論另外一個人,是嗎?」母親果然听見了一切。「誰來過?又誰會再來?」
「是——文蓮,林文蓮,」耐雪又怕又急,只有用文蓮來抵擋一陣。「文蓮是天智哥哥傅天威的——女朋友!」
「是這樣的!」母親點點頭,不置可否地走進臥室。「我還以為你胡亂讓人到我們家來!」
耐雪對著母親的背影發了一陣呆,隱約的不滿冒了上來,表面上母親不怎麼管束她,實際上,母親控制了她的一舉一動,以致她不敢帶任何人回來。母親是好意吧?她想,但過分的精神控制,是否不當?母親沒想過她已長大,她已需要有自己的朋友、自己的天地、自己的世界、自己的獨立意志和思想,母親的無形控制是否可放松些、令她呼吸能真正暢通?
「來廚房幫我弄午餐,好嗎?」母親換好便裝出來,母親對她永遠不用命令的句子,永遠是征求同意的口吻,但——她永遠也沒有不同意的權力。
「好!」耐雪答應著,一邊往廚房走。
母親已從冰箱里拿出一些剩菜,拿出昨夜沒吃完的湯,又開始淘米,動作又快又純熟o
「剛才听你說什麼逃兵,什麼坐牢,槍斃,」母親的仔細令人心驚。「那個傅天威犯了法嗎?」
「不是犯法,」耐雪下意識的。「情形我也不怎麼清楚,他是軍校學生,過時沒回去報到,大概是這樣!」
「哦!」母親把電飯鍋插好插頭。「他們的事和你有什麼關系呢?」
「沒有關系!」耐雪嚇了一跳。「完全沒有關系!」
母親又開始熱菜,叫耐雪幫忙,其實根本沒有她幫忙的機會,母親只是要盤問她。
「耐雪,」母親開了煤氣,抬起頭,精明銳利的眼光直視她。
「告訴我,這一星期來你到底有什麼心事?你覺不覺得自己變了好多?」
「心事?沒有啊!我哪兒有什麼心事呢?」耐雪益發不安了。
「我有改變嗎?」
母親再看她一眼,搖搖頭。
「耐雪,為什麼不對媽媽講真話?」母親慈祥地。「你有心事,有困難,我只想幫你,明白嗎?」
「媽媽——真的沒有心事,沒有困難!」耐雪漲紅了臉。「我從來都對你說真話!」
「那就好!」母親換了一碟菜熱著。「我們母女二十年來相依相伴,你該明白媽媽為你的苦心,媽媽的心絕對善意!」
‘我明白,媽媽!」耐雪皺皺眉,母親怎麼說這些呢?莫非母親發現了什麼?沒有可能啊!
「那麼——別再心神不定,」母親笑了。「你該集中精神在書本上,其他的事慢慢再談!」
「是!媽媽。」耐雪不敢再說,她怕節外生枝。
菜熱好了,湯熱好了,母女倆坐在廚房的小餐桌上沉默地吃著。不知道是否剛才的一番話,餐桌上的氣氛輕松不起來,尤其是耐雪,她沉默得離奇。剛吃半碗飯,外面的電話鈴聲晌起來。
「我去接!」母親阻止了耐雪起身的動作。
耐雪表面上柔順不出聲,心卻加速跳動起來,不知道為什麼,她想到這個電話會是天威打來的。天威——那天的情形、那天的話又浮現心頭,他說︰「我喜歡你,我就要你!」還說從此之後她就是他的了,但——整整一星期他沒電話,沒消息,那天的情形可是真的?
「找你!」母親重新走進來,平靜的臉上沒有一絲異樣。「一個男孩子!」
「大概是同學!」耐雪不敢正視母親。
「他說他是傅天威!」母親淡淡地。
耐雪只覺腦子里轟然一聲,意識也模糊了。果然是天威的電話,他終究是記得她的,他終于還是來找她了,那不自覺的狂喜和特殊光榮在臉上閃動,放下筷子,她大步奔出客廳。
「是我,耐雪!」
「出來,立刻出來,」天威冷硬地命令著。「我在仁愛保齡球館等你!」
「但是我正吃飯!」耐雪抗議。「總得吃完飯才能出來——」
「听著,我只等你半個鐘頭,現在一點差五分,如果一點二十五分你不到,你就見不到我了,」他一點也不留余地地說,「你想見我,是不是?」
「天威——」她委屈地。
「一點二十五,你記住!」電話掛斷了,只有嗡嗡的聲音,單調而刺耳。
耐雪只猶豫了一秒鐘,咬著唇奔回臥室,拿了小錢包,衣服也來不及換的又奔進廚房。
「媽媽,我出去一下,就回來!」她說。
母親望著她,剛才的心神不屬,變成現在的神采飛揚,只不過一個電話,一個別人的男朋友打來的電話。耐雪的改變卻是那麼驚人,這——表示什麼?
「和那個傅天威?」母親問。聲音雖溫和,卻令耐雪覺得有刺,她剛才告訴母親天威是文蓮的男朋友!
「是——有急事,關于文蓮的!」她說。不能算說謊,是不是?他們總會談文蓮的。
「文蓮的事為什麼要找你?他不能直接找文蓮嗎?」母親不以為然地。
「他們——鬧別扭,我替他們講和!」耐雪的臉也變了,她是不慣于說謊的。
「去吧!」母親從頭到腳看她一遍,看得她全身發涼,天,一點二十五分,快來不及了呀!
「再見,媽媽,」耐雪如釋重負,笑容又開朗燦爛了。「我盡早回來!」
母親在背後還說了句什麼話,耐雪沒听見,她已雀躍著大步奔了出去。
坐計程車趕到「仁愛」,才一點二十,她慌忙付了車錢三步並兩步走進去。每一個球道上都有人在打,在後面參觀的人和等待的人也不少。但是,她只看一眼,立刻就找到了天威,他是出色的,耀眼的,穿軍裝時如此,穿便服也如此。一件咖啡色有白色圖案的長袖襯衫,一條咖啡色長褲,簡簡單單,清清爽爽,他卻是最明亮的、最耀眼的人物。
「天威!」她奔著過去,帶著滿臉笑容。
天威看她一眼,又懶洋洋地看看表,指著身邊的位置示意她坐下。
「還準時,不錯!」他凝視她一陣,用手臂圍繞著她的肩。
「這些日子想過我嗎?」
「你——你在哪里?」她紅著臉,避開了他的問題。
「招兵買馬!」他靠在那兒。
「你真預備不回去了?」她不安地。
「你看我的樣子像回去的人嗎?」他指指自己。
「但是——天智找過我,說軍校有信催你回去!」她說。
「天智果然找到你了!」他笑得頗自得,漂亮中加多了一抹邪氣。「什麼信?軍校來的?」
「是!天智還說很嚴重,會當你逃兵辦!」她強調著。
「算了,今天不談這個,一星期不見了總得親熱親熱,」他擁緊她一些。「抓到了大不了槍斃!」
「可以辦退學嗎?」她關心地問。
「很難,」他不在意地搖頭。「我不想理他們!」
「不能不理,不是開玩笑的!」她加重語氣。
「那又怎樣?」他臉色一沉。「叫你別談了,你沒有听見?」
耐雪吸一口氣,她發現在天威面前她總找不到自我,那是很難令人置信的事,她一向自我觀念極強的!
「你——一個人打保齡?」她果然住口。
「沒興趣!」他懶懶地倚著椅背,長長的腿伸得好遠,好遠。
「來這兒看妞兒和釣魚!」
「釣什麼魚?」她不解。
「這兒玩保齡球的人多半是酒女、舞女、富家姨太太、黑市夫人,這是我的對象!」他旁若無人地。
「對象?!」她眨眨眼。
「魚腩!」他笑。「把她們釣進我場子,把她們的錢變成我們的!」
「這是什麼意思?」她皺眉。
「你現在不明白,以後會明白,也非明白不可,」他凝望著她。「你是我的人,你要幫我!」
「又來了,」她紅著臉。「一點也不正經!」
「要怎樣才算正經?八人大轎去抬你!」他說得輕佻。「喂,房子已經弄好了,你幾時搬去?」
「我?」她怔怔地。她搬去?
「除了你還有誰?」他很不耐煩。
「我——我沒有答應過,那是不可能!」她說。
他臉上掠過一抹特別的神色,然後整張臉都變了。
「沈耐雪,當我決定一件事後,一定要完成,你也不能例外,」他盯著她。「我把地址給你,什麼時候來隨你,若你不來,我——」
話沒說完,耐雪感覺到他的手一下子僵硬起來,臉上的肌肉也不听指揮地痙攣,眼中光芒更是可以殺人,他——怎麼了?隨著他定定的視線望過去,耐雪也是一震,跟著也全身不自在了。
怎麼這樣巧呢?台北市有那麼多玩樂的地方,偏偏大家都來到這里,文蓮和之洛站在門邊,他們親熱地挽著手,微笑張望著像在找人,當他們的視線掠過陰森的天威臉上時,他們——尤其是文蓮嚇得不覺倒退一步,「刷」的一下臉也變得慘白!
耐雪強抑那不自在的感覺轉臉望天威,她關心的只是天威,她才不在乎文蓮和之洛怎樣。但——即使再過一百年,她也忘不了天威的神情,天威——那妒,那恨,那狂怒,那愛與恨交織,組合成那灼人的神情,他目不轉楮盯著文蓮,文蓮也無可奈何地迎著他的視線,大家都忘記了行動,好久,好久一段時間,文蓮首先驚醒,她甩一甩頭,拖著之洛轉身大步逃出去。然後,耐雪感覺到天威身上的所有力量、所有的感情都消失了,他整個人軟下來,弱下來,也仿佛整個人空了。
「天威——」她小聲呼喚,試圖喚回他的靈魂。
他怔一怔神,莫名其妙地暴怒起來。
「嗦什麼?你給我安靜!」他叫。
「天威,」她委屈地。「誰嗦了?」
「住口!」他站起來,臉色又青又紅,情緒極不穩定。「再嗦就給我滾得老遠!」
耐雪無法忍受這種過分離譜的待遇,滾得老遠?哪一個男孩孑會對女孩子這麼說?她站起來,滾就滾,感情的折磨可以受得了,自尊卻不容受損。
還沒開步,天威突然抓住她的手,他在顫抖,在激動,他的指尖冰冷。
「耐雪,你——陪我打球!」他不說道歉,那顫抖的一握卻勝過十道歉的話。「我不許你走!」
她深深吸一口氣,把眼眶中打轉的淚水收回去。
「我可以不走,但——不能再有下次!」她正色說。
他凝望她,復雜的眼光、復雜的神情全都表示了他復雜的感情。「我發誓,我不再對你發脾氣!」他鄭重說。
耐雪鼻子一酸,扭過頭去。要他說這句話太不容易了,他那樣的男孩——她心中暗暗嘆息,天威說恨,然而,天威還在愛文蓮,是嗎?是嗎?畢竟那是他付了全心全意的全部感情!
那麼——屬于耐雪的是什麼呢?他已不再有愛!
☆☆☆
天威躺在床上,沉默地盯著天花板,他那英俊得使人移不開視線的臉上一片陰沉漠然,眼光冰冷而有些殘酷,仿佛世界上已沒有任何事物能令他感動了!
這是一間普通而簡單的臥室,一張雙人床,一個化妝台,一個衣櫃,還有一張半新的沙發,全是房東的家具,連房子一起租給他的。
臥室門外有些聲音,天威卻是充耳不聞,那是他所厭惡的賭博,他曾經為賭博而和父母鬧翻,想不到——他終于還是走回這條路,還有什麼比弄個小小的場合更能賺錢呢?他需要錢,他只能這麼做!
房門一響,冒冒失失闖進一個高大的男孩子。
「天威,開了兩桌,你不出去打點打點?」于文泰說,「一桌是新加坡的白燕帶來的,另一桌是阿迪的弟兄來捧場,阿迪很夠朋友,很上路!」
天威看于文泰一眼,這個巨無霸似的男孩子忠直義氣,一個電話他就來了,對周俊彬那兒全不留戀,這真是很難得的,現在的傅天威不比從前,要赤手空拳打天下,而周俊彬卻小有基礎,于文泰寧願跟天威,這對天威是無比的鼓勵和安慰,這樣的弟兄——是天助他嗎?
「有你把場子行了,」天威一點也不起勁。「我累!」
「天威,第一天開張,起勁點吧!」于文泰一把就拉起他。
「別人不見,阿迪總要應酬兩句,人家給足了面子,我們總不能失禮,大家以後場面上要照面的啊!」
天威冷冷牽扯一下嘴角,很是不屑。
「周俊彬有沒有消息?」他問。
「他——」于文泰皺皺眉。「提他做什麼?掃興,他有幾個膽子敢跟你過不去?」
「沒有膽子也該來亮個相,不是叫發仔通知他了嗎?」天威神情不好。
「誰知道,」于文泰不想多談這件事。「可能不在台北!」
天威冷哼一聲,慢慢走出去。
外面是一條小走廊,走廊外面是一間相當大的客廳,陳設一如普通人家,看不出特別,此刻卻有兩桌在打麻將,有個弟兄在把門,還有一個女子在照顧煙酒、茶水。
「嘿!天威!」一個打麻將的男孩子站起來,雙手抱拳,一如武俠片里的鏡頭。「做兄弟的今天來道賀,你終于還是回來了,願你重振雄風!」
天威也是一抱拳,算是答禮,然後又和各人點頭微笑,招呼相當周到。
「傅天威,你名不虛傳!」那個叫白燕的舞女賣弄風騷,媚眼亂拋。「比明星還英俊哩!」
天威眉心微蹙,終于還是展開笑臉。開始打天下的當兒不能得罪人,任你是賣的、撈的,有女乃就是娘,有錢的都是主顧,他——得忍耐。
「不怕你男朋友听見?」天威戲謔地。
幾個人哄笑起來,天威走向一邊。
「天威,你那個新妞兒什麼時候搬來?」于文泰問。
「沈耐雪,什麼新妞兒!」天威不客氣地。「她若搬來,你少沖撞她!」
「怎麼會呢?你是老大,她是大嫂,」于文泰直率地笑。「大嫂比那個林文蓮漂亮多了i」
「不許胡扯!」天威沉下臉。
于文泰也不在意地聳聳肩,侍候煙酒的女工匆匆來開門。能夠上到他們門口通過了樓下第一道天威設下的關卡,表示是安全可靠的客人。門開處,一個斯文、秀麗的女孩子略帶畏懼的站在那兒,一看見天威,她那壓得低低的眉頭也揚起來。
「哥哥,你真是在這兒!」天智走進來。
見天智,天威下意識的沉下臉,天智不該來這兒,這是他心中惟一的念頭。
「你怎麼來的。」天威不客氣地。「誰告訴你地址的?」
天智的視線很快地巡視一圈,壓低了聲音。
「在這兒講話方便嗎?’她問。
天威猶豫一陣,轉身回臥室。
「跟我來!」他沒表情地說。
天智跟著走進他的臥室,女孩子總是比較小心眼兒的,她迅速四下張望,簡單得沒有一絲女人味,天威是獨居的。
「誰告訴你地址?」天威很不高興。「我不希望你來這里,天智!」
「我不能不來,」天智憂形于色。「軍校已經發出正式通緝你的命令了!」
天威呆怔著微微變臉,通緝?這麼嚴重?這是他所不曾想到的,他只不過是個軍校學生!
「那——又怎樣!」他揚一揚頭,強悍的。
事已至此,表面上他只能如此,他不想示弱。
「我也不知道,」天智嘆一口氣。「如果現在回去可以挽回一切的,我希望——」
「別說回去,」天威斷然搖頭。「我決定了的事絕不更改,由他通緝好了!」
「怎能這樣呢?你總不能東躲西藏的過日子,」天智眼圈紅了。「就算你不回去,手續總該弄清!」
「有什麼手續可弄清的?」天威是豁出去了。「現在回去——也是死路一條!」
天智嚇一大跳,死路一條?她的臉變得蒼白。
「沒有可挽回的?」她顫聲問。
「誰知道!」天威心中也是煩亂,通緝,就當他犯人一樣的抓,他還能露面嗎?「如果有人事關系,認識上面的人,或者——可以收回成命!」
「上面的人?」天智眼光閃一閃,她記得母親說過認識人的話,也許可以一試!
「當然是大官啦!」天威不耐煩。「算了,你回去吧!以後別再來,免得被人跟蹤!」
「我可以不來,你答應打電話回家!」天智望著哥哥,天威並非想象中的得意,他看來有心事!
「好!」他想也不想的答應。
天智卻搖搖頭,再搖搖頭。
「你在敷衍我,你不會打電話的,」天智嘆一口氣。「若不是我追著耐雪,怎麼能找到你呢?」
「果然是她!」天威臉上一陣赤紅,很可怕。「女人總是守不住秘密!」
「別怪她,我逼她講的,」天智婉轉地。「哥哥,你——不是想把耐雪拖下去吧?」
「拖下去?」天威大笑起來,很放肆地。「沈耐雪自己喜歡我,她這麼大的女孩子,我能強迫她做什麼?拖下去?你把我想成什麼人了?小太保?」
「不,哥哥,」天智臉色很是特別。「耐雪是非常、非常好的女孩子,你對林文蓮的恨意不能——發泄在她身上,這不公平!」
「你怎麼知道我會怎麼對待她?」天威坐下來。
「我不知道,我只是感覺到你——」天智嘆一口氣。「我不知道怎麼講,但耐雪——非常好,不能令她委屈!」
「我喜歡她,還會令她委屈嗚?」天威似笑非笑地。
天智怔怔地注視天威一陣,她無法從天威漠然的眼中、漠然的臉上看出什麼,天威——離她更遙遠了!
「哥哥,你的喜歡沒有真誠!」她終于說。
「真誠?」天威又笑了。「我曾經付出過一次,得回來的是欺騙,以後我永不再相信這兩個字!」
「不能這樣,耐雪是真心的!」天智叫起來。
「天智,你為什麼替沈耐雪擔心?」天威歪著頭。「她現在不是好好的在她母親身邊?」
「不,不是這樣的,」天智很固執。「我看得出耐雪變了,她心事重重,又煩亂不安,她和以前完全不同,她——看來矛盾得要命!」
「矛盾?」天威笑得更是得意。「她在矛盾嗎?那倒是很好的現象!」
「哥哥,你到底對她——做了些什麼?」天智正色說,「我不能讓你傷害她!」
「傷害?」天威的臉沉下來。「你要弄清楚,是誰傷害了誰?是誰引起這一切的?」
「我知道,」天智冷靜地。「你要報復也不能在耐雪身上,她和林文蓮又不是姐妹!」
「別提那個賤人的名字!」天威怪叫起來。
天智駭了一跳,天威對文蓮的名字竟也那麼沉不住氣,可憐的天威,他受了多大的打擊?
「外面——都是你的客人?」她轉開話題。
「你看不見他們在賭錢嗎?」天威沒好氣地。
「這地方——你租的?」天智再問。她希望再多了解天威一些。
「當然!」天威揚一揚頭,「押金,整年房租,還有外面的裝修布置,整整花了二十萬,這個場合的流動現金是一百萬,我要先做出信用來!」
「那麼多錢——你哪里來的?」天智呆了。多少時間呢?哪兒跑出來的一百二十萬?
「不偷不搶,」天威自傲地一笑。「傅天威的一點老關系、老面子還在,我出一句聲,自然有人替我把頭寸調來!」
「這樣調頭寸——有風險嗎?」天智一听調頭寸、借錢她就心驚,父母欠債的教訓在她心中印象鮮明。
「什麼風險?」天威眼楮一翻,大不以為然。「運氣好,客人多,一夜就可以賺三十幾萬,你擔心什麼?」
「有贏就有輸,你不能總朝好的方向打算,」天智苦口婆心地。「而且有這麼好賺錢的方法,為什麼人人不做?」
「人人可做,我傅天威還能撈嗎?」天威講得流氣,才不見他多久,口氣全變了!
天智搖搖頭,再搖搖頭,慢慢說︰
「哥哥,我真是覺得你——離我遙遠了,」她轉身走出去。
「我不會再來,我也不希望自己再來,只是——能有一天看見你走出去嗎?」
「走出去之後的路是什麼?」天威在背後問,「你知道嗎?」
天智的心一抖,通緝!她大步走出雲,她來——又有什麼幫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