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雪祭離辭 第七章 滿心酸澀

子夜方過,小院的門被由外向內輕輕推開。

不變的衣著,不變的神色,沒有任何一絲不同,孤單單的一個身影,在月光下顯得尤為縴細。

冬離一動不動地坐在小前廳里,廳門洞開,滿室的寒氣,歸來的人方推開院門,他便看到了。

看著那一步步走近的身影,冬離一點點看清走近的人。

楚君辭的臉色在此時看來格外的蒼白,腳步雖輕卻掩不住內中的沉重與疲憊。

藏雲的話猛然在冬離耳邊響起,這兩日是楚君辭的死祭與生辰,每一年楚君辭都要獨守在自己墳前度過這兩日。

沒有香燭供奉,甚至沒有一個記得她的人。

于是便自己一個人守著自己早就化為枯骨的墳冢,靜靜地坐著,自己陪著自己,茫然四顧,喃喃低語著度過這兩日。

冬離心中陡地巨痛,如被人狠狠地在心上剜了一刀。

封印楚君辭的記憶他從未後悔過,但今時今日見到一個人踏月歸來,形單影只的楚君辭,冬離似被人掐住脖頸,胸月復間窒息般的疼痛。

一步踏入前廳,楚君辭便道︰「藏雲來過。」院內仍殘留著藏雲身上獨有的森森鬼氣,每次他來,他身上的氣息都會在小院內盤纏許久。

楚君辭輕揮了下衣袖,室內的燭燈亮起,昏黃的燭火映得兩人的身影,細細長長地落在廳內的牆上。

小狐狸仍四肢攤平地趴在椅子里,冬離始終未解開施下的結界,小狐狸連抗議都懶,趴在椅子內睡了過去。

冬離坐在小狐狸對面的椅子內,緩慢地抬首對上楚君辭的視線。

「嗯。」冬離點頭,眼神諱莫如深。

楚君辭抿唇,淡淡地扯出抹笑,「他若不來,今夜我也會將孩子送過去的。」語畢,輕輕地呵出一口氣,「我這小院,他不能多留。」

冬離心中一動,室內昏黃的燭火略晃動了幾下,明暗間楚君辭的笑容縹緲得似下一瞬間便會被風吹散一般。

心再度被刺痛,冬離隱在寬大衣袖下的手指輕輕地抽動了兩下。

冬離突然想問自己,當年做下的決定,到底是折磨了自己,還是折磨了楚君辭。

他不悔,可心中的痛卻不能因為他的不悔,而有絲毫減弱。

痛,早已在做下決定的時候便深入心底,刻入血脈。

「為什麼?」冬離听到自己仍能用平穩的聲音問著楚君辭。

拿出茶具放在桌幾上,搬來小紅爐,起上火,取了外面還干淨的積雪放到壺里,置到小紅爐上。

楚君辭手上邊忙著,邊輕描淡寫地道︰「我在這里住了近兩百年,不管是剛死的鬼魂,還是無主孤魂,都不願接近這棟小院,除了我領回來的孩子。不過他們也只能在這里呆幾天,呆久了,原神就像被什麼東西打散了一樣,一點點地變弱,越來越愛睡覺,到最後一睡不起。」魂飛魄散。

可是為何她在這里往了這麼久卻沒有任何事呢?沒有魂飛魄散,沒有原神毀滅,只有越來越長的,沒有盡頭的時間。

視線靜靜地落在燃得紅紅的爐火上,火光映得楚君辭蒼白的臉上一層透明的紅光,不算細致的眉目里蘊出一點滄涼與倦意。

怎會不累呢?

她已孤孤單單地在這里找了近兩百年,卻仍茫茫不知自己要找的答案在何處,連個伴都沒有,甚至連個願意接近她的鬼都沒有。

「恨嗎?」

「嗯。」楚君辭輕撫了下自己頰畔的發,笑得越加縹緲,「一年、兩年、三年……等自己注意到這棟小院不招人待見,只有我一個鬼時,已經過去三年了。那時還談不上有什麼能力,尋常人看不到我,我住在這里,看到有人來了又走,都說這棟小院鬧鬼,住不得。我就站在他們面前,笑著對他們說,這棟小院連鬼都不願住的。于是變著法地破壞著這里的一切,最後倒真成了棟人人懼怕的鬼宅,住著我這個鬼。」

楚君辭似說著什麼趣事,臉上有著淡淡的笑意。

「藏雲第一次過來時,皺著眉看著變得像座廢墟的小院子,你心里要真是恨真是怨,何不出去做點什麼事,拿自己住的地方撒氣,最後還不是自己看著受著。他告訴我,不管我呆在哪里,都不會有其他孤魂野鬼敢接近。因為我身上有當初封印時留下的清聖之氣,魂魄忌諱得很,哪里敢靠近,那時心里恨著,恨不得找出當初施下封印的人,讓他加倍嘗嘗孤獨的滋味與苦楚。」

冬離死死地握緊衣袖下的手掌,圓潤的指月復扣在掌心內,指尖冰冷,胸月復間絞做一團,噬骨之痛不過如此。

「你現在還恨嗎?」一字一字地吐出,冬離想知道,她還恨嗎?

她是有理由恨的,他讓她受了那麼多苦,讓她一個人守著椎心刻骨的孤獨在茫茫世間尋了百年,尋一個她永遠不可能會尋到的答案。

因為他的自私,她便承受著他造就的苦果。

早已散開的黑發披在肩上,掩住了冬離的神情,發下那雙灰色的眼瞳一眨不眨地看著楚君辭。

楚君辭仍是淡淡地笑了下,方想回話,卻被冬離出聲打斷——

「不要笑了,不要再笑了……」一言出,冬離不自在地撇開頭。

楚君辭大感錯愕後,伸手一把扯住冬離的衣袖,緊緊攥在手里。

「你是誰?告訴我,你是不是他?你有沒有可能是那個人?」一連幾個問句,楚君辭說得又快又急,問得顛三倒四,笑意從臉上斂去,眼中有著急切。

整個心被揪住,冬離想拂去楚君辭握得太緊的手,卻發現自己此時連轉頭看她一眼都已無力。

「道者冬離,我來看一位故人,你、我之間無任何瓜葛。」听自己用平穩不帶起伏的聲音回答道,冬離驀然明白什麼是滿心酸澀。

一切的苦、一切的果都是他造就的。

無可怨,無可恨,只余滿心悲淒,滿心苦楚。

但他當真不悔。

絕不悔。

即使用他的命來換,他對當年的決定也絕不後悔。

楚君辭驀地冷笑出聲,眼中神采煥然,晶亮逼人,「你看什麼人?一個活得比我這個鬼還久的人,你還能有什麼故人在這世間?天地間能容得下幾個修行至你這般地步,不老不死的人?」

她在這封州城中呆了兩百年,看著住在這里的人生老病死,輪回轉世,怎不知這封州城中還有修至仙境,不老不死的高人!

「她死了。」面對楚君辭的厲聲質問,冬離反而平靜下來,「她早已死了。」

死了多久他都已記不清了,但她曾說過的話卻清晰得如昨日所講。

閉起眼眸,是她倔強驕傲,從不服輸的臉。

她說︰「他人怎麼樣都無所謂,這樣做是對是錯無所謂,我只要你好好地活下去,這就足夠了。」

她自私得理所當然,她自私得無需理由,不管不顧,她只希望他能好好地活下去,其他全不理會。

她希望他活,所以他活下來。

而冬離希望她忘記,所以親手封印了一切。

「你現在還恨嗎?」冬離輕聲問。

「恨。」楚君辭答得毫不猶豫,「我不是聖人,時間更不會磨平一切,何況我一直孤獨。」因為孤獨所以有怨有恨,無可逃避,無可消除,日日夜夜年年地伴著她。

冬離整個人都僵住,閉起的眼眸掩去了所有可能閃現的情緒,唇角卻還是抑制不住地抿緊。

可再恨能如何,再恨她依然是一個人,孤獨如影隨形,楚君辭抑制不住地苦笑,視線一點點尋到冬離的眼眸,眸中一片悲涼。

「你究竟想隱瞞什麼?你來看的人……是我,對不對?你是什麼人?你心里究竟藏著什麼秘密不能說?我死都已經死了,再怎樣也無妨,我只想求一個答案,你告訴我好不好?好不好?」楚君辭近似哀求地道,扯著冬離衣袖的手指慢慢地用力,可以看到皮膚下的青筋。

「天罰也好,命運也罷,再死一次也無所謂,我……只想知道一個答案啊!」如泣如訴的聲音,楚君辭眼中晶瑩閃爍,水光瀲灩,卻怎樣也不讓淚涌出,「我知道你知道的,你知道的,你告訴我好不好?」

一下,兩下,三下……冬離搖著頭,猛然睜開眼眸,灰瞳中是至極的悲淒,還有絕望,「那個答案,不值得你用任何東西去換,你應該去轉世,幸福地活著,過著平常人的日子,嫁人生子,相夫教子,怎樣都好,而那些忘了的事就該拋在輪回里化為煙塵,不留半點。」

即使他不想看到她嫁人,看到她成為別人的妻,看到她為人母,但只要她還在,還可以讓他看到,他便無悔。

「可是我想起了啊!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爭,處眾人之所惡,故幾于道……」楚君辭淚中含笑,無限淒楚,她不是會在人前這般脆弱的女子,可是她真的累了,為什麼知道答案的人都不願告訴她?

她守著一顆茫然的心,守著椎心刻骨的孤獨與寂寥,守著這一絲僅有的記憶,只想求一個答案而已。

何必都這般難為她呢?

手指不願放開冬離的衣袖,楚君辭墨黑如玉的眼瞳卻越發的晶亮,有著直逼人心的銳利,「《道德經》第八章,現在你還要說我們毫無瓜葛嗎?」

冬離震驚錯愕地看著楚君辭,原來……原來這就是她想起的東西。

他果然害她入心,入骨,

冬離再無話可說。

小紅爐上的雪水煮得狂沸,緩緩上升的水汽在過于寒冷的冬夜里被一陣風吹散,帶不來絲毫暖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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