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身 第4章(2)

不能,雁西斬釘截鐵地想。倘若老太太的代理人劉小姐登門突擊,撞見範君易儀容頹廢,那麼她大有可能因工作表現不佳而收不到第二期款。

剪發時,雁西越是認真,表情就越嚴肅,即使雙手輕扶著範君易的面龐,俯近細看左右發長是否對稱,她眉頭一直未松開。

雁西同時發現,生活逐漸步向正軌,範君易容顏也透出了光采,明明是個好看的男人吶,偏偏蟄居于此。

並非無感于他那雙利眼也在對瞧著自己,雁西明白他想的是什麼,看到的又是什麼,她坦然承受著,並不覺困擾。

修剪至鬢角時,她輕聲說著︰「……對不起,讓你失望了,我是雁西。」

「……」

他面色微變,不作聲,直到剪發完成,她移步到他正前方,用毛刷拭去他面部和頸項的發屑時,腰月復陡然一緊,他冷不防環束住她,臉正好貼觸在她的胃部,愛憐地反復廝磨。

雁西吃了一驚,雙手僵在半空中,不知所措,但也就那短短幾秒,他驟然推開她,扯開圍巾,不管一路掉落的發屑,大步拾階上樓。

杵站許久,雁西才喃喃自語︰「我明白,很難忘得了,對吧?」

張立行實在不是一個好的敘事者,雁西心有所感。

或許從事他那一行的思考方式必須跳躍得很快速,以應付瞬息萬變的資訊,所以他的敘述凌亂無章,不時還岔了題,所幸雁西明智,婉拒了他的提議赴公司會面,選擇在鄰近的小餐館踫頭,否則光是應付其它同仁的驚奇探問,他們的對話只怕是永遠停滯在解釋雁西和方佳年的關系就是——毫無關系。

但即便少了干擾,餐館幽靜,應接不暇的公事電話仍數度令張立行中斷思緒,整個談話雁西大致能記住的內容如下——

「我和範先生開始創業以前,他和佳年已經交往三年了,認識的時間不算短,感情好得很,我想你既然替他工作,大概也听過一些事了。佳年是個你很難不去喜歡的女生,漂亮溫柔又善解人意。範先生不是個體貼的男人,可對她也不是不好,最起碼山上那棟房子就是佳年看中意,範先生依她意思預先買下的,房子才裝潢好佳年就出了事……你大概不知道吧,範先生根本不喜歡住這麼郊外,他自己就有個住處在市區里,離公司很近,方便得很。所以說啊,範先生也是有相對付出的。可你也知道,男人嘛,尤其是有雄心的男人,一旦投入工作,真是沒日沒夜的,特別是我們這一行,為了一個案子,一組人睡在辦公室過夜是常有的事,把咖啡當開水喝,一天有十多個小時對著計算機——不然你說,那些不斷翻新的軟件核心技術哪里來的?听不懂嗎?我指的就是那些身分加密,防間碟軟件啦,雲端截毒技術……不用懷疑,我們的防毒技術可是一流的,很多大廠找過我們談購並,只是沒談攏——」

雁西听得兩眼發直,仍然努力保持洗耳恭听的姿態,並且給予適時贊美——

「我明白了,黑客是你們的好朋友。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世界沒有他們,你們就不必犧牲幾億個腦細胞來防堵這些資安漏洞……」

張立行嘿笑幾聲,察覺主題走了岔,連忙打住,回歸正題,「總之,忙是我們的常態,我們的宿命。佳年不是不理解,但很難不抱怨,有時候兩人相處免不了有低潮的時候,範先生也盡力去安撫佳年,給她充分的自由,讓她決定生活大小事,就只有一項滿足不了她——沒辦法休長假。經常都安排好旅程了,不巧公司又有突發狀況,讓範先生走不了。這真是沒辦法的事,他可是軟體部門的台柱啊。」

茶水空了,雁西伶俐地為張立行斟上,他立刻再喝下半杯,餐點一送上,他也不客氣先行用餐。

今天真是難得舒愜的一天。張立行邊吃邊想。很少有人想象得到,他們這類科技新貴頂著創業有成的光環,卻常忙得以簡易便當果月復,凡是需要投注時間的休閑活動一概舍棄,慢條斯理品嘗美食就是其一。一有假日,只想徹底補眠或放空,完全不願多花一分一毫的腦力在其它事物上。

「所以,方小姐不開心了?」雁西搭腔。

「哪個女人會開心了?」張立行聳肩,「有一陣子,公司在進行一項大案子,佳年幾乎不再踏進公司一步,他們的約會大量減少。說來諷刺,我和範先生相處的時間是他和佳年的好幾倍,佳年要見到他還得透過秘書傳達;他事必躬親,忙起來向來六親不認,不容許被中斷的。」

雁西若有所悟,「大概可以想象。」

「很難說這樣好還是不好,這世上的事都是相對性的。你可能不清楚吧,這可是我們第二次創業了。」張立行流露出驕傲的笑容,「第一次是在加州 谷,我們大學剛畢業兩年,就研發了一套當時算是很強的身分加密技術,後來公司讓一個大廠買下,我們有了第一桶金,才回這里再度創業。如果不是我們不眠不休的工作,很難有現在的規模啊。」

雁西微微頷首,「是啊,不僅是相對性,還有時間性的問題,對的人在錯的時間相遇,很難不發生遺憾。」

這話出自相貌神似佳年的雁西口中,頓時令張立行有種時空錯亂之感。他定定神,用完餐後,向服務生再要了壺熱茶。

「話雖如此,案子一結束,範先生為了彌補那陣子冷落了佳年,他再三向佳年保證一定履行諾言,費心排出休假,讓佳年全權決定旅游行程——」

「所以,去秘魯是方小姐決定的?」

「可以這麼說,而且不是什麼五星級豪華團,完全是背包客行程,沒有做足功課,去那種地方可不是什麼享受,甭說是放松了。」

雁西呆了半晌,又問︰「範先生答應了?」

「能不答應?」

「方小姐一向對這類地方有興趣?」

「這就是範先生當時不解的地方了。他向我提到過,不知佳年怎麼對南美洲產生興趣了?她平時保養得細皮女敕肉的,稍微曬一下陽光都避之惟恐不及,到那種地方還不功虧一簣?」

「或許那是一個試探。」

張立行頓住,古怪地看了她一眼。

「試探男人到底能付出多少,在乎有多深。」

「或許吧。女人的心思比計算機病毒還難對付……咦!你好像對感情很有心得?」

「也不是。我曾經擔任過三年社工,見識的不算少。」她紅了臉。

「原來如此。唔,這道理也說得通。」

「重點是,既然都安排就緒了,為什麼只有方小姐成行呢?」

「……」垂首不言,張立行手指來回轉著杯緣,微蹙眉頭,似在找尋妥當的說詞,「因為,範先生還是食言了。一個多月後,也就是啟程前五天,有家早已向我們提出購並計劃的跨國公司給了我們回復,條件可以重談,他們願意考慮我們提出的多項附約,但必須在一星期內緊鑼密鼓召開購並會議,否則計劃就破局。」

「啊?」

「……我當時曾建議由我一人扛下這個協商會議,反正月復案已定,不會有關鍵性的變動。範先生考慮了兩天,最後決定親自出席,對方的人馬他熟悉,他信不過那些人,怕敵眾我寡,失了利基。我沒有反對,畢竟,公司前途不僅影響我們兩個人,還有其它員工,我們得做出最有利的盤算。」

雁西明白了張立行方才的猶豫,在他心里,也許對方佳年的不幸自己亦難辭其咎。

「所以,旅游計劃有了變量,方小姐這次還能諒解嗎?」

張立行苦笑,「她大概早有預感,這計劃是實現不了的。範先生向她說明了難處,她居然沒有太劇烈的反應,但堅持不肯改期,執意單獨前往。」

「單獨前往?」

「是。她表示她向往已久,不願輕易放棄,年假也排除萬難請好了,若是取消,這計劃勢必泡湯。」

不可思議啊。雁西回想那些照片上的溫婉容顏,方佳年整個人潔女敕得像朵初綻的白山茶;一個女人在什麼樣的情況下會剛強若此,不再期待情人相伴?

「範先生不反對?」

「一開始當然覺得不妥,但佳年從來沒有這麼堅持過,後來折衷的結果是,佳年先出發,等會議結束後,範先生再趕上去會合,預估落差個三天。」

結果落差了一輩子。

「意外是怎麼發生的?」雁西忙問。

「搭直升機俯瞰世界遺產納斯卡線,那是一群位于沙漠上的巨大神秘圖案,必須從高空俯瞰才能看出完整的結構圖形。佳年搭上了老舊失修的直升機,機械故障,起飛不久後就墜毀,機上六個人包含機師無人生還。」

「那是啟程後第幾天的事?」

「第五天。」

「……他遲到了。」

無可逆轉的事,總使人無言以對。

對坐良久,兩人不是滋味的喝著冷掉的茶水,雁西開始明白朱琴告誡過她的話——最終那是範君易的人生,與她無關,她不該涉入太深,影響了工作,因為一旦明白了源頭,她也許不會接下這項委托。

真自以為是啊,她懊惱地抓亂頭發。

無法彌補的憾恨,做任何努力都是一種提醒,範君易需要的原來不過是時間。他刻意住進沒有過去的房子,摒棄任何能聯系工作的電子工具,屋里找不到方佳年的任何照片,也沒有睹物思人的對象,只有不相干的基本生活所需。

他設法隔絕舊人舊物,唯有記憶隔絕不了,因而重度仰賴酒精。不幸的是,周圍所有人卻都爭相去提醒他,包括雁西——啊,他怎麼不掐死冒牌貨雁西?

「不管怎樣,我想範老太太請你做的事不會錯,起碼那天我看到他的狀態是好多了。如果他能早點回公司,到時我一定好好謝謝你。」張立行舉杯一飲而盡。

「範先生的爸媽呢?他們沒有意見?」

「咦!你不知道嗎?範先生的父親是一名外科醫師,幾年前為了參予某個國際醫療團隊,提早退休了。他母親從事護理工作,一直陪同先生到世界各地義診,根本很少回國。範先生從小獨立慣了,老太太是不會為這種事勞師動眾的;再說,範先生父母和老太太向來少有互動,因為他們兩夫妻早年拒絕擔起範家的食品家業,惹毛了老太太;現在是範先生的小叔在執掌,兩家很少往來。」

「是這樣啊……」

張立行說開了,倒也全不保留。雁西對範家隱私沒有太大興趣,她一手伸進背包,在內袋里掏尋著東西。

「謝謝您告訴我這些事,不好意思佔用了您這麼多時間。」若有所思的雁西突然回了神,匆促起立,對張立行有禮地欠身。

「哪里。希望很快可以嘗到你的好菜。」張立行伸手和她一握。

道別後,雁西快步走在路上,才發現自己除了茶水,什麼食物也沒沾口,但她不介意空著胃。她沿路找了一家最順眼的發廊,直接走了進去,坐定,從口袋掏出剛才翻找到的一張照片,向趨前問候的設計師詢問︰「您說該怎麼處理我這頭長發,才可以和照片中的人完全不一樣?」

範君易听到大門開關的聲響,和踏實的走動聲時,已是日落時分。

他並未刻意等待,但一下午的闐靜卻是如此不尋常,那是人去樓空的靜,

和輕手輕腳維持住的寧靜有所區別。雁西又出門了。

這安靜其實大部分是源自雁西的悉心配合,即使兩人面對面用餐,除非他引話,或是必要性的應答,她幾乎不主動閑聊,整座屋樓恆常是器物輕踫的細微響聲和衣物磨擦的窸窣聲、腳步聲,但這安靜不顯尷尬也不突兀,兩人維系了一室的平和,卻又各自孤單。

平時只要確定他在午憩,雁西從不上樓叨擾。她身上彷佛安裝了一具敏感的探測器,輕易得知他的作息,因為總能準時回來備飯,後來她連紙條也不留了。

除了初始的磨合期,自範君易做了某種程度的妥協後,雙方便奇異地相安無事。不過問私事,給予雁西充分的行事空間,因為不喜開口的他,不管移步到哪個角落,只要有需要,隨口一喊,她幾乎立刻應聲,接著疾步現身,圓睜著黑眸等著他叮囑。有時他不免起了困惑,為何雁西睡眠短暫,卻永遠神采奕奕,精力無窮?

他從不擔心雁西蹺班,如果不是意外,她總能把事情安排妥貼才離開。

今天下午他無法小睡,耐心讀完訂閱的三份報紙,開始感到說不出來的異樣,走遍樓上樓下每塊角落,甚至前庭後院都探尋一遭,才確知屋里少了一個人,少了一個人的空氣彷佛連氣味和濕度都不同了。

他返回樓上,跨進露台,漠視小圓桌下的望遠鏡,首度獨自往外眺望;蜿蜒而上的柏油路上有不少人車移動,小區的住戶是搭乘那些綠色巴士上下山的吧?

就要日落了,光線漸次被天際收回,只余一點霞光映紅,隔鄰檐下的風鈴清脆入耳。範君易坐了下來,閉上眼細細聆听,直到沉重的大門開關聲驚擾了他;他起身回到屋里,下了樓,循聲走到餐廳。

那背影像是雁西,又不像是雁西——她的一頭長發消失了,變成了及耳短發,但又不純粹是清湯掛面,似乎整燙處理過,發上有微微的波浪,發型呈圓順的弧度包覆著她的頭顱。她同時換去了平日的裙裝,上身是休閑的棉質恤衫,是七分牛仔褲,身段極分明,卻又不顯妖嬈。

她听見了他,回過頭,綻開友善的笑容,「對不起,回來晚了些,晚上來不及煮了,我帶了披薩回來,換個口味吧。」

他訝異地看著她。確實不一樣了,變得活潑俏麗,是因為換了發型?穿戴?還是刻意修了眉形?「你一下午不見,就是去剪發?」

「是啊,天熱,長發麻煩。」她漫不經心地說著,一邊打開披薩盒蓋,均勻灑上調味料,倒了兩杯飲料,拉開座椅請他入座。

「晚回就晚回吧,晚餐慢慢做,沒人趕你。」他看著披薩,興味索然。

雁西並不知道,他過去曾經為了趕個大案子,一連三天都在吃披薩,倒盡了胃口,從此不再踫這項食物。

「那——我現在就去做。」雁西旋身就要進廚房,他動作更迅捷,伸手攫住她臂膀,「不用了。我說的是下次。」

拉扯勁道大,雁西險些撞上坐著的範君易,她及時收勢,形成俯對的姿態,更近的面對面,他又看清了些她的面容;她添了淡妝,修了眉,刷了睫,潤了唇,臉龐有一種陌生的青春煥采。

「你今天見了朋友?」這是他實時的解讀,女為悅己者容。

「嗯。」她沒有否認,如果發型設計師和化妝品專櫃小姐也稱得上朋友的話。

所以晚回了?範君易差一點忘了,雁西也會有她的社交生活,她並非屋里一成不變的家具擺設,她也會改變,會消失。

「坐下來吃吧。」他撤了手,放了一張紙在桌面上。雁西取起細看,那是一張洋洋灑灑的書單,以英文寫就,仔細分辨,多半是科普類或傳記類書籍。

「這是要做什麼?」她問。

「我看你有帶上筆記型計算機,替我網購,用我的卡。」再遞上一張信用卡。

「這數量不少,超過一箱喔。」

「你讓我這麼早起,我時間多了怎麼打發?這些書不到一星期就可以看完。」

雁西听完,露出歡喜的笑容,「好,我待會就做。」

願意大量閱讀,意謂著範君易能轉移部分心思了,這是好的進展。

雁西突如其來的欣快令範君易不解,但誰都不會排斥泛著愉悅氣息的相處對象;她眉眼帶笑,大口啃著披薩,閱讀從門口收進來的廣告郵件,不再出聲。

因為範君易恆常寡言,她很懂得打發安靜時光,從未顯出坐立不安。

「如果你想聊天,我不會反對。」他突兀地冒出兩句。

雁西動作停頓,有點模不著頭腦,又有點被開恩後的不知所以。

「我……還好,不說話也很好,不一定要聊天。」她訥訥回應著。

「我的意思是,如果你覺得悶,想找人說話也可以,這里不是圖書館,沒有請勿喧嘩的規定。」他再次說明。

雁西听懂了,他在向她表達善意;他雖好靜,但不希望雁西因此被規範了自由,他甚至可以配合聊天。

雁西露出了更加歡喜的笑。範君易願意向旁人施放善意,意謂著他不再全然隔絕自己,這也是好的進展。

她想了想,笑道︰「我不悶,這樣很好。其實這個工作——比我想象的來得好。以前在基金會,每天得和那些家暴案或自殺案的案主說上許多話,一直說,不停的說,不能放棄任何改變的希望,一天下來,嗓子都啞了。回到家,經常什麼都不想說,一個字都不想,覺得安靜挺好,沒有哭泣,沒有傷害,沒有絕望,沒有恨……安安靜靜,一邊做菜,一邊听沒有主持人聒噪的古典樂電台,等家人回來吃飯;對我來說,那是最好的時光……所以,您別擔心,我沒有這麼需要聊天。」

出乎意料的一番話,讓範君易陷入了凝思;他心不在焉地飲著可樂,視線仍停駐在雁西身上。她認真吃著第三片披薩,灌下一杯飲料,好像餓得發慌、很久沒進食了。

驚覺了對面的目光,雁西怔住,訕訕地縮回想拿起第四片披薩的手,懷著歉意道︰「還是……其實您想聊天,我也可以配合——」

範君易回了神,思索著她的話,一個不留心嗆了氣,嘴里的可樂瞬時噴灑了半張披薩,雁西呆望著毀了的晚餐,一臉為難道︰「您可以——包辦剩下的披薩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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