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人 第6章

教務處主任辦公室里。

程如蘭越來越心不在焉,面前的人就越發慷慨激昂,唾沫幾乎要飛沾上她的臉了,她也不躲開,極力凝聚專注力,給予對方一點適切的響應,可惜多說多錯,她開始擔心對方血壓要破表了。

「程老師,你知不知道其他人是怎麼說我的?說我讓一個剛帶班經驗不足的年輕老師領導畢業班是個錯誤的抉擇,如果不是對方判斷力有問題,就是私心作祟,你說說看,我該承認哪一項好呢?」關爺頂著咋紅的頭,揮臂陳述。

她想了想,如實答道︰「依我看,您就承認前面那項好了,判斷力誰都有可能出錯,至于私心,我個人相信,您對我帶班的表現不敢領教,每個人都看在眼里,很難誤會是別有私心吧。」

「听听你這是什麼話,這是在怪我對你不夠照顧嘍?請仔細回想一下,如果不是你前一年帶班表現突出,我有必要搬磚頭砸自己的腳嗎?你不但不知恩圖報,還每況愈下。先別說一落千丈的考試成績好了,就連整潔和秩序都吊車尾,請告訴我是怎麼回事?全班集體中邪嗎?有人得罪了筆仙嗎?這種理由能哄得家長心花怒放,然後大大方方樂捐嗎?拜托一下,我很想在這所學校退休,請不要讓我一把年紀還得翻山越嶺到另外一所學校上班,可不可以行行好啊?」他夸張得拱手作揖,紅暈終于淹沒到額角,令人觸目驚心。

「您其實……」她咽了咽喉頭,「並不算老,爬山應該不是問題……請問,山的另一邊真的還有一所學校嗎?有其它簡單的方法到達嗎?」她突然生出了一探究的興致,認真地看住他。

「當然還有,就在……」他右掌啪一聲搭上前額,瞠目良久,想不通為何陷入這種狀況外的對答,他決定對上級承認他判斷力的確出了一點差池,絕非私心袒護。

開玩笑,他的私心絕不會用在一個思考力迥異于常人的女老師身上!雖然他不否認當初對她是存有不少好感,這不能全怪他,誰讓這所學校里優秀的女教師差不多老得可以當妖精了。

「好了,我言盡于此,你……好自為之吧!」他伸手比出「慢走」的手勢,兩手背在腰後,領先踏出主任辦公室,開始四面環顧,巡堂另找出氣標的去了。

她長吁了一口氣,跟著離開辦公室,陽光此際突然探出雲層,走廊一片明亮,她舉手遮擋,順著陰涼的內側前進,不久,她模進了空置的音樂教室。

這里三面綠蔭圍繞,光線較為暗淡,她感到充分的氧氣滋生,露出輕松的笑容。

視線移往窗邊的一架烏亮鋼琴,她的笑意更濃,緩緩走近,只考慮了一下,便掀開琴蓋,調整好坐姿,做好預備動作,十指安放在正確位置上,定住幾秒,冷不防一路迤邐過去,不思熟慮即敲出不絕于耳的音符。

起初緩如慢步,單調如落葉蕭索,听不出精彩之處,隨著速度漸進加快,層層迭迭,音階不斷攀升,如遠揚的斷線風箏,一顆心為之高懸,飄蕩無依,在捉不住尾巴剎那,風箏立刻峰迥路轉,直墜而下,但是一朵雲恰好承接住了,緊繃的心得到紆解。她的手指沒有間歇過,琴鍵宛如供她奔馳的草地,毫不羈絆她自由揮灑,在抵達結尾的勾勒處,十指有力的一敲,余音尚未散盡,她乍然回頭,和後方不知靜听多久的人兒對望。

只震驚一瞬,她便又松懈,熟稔地喚︰「安曦啊!」

安曦靠近,俯視著她,表情安靜。「老師。」

「這一堂是體育課,怎麼跑來這里了?」她和氣地詢問。

「李明惠說你被關爺叫去教務處關切,我來看一下。」

回答很簡短,卻明白揭示了他從教務處一路跟著她,看著她如入無人之境,表演著鋼琴獨奏。這過程他一聲不響,只靜靜觀察,為什麼?

「你擔心我啊?」她拍拍他的手背,安慰他,「不要緊的,關主任不會對我怎樣。沒辦法啊,你們成績真的退步了嘛!」

他心神不寧的听著,問了不相干的問題,「老師會彈琴?」

「嗯。」她大方坦誠,「六歲那年,媽媽賣了外婆送她的戒指,買了一架鋼琴給我,從那時候開始就學琴了,直到我……」她停了一下,聲音明顯哽啞,「現在的家沒有鋼琴,我平時得到這里才有機會彈彈喜歡的曲子,不過,也快沒機會了。」指頭輪流按撫著琴鍵,發出高低不一的單音。她的話總是帶著語病,她身後總是一團濃濃迷霧,他卻由衷知道,她沒有撒謊,她說的是實話。陳如蘭不會彈琴,家中客廳和臥房沒有任何鋼琴的蹤影;長年學琴的人家里不會連一架簡易電子琴也沒有,陳家家境富裕,女兒學琴卻不置琴絕對不是尋常的現象。

去年班際合唱比賽,陳如蘭帶的班的訓練事宜,全然委托另一名音樂老師伴奏,她若有此琴藝,何必多此一舉?她話里的主角是另一個未知的女人,並非陳如蘭,這段時間和他相處的不是昔日眾所熟知的陳如蘭,真正的陳如蘭曇花一現過,就在她的臥房里,以陌生拘謹的態度和他相對,完全不認識他。

他不明白關鍵在何處,他也許永遠不會知道答案,但是他不在乎,他擔憂的是眼前這個女人,隨時隨地都可能消失,不再出現在那顆木芙蓉樹下。

「老師,這曲子很好听,曲名是什麼?」他笑著問。

「曲名是冬月,是我高中時期的鋼琴老師自娛自樂的曲子,我听了很喜歡,向她要了譜練習了還一陣子,每次想踫琴取暖時,很自然就挑了這一首,你想再听一次嗎?」

「嗯,想。」他用力點頭。

「如果你真喜歡,我可以錄卷帶子給你,讓你隨時听。」

「好。」當然好,只要是她為他做的任何事,他都滿心接受。

她很快就定位,表情像是小女孩般的雀躍,這次一開頭她略微施展了華麗的指法,顯然極為開心有了聆听的觀眾,一個不帶異樣目光的听眾,她特意為他表演了一手。

她專心而陶醉,沒注意到安曦從容的聆听,轉為激越的凝視。他深深地凝視女人的側臉,憂戚和喜悅同時爬上心頭,胸口不斷翻滾著一個決定——該不該說?說了有什麼後果?還能每天準時見到她嗎?她是怎麼看待他的?他不擅與分析想像,他只有難以阻攔的沖動,在血液里蓄勢待發。

沒想到下意思動作快過他的決定,那些音符不知不覺中退縮為背景音樂,耳朵听不見,眼中只有她,他冷不防伸出右手,抓住她仍在移動的左手腕,接近尾聲的曲子突兀的畫下句號,她抬起頭,與他詫然相視。

五指緊束,幾乎會留上指痕,或許是太出人意表,她不知怎麼反應,滿眼溫和的詢問,既無指責,亦無戒備,更沒有抽回手腕,僅只是耐性地等待著他表示,還有關心,她的表情充滿了善意的關心,在這種時候。

承接不了那樣坦蕩的注視,終究是無法說出口,他縮了手,後了悔,道了欠,「對不起,老師,我不是故意的。」

說不清的懊惱,他轉身就走,未到門口,她喚住他,「等一等,安曦。」

他停步回頭,她離開了琴椅,向他邁近,仰頭看著他。

「你有話對我說?」她淺淺地抿起嘴角,語調放柔。

他搖搖頭,不單是因為無法拿捏表白的分寸,還因為除了可以放肆揮霍的青春,他其實一無所有。

「你不說,是要我猜?」

「……」他倒是有興致讓她猜,恐怕猜到天荒地老也猜不出來。

「猜對了,可不可以請你幫個忙?」

「猜不到的啦!」他感到有趣的笑出來。

「請你答應我。」她難得鄭重的請求。

「……我答應你,老師。」他挺直脊背站穩,收起痞子口吻。

她放心笑了,平靜的說︰「安曦,你喜歡老師。」

不扭捏,不故左右而言他,她直爽地道出答案,他一時準備不及,直愣愣瞪著她。

「猜中了?猜中了說話算數,不會反悔吧?」她俏皮地眨個眼。

來個矢口否認也不會有人信吧?他的頸項熱辣辣一片蔓延,比口頭承認還要算是證明。只是他不明了,她這樣毫不拐彎抹角地說出別人的心事,是認為沒什麼大不了,還是天性使然?

他不禁結舌,「老師怎麼知道——」怎麼知道?當然不難知道,還有誰會花這麼多心思和一個不具好感的人相處?然而,如果她真的明白他的心思,卻不排斥每天的小小會面,是否她同樣也對他漸漸滋生了好感?

「因為老師也喜歡你,你是好孩子啊!」她答的很干脆,安曦心里一顆注滿了希望的氣球卻霎時泄了氣。

好孩子?比起被贊美為可愛實在好不到哪去。

看出他的不滿,她露出鼓勵的笑顏,「喜歡不是壞事,想你這樣的年紀,總是很輕易的喜歡一個人,輕易地轉身遺忘一個人。別誤會,不是說你不認真喔!坦白的說,我很羨慕你呢!和你相處,常讓我又記起那段什麼都不必深思熟慮,也不需步步為營的輕狂日子,睡個覺,吃頓飽,發頓脾氣,摔爛幾件東西,明天有時嶄新的一天。可是,多數人的人生,是無法,永遠這樣進行下去的,必須多想一點點,在乎一點點,才能避免遺憾……盡避如此——」似乎覺得說下去不太恰當,尾聲越來越黯沉,沉蕩到他听不見的谷底。

而年輕躁動的他無法觸及她內心無聲的喟嘆,他根本只想得到最直截了當的答案——他喜歡的人有多喜歡他?不管明天,不想未來。可恨一站在她面前,他不得不卻步,不敢任性冒險,他只能學著旁敲側擊,「我不隨便喜歡別人,真要喜歡上了,就不會改變。」

「……」她不置可否指頭卷繞著發尾一徑微笑。

「我說的是真的。」他瞪直了眼。

「沒說是假,別生氣。」她抿著嘴,若有所指地問,「安曦,如果我不是生作這張臉,你會喜歡老師嗎?」

這是在測試他膚淺的程度嗎?他毫不猶豫地用力頷首,同時紅了臉,說不出話。她見狀,一時後悔,忙轉變話鋒,「對不起,我失言了,我不是要問這個,你——你會幫我忙吧?」

「你說什麼我都去做——呃……除了默書以外。」

「太謝謝你了。」她握住他的手,萬分感激。

手里掌握著她溫涼的縴指,一陣悸動竄心,他不敢亂動,訥訥得問︰「老師,為什麼想找我?」他能為她做什麼?

「因為——」她略微沉吟,眼神篤定。「我相信你,在這人世間,我只相信你。」

同樣疑竇叢生的答案,他按捺了追問的企圖,仿佛擁有了被交托的寶貴痛惜,全身灌注了熱力,為了回報她的信賴,他也熱切地說著︰「老師,我也相信你,不管你是誰,我都相信你,請你放心,我不會說出去的。」

他私下揣想了很久,她的身份很有疑點,她很可能是一個冒牌貨,因為和程如蘭長得太相像而糊里糊涂被派來瓜代已經車禍病危的本尊,至于原因則是不詳;也有可能她患了書里描繪的精神分裂癥,一個腦袋裝了兩個分身,所以前後言行不一,原因也不詳;或者,她根本被遴選為某種生物科技實驗的受試者,正慢慢轉化為另一種人,當然,原因更是不詳。以上總總,他都不在乎,不論她是誰,她自始至終都記得他,待他如一,那才是重點。

「真的嗎?不管我是誰?」她張大了眼,似乎很震驚他的說辭。

「當然是真的,我接受尺度很寬的。」他拍了拍胸脯,又猶豫了一下,「除非老師男扮女裝,您是——男人……」他沒考慮過轉變為同性戀者,老實說這項難度高了點。

「這點你倒不用擔心。」她低首淺笑,「只是……將來你不要嚇一跳就好。不過安曦,請你千萬相信,我不會傷害你的。」

他會意地彎起唇角。

「我想再彈一次琴,再陪我一下好嗎?很久都沒有听眾了。」她正式邀請他,表情有點羞赧。

傻瓜才會拒絕。

他選擇了一個最佳的角度觀賞她撫琴的一舉一動,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快樂,非常快樂。此刻,他一點都不知曉,她邀請他參與的不僅只是一場耳朵的饗宴,而是一場持續了多年的漫長的眷戀,長得他後來再也沒有屈指數過歲月。

這是間非常普通的老公寓,靜靜坐落在市區邊陲舊小區巷弄里,他仰頭細察公寓外觀;不太起眼,壁磚三三兩兩剝落,外牆接縫長有不少苔痕跡,周圍缺乏綠意,巷子逼窄,只有三成日光進駐,不是那麼理想的居家環境。

他站在紅色的公寓大門前,躊躇良久,在身後目光的鼓勵下,終究按了門鈴,報上來意。門開了,他再次回頭望著程如蘭,她溫柔地回以微笑「去吧!別緊張,就照著我告訴你的話做,不會太難的,我在樓下等你。」

「……」也是是背著光,站在階梯口的她,形影竟有些單薄灰暗,像要消失在視線中一樣迷離。「老師——」他忍不住喊。

「去啊!我在這里等你。」她踫了踫他的手指,溫暖的血肉實感驅除了他的不安,他朝她點點頭,勉強掙出一個笑容。

受命造訪的地點在三樓,爬上最後一階,就看見半開的鐵門有人在往下窺探,他直接將手中的水果提籃遞出去,「伯母,您好。」

雙方同時打了照面,也同時詫然,對方相當錯愕,他則是驚異不已;女主人是位中年女士,和他有過一面之緣,他在戲院門口向她搭訕過,她正是那名不耐煩的售票員,女人記性不如他,直問︰「我是不是見過你?」

「應……應該沒有。」他支吾否認。

「喔!」顯然沒有釋懷,人還橫檔在門口,再次確認他的來意,「你剛剛在樓下說,你是伊人的大學同學?」

「是……是。」答得很心虛,宋母不斷以閱人無數的利眼打量他。

「你看起來很年輕,有二十六了嗎?」

為了怕露餡,他今天特地將頭發抓了發蠟,穿了長袖衫、薄外套、不作怪的牛仔長褲,和半晌開眼楮行的同學借了一副平光眼鏡裝成熟,看來效果有限。他搔搔頭,努力搜尋稱頭的答案,對方卻忽然讓開了一半空間,嘆口氣道︰「進來吧!反正伊人也不會在乎了,誰來都一樣。」

就這樣讓他過了關,登堂入室,他大大松了口氣,跨過門檻,進入了那個不到五坪大的窄小客廳。

簡素的程度和他女乃女乃不相上下,收拾得一塵不染。從陳舊的擺設看得出來宋家生活很不寬裕,但在一些小細節上卻透露出父母對子女的期待與濃厚關愛,例如電視櫃上陳列的獎狀、獎牌,靠窗一架山葉鋼琴,上方堆疊著琴譜,四周還有不少紀念性照片,幾乎是同一名女生在不同時期、不同地點的留影,照理應該就是宋伊人。

他好奇的湊前瀏覽,女生一雙濃眉下的眼眸園黑晶亮,鼻頭圓挺,笑起來一臉緊然,酒窩深陷,顯得天真陽光,烏黑的直發正好觸肩,有時則綁了俏皮的馬尾,穿著不很講究,多半是休閑裝扮,體態健康,不胖不瘦,臉頰恆常圓潤泛澤。其中一張群體照吸引了他的注意,那是四個一身登山裝備的大學生模樣的合影,前排挨得頗近的一對男女,左邊是宋伊人,右邊竟是——程如蘭的未婚夫!

他眯起眼楮,仔細端詳,那樣秀逸的五官不會認錯才是,為何出現在此?

「你應該知道吧?伊人大二那年參加了登山社。從小,為了保護她彈琴的手指,我不讓她進廚房、做太多家事,沒想到她突然鬼迷心竅一般,硬是要加入,說是要鍛煉身體,不想太嬌貴,我不可能保護她一輩子;現在想想,她應該是為了她那個學長才做的決定。伊人長大後不再喜歡訴苦,老是快快樂樂的不讓我多心,真不知道她到底吃過什麼苦、流過什麼淚?」一陣哽咽,在他的膛視下果決地止住。「坐吧!你叫什麼名字?」宋母指指沙發。

「我姓安,安曦。」他不習慣淚水,一切讓人軟弱的東西他本能地排斥,這個地方乍看平常,卻不知為什麼環繞著一股哀傷的潛流,令人坐立不安。他收起一探究竟的盲動,只想盡早月兌身為妙,索性也不坐了,開門見山便說︰「是這樣的,伯母,宋——伊人以前向我提過,她有些重要東西?都放在一個舊的喜餅盒子里,不知道您曉得嗎?」

「喜餅盒子?」宋母愣住,「……是有這麼一個盒子,小時候她看了喜歡,我讓她拿去放些小東西的,從沒想過看它一下,事實上,我有一段時間沒有進去過她的房間了,我還是不習慣那個房間空蕩蕩的感覺,有問題嗎?」

「沒、沒問題。」他忙擺手,「有一張我和她的合照,可能放在那個盒子里,可不可以麻煩您,替我找一下,好讓我拿回去——作紀念。」

他像念台詞般說得生澀無比。可說得出盒子這個親昵朋友才會知道的收藏物,宋母沒有理由生疑,她考慮了一下,對他說︰「一起進來吧!不知道你說的是哪一張,都這麼久了,為什麼現在才來找照片?你和她認識多久了?她為什麼沒有向我提起過你?你以前和她同班嗎?」

一連串的提問像埋怨,幾乎令他招架不住,他支支吾吾地跟進屬于宋伊人的私人空間,隨意掃了一眼。房間並不大,除了必要的床、衣櫃、書桌外,沒有多余的家具,牆上張貼了兩張鋼琴名家演奏會的海報,書倒是不少,一落落迭置在地板上,寸步難行;沒有看見散放的衣物,書桌上也是一片干淨利落,角落整齊堆放著登山背包和一些隨身裝備,沒有特別女性化的物品。

宋母打開每個書桌抽屜,毫無所獲,轉移衣櫃搜尋,依然翻找不著,回頭看向床鋪,她移步過去,掀開床頭櫃,彎身探進一只手,果真構出一個盒子模樣的東西來。

他隔了兩步之遙望去,盒子大約三十公分見方,盒面印有漂亮的西洋古典仕女圖案,可能有點年份了,盒蓋邊緣出現了一些鐵銹,不是什麼昂貴的質材制造卻不丟棄,可以猜想得出盒子的主任十分念舊。

用力摳開盒蓋,里面裝滿細瑣的小物,不外乎是小女孩在文具店買得到的鍍銀小手鏈、水珠項鏈、花朵發夾、彩帶、小卡片、畢業紀念冊,全都不值錢,全都附帶了主人兒時回憶。有趣的是從小學到大學的大頭學生照,也有一一護貝後整齊收好;乍舌的則是一再出現程如蘭未婚夫的各式生活照,顯見兩人交情匪淺。他看得正專心,宋母轉頭問他︰「你確定照片在她這里?全都是她和別人的照片啊!」一手還在翻找,不意從底部抽出一本薄薄文件,仔細一瞧,宋母兩眼立即打直。

她將盒子遞給他,迅速翻閱文件。他斜揪過去,看來像是一份壽險保單,條文完全無法詳閱,實在是對方拿著文件的兩只手抖得太厲害了,他總共只瞄到受益人的部分寫了一個女性的名字,接著便被宋母猝然跪倒在地的突兀動作嚇傻了。宋母把臉埋進文件里,放聲痛苦,「你留下這東西給我做什麼」我要這麼多錢做什麼?伊人你說啊?我要你回來,回來……」

一陣麻冷鑽進四肢,他忽然想通了什麼,暗罵聲「靠」慌得直搔後勁,眼珠子猛打轉,環視看不見的空氣。直覺告訴他,宋伊人已經不在人世了,她的母親根本不知道有這份保單的存在,才會乍見一時難受,情緒崩潰。

百分百實情是這樣沒錯。這家人真古怪,為何連個像樣的遺照也不擺放一張,好讓他有個心理準備?幸好他沒鬧笑話,觸犯禁忌被攆出門去。但現在也好不到哪兒去,難道讓他不著邊際的安慰老人家?他連對他女乃女乃都做不到啊!

只好遵照程如蘭事前的吩咐,順手在盒子里取了長宋伊人的照片,對這還在抽噎的宋母直哈腰,「伯母,合照找不到沒關系,我拿張她的照片作紀念好了,請多保重,節哀啊!」

宋母哭得厲害,無暇理會他,他也不管了,下意識倒退著出門,老覺得背後涼風習習,得貼著牆走才有安全感。出了那道鐵門,疾步直下兩層樓,沖到公寓門口,他煞住腳步,扶著門框困惑起來。

程如蘭應該早就知道盒子里有些什麼內容了,保單才是重點,照片是誘使宋母開啟盒子的最佳借口。她和宋伊人絕對不是泛泛之交,若切身之事能知之甚詳,為何不直接找上門告訴宋母,反而繞個圈由他這個不想干的人冒充一個不存在的朋友,詳裝尋找一張不存在的照片?

止不住的疑問,抬眼望去,程如蘭佇立不遠處,眸光入場,只是多了一份期盼,他謹慎地開口︰「老師,她那道保單了,我找到照片了。」

「啊!太好了!」她激動地掩住胸口,為的絕對是前者,她完全不關心他伸出的掌心中展示的照片。

多麼直接不遮掩的反應,他還需要為什麼?程如蘭大概怕他年輕易壞事,所以打從一開始就只教他去照片,不告訴他實情吧!

正想抱怨兩句,一滴淚陡地墜落在她的面頰,下滑,他嚇了一跳,不自覺屈起指頭替她拭去,但不太對勁,鼻頭、額角、發梢都有,越來越多,連他手臂都沾了數點圓印,仰頭看天,居然下雨了,落速極快,他一把抓起她的手,往巷口奔去。

沿路公寓都缺乏屋檐,停歇不得,繞經兩個巷弄,終于躲進一處民宅較開敞的前廊。他們面對著濕透的路面,拍去身上的雨水,又為彼此拂拭一頭一臉的濕濡,兩人都不發一語。

但他不時看著她,看著她皺眉,卻不和他眼神接觸;看著她轉身遠眺天色興嘆,流露惆悵,卻不吐露一字一句。他轉身與她並肩齊望天際,「老師你還有沒有事需要我替你做的?」

她听了眯眼笑,「沒了,謝謝你。」偏頭凝視他,「我請你吃飯吧!肚子餓不餓?你想吃什麼?吃什麼都可以,吃多少都沒關系喔——」

他沒說話。他在她心理,除了吃就是睡吧?但是他什麼都不想吃,也沒興趣回家睡大頭覺,他想了解他、了解她、了解她……

「兩位進來坐吧!免客氣!」操著台語的蒼老嗓音在背後響起,兩人一齊回身,才發現不知不覺滯留在一處私人開設的小型宮廟前,規模不打,站著公寓的兩層樓,剛點上的一灶檀香不時飄來,刺激他的眼鼻,他柔柔鼻子,搖手道︰「不用麻煩了,阿伯,雨小一點我們就走。」

老人笑眯眯也不勉強,撐起松垂的眼皮打量他,視線移至程如蘭臉上時,眼眶不自然得膛大,似乎想極力看清她的面貌,原本灰濁的瞳仁忽然聚了焦,有了光度。

老人緩緩抬起右臂,指著程如蘭,「你……為什麼還不走?」驚疑的語氣不似下逐客令,反像質問。

程如蘭慌忙後退,老人語氣轉為嚴厲,「你該走了,你的時間到了,不該佔著不走。」

「阿伯,你不用趕她,我們馬上走。」安曦不悅地以身屏障,不讓態度頗差的老人進逼程如蘭。

「不知輕重的臭小子,我趕的是她不是你,還不塊閃開!」老人以枯枝般的臂膀隔開他,不打算放過程如蘭,「塊回去吧!鎊有各的路,不要留戀了,你牽掛的人會好好活下去的,你不能擅自改變什麼,塊回去!下輩子好好做人,千萬別再任性了。」

安曦越听越糊涂,倚著他的程如蘭卻瞬間僵直,一聲不吭,仿佛默認了一切指責,他一急,阻止老人再度發言,「阿伯,不要講了,我們馬上就走。」

「說什麼傻話,該走的是伊,你不要再亂了啦!閃到一邊去!」

程如蘭滿面淒惶,冷不防轉身,沖進猖狂的雨勢中。他拔腿就要追隨而去,老人以想像不到的勁道扳住他的手臂,指頭幾乎掐入皮肉中,「不可以去,你這猴園仔不知死活,伊不是你可以喜歡的查某啦!」

「什麼啦?臭老頭!」他扭動肩頭,怒不可揭。「關你什麼事啊?」

「你以為伊是誰?伊不是你看到的那個人,和你說話的查某早就不在人世了,伊佔了別人的身來完成願望的,你別再欲了,回家讀書去,前途卡要緊啦,多管閑事沒好結果……」

他幡然回頭,定住不動。

這是在做夢嗎?他听到這光怪陸離、似真似假的瘋言瘋語發生過了嗎?但是驟雨打在身上為何如此真切?程如蘭為何迫不及待地逃離?而他呆立在這座不知供奉何方神明的小廟前,煙霧冉冉如夢似幻……

他使勁捏緊腮肉,痛感十足——一切如實地發生著,老人沒有消失,還在用綠豆小眼厲瞪著他,先前窮極無聊對程如蘭的異樣言行所做的各種假設,難道真的被他猜中了一部分?

但是沒有興奮感、沒有新鮮感、沒有與同好分享討論的渴望,油然而生的只有恐懼,渾身顫栗的恐懼——怕自己見鬼了嗎?

前方迷濛的街道上,早已看不見程如蘭的蹤影,他揪緊領口衣襟,為何胸口似被挖空了一塊,空虛不已?

他挎著肩,拖著步伐,慢慢走進雨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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