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上,雲上 第九章

從春天到夏天,那中間真是一大段沉悶的日子!

戰爭仍在延續著、沒有起色,學校里面對著的,是一群神情堅毅卻擔心的年輕面孔,家里——更是一盤散沙似的毫無生氣,毫不振作,再加上康柏離開後,怎麼也好不起來的心情,小曼的臉上已失去了笑容——失去了陽光!

吳育智和陳小秋來找她談暑假重組歌詠隊的事,小曼也顯得毫無心思,她哪兒還有心呢?她的心早已隨康柏而去——雖然康柏未必知道!她一直以為自己是一個拿得起放得下的女孩,她一直希望能為艱苦的國家出一點力,做一點事,她一直認為愛情對她不是最重要的——當愛情在握時,她的確可以不在意,然而,她現在才知道,她的感情竟脆弱得經不起一擊!

外表,她仍堅強淡漠,內心的世界卻早已垮了,毀了,她的感情,只剩下一片空白!

無可奈何的空白!

是她決定的,她知道,只要她肯諒解,康柏必然不會走,然而——她能諒解嗎?她能容忍他的任何缺點、錯處,卻絕不是這一件,她寧願讓感情空白,總比不再完整、帶污點的不潔來得好!

這是她的個性,她的原則,為這個性和原則受苦,她也並不後悔,惟一不能釋然的,是劉情的不如意!據家貞說,康柏再也沒有出現在劉情那屋子,而最近,劉情也搬了家,那麼,康柏——近來怎麼樣?

小曼對康柏仍是懸念的!

別了小秋和育智,她騎腳踏車回家。她越來越不能忍受家中的氣氛了,也說不出什麼原因,家,還是安靜的,各人自己管自己的事,吃的,用的,穿的都還是一流,也永不缺乏。偶爾听見大哥培元和太太艷芳的吵架聲外,並沒有什麼不同,但——下意識的,她總覺得氣氛不對,兄弟姐妹,父母之間,似乎——沒有什麼聯系了!

難道顯赫一時的雲公館,真的就慢慢走向衰敗、沒落?為什麼大家都漠不關心呢?為什麼沒有一個人會覺得心痛呢?

回到家中,迎面遇著幾乎日夜不露面的培之,他吊兒郎當地倚著欄桿吹口哨,好整以暇地。

「培之,你在做什麼?‘小曼問。」站沒站相,坐沒坐相,你真不想學好?「

「別看見我就發火,雲小曼,」培之的口吻也放肆得很。「你雖是雲家最漂亮、最出色的女兒,也不是說就有權最凶,對不對,我可是專為等你的!」

「什麼事?」小曼停下腳步。

「先告訴你一個大消息,老頭子等會兒下樓分家!」培之面有得色,這就是他留在家里的理由,只是為了分家?

「你胡說,」小曼臉色一沉。「沒禮貌兼不肖,怎麼可以叫爸爸老頭子!誰說要分家的?」

「再不分,嘿!大哥的賭,白牡丹的貪,還有那個虎視眈眈的什麼艷芳,恐怕雲家連渣都沒有剩了!」培之說。

「誰告訴你這些事的?」小曼皺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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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說的,她叫我別出去!」培之扮個鬼臉,流氣極了,他是完完全全被雲夫人寵壞的。

小曼搖搖頭,她並不希罕分到多少財產,她只心痛父親一生的辛苦,到頭來也是四分五裂。再搖搖頭,扔下培之就要上樓。

「喂,三姐,」培之一把抓住她。「還有件重要的事關于你和你同學的,想不想听?」

「什麼事,」小曼果然停下來。她心中怦怦地跳,誰的事,會是——康柏?

「吳育智,挨流氓打的那個流亡學生,」培之慢條斯理地,「你想不想知道誰主使的?」

「誰?」小曼問。有著莫名其妙的失望,不是康柏。

哎!她怕一輩子也忘不了康柏呢!

「你一定想不到,大官的女兒。」培之笑。

「潘——明珠?!」小曼叫起來。大官的女兒,她幾乎不需要想的就沖口而出,除了潘明珠還有誰?吳育智曾為她得罪過潘明珠,不是嗎?當時潘明珠也狠狠地警告吳育智,要他小心,想不到她真會買流氓打人!

「咦?你怎麼猜到的?」培之大感意外地,「你認識她?」

小曼不願講其中的恩怨,何況這事最終牽連到康柏,她只能裝得毫不在意。

「我們早知道了,」她說,「誰告訴你的?」

「本少爺想知道,自然就有人告訴我!」培之自得地。

小曼搖搖頭,培之和她只差三歲,她知道沒有辦法管束他,明知他越學越壞,她只好眼睜睜的看著。該是誰的責任呢?父母失和真對子女有這麼壞的影響,或是——雲家太富有?

「你再跟不三不四的人混,你總有一天後悔!」她說。

「到那一天再說吧!」培之絕不在意。「別上樓了,巧雲已經去請老頭子下樓了!‘小曼正想再教訓培之的不禮貌,已看見父親果然走下樓,陪著他的不是巧雲,意外的卻是二姐小真;小真?無緣無故她最不願見父親,莫非——她有什麼事?

看著小真那帶陽光的歡樂笑容,她突然醒悟。

「二姐,你是不是——」小曼嚷起來。

雲老太爺看看小曼,抽飽了‘煙’而顯得神采奕奕的,微笑一下。

「小真預備結婚,你還不知道吧!」他說。

「二姐,真的?和密司特?」小曼問。話一出口,心中莫名其妙的一陣隱痛,她觸著了傷疤。

「他明天從昆明來,」小真還是笑得傻兮兮的,要結婚了,她還像長不大,她雖是姐姐,比起小曼,她稚氣、天真得多。「等會兒我跟你商量!」

小曼點點頭,隨著父親進入正廳。雲夫人、培元、小怡早已等在那兒,只是不見白牡丹和艷芳。

雲老太節一進門,雲夫人的臉就轉開了,她賭氣地不肯看丈夫一眼,雲老太爺輕輕咳一聲,算是解嘲。

「大家都在,我就告訴你們吧!」雲老太爺說,有些無奈,也有些惋惜,他又看雲夫人一眼。「你們母親的意思,是把財產分給你們,由你們自己管理。我反正老了,退休了,對分家沒有意見!」

雲夫人做一個不以為意的表情,年紀大了,有時反而更像孩子。

「所有的一切全照你們母親的意思,」雲宗炎再看一眼不肯諒解的老伴。「也由你們母親做主。雲家一共有你們五個孩子,加上你們母親,一共六份,我會讓銀樓總管把所有的一切分成六份,交給你們!」

雲夫人眨眨眼楮,緩緩地轉回頭但是不看丈夫。

「七份!分七份!」她硬邦邦地說。

「七份,還有誰?」雲宗炎不明白。

小怡最了解母親,母親是口硬心軟的,母親雖然不肯表示原諒父親,關懷卻在心中。

「爸爸,***意思——你自己留一份!」小怡替母親說。她似乎對分家也沒什麼意見。

「我——我不要了,」雲宗炎揮一揮手,人是老了,氣度仍在。「我要來做什麼?」

「你不吃飯、不抽大煙、不生活?」雲夫人說。她不正面對他。

「哦——」宗炎搖搖頭。「你們阿姨那邊有點錢,夠我們生活的了!

阿姨是指白牡丹,雲夫人一听這個名字,臉色就變了!

「那個狐狸精怕早已把最好的佔去了吧?」她冷冷地說。

「太太——」雲老太爺難堪地。

「別叫我!」雲夫人一瞪眼,又轉開臉去。

「好,好,分七份也好!」雲老太爺順著雲夫人意,他是心有歉疚的。「我那份——小怡替我保管吧!」

「爸爸——」小怡有些錯愕,保管?

「爸爸,我有意見,」小曼忽然在一邊說,她平穩冷靜的聲音吸引了每一個人注意。「你那一份既然由姐姐保管,可不可以成立一個基金?」

「基金,什麼意思?」雲宗炎望著小曼。

「我的意思是——」小曼的眼光掠過屋中每一個人。「現在有許多流亡學生十分優秀,又有上進心,為什麼不用那筆錢來幫助他們進修、幫助他們留學?」

雲宗炎意外了好一陣子,贊許又感嘆地點點頭。

「好!就這麼辦,」他說,「雲家總算有個肯為別人著想的女兒,你的提議很好,就這麼辦,小曼!」停一停,又說,「自己的女兒不願留學,幫助一下別人的兒女也是好的,也是好的!」

小曼臉上浮起一抹激動又興奮的紅暈。

「不只爸爸那一份,我的那一份也願意拿出來,幫助那些需要幫助的人!」

「好!好!」雲老太爺連連說,「就這麼決定了,分家雖是一件令人惋惜的事,但成立一個基金,倒也彌補了我的遺憾,想不到在我老年時,總算做了件好事!」

「爸爸,你曾幫助過無數的人,誰都知道你慈悲為懷,」小曼趁機說,「只是——近年來你懶散了,意志消沉了,否則,你會更有作為!」

此話一出,所有人都驚愕地望住小曼,她說什麼?最沉默含蓄的小曼今天怎麼變了?

「爸爸,」小曼是鼓起了全身的勇氣說的,她不知道為什麼會說,她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了。「你從一無所有中,用赤手空拳創立了雲家的事業,掙得了雲家的事業,掙得了雲家的財富、地位和名譽,也使我們子女能過人上人的生活,我們感激並尊敬你,就像許多感激和尊敬你的人一樣,我們希望你用你有力的手臂,繼續支撐著雲家,希望你仍是大家的支柱,爸爸,別再抽鴉片,那只會害了你,令你喪失意志和喪失沖勁,爸爸,請你再下樓,主持雲家所有的一切,我們——並不希望分家,我們希望雲家永遠像現在一樣是個整體!爸爸,請你答應我們!」

雲宗炎怔怔地不能置信,臉上神色甚是復雜,似有愧,有悔,有愛,有憐,有驚有喜,好半天,他才長長吐一口氣,搖搖頭。

「人老了是要退休,」他說,「人不是機器,不能永遠工作,你們都長大、成人了,該把得穩自己,而我——真是需要休息。我努力工作了三十年,賺得今日的一切,我從地下一直爬到雲上,我驕傲的是用自己的力量,我已達到目的,為什麼還不退休?再說——一個團結的家是好,分開的也未必不好,由一個變成多個,開枝繁葉,只要你們都努力向上,欣欣向榮,豈不更好?」

「但是,分散了的力量比一個整體小得多,雲家的四分五裂,你不覺得心疼?」小曼激動地。

「我心痛——在整體中依然存在的敗壞,」雲宗炎嘆一口氣,「我怕整棵大樹都會被蟲蛀掉,要到倒下來的那一天,要分家就來不及了!」

他看培元一眼,培元愧然低頭,父親在說他,是嗎?但現在才說,是否遲了?他已泥足深陷,父親為什麼不在他第一步走墮落之路時出聲呢?這是——天意吧!

「分了家,要敗壞的依然敗壞,爸爸,難道你就忍心任他無可救藥?」小怡也說話了。

雲宗炎再嘆一口氣。

「培元,听見沒有,希望你從此好自為之!」他說,「以後,當你從雲端掉下來時,怕沒有人可救以你了!」

「是!我會——痛改前非!」培元胖胖的臉上是真誠的後悔,但——他哪一次不表現真誠的後悔呢?他不壞,只是意志薄弱!

「還有你,培之,」雲宗炎轉向小兒子。「你是最聰明的一個孩子,只可惜聰明反被聰明誤,你要改過,知道嗎?」

培之點點頭,在父親面前,他是收斂了不少。

「小怡,小真,小曼,我不擔心你們三姐妹,」宗炎又說,「你們都有了好歸宿,本身學識也都不差,我很放心,很放心,只祝你們幸福!」

一句幸福,說得小曼低頭。父親還不知道她和康柏的事,她也不預備說,只是——她的幸福早已流失,不知飄落何方了!她敏感地覺得小怡在注視她,她的頭垂得更低了,幸福,歸宿,她可還能得到?

「我——累了,」雲宗炎在打著哈欠,這麼快煙癮就發了,白牡丹使父親陷得有多深?那個女人——哎!所有的事是命中注定的呢!「我先上樓休息,分家的事由你們母親主持吧!」

再不理會所有人,徑自走出正廳,等在門外的丫頭巧雲,連忙攙扶著他上樓。他是老,或是衰敗,怎麼連上樓梯都要人扶了?鴉片害人!

小曼再無心緒留在正廳,她完全不熱衷分家,除了那筆基金,她覺得全無意義,他們五兄妹都那麼年輕,分那麼多錢來做什麼?即使大哥培元已敗了不少家產,剩下來的仍是可觀,他們每人仍可過雲上的高等生活,然而——有什麼意義呢?令她奇怪的是小怡、小真也全不反對,難道她們真怕培元敗光一切才出此下策?

雲夫人已在吩咐傅總管送所有賬目、契約進來了,小曼再不猶豫地離開,回到樓上的廂房。

天香在長廊上等她,神色很是古怪,很神秘似的。

「三小姐,分家了?」天香問得天真。「我是不是還跟著你,服侍你?」

小曼皺皺眉,這才想起「丫頭」也是雲家的財產之一,是用錢買來的啊!

「你願意就跟著我,不願意可以回家,可以嫁人,我絕不為難你,放心!」小曼說。

「我跟你,我一輩子跟你,」天香稚氣地。她年紀還小,想不到婚姻的事,只想跟著善良仁慈好主人。

「我說過隨你的!」小曼笑,「雖然分家,我相信大家還在這兒,不會有什麼分別!」

「哦!三小姐,」天香神秘地指指屋子。「有個小姐在等你,等了好久!」

「誰,蘇家貞?」她隨口問。

「不是!蘇小姐我當然認識,」天香笑著說,「那位小姐好漂亮,像明星。哦——是不是二小姐要結婚了?」

小曼沒有回答,匆匆走進臥室。一位好漂亮、像明星的小姐在等她,是——誰?

她在猜,可是不敢肯定,心髒不受控制的劇烈地跳動著。若真是她——該怎麼應付?

推開門,雖然她猜過,卻仍是一震,是劉情,那改變了她終生的女孩子!

「你——劉情!」她輕輕掩上門,把震動、把疑惑、把難堪都收到心底,她看起來是淡淡的。

劉情展開一個仍然風情萬種的笑臉,卻不再有那種勝利者示威的味道。

「別怪我不知好歹,我——該來看看你,」劉情一直在笑,笑得令人莫測高深。「你——有康柏的消息嗎?」

小曼的臉色一沉,劉情是什麼意思?當面來羞辱,來刺激她?劉情明知——她和康柏已結束。

「你是什麼意思?」小曼冷漠地說。

「你別誤會,雲小曼,」劉情連忙賠著笑臉。「我沒有惡意,听說康柏已離開成都了!」

「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小曼說。听見康柏的名字,她的心仍痛,那會是一輩子的創痛吧?

「我——是來道歉的,」劉情說。她似乎完全不在意曾做過的事。一個女孩子——不羞恥嗎?「你知道,我沒有存心破壞你們!」

「過去的事,不必再提了!」小曼皺著眉。

「康柏愛你,」劉情說得好坦然,小曼的心卻縮成一團,她——受不了這個帶刺的字,愛!「他和我只是——逢場作戲,我也自知沒有能力和你爭,你——為什麼要放棄他?」

「這是我個人的事!」小曼不想解釋。

她無法接受劉情的思想,想來劉情也不能接受她的,在感情上,她們的看法全然不同!

「如果我是你,我不放棄,」劉情不再笑了。「愛該可以包容一切,掩蓋一切,包括錯誤!」

小曼看她一眼,很意外她會這麼說。

「何況——我不覺得他錯,」劉情說,「一個男孩子,年輕,生活又緊張,沒有保障,他自然要——生理平衡,他不敢冒犯你,他愛你愛得又擔心,又緊張,又小心翼翼,深怕失去你,我從來沒有看見一個男孩子愛得這麼辛苦,偏偏——他越是緊張,擔心,卻反而失去了你!」

小曼不再言語,是——這樣的嗎?康柏怕冒犯她,愛得她辛苦,好辛苦?她怎麼全然不覺察?

「我只想幫他,我了解他的心情,」劉情無奈地搖頭。「你一定說我下賤,無恥,放蕩,但是——我愛他,你知道嗎?我情願對他——奉獻,我並不想得回什麼,更不計較什麼,只要能幫助他,使他平衡!」

小曼呆了,有這樣的女孩,有這樣的事?為了單方面的愛,竟肯如此犧牲、如此奉獻?她明明和康柏愛得那麼深,那麼深,卻——甚至不肯讓他吻她,這——這麼大的分別,她和劉情——誰對誰錯了?

‘他——不是壞男孩,他或許風流,卻不下流,「劉情笑了。

「你退還結婚戒指給他後,他立刻來見我,告訴我——我們也同時結束了!」

那不是在同一天結束?小曼想!

「我知道遲早會結束,雖然難過,也不後悔,」劉情的笑容完全消失了。她臉上甚至再沒有一絲笑意,她看來是完全不同的另一個人。「無論如何,我總得到過他一段時間,你說,我是否很傻?」

小曼還是不響,覺得無話可說,說什麼呢?那樣的感情——她無法起共鳴!

「我該恨他的,卻凝聚不了恨意,」劉情又搖了搖頭。「你知道他怎麼對我說?他說——小曼的眼淚中,任何其他女孩子都令我想嘔吐!你說是不是該恨他?」

小曼眨了眨眼,康柏真——這麼說?她心中最細微的一條神經又開始跳動,開始有知覺,開始有希望,開始有生機,真——這麼說?屬于她的愛情,為什麼那般沉重,那般痛苦?最難忍受的——是那絲輕悔!

「我以為你該知道他在哪里,」劉情說,「因為他臨走說︰」失去小曼,我的生命不再有意義!‘我以為他無論如何都會求你諒解,你,你——「

「我——不願再談有關他的任何事!」小曼深深吸了一口氣,她絕不願表露任何情緒。「結束就是結束!」

「雲小曼,你太固執,也太傻了,」劉情嘆一口氣,站起來。

「你以為——還能找到第二個他、第二次感情?」

「不!」小曼正色地。她早已不再恨劉情,此刻,竟莫名其妙的有好感,劉情雖破壞了一切,但——怎能否認她是那麼特別又坦率的女孩?「我沒想過第二個他,只是不想挽回。」

「你是不是和自己過不去?」劉情還是搖頭。「如果我是你,我會叫他回來!」

「我不會叫他回來,」小曼微微一笑,「相信——他也絕不會回頭!」

劉情凝視了她半晌,感嘆地說︰「我從來沒見過一個你這麼漂亮,又這麼剛硬、倔強的女孩子,」她還是在搖頭。「如果我是男孩子,我也愛你!」

小曼微笑不語,劉情並不像她風情萬種外表那樣——那樣——令人想入非非,她善良,也有個性,更有敢做敢當的勇氣,這——也難得!

「我今天是來告訴你,我要結婚了,」劉情嫣然一笑,「結婚,你不意外吧!是找一張飯票!」

這倒令小曼著實驚訝了,結婚?

「一個中年商人,有錢,」劉情似乎很滿意,很自得。「得不到愛情,總要抓住另外一樣!」

劉情去了。好半天,小曼都回不了神,又曾相識的一句話,失去愛情,總要抓住另一樣,誰說的?誰?

康柏——在她心靈深處惟一的名字。康柏也這麼說過,劉情又說——莫非,世界上每個人都該抓住一些東西?

小曼——她呢,她將抓住些什麼呢?什麼呢?

小真的婚禮是在暑假開始的第一個周末,大學畢業和結婚同時來到,兩樣喜事,忙得她團團轉,也興奮得——更有些無法冷靜。好在她有能干而冷靜的姐妹幫她,父親又派了銀樓里最能干的兩個會計主辦一切宴會的事,所有的一切全在十分順利的情況下辦妥雲家嫁女兒,無論如何是件大事,不論雲家內部如何分散,不合,場面也必須擺足。幾乎成都市有頭有臉的人全請了,再加上小真的同學,立基的隊友、伙伴、同事,還有親戚、朋友,雲家屬下公司行號所有的職員、伙計,人數多得難以統計,肯定的,城市沒有任何一家飯店容納得下。幾經商量,認為與其分幾家飯店請客,不如所有客人聚在一起更熱鬧,在雲老太爺的同意下,決定在雲公館宴客。

一星期前就在忙了,雲公館所有的佣人、花匠、丫頭、女乃媽都在忙,空前的喜事,怎能不把雲公館粉飾得煥然一新呢?酒席從第一進花園開始擺,第二進花園,正廳,花廳,偏廳,還有一樓、二樓的寬闊長廊,都放滿了酒席桌子,初步預計是二百桌,但聯合承包的三家飯店卻保證,流水席可以無限制地開下去。整個雲公館都是穿梭來往的人,認識的、不認識的都來湊熱鬧,經歷了八年漫長戰爭的人們,難得見到這盛大的場面,幾乎——一半成都的人都在談論著這件事!漸趨衰敗的雲家暫時只敗在內部,外表仍然光輝,不是嗎?

婚禮那天的中午,天香到小真的廂房來報告,單單收到禮物,已堆滿了整個賬房。這個小丫頭捂著嘴笑,笑得大家都莫名其妙。

「笑什麼?天香!」在幫忙的小曼問。

「紅漆馬桶已收了四五十個,」天香伸伸舌頭,笑得嘰嘰咕咕的。「二小姐一個人怎麼用得完那麼多馬桶呢?」

「荒謬!」小曼也笑了。古老的習俗是奇異的,結婚為什麼要送馬桶?當然,不會是空馬桶,里面還金金銀銀的裝了不少值錢的東西,難道真要如此才吉利?「二小姐結完婚要到昆明去,馬桶送你們一人一個!」

‘好啊!我們一人一個!「天香又奔著出去探消息了。

廂房里只剩下小真和小曼,小怡在前面幫忙招待比較重要的客人。做新娘子的小真還是一派天真,說起話來也不經大腦的。

「立基還不來,」小真對著鏡子,試著她那頂最新穎、由小曼設計的新娘花冠。「三點鐘要行禮,他一定忘了!」

「怎麼忘得了呢?這是終身大事啊!」小曼笑。有時候她會覺得小真像她妹妹。

「他啊!苞我差不多糊涂!」小真站起來,拿起白紗禮服往身上比。「小曼,你設計的禮服真棒,穿起來使我顯得瘦了許多,是不是?」

「你又不胖!」小曼欣賞著小真的歡愉,滿足,口中應著,思維卻飄得好遠,好遠。

「比起你來就差多了,」小真真心地說,「小曼啊!你結婚的時候真不知道會美成什麼程度!」

小曼心中一震,飄得好遠的思維斷了。結婚,她?多麼虛幻的兩個字啊!她沉默下來!

「康柏怎麼無緣無故要調去重慶呢?」小真全然不覺地說。她不清楚小曼和康柏的事,說得甚是無心。「雖然他現在可以不出任務,沒有危險,又升了級,可是,離你那麼遠,值得嗎?」

小曼不願在小真大喜的時候表現任何不愉快的神色,她低下頭,裝作撫平那條淺藍色裙子。乍听康柏消息,她怕自己失態,這些日子來,沒有人再提過這個名字,連之翔、小怡都特別避免,他們是知情的,但是小真——「小曼,你怎麼不阻止呢?」小真轉頭看她。「立基說他風流得很,到處留情,你不擔心吧?」

「哎——」小曼無法再忍受。「我出去一下,或者幫幫姐姐他們,就回來!」

「喂,別走,別走!」小真叫嚷起來,「你是伴娘,該陪著我,而且也要換衣服了!」

「我就回來!」小曼頭也不回的大步奔出去。

她不僅逃避那個名字,也逃避那名字帶給她的壓力和不能自持,每思及他,她的心髒仍是緊縮著的激蕩,愛如走斜坡,踏上第一步已一滑到底,誰能中間停步?

沒有出去幫小怡忙,只在自己房里冷靜了一下,然後,拿起平放在床上的淺藍紗禮服,走回小真那兒。短短的時間,她平靜的只是外表,她內心永遠如烈焰燃燒!

愛,原來能使人平靜,然而,不能愛時仍在愛,卻是有如燃燒著生命!

「哦!立基已經來了,」小真笑得好滿足。「天香告訴我,他正在陪爸爸!」

「那麼,你該換衣服了!」小曼提醒。她注視著刻意化妝的姐姐,並不欣賞那種人工的描繪,她喜歡淡雅的美,但——新娘總該是濃濃的,不但化妝,愛情、喜悅都很濃,是不是?

「你呢?你連妝都沒有化!」小真說。

「不是新娘,用任何名貴胭脂也畫不出新娘的特殊美麗,那是幸福光彩!」小曼輕輕搖頭,「我不需要化妝!」

「看你!論調總是怪怪的,禮服也不肯做白的,從來沒看過女儐相穿淺藍紗禮服,只有你!」小真說。

「淺藍是屬于我的顏色!」小曼說得飄忽。「那顏色——即使在快樂中也帶著淺淺的愁,有一種說不出的美!」

「不懂!」小真已胡亂地把禮服往身上套,她就是這麼粗心大意,緊張忙亂。「等你結婚時,也去穿那種有淺淺愁、有說不出的美的淺藍色衣服吧!」

「誰說不是呢?」小曼過來幫忙。

小真穿好禮服,小曼就坐在鏡前自己撲上薄薄的粉,淺淺唇膏,對鏡子望一望,太素了,素得絲毫沒有女儐相的喜氣。她張望一下,拿起那朵連著女儐相三個字的紅花,用剪刀剪去那有字的緞帶,然後,斜斜地把紅花插在耳際松松的頭發上。

小真站在她背後注視著,她似乎屏著呼吸,好半天都說不出話。

「小曼,你會變魔術,」小真稚氣地說,「只是一朵紅花,馬上就使你光彩奪目,我真後悔請你做女儐相!」

「你不喜歡我可以取下來!」小曼說。

「開玩笑!」小真擁抱住她漂亮的妹妹。「只有你才能使紅花有了生命和光芒,我驕傲有你這麼美的妹妹!」

小曼對小真嫣然一笑,到屏風後面換了衣服。她說得對,淺藍是屬于她的,在那淺淺愁、藍色紗服的旁邊,小真的一身純白竟也失色!

「哦!」小怡推門進來。她穿著純紅色繡金線的長旗袍。「你們預備好了,儀式就要舉行——小曼,你——真使人不能置信,淺藍色的漂亮女儐相?從明天開始,成都的新娘子都會改穿淺藍了!」

小怡贊嘆地打量一陣,搖搖頭。

「立基已經等在外面,你們一出去就開始!」她說,「來吧——小真,我祝你幸福!」

她攙著小真的手,把她帶到立基面前。

然後,樂隊奏樂,婚禮開始了。正如人們所熟悉的一切繁文縟節,司儀一次又一次地喊著,行禮,簽字,交換戒指,家長致詞,主婚人致詞,來賓致賀詞,那麼長,那麼久的一大段時間,儀式終于完成。花朵、彩紙滿天紛飛,掌聲、笑語彌漫周遭,新郎新娘被擁著、圍著照相,祝賀,握手,招呼,本來已緊張的心情已變得麻木,嘴角的笑容也僵硬了。好不容易沖出重圍,又被送到一家照相館,于是擺姿勢,裝笑容,左左右右的又被擺布一大陣,再回到廂房時,天色已黑,筵席已開。

「哇!」小真倒在床上,長長地吐了一口氣。「原來結婚比十節課還辛苦,好在——也只有這一次!」

「你還想幾次?」立基捏捏她的臉頰,轉身出去。「你們快換衣服,就要敬酒了!」

小真只好再從床上起來,強打精神預備一切。從窗口望出去,燈火輝煌的雲公館真是到處人頭攢動,花園里、正廳、偏廳、花廳、長廊都坐滿了人,門口還不斷地有客人來到,天!真有那麼多人,全成都的人都來了嗎?

「要敬那麼多桌酒,明天天亮也敬不完!」小真擔心地。

「誰要你敬那麼多桌,象征式的而已!」小怡在進門處。「範師長來了,還有沈白謙伯伯、戴伯伯、楊師長、黃伯伯都來了,小真,你的面子好大!‘」誰認得我?還不是爸爸的面子!「小真說,」咦?小曼呢,她躲到哪里去了?「

「換衣服!」小曼從屏風後面出來。又是一身不同的淺藍曳地旗袍,高貴、嫻雅中又顯得端莊。「可以走了!」

三姐妹一起走到正廳處,會合了立基和男儐相,就開始艱辛的敬酒,雖是象征式的,也得走完每處擺酒席的地方。

從長廊繞回來,小真正待透口大氣,小曼卻大步逃開。

「不能再陪你們,又累又餓,讓我先休息一下!」小曼邊說邊走。

「小曼,十點鐘在花廳有舞會,」立基叫,「你一定要來,都是同學!」

小曼心中莫名其妙的一陣猛跳,也沒回答,徑自回房。舞會——那是好多世紀以前的事了,久得幾乎不復記憶!舞會——不會再有任何奇跡出現,奇跡只有一次,不是嗎?曾屬于她的,已從指縫流逝,舞會,還有什麼意義?

小曼決定不參加,無論如何都不參加!

臥室里是寂寞、安靜的,和窗外的熱鬧成強烈的對照,忠心的天香在屋里等著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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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香,你怎麼不出去呢?今天你也是客人嘛!」小曼說,「不必服侍我,你去吧!」

「不!三小姐一定肚子餓了,我去叫人送進來給你,我陪你!」天香很體貼。

「你不去熱鬧一下?」小曼靠在床上,輕捶著發酸、發脹的小腿。

「不——」天香欲言又止,終于轉身出去。「我去通知他們送茶來!」

小曼也由得她去。反正她不想出去湊熱鬧,有天香在這兒陪她就行。天香去了好一陣子,該回來了吧?在床上移動一下,改變一個姿勢,房門響起來。

「是你嗎?天香,」小曼坐正了。「沒有鎖門!」

「 ‘的一聲輕響,房門開了,開門處站著不是天香,不是剛才敬酒時見過的任何一個客人,不是可以想象到的朋友,親戚,是——是——小曼霍地從床上跳下地,赤著腳,張著口,呆住了。以為在做夢,她以為不是真的,絕不可能。下午小真還說在重慶的人,怎麼突然站在她的面前?呆呆地凝視他,漂亮依舊,出色依舊,灑月兌依舊,就連那吊兒郎當、玩世不恭、色迷迷的眼光也依舊!他也凝視著她,視線相交處,連那激動,那興奮,那——深深、濃濃的情也依舊,是時光倒流?是——夢境?

「你——好嗎?」她走前一步,順手關上房門。低沉帶磁性的聲音撞擊她的心靈深處,她覺得連呼吸都不暢了。

他穿著整齊的軍服,戴著軍帽,帽檐壓得低低的,眼中光芒卻亮得驚人,亮得——連那僕僕風塵之色也難以覺察了。也許是久別,也許是思念,也許是他那特別的笑容,他今夜看來——是出奇的漂亮。

「你——沒想到!」她終于控制了自己的情緒,只是表面上。她迅速地穿上鞋子,撫平了旗袍。好奇怪,他們似乎是初次見面一樣,中間曾有的恩怨在互相的模糊喜悅中消失。他顯得有絲拘謹,有絲緊張,他定定的眸子始終在她臉上,就怕她會突然消失似的。

「我剛從重慶趕來,自己開一輛吉普車,」他下意識拍拍身上灰塵。「我得到消息太遲了!」

「你終于趕到了!」她想避開那令她心跳加快的視線,卻是那般困難,她終于再見到了他!

「是!」他微微一笑,漂亮得令她心顫。「歡迎嗎?」

他再來,此時此刻,可能改變她的個性、她的原則、她的決定?歡迎嗎?

「該說歡迎的是立基和小真,不是我!」她閃避了。

「我——」他想說為她而來,卻忍住了,他的自尊心太強。「又是一身淺藍,你美得使人受不了!」

「很——奇怪的話,」她覺得壓力巨大,抗拒困難。「你知道我總是穿淺藍的,那是一種缺陷美的淺愁!」

「缺陷美的淺愁!」他咀嚼著這幾個字。她是指他們之間的感情嗎?「很有意境的一句話,淺藍!」

「重慶——好嗎?」她轉開話題。她不能淨讓他談她。

「重慶——」他不置可否地搖頭。「沙漠,愛情沙漠!」

小曼有些難堪,他們之間——還可能談愛情?他可是在試探?

「你怎麼知道我在這兒?」她又閃避了。

「天香說的,」他笑了,他的吸引力,似乎能從每一個動作中表達出來。「她可是替主人歡迎我?」

小曼微微一皺眉,他突然又說︰「終于——又見你戴花!」

她下意識伸手模一模那花,她記得以前也有一朵花,也有這麼一次,那是初次見面,他替她把已取下的花戴上去,他說——「別答應其他男孩的約會,等我!」

「你——今夜可有約會?」他問。

她的心一顫,是開始,或是結束?她怎麼連自己也弄不清了?康柏再來——愛火再燃?

「是——個舞會,」她說得結巴,又語無倫次。「我知道十點鐘——」

「推掉約你的任何人,」他強硬又霸道地,「你做我舞伴,今夜!」

「不!」她拒絕得那麼吃力,那麼辛苦,那麼困難。「我不能這麼做,也不願這麼做!」

「雲小曼!」他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臂,他的手是冷而顫抖的,他——也激動?他緊緊地盯著她,眼中有怒意。「他是——誰?為什麼不能?不願?」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她不平靜地。

「不需要明白!」他狠狠地說,「我要——你陪我!」

「我說過結束!」她努力使自己堅定,好困難,好痛苦。

「結束?!」他夸張地大笑起來,「你結束的只是表面,只是形式,你模著良心說,你能結束感情?」

「你怎知我不能?」她一震,卻故作堅強。

「你不能,你永遠不能!」他盯著她。「你是雲小曼,我是康柏,還有誰比我更了解你?」

退縮了,軟了下來,了解!誰能否認呢?他們曾愛得那麼深,怎能不了解?

「你——為什麼再來?」她嘆一口氣。

他深深地凝視她,手指放松,霸道消失。

「你真不知道??」他問。

「我只知道再見面——只有徒增——負擔!」她很小心地用詞。

「不是負擔,是痛苦!」他糾正她,輕輕地嘆息。那樣一個玩世不恭的人也嘆息?

「既然明白,就不該來!」她說。

「當初愛得辛苦,愛得疲乏,如今——想念更令我發狂,我想你,小曼,」他正色說,從來沒見過他那漂亮的臉是那樣——失神。「再不見你,我怕控制不住!」

「康柏,請別——開玩笑!」她避開去。她怕自己的原則、自己的決定隨時要崩潰了。

愛的力量大得有如排山倒海,她只是一個女孩子,她有什麼力量抗拒?何況——她不是也在愛嗎?

「小曼——」他突然捉住她的手,把她拉到胸前。「小曼,這麼久,這麼多的懲罰——還不夠?你真要我死——才能原諒?」

「不——」她的心在抖,她的聲音在顫抖,她深埋的感情有如沖破堤防的海水,一下子泛濫了。

「小曼——」他用力擁住她,抱住她。「小曼!」

泛濫的感情終于淹沒了她,什麼原則,什麼個性,什麼決定,在那經過長久折磨痛苦的愛情之前,完全瓦解,愛就是愛,還有什麼道理可講?

再沒有掙扎,再沒有矛盾,再沒有負擔,再沒有折磨人的原則,她滿足、恬適地在他胸前依偎了好長,好久的一段時間,讓彼此的靈魂更接近,讓互相的心靈更緊密。

是結束,還是開始?

愛情,就像波濤洶涌的大海,沒有一帆風順的平靜,也不是永遠狂風巨浪,然而那浪濤——綿綿不絕,生生世世,永不止息,永無盡頭,這就是愛!

「小曼,」他輕輕地抬起她下巴,他看見那美得令人心都痛了的臉上掛著晶瑩的水珠,那沉默的淚水——他情不自禁地吻下去。「小曼,叫我怎能——不愛你呢?」

她眨一眨眼楮,淚珠掉下去,露出了淺笑。

「所有的愛情——都這麼辛苦嗎?」她問。

「也許我們都太緊張!」他嘆一口氣。映著她的黑眸,卻是神采飛揚。

「為什麼不說——有人不負責?」她輕微責備。

「小曼,看在我開了大半天車子的份上,放過我這一次,嗯?」他又恢復了笑臉。

房門又在響,天香帶著廚房工人送上飯菜,那幾乎可擺滿一桌子了。這個靈巧的丫頭,來得真合時呢!

「三小姐,不要我陪了吧?」她扮了一個鬼臉。

「怎麼吃得了這麼多?」小曼難為情得顧左右而言他。此刻的心情,真是輕松得想飛。

「康少爺吃啊!」天香笑,「康少爺啊!這些日子你不來,三小姐好寂寞,整天不開心,你以後要時時來啊!」

「天香——」小曼漲紅了臉。

天香伸伸舌頭,一溜煙地跑出去,那高興、輕松的笑聲傳得好遠,好遠,好個慧心的姑娘!

算是——雨過天晴嗎?

十點鐘的時候,佣人們已整理出樓下的花廳,留聲機也響起來,立基和小真的舞會開始了!

正如立基所說,全是同學,隊友,全是朝氣勃勃的空軍健兒,誰也想不到,竟有一個大家都熟悉的不速之客。

舞會已開始了好一陣子,幾乎所有人都在舞池中,靠後樓梯的門邊突然出現了一對光芒四射的人,一身淺藍的小曼早已耀花了人們的眼楮,小曼身邊竟是——康柏?那莫名其妙離開大家,調去重慶的康柏!

「康柏?!雲小曼?!」

一剎那間,像一個炸彈炸了,音樂還在響,舞池中的人卻全停下來。康柏回來了?

「康柏,耍啥子花樣嘛!」有人在叫。

康柏挽著小曼,深情地笑一笑。

「為著想小曼,我就回來了,」他半開玩笑地,「我擔心你們有人會搶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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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學們一陣哄堂大笑,舞池中的人又恢復移動。康柏看小曼一眼,挽著她也滑進舞池。

音樂緩緩地在身邊回旋著,人影緩緩地在四周移動著,粉紅色的燈光柔柔地映著他們眼楮,他們的視線緊緊地盯住對方的臉頰。康柏是少有的凝肅,他幾乎從來沒有這麼認真過,凝肅原不是屬于他的神色,然而在他臉上卻是那般動人,那般——令人心靈震動。他忘我地凝視著小曼,小曼看來好平靜,喜悅的平靜,滿足的平靜,失而復得,該是上帝精心設計的最美情懷,她的心、她的思想再也容不下其他任何事,任何人,只有康柏和康柏的愛!

她心碎過,憤怒過,失望過,痛苦過,然而,所有的情緒加起來也強不過愛,當他再來——她只有愛,她只能愛,她還有選擇嗎?

康柏,她生命中注定的!

「缺陷美的淺愁,」他輕輕地說,「有我的陪伴,哪有缺陷?

哪有愁?「

「那只是一種感覺,」她微笑說,「淺藍——已伴著我二十年,它已是屬于我的一部分!」

「整個我都已屬于你!」他認真地。

「那麼——除我之外,讓淺藍也伴著你!」她說。

「這個!」他從軍服口袋里拿出戒指,套在小曼手上的訂婚戒指。「讓我的愛——再圈著你!」

她略一猶豫,終于把手伸向他,他慎重地再次替她套上,又感慨地搖搖頭。

「第二次了!」他說。

「不會有第三次!」她說得好古怪。

「當然不會有,我永不會再讓你月兌下來!」他說。

她輕輕一牽唇角。

「你眼楮里的光芒——紫色的!」她說,「紫得好神秘似的,紫色!」

「你知道為什麼嗎?」他笑,「那粉紅的燈光,加上你的淺藍,我怎能不紫得神秘?」

「紫色——不可靠!」她並不真心地說。

「那我就閉上眼楮!」他真的閉上了。

「失去了光芒,」她輕笑,「是你嗎?康柏!」

音樂完了,舞池里的人都退回座位,康柏握著小曼的手往外走,卻被立基和小真追上來。

「大情人,什麼時候輪到你結婚?」立基開玩笑,「天涯海角都會趕來!」

「快了,快了!」康柏看著小曼,那笑容——竟帶著醉意。

「我們的婚禮必在勝利的旗幟下舉行!」

「你知道勝利快了?」小真笑。

「康柏已經摘到成都最亮的一顆星星,勝利怎能不在望?」康柏甚有信心。

「那麼先祝福勝利的新娘雲小曼!」立基舉起右手。

「給你看張照片,是我照得最好的一張,」康柏站在長廊。

「照得很有生命,是嗎!」

小曼接過照片,仔細地端詳了一陣。那是一張康柏穿軍裝的照片,戴著軍帽,帽檐壓得低低的,看不清眉宇間的神情,眼中卻光彩逼人,尤其那微笑,甚有風格,康柏的風格,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樣。小曼再抬頭,眼前的康柏卻是認真的,嚴肅的,笑容也正經得多!

「笑得像公子!」她半開玩笑。

「發誓,今後的康柏永遠忠心!」他盯著她。

「俗不可耐!」她搖頭。

「沈欣——來過嗎?」他突然問。

小曼皺皺眉,沈欣,他為什麼認定了沈欣呢?

「你以為呢?」她不高興地反問。康柏以為她是什麼人呢?

「我知道那呆子沒機會,可是——我要你親口對我說!」他很認真地,「這方面,我很死心眼兒!」

「我也死心眼兒,不是嗎?」她說。

「小曼——」他並不滿足。

「只要自己是忠心待人,不應該懷疑別人的忠心!」她說。

康柏呆怔一下,臉色有點奇異的改變,怎麼,又有什麼不對嗎?

「勝利之日,你答應做我的新娘?」他問。

「你擔心什麼,你不是圈住了我嗎?」她笑著說。

「不是擔心,小曼——以後,無論如何別再有誤會存在我們之間,答應我!」他正色說。

「你若不做使我誤會的事,怕什麼誤會?」她反問。

「好——吧!」他說得有絲勉強。「我們再進去跳舞!」

「照片呢?」她問。

「送給你!」他笑一笑,「專程帶來送給你的!」

「我那兒有一張青羊宮照的,你要不要?」她順口說。

「存在你這兒,你的不就是我的?」他說。

正待進花廳,小真伴著一個漂亮的女孩迎出來。那竟是許久不見的金安慈。她來得那麼突然——小真也請了她嗎?不知怎的,小曼莫名其妙得不安起來。

「嗨!小曼,康柏!」安慈穿著長長的裙子,是成都少見的晚禮服,十分洋派。「好嗎?」

「你們陪安慈,我進去招呼人!」小真留下一句話就匆匆進去了。

「來得這麼晚,沒參加二姐婚禮吧?」小曼說。

「小真沒有請我啊!」安慈笑著說,笑容里——似乎有些什麼。「我是來找你們的!」

「我們?」小曼好意外,迅速看一眼身邊的康柏。

「不是為我的事,」安慈很難啟齒似地,「小曼,我——真的很抱歉!」

「我——不明白!」小曼的心一震,突然被巨大的不安包圍,經歷了劉情的事,她心中總有陰影。難道——是劉情要安慈來,她們是朋友,但劉情——不是結婚了?

康柏微微移動一下,只是一個動作,小曼已發覺他的不安。他也不安?為什麼?

「明珠要我來的,」安慈的笑容消失,聲音也嚴肅而沉重起來。「康柏,她——叫你回去!」

小曼眉梢一掀,轉頭看康柏。他臉上連強裝的自然也已消失,是什麼事呢?難道康柏和潘明珠——想到此處,整個人都呆了,不可能吧?他才來求寬恕,他們才言歸于好,怎麼——真有那麼多波折?

「她憑什麼叫我回去?」康柏生硬地,但是不夠氣壯。「我和小曼——你是知道的!」

「好抱歉,」安慈莫可奈何地,「我知道你和小曼的感情,可是——我也知道明珠的任性和不肯罷休的脾氣,而且這一次,康柏,你要負責!」

「負——什麼責?」康柏的臉變青了。「她胡扯什麼?」

小曼深深吸一口氣,她已隱約明白了這件事,必是康柏和明珠又有了什麼瓜葛,這些日子——康柏不是一直在重慶嗎?明珠也在重慶!她的心有點冷,有點痛,也有點說不出的麻木,下意識退開了半步。

「小曼!‘康柏警覺了,情急得一把抓住她。」你別走,你別離開我,我們不能再有誤會,我們已被痛苦折磨得夠了,小曼,別走!「

小曼停下來,卻是不再出聲。

「我真的抱歉,」安慈再說。看得出來她來——也是十分為難,誰願替別人做這種事呢?她顯然是不得已。「小曼,我是全無惡意,但明珠——我知道她說得出做得到,康柏,你自己考慮!」

「她說什麼?」小曼聲音是那樣平靜。

「她——」安慈看康柏一眼,搖搖頭。「她說有了身孕,已經兩個多月!」

「是——這樣的?」小曼全身激靈靈的一抖,身體一陣搖晃,似乎要支持不住,康柏伸手去扶,被她輕輕推開。

「她是這麼說,」安慈臉上的同情使人受不了。「她還給我看了醫生的檢驗報告!」

小曼垂著頭,定定地望著鞋尖,空氣沉悶得令人好難受。好半天,她抬起頭,清澈的眸子只剩下隱約的淚影。

「是你的孩子,是嗎?康柏!」她望著他。她才以為失而復得的愛情,還不曾握穩,又似乎失去了。

康柏皺著眉,神情十分復雜,復雜得沒有人能懂。

「我不回去,她能怎樣?‘他問安慈。

「她要使你身敗名裂,使小曼——見不得人!」安慈嘆息,「要說的我已說完,你自己決定!」

她輕輕握握小曼的手,轉身離去。

五分鐘前的歡樂、愉快、滿足似已消失,走廊上的氣氛變得冰冷而死寂,還有僵硬。事情怎麼是這樣的呢?既然是愛,愛得那麼辛苦,那麼痛苦,為什麼還要橫加枝節?一次又一次,這種愛——誰能受得了?

「回去吧!康柏!」她黯然無奈地。

「相信我,我只愛你,小曼!」他抓住她的手不放。

他的手在發抖,他的手心在冒汗,他的眼光像個做錯事求恕的孩子,他那矛盾——看得人心都痛了,這一次,他甚至拋棄了驕傲!

「我知道,我也感覺得到,」她搖搖頭。「但是,你必須回去,回去——負責!」

「她是敲詐,我不能上當!」他激動地。

「你若做過,她有敲詐的權力,」她笑得飄忽。「即使你不怕身敗名裂,我不在意無法見人,孩子總得有父親!」

「不,我不能就這樣——失去你!」他叫。

「由不得你,康柏,」她抽不回被他緊握的手,「潘明珠不是劉情,你還不明白嗎?」

「你——小曼,你怪我嗎?」他凝視著她。

「我說不出,」她輕輕搖頭。「你做這樣的事,我不可能不怪,不生氣,只是——」

「小曼。讓我們逃走!」他天真地。

「逃開了潘明珠,能逃開你的良心?」小曼正色地說,「一個連自己骨肉都不認的人,有什麼資格談愛?」

「但我們——」

「沒有緣吧!」她笑得好淡,好無奈。

「不,我只愛你,小曼!」他不放手。

「愛,也包括責任和道義,」小曼說,她真能這麼理智?「你一開始就錯了,你只能接受自己造成的錯誤!」

「那不是——一輩子遺憾?」他痛苦地。

「你該早些想到這兩個字,遺憾!」她說。

「是——她來找我的!」他激動地,「她來纏我的!」

「是理由嗎?」她搖頭。「沈欣如來找我,纏我,另外的人若來找我,纏我,我也接受?」

「小曼——」

「今天——你為什麼還來?」她自顧自地說,「你明知我抗拒不了自己的感情,你明明已和潘明珠——康柏,你為什麼還來?徒增——痛苦!」

「我不來更痛苦!」他叫,「見不到你,我什麼都不能做,又煩躁,又不安,我只能接受她——是她找我的,我根本不喜歡她,我只是——不能平衡!」

「為這種事,你錯了兩次!」她再搖頭,「這次我想不計較——也不可能了!」

他黯然沉思良久,終于——萬般無奈、萬般依戀地放開她的手。就在這放手的一剎那,小曼知道,所有的一切已成過去,他們之間再無關連,沒有椎心痛苦,只是麻木和冰冷,最後一絲的感情,也在雙手相握時傳到他身上。她不恨,真的不是恨,怎能恨一個得到她全部感情的男孩?她是那樣愛得全心全意,愛得心都痛了,但是,他——愛她多少,他對她付出了多少?他就這麼放開了她,回到潘明珠那兒?

「我不說再見了,」他凝視著她,深深、定定地,那對總是帶笑的眼楮再無笑意,變得——冷漠。「你——保重!」

小曼搖搖頭,望著越來越深濃的黑暗。花廳里的音樂在響著,歡笑繼續著,幸福和愛情也只充滿在花廳里,長廊上冷寂而沉悶。

‘幸福對我真是很吝嗇,「她靜靜地說,」每次我以為得到了它,卻只是個幻影!「

「是我錯了,」他誠心誠意地認錯。「如果可能,我真願從頭再來一次,我必定知道該怎麼做了!」

「會嗎?」她飄忽地搖頭。「你突然調去重慶,是巧合,是你自願?或是——有人運用了影響力?」

康柏呆一下,整張臉都紅起來,訥訥的半天也說不出話來。

他們之間是真正了解吧!小曼竟看穿了他!

「你使我無地自容了,」他苦笑,「我想——我就像下棋,走錯一步就——全是錯的,再也沒有勝望。」

「你很聰明,失去一樣,你立刻就去抓第二樣了!」她抬起頭,眼中光芒逼人。

「不是聰明,是貪心,」他搖頭。「我想爬得更高!」

「什麼時候你才能有滿足感呢?」她問得含蓄。

「不知道,也許永不會有,」他說了真話。「我一直覺得這個世界不夠我發展!」

「野心家,你已經到了雲上,不是嗎?」她說。

「雲上的自由,無拘束地縱壞了我,」他自嘲地,「我總是隨心所欲,總是放縱自己,我吃到自己種的苦果!」

「你不會在意的,即使苦果,你仍在雲上,不是嗎?」小曼盯著他。「甚至—叫爾會爬得更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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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高的雲上,更稀薄的快樂!」他嘆息,「我現在相信平凡、踏實才有快樂,滿足!」

她的雙手緩緩放在長廊的欄桿上,她看見他剛為她戴上的戒指,她看見他的那張軍裝照片,世界上的事就是這麼玄妙,不屬于她的,強求也沒有用,康柏雖回來了,卻仍是要離去,剩下的——只是戒指和照片,怎樣的無緣?

「你——去吧!」她不再看他。

「小曼——」

「別再放縱自己,被愛也是種幸福,你要珍惜!」她說。失去他,雖是一生的遺憾,卻怨不得任何人,包括潘明珠,她的咄咄逼人也為愛——錯的只是康柏!

然而,她又豈能真恨他?

「放縱慣了,又怎能收心?」他笑了,「在你面前已不是情聖,哪一個女孩又能真正圈住我?」

她下意識模一模指上戒指,婚姻只是形式,小小指環真能圈住人心?愛了,有它,沒有它又怎能改變?不愛的,金鏈、銀鏈也鎖不住——失去的是她,然而,該悲哀的是誰?她,或是潘明珠?

「康柏,」她感覺到他仍在背後,仍不曾離開。「能不能告訴我,你——可曾真愛過?」

半晌的沉默,自嘲的口吻,真誠幾乎全被掩蓋。

「你若不知道,我去問誰?」他說。

她的心潮又掀起陣陣微波,同樣是愛,形式卻那樣不同,如此分手——他可也會真痛苦?

她沒問,不想再問了。沒有結果的對話可以持續下去,可以永不停止,卻絕不是令他留在她身邊的借口和理由,既是無緣,何苦再痴纏、再依戀?他總是會走!

好久,好久,再沒有話語,再沒有聯系,甚至連呼吸聲都不再聞,他——離開了吧?小曼緩緩轉過身體,卻是重重一震,他——漂亮的康柏,依然石像般地站在那兒,依然目不轉楮地凝視著她,那黯然和沉重的悔意,濃濃的在他臉上,身上。他——終于後悔了!

「你還——不走?」她不敢再看他。

「這就走,」他的聲音低沉帶磁性,每一個字都撞擊著她的心,勾起她陣陣回憶。「走前——我只等再看你一眼!」

「屬于你的,你不珍惜,再看——又豈是康柏的個性?」她說,「你該不在乎的!」

「由許多片段組成的生命,我怎能遺失最——重要的一段?」他振作一點。他只說重要,他——聰明。

「你有許多片段,有些人的生命卻只有一段,」她飄忽地說,「屬于兩個不同世界的人,原不該在一起!」

「你是說——」他有些震動。

「我不說什麼,」她指著長廊的一端。「你從這邊走,我要進去跳舞,我希望看到一個眼中只有淺藍色光芒的人!」

「小曼——」他難堪了。她是指另一男孩?

「紫色光芒的不可靠神秘不適合我,」小曼轉身進去,甚是堅定,絕無回頭之意——也不該再回頭了,她原不是會回頭的人。

「听見嗎?里面的笑聲很幸福!」

她進去了,淺藍色的苗條背影很快地消失在門里,邁進那歡樂和幸福中。

然而,她真能找到幸福和歡樂?冰冷而僵硬的心,只能在幸福和歡樂邊緣徘徊而已!

康柏再呆立一陣,終于垂下頭,從黑暗的長廊一端離去。他昂著頭來,垂著頭去,得與失之間,竟真是半絲不能強求!

擁有小曼,擁有愛情時,他是在雲端之上,此刻,他覺得自己走向丑惡、黑暗的深淵。光明、幸福與黑暗、痛苦之間,竟是自己一手造成!

結束終究是結束,時光豈能倒流,他怎能幻想從頭來過?

真正結束了,這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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